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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繼明短篇小說:回家的路究竟有多遠

劉繼明 · 2025-04-20 · 來源:人境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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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

  我是怎么進醫(yī)院的呢?我腦子里空空蕩蕩,死過了一次似的,動了動身子,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渾身的骨頭像散架了,一點也不聽使喚。我這才發(fā)現(xiàn)胳膊和兩條腿上都打滿了繃帶。死掉的記憶慢慢活了過來。我一下子想起了在磚場發(fā)生的那一幕,孫占軍掄圓了一根碗口粗的棒子,劈頭蓋臉地朝我打來,我本能地用胳膊去擋,就聽見咔嚓一聲,我的胳膊像一截樹枝那樣斷裂了,“媽呀—”我慘叫著,用另一只胳膊抱住斷掉的胳膊,本能地拔腿往一邊逃去,可孫占軍手里的棒子比我的腿快得多,我剛邁出半步,就挨了比上次更重的一擊。這次我連叫喚都來不及,就覺得兩條腿像被突然拆卸掉的車輪子,骨碌碌地歪倒在地,胸口像被一團棉花堵住了,渾身無力、眼冒金星,我心里冒出一句:“孫老板,你下手真狠,我沒日沒夜地干活,好久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不就是想出來歇一會兒工夫,透口氣么?”但話沒出口,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病房里還躺著好幾個病人。他們床頭上都吊著輸液瓶,有的身邊還有家人看護。不時有穿著白大褂的護士進來給他們打針送藥,只有我這兒冷冷清清,無人光顧。護士們每次從我床邊經(jīng)過時都目不斜視,我干咳了幾聲,她們也不理睬我,就像我壓根兒不存在似的。我沉不住氣了,喊了一聲:“我的藥呢,怎么不給我打針?”離我最近的那個漂亮護土白了我一眼,她似乎聽不懂我的話,什么也不說,挺著胸脯走出了病房。倒是幾個病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一副詫異的神情,我有些納悶,難道他們聽不懂我的外地口音或我說了不得體的話么?這時,我的胳膊和腿隱隱作痛起來。我又開始琢磨自己究竟是怎么躺到醫(yī)院的病床上來的。那會兒深更半夜,磚場又很偏僻,不會有別的人看見,肯定是孫占軍孫老板把我送來的。算他還有丁點兒良心,沒有把昏死過去的我扔在那兒不管。可他既然把我送進了醫(yī)院,就應該給我的腿和胳膊治好,我還要回磚場干活,不干活孫占軍就更不肯付給我工錢了,我的兒子八個月了,我老婆還等著我寄錢回去給兒子過周歲呢,想到這兒,我心里焦急起來,就欠了欠身子,問對面病床上一個腦袋上裹著繃帶的老頭:“大叔,你看見我們老板來過么?”“老板?”老頭似乎沒明白過來我的話。“是呀,就是把我送進醫(yī)院的那人……”老頭哦了一聲,用汞城本地口音說:“把你送進來的是個警察。”“警……察?”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有些發(fā)懵,瞅著那老頭,又轉過臉瞧瞧另外幾個病人,見他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其中一個看上去比我小幾歲的年輕人點了下頭,他的一只耳朵上裹著繃帶,繃帶上還滲著血,耳朵好像被人割掉了。“是,你是被一個警察送進來的。”他用肯定的語氣說,“你是怎么傷成這個樣子的?也是跟人打架嗎?”但我沒有回答他。此刻,我的腦子全亂了。原來把我送進醫(yī)院的不是我的老板孫占軍,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警察。看來,孫占軍把我打昏之后就走掉了,就像我不是給他打工的一個人,只是一條蟲子。這個狗日的!我恨得牙齒得得一陣響。我琢磨那會兒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對面的那個老頭用小心翼翼的口吻勸慰我道:“小伙子,你一個外地人,還是別逞能,要不會吃大虧的。俗話說……”但老頭沒說完,那個漂亮護士陪著一個醫(yī)生模樣的瘦臉男人走進了病房。我眼睛一亮,尋思總算有醫(yī)生來看我了。可沒料到那醫(yī)生劈頭一句話就是:“你身上有錢嗎?”“錢?”我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你是昏迷著被送進來的,我們已經(jīng)對你進行了及時的搶救,但你到現(xiàn)在一分錢也沒交……”醫(yī)生說。“可是……我在磚場干了快半年,連春節(jié)都沒回家,一分錢的工錢還沒拿到呢。”我嘟噥道,我還想告訴他,我就是被老板打傷的,但醫(yī)生顯然對我的話毫無興趣,“這么說你家不在汞城?”他面無表情地說,“如果再不交醫(yī)藥費,我們只好……”他攤開一雙像女人那樣白皙的手,像電影里的外國人那樣很有風度地聳聳肩,做了一個表示遺憾的手勢,轉過臉和那個漂亮的女護士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快步走出了病房。

