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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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葉站在春天勞動爭議服務社的門外,看著玻璃門里面的比劃爭吵看了有一段時間,才看到了瘸子唐源。她推門進去,說,你好。
唐源說你好,然后就怔了一下,說你出來啦?
她說,我是想問一下,你這里要不要人幫忙做事?工錢少一點也行,夠吃飯就行。
唐源把臉紅了一陣說,毛妹的事我也很難過,她太心急了,她信不過我啊。
柳葉葉說,我不想再談毛妹的事。我是問你們要不要雇工做事?我是大專生,快拿到文憑了,我能做點事的。
唐源說,這我知道。你不要那樣看著我。
柳葉葉就轉了一下身體,說我怎么看你了?我是誠心誠意來打工的。
唐源這才笑了一下,說我都忙成八爪魚了,一下反應不過來。你的動機……我們這里有大學生志愿者,你們可以先聊聊天,晚上再談行不行?
其實柳葉葉的動機好簡單,找個地方落腳。但她又不想進工廠找工,就在外頭瞎逛,這時看見了春天勞動服務社的牌子。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她的動機就變得明確而且堅定。她要成為一個社會工作者,哪怕是義務的。這個動機像一棵大樹,一下子就在心里長得蓬蓬勃勃,繁茂的枝葉伸展到手指尖。
這個屋子是唐源租下的,兩層,樓上打地鋪,住了二十幾個人,有工作人員,也有打官司臨時借宿的。樓下是辦公室,倒也像模像樣。晚飯是集體吃的,肉末炒咸菜,青菜雞蛋湯,米飯是用一只大電飯鍋煮的,隨便吃。唐源見她還沒走,端個碗就瘸過來了。
真的想做啊?
我跟你開啥子玩笑哦?我是找工。
唐源就笑了,你不要小瞧了這一行,我要想掙錢,一年20萬輕輕松松?,F在幫他們討工錢,收30%的律師費,大把人愿意,只是我不想掙這個錢。
我沒有小瞧哪一個,我也不是為掙錢來找你的。
唐源噎了一下,想想說,那我就不再講什么了,你做起來看。你也不用給我打工,我雇不起你。現在手頭上就有一個大學老師的調研課題,有3000元的課題費,你做就全歸你。
怎么做?
找一家典型的貼牌加工廠,寫出工廠的詳細用工制度報告,其中要有與管理層的溝通,還要改善工人的勞動狀況。算是個艱巨任務,要吃苦的哦?
我做。她說,我生就是個苦人,吃苦是本分。
樓上有一間女生宿舍,有兩個大學生志愿者小秦和小徐。她們晚上談到了毛妹,兩個人都說知道這件事,說唐源一聽到出事了就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把她們都嚇死了。
柳葉葉說,這件事和他沒有關系。
小秦說,畢竟是她的委托人,他自責也是真的。
這話讓柳葉葉心里動了一下。她的心腸已經很硬,已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觸動她了。
可是睡覺時還是不舒服,唐源不知在哪找了一床被,一股子刺鼻的怪味,是腦油味,這是一種男人身上特有的氣味。明白了就更加不舒服,她把被子橫過來蓋,還是躲不開。實在沒辦法就和小秦擠到了一起。
小秦笑了,對柳葉葉說,這個唐源確實是個男人,是個人物。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就成了王幺姐,拿了個假身份證,來到深圳龍崗大發玩具廠應聘普工?;斎皇菫榱吮Wo自己,但頭一回當特務,還是很緊張。
這個王幺姐特意化裝了一下,穿上藍碎花布盤扣的村姑衣服,唐源不知從哪個垃圾箱揀來的臟衣服被她扔掉了,那個太過分了。但頭發還是弄了一下,一副風塵仆仆失魂落魄的樣子。
