我國網絡鍵政領域有個叫“秦制”的搞笑概念,它由某TOP2大學的一位秦姓教授發明。這個概念由于在學術上太不嚴肅太過業余,在學術界沒受多少待見;但這個概念上承河殤式的“文明原罪反思”,又特別契合國內土殖自由主義者的二極管腦回路,所以在鍵政圈至今仍然盛行。本就粗糙的“秦制”概念在鍵政圈更為粗糙的應用中,徹底成為了一種暴論——
從商殃開始始到秦始皇形成的大共同體,大一統,集權專制的“秦制”就是中國的歷史原罪,籠罩了中國兩年多年,是落后的根源;與之相對的,分封制的,小共同體模型的“周制”則是土殖和田園自由壬的理想神國,是自由主義的天堂。然后,秦制這個帽子還進一步從中國擴展到一切追求獨立統一的,尤其是社會主義類型的國家。
“秦制”概念一個招笑的地方在于,如果按這種生搬硬套,就算是西方,從古羅馬到今天的新羅馬,有過成功的政體基本都有某方面難逃“秦制”的帽子。畢竟幽默陽圣有言,美國是大一統市場,中國是聯邦制市場。
如果不從整個現代史中去抽象,靜態,片面,片斷的去抽取出某一片歷史截面,而是整體系統的去看的話,我們很難找到一個真正所謂的自由主義的“周制神國”,就算是新自由主義大行其道之后的美英之類也不行。這點可不光是我們這些被打成“秦制愛好者”的泛左翼的看法,看了我們之前聊到硅谷技術右翼的文的讀者不難想到,今天硅谷那幫技術右翼也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上世紀美國有本在思想界中影響力持續至今的小說,安蘭德的《阿特拉斯聳聳肩》,書里有個叫高爾特峽谷的隱秘地方,就屬于這種自由主義神國的設定。如果粗略區分,安蘭德的思想也可以算是某種自由主義,雖然在美國影響巨大,但中國的自由派中看過的人應該不算多。透過本書,我們能更好的理解中國自由主義者們想要的,究竟是個多么抽象的東西。
先說說這本書的屬性和內容。按今天來看的話,這本書的成分比較雜。從類型上可以算某種典型的大女主文學,甚至有點瑪麗蘇。瑪麗蘇這個諷刺星際迷航同人作者過度帶入的概念是七十年代提出的,安蘭德寫書的時候還沒有這個說法,所以也可以算瑪麗蘇的祖宗。(另外,本書的文筆和可讀性不怎么樣)
從標題上,最初的標題計劃是《罷工》。當然了不是在說工人罷工,而是說實業家與精英罷工。后來標題改成了具有隱喻意義的阿特拉斯。希臘神話里的巨人阿特拉斯托舉著大地,而阿特拉斯聳聳肩,也就意味著這個巨人暫時放棄了這件事情,去追求自身的發展而非世界整體的利益。作者顯然把實業家和精英比喻成了支撐大地的阿特拉斯,沒有了這些人,大地也就無從支撐。
書中體現的政治和哲學理念,作者稱為“客觀主義”。雖然大體來說,客觀主義應該是自由主義的一個分支,但是它的概念并不是十分明確,安蘭德并沒有系統的學習哲學,同時她也鄙視美國學院派,所以長期以來并沒有給出非常明確的定義。
這套理論和其他觀點派系的關系也十分復雜,客觀主義往往被認為接近自由意志主義,但是兩個派系之間矛盾并不少;而奧派和客觀主義的關系十分微妙,在這本書剛出來的時候奧派對本書大肆贊揚,但是后來,奧派知名人物羅斯巴德嘲諷客觀主義變成了對安蘭德的個人崇拜。
故事劇情并不復雜。在一個非現實位面的美國,經濟因為政府干預瀕臨崩潰,按照小說中語焉不詳的說法,似乎地球上大多數其他國家,都是某種社會主義國家或者是類似的形式——這可真是太符合冷戰時代的幻想了。而書中的美國雖然大體架構上還是現實中的美國,但公有制勢力非常強。