  我意識到了自己眼下的處境,但我六神無主,腦子里像塞著一團亂麻。我不但身無分文、舉目無親,連胳膊和腿都斷了,除了躺在床上發(fā)呆,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過了沒多久,又有兩個人走進了病房。他們雖然也穿著白大褂,但一看就知道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他們是兩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他們走到病床前,二話不說,就一個抬我的雙腳,一個抱我的腦袋,像搬運貨物那樣抬著我往病房外面走。我明白過來他們要干什么,一邊掙扎一邊叫喊:“放開我!你們要干啥?要把我弄到哪兒去?”但我的掙扎和喊叫絲毫也無濟于事。那兩個家伙很快把我抬出醫(yī)院,扔在醫(yī)院對面的馬路邊,然后拍拍手,揚長而去了。

  現(xiàn)在,我像一堆垃圾那樣躺在馬路上了。大街上車來人往,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現(xiàn)在的人都很忙,誰有閑工夫去注意一堆垃圾呢。我愣了一會兒神,用一只手掌支撐著,試圖站立起來,但我的身體好像重若千斤,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紋絲不動,仿佛被焊在了地上一樣。無奈之余,我看見幾步之外有個垃圾桶,就四肢著地,匍匐著爬了過去。我爬到垃圾桶旁邊,伸手抓住,像攀援懸崖峭壁似的,顫顫巍巍地往上爬。我的兩條腿都斷掉了,兩條胳膊算是保住了,憑借垃圾桶的支撐,我的上半身終于歪歪斜斜地離開了地面,只差一點兒我就可以完全站立起來了。可興許是我太性急了些,那只手用勁太大,垃圾桶突然哐當一聲傾倒下來,一下子將我壓在了地上,桶里面的垃圾稀里嘩啦地砸在我身上,水果皮、舊報紙、吃剩一半的西瓜、冰淇淋盒兒、塑料飯盒什么的,像天女散花一古腦兒落了我滿臉滿身。我好不容易推開壓在我身上那只沉重的垃圾桶,又去扒拉那些臟兮兮的垃圾。我的手抓住了一個飯盒。天哪,我看見了什么?飯盒里還有大半盒飯菜!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餓得肚皮都貼著脊梁骨了。我心頭一陣狂喜,也不管有沒有筷子,就用手抓著飯盒里還有些溫熱的飯菜往嘴里填。我不知道自己有幾天沒吃飯了,反正眨眼的工夫我就吃掉了那大半盒飯,連那飯菜究竟是什么味道也沒品嘗出來呢。