招工是在門衛室進行的,她故意裝出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說完話不抬頭,眼睛兩面望,其實代招工的門衛根本沒有注意過她。門衛不耐煩地說了幾條: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三個月后才能辭工,計件工作制,包吃不包住。柳葉葉問計件多少錢一個工。門衛說不知道,一問,其他工人也不知道。
當天晚上她就住進了廠里宿舍,一間宿舍可睡14人,現在只睡了她們五個,看樣子是招不到工人。
第二天,七點一刻,保安給了她一張工卡,讓她打卡,然后領到一個主管那兒,主管把她交給組長,組長把她送進了一間200人的車間,給了她一個凳子。就這樣,未經任何培訓,也沒有人跟她說過三句以上的話她就上班了,工作是剪掉玩具公仔小衣服上的線頭。奇怪的是,車間里的唯一勞動工具剪刀要工人自帶,廠里也提供,但要你花五元錢來買。
除了剪刀,還有一個輔助工具是一根粗鐵棒,也不知是以前哪個工人綁在那兒的,是為了翻玩具的衣服的。鐵棒被各種布條密密麻麻綁在椅子上??諝庵酗h著的絨毛直往鼻孔里鉆,只有對面的一個女工戴著口罩。柳葉葉問,口罩向誰領?她說去主管那里。柳葉葉找到主管,主管說,要口罩啊,你是要口罩啊?自己去外面買。
車間在二樓,辦公人員與經理室在五樓,二樓上三樓的口子上站著一個保安,工人是沒有辦法上五樓的。觀察到這一點,也就明白了今后的難度。
第一天,柳葉葉做了12個小時,修理了500件衣服,感覺時間飛快,很有一點成就感??衫瞎と烁嬖V她,做這么一點,西北風你都喝不飽。
晚上十點十五分,下班了,所有200個女工沖進六個沖涼小間,因為只有沖進廁所隔間打水才能沖涼,所有的地方都是滿的,動作快得像一陣風。女工們沖完涼,洗衣服,做完這一切,已是12點了。
第一天柳葉葉怎么都睡不著,一直在考慮怎么才能盡快搞到這個廠的全部情況,到一兩點才迷糊過去。第二天七點醒來,宿舍里只剩她一個人了,7點20打卡,沒有吃上早餐。到了中午頭上冷汗直冒,同宿舍的小冰悄悄塞給她一顆糖,有了這顆糖,柳葉葉覺得心神才定了下來。幾天以后她就發現不吃早餐是根本頂不住的,坐在對面的一個小伙子,因為早上起不來,餓得渾身發抖,從凳子上直接翻了過去。一周后,她已經和其他工人一樣,不僅吃早飯,還要補充夜宵。就在廠門口污水橫流的小攤上,用消水油加幾片爛菜葉炒的米粉,或者肥肉串。否則第二天根本沒有力氣做活。
做下來沒幾天,先是手關節痛,第四天開始,發現腿腫了起來,用手指一壓就是一個深深的凹洞,再也彈不起來。第五天開始,腫脹蔓延到腳背上,抬腿上樓都困難,上二樓是挪上去的,上廁所蹲不下來,10天后才逐漸消下去。這讓她覺得很奇怪,以前寶島電子的流水線也很緊張,為什么沒有這種情況?后來才明白是做計件,注意力都在搶活上,下半身完全被壓迫了。她注意到車間里還有一位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腳背腫得發亮了,每天比哪個都干得多。她很想接近這個人,但始終沒有得到機會。
原以為打進工廠后就可以四處走走,多找人了解情況,沒想到被套牢在每天12小時的案板上,成了奴隸。在車間,不可以接電話,不可以打電話,甚至不可以多喝水,上廁所不限制。但放水杯的地方就在男女廁所的隔墻上,一邊喝水一邊聞到惡臭,她們說這叫拉臭喝香,這一點倒是比寶島電子差遠了。
很快,柳葉葉成了受工人們歡迎的人物,因為只有她,敢在車間里邊干活邊說話,敢跟大家出一些腦筋急轉彎,逗人發笑。冬瓜、南瓜、西瓜、黃瓜都能吃,什么瓜不能吃?什么動物你打死它卻流出了自己的血?同宿舍里有個女孩叫梅花,她和小冰成了她的鐵桿朋友。漸漸地身邊有了些出謀劃策的工人,大多是小姐妹,連小組長和主管都開始讓她幾分。有一個大姐就說她,肯定是一個闊太太,在豪宅里住煩了,跑到工廠里打發時間玩。
這個發現讓她十分驚訝,同樣是打工,為什么她能和別人不一樣?就是因為她是帶著任務來的,并沒有把這份工看得多重要。這樣她在精神上就可以不受約束,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這一點以前在寶島電子是根本不可能體會的,哪怕是當拉長,你的腰是彎著的。腰彎了,還活得不矮嗎?