女主達格尼是一個鐵路公司的副總裁,她非常有能力,符合當年對于實業家的一切幻想。公司的總裁是她的哥哥,是個無能,而且不怎么支持資本主義的人。在女主工作的時候,她遇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初戀弗朗西斯科,是個雖然可以繼承家里巨額財富,但是依然白手起家的礦業巨頭;另一個是鋼鐵企業家亨利,他發明了一種合金,可以代替鋼鐵,女主想要靠這種合金投入鐵路建設,亨利有著復雜的理念,但是他的妻子和家人并不認同,甚至有些敵對,于是他和女主在觀點相似的情況下發展了親密關系。
不過真正的男主并不是這兩個人,真正的男主是約翰高爾特,他在故事前三分之二的地方都隱藏了起來,暗中幫助了女主和她的朋友,之所以不露面,是因為不確定女主的理念是否和他相合(這里有一些三角戀劇情就不說了)。他發明了一種全新的電機,可以靠靜電運行(筆者懷疑關于尼古拉特斯拉的都市傳說就是用這個改的),但是因為公司里其他人的集體主義,他選擇放棄了這項技術。他建立了一個隱秘的地方,叫做高爾特峽谷,由高爾特和相信他的客觀主義的精英們組成。他們認為自己選擇罷工,不再為社會提供活力之后,舊的社會就會崩潰,到時候他們會再次接管這個世界。而最終,舊的世界崩潰了,高爾特獲得了勝利。
這種劇情顯然是為了醋包餃子。本書在文學界一直評論不高,當年的熱捧是基于冷戰期間反共產主義的大背景,尤其安蘭德本人還是從蘇聯跑到美國的,跟當年那些靠反蘇獲得諾獎的作家異曲同工。要不是本書在文學上實在不入流,搞不好也能拿個獎。
至于到了今天還在受熱捧,主要是因為硅谷的諸位新生勢力真的把自己帶入進了約翰高爾特的身上,相信自己是被各種制度限制了,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是托舉世界的阿特拉斯。筆者在以前文中曾經提到過,很多硅谷新貴正在贊助一些無政府資本主義社區的實驗,而這些項目的名字,很容易和《阿特拉斯聳聳肩》扯上關系,洪都拉斯和薩爾瓦多都有這類實驗。
實驗結果是不太樂觀的,洪都拉斯因為左翼上臺,這一項目已經取消;而薩爾瓦多的夸張監獄,現在已經成了特朗普關移民的黑手套。這并不奇怪,去玩玩《生化奇兵》就知道,里邊的極樂城就是對于高爾特峽谷的解構。
本書有個對中國自由主義者來說非常諷刺的情節。女主發現舊鐵路快運行不下去,想用新合金建新鐵路。她哥和政府還有工會都不支持,反對的理由洋洋灑灑,但是翻譯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停下來等等你的人民”。這種停等民的想法在書中受到了無情嘲諷,所以當年那些自詡自由派,反對中國高鐵建設的人,大概率是沒有看過這本書的。
本書中的精英形象并非是傳統定義上的資本家,而是更接近實業家的定義。書中被當做反派的資本家反而挺擅長股票交易。放在冷戰的大背景下也不難理解,畢竟不管是廚房辯論還是太空競賽,需要的都是實打實的技術和制造。到是看看今日自由主義的定義中,金融自由占據的分量,只能說后現代廢物們的腦子真的不如冷戰怪物們清醒。
書中設定的廢物美國形象,意在讓人們警惕“共產主義的侵蝕”。安蘭德是當時現實位面美國最為熱情的謳歌者,她的徒子徒孫也支持美國的各種帝國主義侵略行為(這也是他們和自由意志主義產生矛盾的原因之一)。甚至書里的美國領導人都不叫總統,因為安蘭德覺得這是個神圣的稱號,不能給書里那個美國用。作為當時的最強工業國,安蘭德的理論也很符合美國當局的胃口,所以獲得了大力推廣。畢竟正如那個無數次重復的電梯與俯臥撐的笑話,美國的資本家也需要別人去宣傳他是做俯臥撐上樓的,是偉大的。
還有個成分復雜之處,安蘭德并不受美國保守主義者們的歡迎,因為在她的客觀主義理論中沒有宗教或是神明的位置。因為這點,美國保守派的文學評論認為安蘭德是某種蘇聯制度的支持者。類似的事情倒也發生了不止一次,比如說對于真正的保守主義者來說,“歷史終結”論是和馬克思主義同樣糟糕的歪理邪說,但是奈何美國人民就是好這一口,所以福山就成了座上賓。