  我正咂著嘴巴,回味著飯菜的余味時,耳邊響起一聲炸雷般的喝問:“你干啥呢這是?”我嚇了一跳,抬起頭,見一個戴黃帽子、穿黃馬甲、約莫40多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拿著掃帚,一只手叉腰,威風凜凜地挺立在我面前,黑著臉斥責道:“垃圾桶是你掀翻的?搞破壞呵你這是!”我慌忙說:“不是,大哥,我……”他瞪了我一眼:“你、你什么?還嫌老子忙得不夠,故意搗亂啊?”他揮舞著掃帚,要揍我的樣子,我下意識地用胳膊擋住腦袋,他似乎這才注意到我腿上的繃帶和手指上粘著的飯渣兒。掃帚在空中停住了。“你這是……”他疑惑地打量著我,口氣明顯地緩和下來。“我的腿被老板打斷了,沒錢治,醫(yī)院把我趕出來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大哥,你就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又把目光投向馬路對面的醫(yī)院,然后轉過臉來,態(tài)度跟剛才判若兩人地對我說:“你老板真夠狠的,把人打成這個樣子,連醫(yī)藥費都不管,你在哪兒做工?去找他狗日的算賬!”這是我被打傷后第一次聽見有人為我抱不平,我心頭一熱,可一想到孫占軍那副兇神惡煞的神情,平時不知有多少在磚場打工的兄弟挨了他的毒打,連聲也不敢吭,我要是找上門去,不等于白白送死嗎?“咋的,你害怕?你是哪里人?”他蹙了蹙眉問。他的眉毛像被火燒過一樣稀拉拉的。“冀縣。”“冀縣?哪個冀縣?”“噢,隔著兩個省哩。”“這么遠?難怪!現(xiàn)在那些有錢人都惹不起,何況你一個外地人……這樣吧,你去公安局告他狗日的!”他給我出主意說,“你還能走路嗎?不能走?”他瞅著我,有些為難地搔了搔后腦勺,“我實在太忙,沒工夫幫你,你看我一個人得打掃兩條街呢……伙計,你自個兒想辦法吧。”說著,他就拿起掃帚走開了。

  是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難處。不過,他的話倒提醒了我,對,去告孫占軍那個狗日的!可我現(xiàn)在這樣寸步難行,怎么去公安局告狀呢?我用手掌和胳膊肘著地,像偵察兵那樣匍匐爬行,可每挪動半步,我都感到兩腿徹骨的劇痛,沒爬出幾步遠,我已經(jīng)渾身冒汗,喘不過氣來了。我只得放棄了這個打算。我有些絕望。可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我不甘心。我就是在這時候想起了那個把我送進醫(yī)院的警察。雖然我沒見過他,但我心里早就把他當作救命恩人了。他既然能把昏死過去的我送到醫(yī)院,就說明他是個好人,他肯定還會到醫(yī)院來看我的;這兩天沒來,大概是工作太忙,等有了空他一定會來的,這樣,我就能在醫(yī)院門口碰上他,請他送我去公安局告狗日的孫占軍啦。這樣一想,我心里踏實了許多,就拿定主意等那個警察了。