她發現,每天工作12個小時根本沒有必要,其實有時沒有那么多活要做。是老板故意讓工人呆這么長時間,不讓工人到外頭去,免得他們得到不良信息,跳槽到好一點的廠子去。這個廠工人流動性很大,許多工人在宿舍住一兩個晚上就不見了。但也有幾十個人是干了五六年的,因為這些人從來沒有時間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無論是工人與管理人員都沒有星期天,半個月才能休息一天。
柳葉葉問小冰,如果每天工作8小時,每月工資500元;每天工作10小時,每月工資700元;每天工作12小時,每月工資900元,你選哪個?小冰想都不想就選8小時。為什么?有時間可以干別的,比如兼職什么的。
每天上班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好累啊,好煩啊,煩死了。有一天梅花感冒,嗓子疼,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做人了,做人好累啊。對面的男生阿勝就說,做豬最好,每天有人喂,最幸福。別人都笑了,梅花覺得一點都不好笑,一臉認真地說,哎,我就是想做豬。
有的工人,情緒會通過奇怪的方式發泄。比如一位大姐,柳葉葉每次和她開玩笑,她都會報復,拍柳葉葉或者捅柳葉葉一下,但那種用力,痛得她冷氣直抽。仿佛她是在釋放一種心理,有一種怨恨在里頭。
其實工人們都是軟弱的,頭腦也相當簡單。其實自己以前也是簡單的,只是換一種身份就不簡單了。人就是這樣奇怪,換一個位置看事情,就會帶來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帶來一種勞動法撲克牌,用撲克牌給工人分析工廠的不合理,大部分人都很驚恐,說老板已經不錯了,有得睡有得吃還有工資拿,你還想怎么樣?他們明顯地害怕組長,不敢和主管講話。有個人叫賀慶,聽不清主管的吩咐就不敢問第二遍。那個懷孕的女工,七個月了,主管同意她一個人可以晚上八點下班,結果,每天下班她都要漲紅了臉等主管過來打過招呼才敢走,主管如果有事和別人說話,她就在旁邊一直等。問她,她就說王幺姐,我好煩啊,想對主管說一下到時間就走。柳葉葉說那就去講嘛,怕啥子?但她想了四五天,最后還是不敢去說。
唯一的一個敢說的是倉庫管理員老王,但他也不敢經常來跟柳葉葉談話,怕主管多心。
柳葉葉這次進廠,是要通過和老板溝通達到和平改善工人環境與勞動條件的目的。按那個老師的說法,是探討血汗工廠善政的可能性。所以做過一個月,她就想盡快找老板談談,讓他明白善待員工不吃虧,其實是個雙贏的事。在請示唐源之后,她就著手準備。
這天中午,看見老板正好在車間后面的宿舍樓上,她放下活就沖了出去。在她之前,全廠是沒有人敢跟老板主動搭話的,這個動作搞得車間全體起立,對她行注目禮。
先向老板打招呼,您好,您是這個廠的老板吧?我姓王,我是三樓手工部的。說著展示了一下工牌。我來這里工作30多天了,有些想法想跟您探討探討,不知您有沒有興趣?
老板是當地人,他打量了一下柳葉葉,說說看。
于是她就談了自己的打工感受。
你有學歷嗎?
大專。
你是學什么的?
