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長篇小說《黑與白》英文版即將在美出版,由亞馬遜向全球發行。經授權,左評發表作者為英文版撰寫的序言。標題為編者所加。】
《黑與白》英文版平面圖
我出生于中國中部的江漢平原農村。我有一個未出五服的叔伯曾祖父,是地方上有名的鄉紳,經常給打不起官司的窮人代寫訴狀,還做過民國政府的基層官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雖然他手上并無血債,但害怕遭到新政權清算,死于逃亡的路上。小時候我聽村里老人談起他時,語氣中充滿了尊敬。我的祖父抽鴉片敗光了家產,很早就離開了人世。我的叔父抗日戰爭時期參加新四軍,后因患肺結核離開隊伍回家治病,肺結核在當時屬于絕癥,年輕的叔父不治而亡。土改時,我家尚有些田產,但也許因為叔父當過新四軍,才沒有被劃為富農或中農,而是定為下中農,進入了貧下中農行列——在社會主義中國,這曾經屬于領導階級。
“我的父親是個剛直倔強且脾氣暴躁的人,我的母親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2004年,我在接受德國漢學家蒂洛·迪勞巴赫博士采訪時說。也許因為家道中落,父親很早體會到世態炎涼,骨子里透露出一種對人和世界的不信任。小時候,我看見乞丐上門乞討,父親板著臉像對待蒼蠅似地驅趕他們,母親卻不顧父親阻攔,進房間里抓一把或半碗米給乞丐。在父親眼里,乞丐都是一些好逸惡勞的人。我有個雙目失明的舅舅,曾在我不滿周歲時照看過我。舅舅家距我家隔著幾座村莊,他每次來我家都很不容易,經常走錯路不說,還被調皮的小孩子故意引錯方向,早上出發晚上才磕磕絆絆找到我家,有時還要遭受我父親的白眼。我上小學時,可憐的瞎子舅舅離開了人世。我大哭了一場,比母親哭的還傷心。大人們說:“這娃心善……”我相信,這種“心善”來自母親的遺傳。而且,我從小性格內向,敏感多思,不太合群,長大后也如此。這種性格深刻影響了我的寫作和生活。
我想說的是,《黑與白》決非一部偶然產生的作品,或許因為家族遺傳,也或許因為母親生下我時播下了培育它的種子,譬如愛、同情和憐憫之心,這使我剛開始寫作時便選擇站在弱者的立場,并且貫穿了一生。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次名為“尋找王晟和顧箏(《黑與白》中的兩位主角)”的讀者交流活動中,來自中國山西省的張先生拿出兩套港版《黑與白》請我簽名,“一套寫上我的大女兒,一套寫上我的小女兒。我以后要送給她們作為嫁妝。”看見他臉上莊重的表情,我感到了一個作家的責任。這種責任就是站在最大多數普通人和“被侮辱與損害”的人一邊寫作。正如我在韶山的一次讀者見面會上說的那樣:“《黑與白》是為你們而寫的。在這部120萬字的作品中,我不僅寫出了對“短二十世紀”中國革命以及我們共同經歷的這個時代的深入思考和觀察,也寫出了你們的悲與喜,苦與樂,光榮與夢想,抗爭與吶喊。因此,我不在乎主流文壇如何評價它,是否接受和喜歡它,我在乎的是你們能否接受和喜歡它。”
我一直認為,理想的長篇小說應該努力揭示被各種強勢和流行話語遮蔽、扭曲和閹割的現實,向世界發出真實的聲音。站在被壓迫者立場上寫作——這不僅是所謂左翼作家應該肩負的使命,而且是一切有良知的作家和知識分子的義務,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從雨果、哈代、狄更斯、左拉、托爾斯泰、德萊塞、高爾基、魯迅、斯坦貝克、薩特、加繆,一直到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位獲得過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百年孤獨》的作者,在中國曾經被許多作家當做先鋒文學大師受到尊崇甚至模仿,殊不知,他終其一生都是一個親共產主義的左翼知識分子。而獲得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女作家安妮·埃爾諾,在受獎詞中表達的更直接:“我寫作,是為了給我的人民復仇。”
亞馬遜網站對《黑與白》的介紹
遺憾的是,這種文學傳統在四十多年來的中國文壇逐漸被邊緣化。《黑與白》英文版的問世,不僅讓一部文學作品從被格式化的空間釋放出來,還意味著對某種樸素的階級正義和人文精神的堅守仍然受到尊重。
我的父親去世于1982年,母親去世于2002年。我想將此書獻給他們,感謝他們不僅賦予我生命,也賦予了我倔強善良的品格。
也感謝譯者兼出版商Chensequip先生,由于他的努力,使這本書得以在較短時間內同英語讀者見面。
2025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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