  從那天開始,我像一個“蹲坑”的便衣偵查員,整天守候在醫(yī)院對面的馬路邊,等候著那個警察。現(xiàn)在是五月份,天氣很暖和,太陽甚至有些毒辣了,好在白天有梧桐樹可以遮陽,夜里呢,在馬路上露宿也不用擔心被凍死,餓了就從垃圾桶里找點食物充饑,我發(fā)現(xiàn)垃圾桶真是個好東西,不僅有飯菜,還有面包、餅干,礦泉水、可口可樂,當然都是別人吃剩下的,但這已經(jīng)足夠我填飽肚子了。我就這樣守候了好幾天,但始終沒見到醫(yī)院門口出現(xiàn)過一個警察。后來有一天,醫(yī)院門口突然一下子冒出了三個警察。我愣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荒唐的錯誤:我壓根兒就沒見過那位警察,怎么能認出誰是將我送進醫(yī)院的救命恩人呢?看來我真是昏了頭啦。我不得不改變主意,決定向巡警求助。我知道現(xiàn)在城市里都有巡警維護治安。他們駕駛著裝有警笛和醒目的110標志的警車,在城市的各條街道來回巡查,威風凜凜,隨時準備捉拿犯罪分子和救助受困者。我找他們求助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我早就該想到這一點的。接下來,我開始把目光轉向馬路上那些像蝗蟲一樣來來往往的汽車了。我對別的汽車都不感興趣,我一門心思地等待著警車出現(xiàn),盼望著人民警察把我救出苦海,幫我雪恥伸冤!就像我曾經(jīng)在電視里看見過的那樣。可世界上的事情總那么奇怪,你越是夢寐以求的東西,它越是不出現(xiàn),好像故意跟你捉迷藏似的。我現(xiàn)在的情形就是這樣。我眼巴巴地盼望了一整天,眼睛都望酸了,卻一輛警車也沒有見到。到了第二天,我終于看到一輛警車從遠處駛過來了,我一陣狂喜,心跳都加速了,急忙欠起身子,揮著手,大聲叫喊:“警察,警察同志!幫幫我……”但沒等我喊出第二聲,警車就從我面前疾馳而過,一股帶著汽油味兒的風卷起馬路上的沙子,鉆進我的嘴巴和眼里,迫使我像烏龜那樣趴在地上。當我抬起臉來時,那輛警車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接連幾次都是這樣。有一次,警車里的人倒是聽見了我的叫喊聲,停住了車,一個警察搖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朝我這兒望了一眼,可當他看清楚我的模樣后,卻縮回腦袋,搖上車窗,警車便又一陣風地開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他們把我當成瘋子了么?這天夜里刮起了大風,我蜷縮在那只垃圾桶旁邊,睡得很不踏實,老是做惡夢,夢見孫占軍揮舞著大棒對我窮追猛打,一會兒,孫占軍搖身一變,變成了那個面目模糊不清的警察,獰笑著向我逼近,我想逃,可被打斷的腿拖在地上,像灌滿了鉛一樣,動彈不得。幾條鬼魅般的黑影猛撲過來,像老鷹捉小雞似的將我抓住了。我感覺到自己被抬著扔進了一輛小貨車,然后車就開動了。我迷迷糊糊地想,他們這是要把我弄到哪兒去呢?一陣恐懼襲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隱約聽見前面的駕駛室里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到了吧?”“到了。”“把這個家伙扔哪兒?”“扔哪兒都行,反正他走不動路了。”接著,車停住了。我覺得這不大像做夢,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躺在一輛小貨車上,車廂內(nèi)黑魃魃的,車廂外露出的一片天空卻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看來天就要亮了。這時,車廂門嘩啦一下打開了,兩個人跳上來,一個捉腿,一個抓胳膊將我抬起來。我掙扎著叫嚷:“你們要、要干啥?”“干啥?”一個沙啞嗓門用什么東西敲了下我的腦袋:“老實點!老板沒要你的小命,就算你走運啦……”于是,我又像一袋垃圾似的被抬下車,扔到了地上。那兩個人拍拍手,大搖大擺地鉆進駕駛室,眨眼的工夫,就開著小貨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揉了揉眼睛,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拆遷過后的宅基地,到處堆滿了破磚碎瓦,四周空曠無際,是一片撂荒的光禿禿的農(nóng)田,不遠處,依稀看到一排參差不齊的樓房,籠罩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像是一座小集鎮(zhèn)。這兒離汞城顯然已經(jīng)很遠了。我終于恍然大悟過來:我是在睡夢中被人抓起來從汞城送到這兒來了。是誰指使那兩個和我素不相識的人這樣干的呢?孫占軍!對,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他肯定是擔心我繼續(xù)呆在城里會給他找麻煩,就想出了這么一招。姓孫的,你的手段可真高明啊……