中文。
這時下班時間到了,老板說,你要打卡了。
她只得離開,走時,老板讓她寫一個書面的建議。就這么幾分鐘不到,消息就傳開了,主管,組長都問她,你和老板說了什么?大家都說,這個王幺姐,膽子真大。
第二次碰上老板,柳葉葉與老板在樓前談了40分鐘。偶然一抬頭,發現二樓到五樓所有的工人都跑到窗前走廊上,鴉雀無聲看著他們兩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把工人最脆弱的那根神經捉住了,撥響了。哪個也不傻,都曉得這些姿態意味著什么。后來工人們說從來沒有過這么熱鬧的中午,從來沒有工人這么和老板說過話。
其實柳葉葉也只是想了解廠里基本情況,讓老板說了他的經營之道。老板也發了一通牢騷,大罵各級官員腐敗,別的工廠不守規矩,沖擊他的市場等等。有兩個膽大的工人走過來客氣地提到了工價不公開,還有加班費的問題,老板辯解說,工價一公開,會被其他工廠知道,工人就要打架啦,不穩定啦。
柳葉葉給老板留了電話,信箱。向老板索要時,老板沒有給,說是會發郵件告訴她的。但從此便再沒有消息。過了些日子,見老板沒有改善管理的意思,她決定提出辭工。
辭工也是和唐源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向工人們展示維權的全過程。因此柳葉葉在辭工前就廣泛打了招呼,也在她的姐妹小組里征求意見,讓大家都來參與,同時可以通過這樣一個活生生的過程,讓大家明白勞動法常識。
最奇怪的是,工人們都不相信這個王幺姐能領到辭工工資。小冰說,我都懶得跟你講了,你要是能辭了工還拿到工錢,我請你去新源酒店大吃一頓。
大家對她的舉動沒有信心也沒有耐心,小冰和梅花說王幺姐這個人性格太犟,認死理,不好說話。還說心腸硬的人會克夫。她們認為,老板對你夠客氣了,已經是奇跡了。應該滿足了。再搞就過頭了。
辭工書交上去后,車間里發生了有趣的變化。一天上午,車間經理婆盯著柳葉葉看了一會,小冰趕緊把頭埋下去干活,不敢講話,也不敢多看一眼,還覺得不自在,就躲進了廁所。而梅花正好相反,原本打算去廁所的,以為被經理婆盯住了就沒敢去。小冰和梅花都怪她把經理婆的目光引過來了,梅花說以前經理婆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角落,小冰說她恨不得到別處找個空位子搬過去坐,離她遠點免得沾光挨盯。還說王幺姐是個頭號危險人物。
柳葉葉在辭工單上寫的話都給大家看過,是明確寫上了不適應每天12小時的工作。人事主管說,不是告訴你要每天工作12小時嘛,要做滿三個月的嘛,講在先的嘛。人事主管說這句話要劃掉,并且告訴她從來沒有批準過不做滿三個月就辭工的,只能算自動離職。
柳葉葉堅持說,這是你們自己定的規則,不符合勞動法。人事主管說,你把勞動法拿來給我看看?
柳葉葉回答,勞動法是國家頒布的法律,你早就應該知道,我沒有義務向你提供。
主管一下子就呆掉了,兩只眼球差點彈出來。
柳葉葉不跟他吵,就是堅持,臨走還跟主管開了個玩笑:你曉得五一節是怎么來的嗎?最后,廠方終于同意她以辭工方式離開,而不是自離。她算了一下,在廠里一共工作了420小時,工廠每月只準休息兩天,共領工資454元,每小時工值一元零八分,遠遠低于深圳公布的最低月工資標準。
她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倉庫的老王來了,悄悄說,你是這個廠有史以來第三個未滿三個月辭工被批準,并且領到了工資的人。前面兩個人都是男人,是動用黑社會才要到的,你是第一個和平勝利的女工。
然而他們都沒想到,王幺姐并不滿足。王幺姐通知廠方,決定申請勞動仲裁,要求按特區內最低工資850元結算。最后工廠居然也同意了。同時她遞交了自己寫的工廠整改建議書,請人事主管轉交老板。