就像直到今天,特朗普班子還在被章家敦之流帶進坑里一樣,可以說當年這幫到美國的蘇東叛逃人士和歐洲思想家們,給美國挖了一個深遠的大坑。
因為這幫人不光成為了美國對抗蘇聯的宣傳機器,本身也參與了冷戰時代美國意識形態的塑造。一方面由于他們對蘇聯和共產主義的敵視仇恨,一方面為了方便傳播和理解,導致他們參與塑造出來的美國意識形態非常扭曲。畢竟直到現在,美國還有很多人相信俄羅斯是個邪惡的共產主義國家,這樣脫離現實的想法林林種種,深刻地影響著美國的方方面面,這也是一種冷戰遺產。
之前在討論黑暗啟蒙與另類右翼的文中,筆者說過這些看起來魔怔的理論都并非是憑空而來,而是冷戰那些意識形態的演化產物。柯蒂斯雅文幻想的企業國家雖然抽象,但是仔細想想,和約翰高爾頓又有什么區別呢?
再比如今天美國的紅脖子群體為什么堅信美國存在深層政府?就像《阿特拉斯聳聳肩》體現的那樣,冷戰時代為了對抗蘇聯,同時也為了壓制滯脹,美國縫合了一堆意識形態要素,塑造了一個反對大政府的輿論,所以人們認為小政府就是好,管的少就是好。結果里根開啟新自由主義時代后,美國雖然仍號稱是小政府,但是政府雇員數量越來越高,赤字也越來越夸張。結果搞到今天日子過的差成這樣。那么在紅脖子看來,這還不能說明是深層政府在當國家叛徒嗎?
同樣,在硅谷新貴們看來,今天美國的創新創造力工業能力嚴重萎縮,已經在拖他們的后腿,限制他們進一步發揮,但包括反壟斷之類的管的一點也不少。融資數值讓硅谷新貴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應該成為現實世界的約翰高爾頓,所以美國政府的監管在他們看來自然也和蘇聯沒什么區別了。
這大概就是某種歷史的絕妙諷刺了,世人認為當下美國的特朗普支持者,和比特朗普支持者更加極端的右翼者們在摧毀美國的未來。但是他們的理論和觀念來源,正是冷戰時代,美國用來證明自己昭昭天命而塑造出的那些東西。
當下這些瘋狂思想的來源,并非是什么隱晦神秘癲狂的偏門意識形態,而是冷戰時代最正統的美國官方宣傳。當年用來諷刺蘇聯的話語現在可以被美國右翼拿來批評美國政府。安蘭德正是那樣一個時代塑造的產物,舊日美國的幻影,正在嘗試扼住今日美國的脖頸。
所以你看,把秦制周制那套車轱轆話拿來套美國的話,紅脖子,硅谷精英和各種右翼主義者顯然會覺得今天的美國是秦制而不是周制。然而今天的美國正是新自由主義發展幾十年而結出的果實。徹底放飛的自由主義怎么就變成秦制了?
說到底,你的自由不是我的自由,民主黨和索羅斯們的自由不是紅脖子的自由。至于說中國的土殖,殤派和田園自由壬們把自由神國的希望寄托在別人家里更是搞笑,奴隸什么時候有自由了?
今天的美國,民主黨和白左們在試圖挽救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自由,傳統保守主義者和紅脖子們聚集在特朗普的周圍想找回昔日的自由,硅谷技術精英們想另起爐灶開辟全新的自由。不論哪一種圖景,都離秦制周制這套車轱轆話術背后那個幻想中的自由主義神國相去甚遠。
當今世界,到底去哪找這夢中的地方?或許,秦制原罪論的支持者們可以去薩爾瓦多監獄里試試,沒準還真就能把這地方建設成小共同體自由神國的一方熱土呢?
終究,在我們生活的世界,大地從不曾被巨神所托舉,托舉大地的,是無數最普通的人。那些自詡阿特拉斯的騙子,或許手中從未托舉過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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