  現(xiàn)在,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像我這樣一個寸步難行的廢人,落到這步田地,除了睜著眼睛等死,還能有什么辦法呢?我萬念俱灰,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想家的。是的,我想起了我的老婆、想起了我還沒滿周歲的兒子金鎖,自然,也想起了我爹,金鎖這個名字是我爹給他孫子取的,我爹叫銅鎖,他給我取名叫銀鎖,我爹是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思念他們、這樣想見到他們!以前聽說人快要死的時候才特別思念親人,莫非我真的要死了嗎?這么一想,我竟然嘩嘩流出了眼淚。我哭得很傷心,抽抽搭搭的,完全像個沒出息的娘兒們。“誰?”我聽見有人問。畢竟是個大男人啊,我趕緊用衣袖抹了下眼淚,朝四下張望,從宅基邊一個茅草搭成的窩棚那邊走來一個老頭,他胡子花白,佝僂著腰,拄著拐杖,都快到夏天了,身上還穿著一件打了好幾處補丁的厚棉布夾衣,一邊走一邊咳嗽,“誰在哭?是寶庫嗎?”看來他的眼睛不大好使,快走到我面前了還沒認出來。后來他總算看清楚了,“我還以為是寶庫呢。”老頭似乎有些失望地咕嚕著,“你是從哪兒來的,哭啥呢?”我覺得他那神情有點兒像我爹,這么一想就脫口而出:“我想、想回家。”“回……家?你的腿咋搞的?”他滿臉懷疑地瞅著我,“你該不會是偷東西被人打的吧?前幾天鎮(zhèn)上有個小偷被人打了個半死呢。”他一邊這么嘟嚷著,一邊轉過身往那個窩棚走去。我平身第一次被人當成小偷,像受了侮辱似的對他大聲說:“我不是小偷,我是讓老板打成這樣子的!”老頭一聽,停住了,顫顫巍巍地回過身來。“我的小兒子寶庫也在外面打工哩。也不曉得是死是活。一年多沒音訊了,”老頭咕嚕道,“這不,全村人都搬遷走了,我擔心寶庫回來找不到家,在這兒等他呢。”我再次想起了我爹。他會不會也像老頭這樣在等著我回家呢?“你餓了嗎?我給你拿點吃的來吧。”老頭說著,不等我回答就拄著拐杖回窩棚去了。沒多會兒,他就端著一個發(fā)黑的大瓷碗回來了,碗里裝著幾個干癟的饅頭,還有一點咸菜。老頭說:“我這兒沒啥好吃的,湊合著吧。”好長時間沒吃過像樣的飯食,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好的了。我毫不客氣地抓起饅頭狼吞虎咽起來。“寶庫比你年紀小,還沒成家呢。”他看著我吃東西,目光慈祥,仿佛我是他的小兒子寶庫。“你剛才說啥,回家?你家在哪兒?”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說:“冀縣。”他似乎沒聽說過冀縣這個地名,重復了一句:“冀縣?”我說:“嗯,冀縣。”他說:“很遠吧?”我點點頭:“遠,要坐好幾天火車,中途還要轉車呢。”他說:“噢,你坐火車回去?”我苦笑道:“我手上一分錢都沒有,坐啥火車呀。”他說;“那你……走回去?”我搖搖頭:“我的腿斷了,走不動了。”他頓了一下,“那你打算……咋辦?”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這時我吃完了東西,呆呆地望著老頭:“老伯,你說我究竟咋……辦?”老頭不說話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白色的胡須在風中飄揚,上面似乎還掛著幾滴露珠。老頭足足看了我兩分鐘,然后慢吞吞地轉過身,拿著那只空碗,步履蹣跚地向他的窩棚走去。我想他是不會理睬我了。這時,我的腿又開始隱隱作痛。地上的碎磚塊硌得我很不舒服。我閉上了眼睛,腦子里浮現(xiàn)出去年離開家門時金鎖咧開還沒有長牙齒的小嘴沖我笑的可愛模樣和我老婆露在衣襟外面的兩只小白兔一樣肥碩的大乳房,它們還在汩汩地冒奶汁呢。后來,我就聽見了一陣鐵轱轆在地上滾動的聲音,鐵轱轆聲由遠及近、有些刺耳。我恍然睜開眼睛,看見老頭腰弓得像蝦米那樣,拖著一個破舊的小滑板車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是我以前拖柴禾用的,現(xiàn)在反正用不著了,送給你吧。”他努努嘴,笑瞇瞇地對我說,“你試試,看用不用得上,只要是奔著家的方向往前走,再慢也有到家的那一天哩。”他說,“我只能幫你這些啦。”