這件事全廠工人都知道以后,第一次覺得老天開眼了,勞動法還是有用的。緊跟著在她走后就發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在倉庫管理員的努力下,全廠的拉長、板房長與辦公室人員(幾乎全體中層管理層)寫了一封聯名信要求老板:1.工廠每周星期日休息;2.加班要給加班費(這個廠的文員拿固定工資,加班從不給加班費)。幾天之后,這個廠經理,老板的妹妹把所有文員與管理人員召集起來,正式同意他們的要求,但僅僅限于簽名的人。又出現了寶島電子當初的情況。這一下,工人們不干了,先是一個最團結的車間100人集體罷工,然后全廠500人罷工。老板一開始很跳腳,說寧愿1000多萬不要了也不屈服。三天后,老板說給每人加100元工資。就這個條件,否則完全按勞動法來,從此不再加班了。一聽這個話,大部分工人慌了,他們大部分是中青年婦女,沒多少文化,怕老板不加班,自己每個月只能拿700元,比加班收入少。其實稍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老板的企業是不可能不加班的。結果工人出現了分化,大部分工人三天后同意老板意見復了工,一部分工人堅持罷工了五天。這部分20多名工人最后被迫離開工廠。走的都是最有才能與維權意識的年輕人,其中包括小冰。
因為在罷工前,春天勞動爭議服務社正式向勞動部門反映了該廠的不合理,和柳葉葉寫的整改建議書,并且提出過罷工預警,才使得罷工發生后,勞動部門迅速介入調停,事態沒有惡化。
60
這期間,唐源過得很郁悶,可以說處處碰壁,一點都不開心。柳葉葉回到服務社那幾天,唐源天天都在屋子里來回走,目含兇光,頭上長角,嘴巴里不干不凈,一瘸一瘸沒完沒了,就差沒有扇自己耳光。
他的外來工協會已經被正式告知,現在不可以成立,將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也就是說,如果還不死心,這個協會只有永遠籌備下去。
柳葉葉說,地板磚都翹起來了,樓都在晃。
唐源有點尷尬,說我這個人運氣太差,什么事都做不成,不像你做一件是一件。我呢,煮熟的鴨子會飛,喝涼水塞牙,放屁都砸腳后跟!
柳葉葉就笑,莫不是怪我把你的好運氣搶跑了?唐源又說不是。
柳葉葉說,現在到處都在成立工會,連麥當勞都有工會了,公共汽車上還刷了熱線電話,哪里會批準啥子外來工協會?
唐源就兇起來,他們那個也叫工會?你們那個常來臨不就是工會主席嗎?他在幫哪個講話?
柳葉葉臉一黑說,啥子叫你們?你不要提常來臨。
提他怕什么?唐源有點吃驚。請你不要提這個名字。
唐源偏過頭,盯住她瞧了一會兒,看她臉色陰沉,才咽咽吐沫不吭了。
其實上頭不批準,也不是個啥子新鮮事。當初唐源以工商注冊的方式代理公民事務,就是一個律師給他出的主意。搞起了勞動爭議服務社,接手的案子多了,影響大了,自然就團結了一批外來工。只是現在類似的機構多起來,幾家聯合搞協會的想法才又死灰復燃。當然,這個協會是一個屬于未來的協會,始終在籌備中,還將永遠籌備下去。
緩了一下,柳葉葉掃了唐源一眼,說,其實做事不一定非要有個名頭的,關鍵是有沒有那顆心。
那你說說,我安的是什么心?
好心,行了吧?這一回柳葉葉笑得很燦爛。搞得唐源也抓抓頭皮,跟著一起笑起來。
原來這一次不是為協會的事。新《勞動法》實行以后,唐源以為機會大門已經打開,服務社很是做了幾件大事,影響不小,搞了網絡知識競賽,搞了勞動法講座,搞了卡拉OK大賽,請工人自己當評委,自然越辦越紅火,他就有點忘乎所以。頭幾天,大學生志愿者小秦和小徐不斷接到騷擾電話,讓她們趕快離開服務社回學校去,否則后果自負。對方不留地址姓名,也不留聯系方式,但是申明這是“正式通知”。唐源向派出所報了案,又打聽了很多單位,答復都是不清楚。緊跟著,他們的郵箱傳來一份莫名其妙的文件:深圳市公安、司法、勞動、地稅、工商、城管、工會等八個部門聯手,打擊“黑律師”。被列為黑律師的,就是活躍在當地的公民代理、打工者中心、和勞動爭議服務社。唐源的春天社也被列為“黑律師窩點”。
唐源問,你看我黑不黑?
柳葉葉反問,你覺得自己黑嗎?
說話要憑良心!唐源的脖子腫起來,漲得比臉還粗一些,他吼叫的時候聲音都劈碎了。他說做這一行的,確實良莠不齊,有收了錢不辦事的,有開夫妻店的,有兄弟幫的,但我沒收過一分黑心錢!你也看見過的,都是官司打完了,當事人來付錢,而且比正規律師少一半。你沒長眼睛啊?
柳葉葉說,那你激動個啥子哎?真金不怕火煉,他說你黑你就黑啊?到目前為止,有沒有哪個機關來執法?只是叫你自行撤消,而且打電話的是哪個?有沒有執法權?為什么連姓名地址都不留?柳葉葉現在也兇得很,說話打機槍一樣。
客觀一點說,這種站在法律空白地帶,為外來工奔走吶喊的聲音,的確不和諧,也一直讓政府部門頭疼。但是這幾年間,勞工NGO和公民代理作為珠三角地區的民間力量,已經有了深厚的群眾基礎和生存空間。對政府來說,當然希望把勞資沖突控制在內部可以消化的范圍,不要搞到社會上去。對某些部門來說,工傷索賠案、欠薪討薪案、還有其他維權案,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司法市場,你搶了人家的飯碗,還想安生嗎?
唐源問,那你講怎么辦?
柳葉葉說,我要是你,我就歡迎執法。是黑是白,一查就清楚。真金不怕火煉。
唐源想想,說,看不出來,你比我道行還深。
柳葉葉反問道,你坐過班房沒有嘛?然后她就笑了,笑到蕩氣回腸。
她好像看見看守所的玻璃屋頂突然熔化了,鐵柵欄一根一根彎了,軟了,然后她就從里面飛出來。她肋下長出翅膀,一扇一扇就飛向藍天。這種翅膀不是羽毛的,有點像電影里的太空服,銀灰色的,閃閃發亮……這些天來的經歷,讓她突然有了一種自信,一種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清醒。這就好像從八卦爐里跳出來的孫悟空,眼睛熬紅了,流出來的就不再是眼淚,而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樣的沉靜。
有意思的是,人的心定了,所有的外部環境好像也都變了。不到一個月,這種對立緊張的空氣就開始松動。先是回到廣州的小秦小徐打來電話,說她們已經寫出了完整的考察報告,而且走訪了有關的領導機關。她們以自己的親身經驗發問:春天勞動爭議服務社每周兩次去醫院做工傷探訪,每周兩次去工廠宣傳《勞動法》、和工人談心,請問深圳有多少這樣的黑律師?這樣的黑律師是多了還是少了?廣東省總工會一個副主席明確表示,不能把“公民代理人”這一職業維權群體等同于黑律師、土律師,他們是外來工的一部分,一味打壓不是辦法。與其把他們推向對立面,不如通過一定程序把他們收編起來,留在工會部門。緊跟著報紙也登出消息,深圳總工會有關人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承認:前段整頓黑律師行動,“是受到了誤導,總工會并沒有參加實質性的打擊”。
又過了些日子,唐源接到電話,深圳市總工會邀請唐源等16個公民代理,于深圳西鄉大南湘酒樓召開座談會。會議的主題是,工會想了解民間維權者的個人情況和維權技巧。深圳市總工會負責人評價民間維權人士,做了很多政府應該做的事,推動了政府的工作。深圳在維護勞動者權益方面,在法制建設方面正在一步一步地完善,深圳的公民代理是起了一定推動作用的?,F在深圳市總工會擬在各街道成立工會維權服務中心,計劃把“這幫人”納入,初定60人的名額,讓他們作為律師助理進行維權工作。并提醒“這幫人”,不準和境外媒體接觸,不準接受資助。
這一回唐源笑得也比較順溜,臉色好看多了。他說我們“這幫人”,我說他們“這幫人”是想向我們取經,又不肯正眼瞧我們一下,目光躲躲閃閃,困難得很咧。