  就這樣,我坐上老頭送給我的那輛滑板車,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滑板車畢竟是老頭拖柴禾用的,現(xiàn)在一下子壓上我這一百多斤,自然是不勝重負,四個小滑輪歪歪斜斜,每向前滑行一步就吱溜溜地響,聽起來像老鼠叫。我用手掌當作槳,像劃船那樣,每杵一下地,滑板車就向前滑行一段。速度慢是慢了些,可總比我四肢在地上爬行快吧。只是苦了我那兩只手掌,沒駛出多遠,手掌就磨破了,血跡斑斑的,后來,我就把腿上的繃帶拆下來裹著手掌,這樣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我清楚地記得,我正式踏上回家旅程的時候是五月尾六月初,正是咱們鄉(xiāng)下播完棉花、早稻插秧的季節(jié),再過幾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我仿佛嗅到了粽子的香味兒,但我今年是吃不到我老婆包的粽子啦,我在離老家千里迢迢的路途上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還不知道驢年馬月才能到家哩。我不知道冀縣究竟有多遠,也不知道回到家需要多長時間。我管不了這么多啦,反正與其躺在這兒睜著眼睛等死,還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只要離家近一點,我的心里就會踏實一點。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繡花針。當年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天上有飛機轟炸,后面有敵人的追兵,紅軍爬雪山過草地,餓了煮皮帶充饑,最后終于到達了陜北,比起他們我這算個啥?還是那個好心的老頭說得對,“只要是奔著家的方向往前走,再慢也有到家的那一天哩。”從那時候起,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信念:回家,回家,回家!就像《解放軍進行曲》唱的那樣:“向前,向前,向前!”我想起小時候?qū)W過的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背誦著,身上就增添了一股力量,再大的困難也不怕了。

  我手上沒有地圖,每到岔路口我就向路人打聽,去冀縣怎么走?也許是我的異鄉(xiāng)口音很難懂,也許是冀縣太默默無聞,經(jīng)常有別人反問我,冀縣是哪個省的?我就告訴他哪個省哪個省,人家這才“噢”了一聲,給我指一條路,說你走這條路吧,到了某縣,再往某市,過了某省城,就到了你們省挨著的那個省了。到了那個省離你們省就不遠了,到時候你再打聽冀縣怎么走吧!聽起來像繞口令。我默記下了這比蜘蛛網(wǎng)還要復雜的路線,坐著滑板車繼續(xù)前行。我以前看見烏龜和螞蟻在地上爬行,覺得它們走得實在太慢,我都替它們著急,可現(xiàn)在,我琢磨別人看見我坐著滑板車行路,也跟看烏龜和螞蟻走路差不多。他們看我的眼神和表情的確像在看一個異類,當我的滑板車朝行人滑行過去時,還沒等我開口向他們打聽或乞討什么,有人就像逃避瘟疫似的遠遠躲開了。這當然沒啥,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顧得上別人怎么看我么?我關心的是自己每天能走多遠的路,餓了吃啥,渴了怎么找到水喝,下雨時找到避雨的地方,天黑以后在哪兒的屋檐下或哪個水泥涵洞內(nèi)睡一覺。這樣過了一段日子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命力越來越強,連以前總是隱隱作痛的兩條腿也不痛不癢了,當然,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麻木,是徹底殘疾了。但我總比那個滑板車強吧,滑板車老是出故障,不是顛掉了一塊木板,就是滑輪的彈子脫落下來。滑板車一壞我就寸步難行了。這對我可是致命的打擊。所以我不害怕一頓兩頓沒飯吃,最害怕的是滑板車出故障。一出故障我就得找人幫忙修理,這比討飯吃和討水喝困難多了,沒人施舍我大不了掏垃圾桶、撿掉在地上的桑椹吃、到水渠邊或自來水龍頭下找水喝,可找到一個能夠幫我修理滑板車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啊……