有一天,來了個醫院院長,進門就把唐源的手抓住亂搖。唐源也裝作被搖得很快活,你好你好你好!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公民代理力量大了,社會看法變了,醫院的態度自然也會轉變。醫院也想借助服務社介紹病友,與企業協調醫藥費。
這個院長以前唐源打過交道的。有個叫金水生的做木工時斷了手指,出現工傷糾紛,工廠直接拿走了出院證明,然后謊稱遺失了。申請勞動仲裁時需要這份文件,但這個院長堅持說不可能再出,只有一份。其實這也是老一套了,工廠與醫院經常勾結使用的,故意在病歷上做手腳。因為醫院如果合作,工廠就會經常送受傷工人到醫院來,醫院自然是服從利益的。小金在唐源的幫助下拿到了賠償,現在他本人也成了服務社的會員。他做探訪時會把自己經驗告訴工友,一定要把出院證明拿在手上,至少要復印一份。
院長說,你要相信,我也是個知識分子,也是有良知的,有些時候因為生存壓力做些糊涂事也是沒有辦法!
唐源說,相信,怎么能不相信?
院長說,犯錯總允許改吧,總要給出路吧?
院長精明得很,知道他們的工傷探訪做大了,已經發展到50多家醫院,服務社的工友志愿者身影遍及惠州、佛山、中山、順德、東莞、番禺。工傷探訪做到一定階段,又發展出工友自己主持的工傷工友交流網絡。早期唐源的策略是,先做周邊城市,因為本地醫院與工廠對他們很敏感,直接可以上門搗亂?,F在局面做開了,政府認可了,院長自然回頭了,傻瓜也能看到這里面有著巨大的利潤。
柳葉葉問,假如你掙到錢了,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當時唐源正在呼嚕呼嚕吃飯,頭也不抬說,買一輛公務車。柳葉葉笑,開車是威風哈。
唐源抬起頭來,我瘸個腿跑來跑去不累嗎?反正你不心疼。柳葉葉馬上頂他回去,我為啥子心疼?笑話。
唐源尷尬了半天,才問一句,你呢?你掙上錢做什么事?我掙了錢就去讀碩士讀博士,法律專業的。
唐源想想才說,也好。
啥子叫也好?服務社不需要法律專業的嗎?
唐源說,哪里話?當初我這條腿,就是因為不懂法律程序才輸了官司,到手的六萬元變成了一萬。我哪里敢小看法律!
怎么說?
第一次為自己辯護,我滿心以為證據確鑿,就把一條規定忘記了,開庭前一周雙方要交換證據。結果對方就抓住不放,硬是吃了個啞巴虧,這條腿就殘了。
柳葉葉看著他的腿,忽然就難受起來。那就算了?
不算了你還能怎么樣?那段日子我就是在地上爬過來的。唐源說,有這個教訓,你說我對法律重視不重視?每一條,每一句,每一個詞我都摳爛它,摳出它的祖宗八代,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柳葉葉不吭了。原來這條腿還有這樣的故事,難怪唐源會把服務社看得這樣重,會把出庭當作一次戰斗,熬得兩只眼睛冒火。但這種樣子又是柳葉葉不喜歡的,惡狠狠兇巴巴的樣子,走火入魔的樣子。這個人頭腦清楚,說話也沉穩,沒有那種虛頭巴腦的輕浮,
但在她看來總是少了一點人情世故。
唐源說,我說“也好”,是有點不太干脆,你聽了心里不舒服。
知道就好。人家就這么小小一點理想,還要受到打擊。
也許這也算是我的偏見,那些碩士博士我見得太多。我想不通的是,怎么學歷越高水平越低,越不曉得做人的基本道理?我是擔心你讀了碩士博士,也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柳葉葉沒有再說下去,這個問題太深奧了。到了夜里她還在問自己,你會變嗎?你將來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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