  那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漫長、最難熬的一個夏天,比我在磚場做工時還難熬。每天的氣溫大概都在40度左右,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大火爐,太陽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播撒著火焰的種子,每粒火種落到地上,就成百上千地揮發(fā)成了一座座火焰山和一片片火的海洋,陽光不是在烤人,而變成煮人了。這時候要是像孫悟空那樣找鐵扇公主借來一把芭蕉扇多好,接連扇幾下就把它們都撲滅了該多好!我他娘的這是被太陽曬昏了頭,異想天開呢,公路上的瀝青都被烤成了黑色的泥漿,誰的腳板踩上去非脫掉一層皮不可。汽車輪子滾過時發(fā)出咝咝的撕裂聲,仿佛被粘住了似的,我的滑板車也一樣,經(jīng)常像陷進了淤泥中,每前行一步我都要使出雙倍的力氣。唉,苦就苦了我那兩只手,雖然裹著早已經(jīng)分不清顏色了的繃帶,還是經(jīng)不住滾燙的瀝青一遍又一遍的炙烤,沒過幾天,兩只手就不像手了,就變成一對在油鍋里鹵過的醬豬蹄了。我的臉大概也比我的手好不到哪兒去,被曬得脫了好幾層皮,如果用鏡子照一照,肯定像閻王爺手下的牛頭馬面那樣猙獰可怖。如果你駕駛著汽車從我旁邊經(jīng)過,說不定會以為碰見了鬼哩。我的汗水早就流干了,汗?jié)n和衣服粘連在一起撕都撕不開,身上的臭味兒刺鼻難聞,對面有人過來老遠就捂住鼻子繞道而行。在世人眼里,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十足的怪物了。如果我死在路邊,一定不會有人愿意來為我收尸的。實際上,我已經(jīng)好幾次暈倒在公路邊啦。一次是被一條野狗咬醒的,它大概以為我死了,正磨牙霍霍,準備美餐一頓的,狗連大糞都吃,它才不怕我身上的臭氣呢,何況是一條骨瘦如柴、看上去幾天沒吃東西了的餓狗。第二次是在半夜,一場突然降臨的傾盆大雨把我淋醒了,感謝這場大雷雨,它不僅救了我的命,還把我身上沖天的臭氣沖刷掉不少。每次醒過來,我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總是:不能死在路上,要死我也得死在家里!于是,我咬咬牙,又支撐著滑板車,像螞蟻那樣開始向前蠕動了……

  我就這樣熬過了那個可怕的夏天。我不知道在路上度過了多少日子,反正從逐漸轉涼的氣溫和路邊的枯枝敗葉看出,已經(jīng)到了秋天啦。這樣不冷不熱的氣候正好讓我加緊趕路。每走過一個地方,我就從路邊撿起一粒石子兒裝進口袋,這樣不至于記錯我到底前進了多遠。我的口袋里已經(jīng)有了三十三粒石子兒,掐指一算,我已經(jīng)過了二十六座小鎮(zhèn)、五個縣城和兩個中等城市。每到夜晚我停下來歇息時,我就翻來覆去地數(shù)這些石子兒,每數(shù)一遍,我就會更有信心,心里更踏實一點,仿佛那不是石子兒,而是一粒粒閃光的金幣。

  現(xiàn)在,我又來到了另一個城市。也就是說,我的口袋里又可以增加一粒新的石子兒了。平心而論,以我現(xiàn)在的情形,我寧愿在空蕩蕩的公路上踽踽獨行,也不喜歡在熙熙攘攘、人群如潮的城市經(jīng)過。如果有辦法,我真想悄悄地繞開城市,我不想打擾那些忙忙碌碌的城里人;當然,他們更不愿意被我打擾。我知道他們都用一種怎樣憎惡的眼神看著我,就像看那些沿街乞討的乞丐。但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乞丐是啥呢,我甚至比一般的乞丐還要糟糕、還要面目可憎,不僅馬路上的行人,就連那些以在城市里乞討為生的真正的乞丐也不屑與我為伍呢。那天,我來到了一家大型商場門口。這恐怕是那座城市最大的一家商場。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拎著大大小小購物袋、喜氣洋洋、臉上掛著幸福表情的人。這樣的歡樂景象在我老家趕集時也出現(xiàn)過。趕集的日子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狂歡節(jié)啊。小時候,爹領著我去趕集,成家后,我陪著我老婆去趕集,有了兒子以后,我將來也要領著他去趕集。不管你有不有錢,哪怕你身無分文,只能用自家收獲的土產(chǎn)換一些農(nóng)藥化肥,或者只是在集市上逛一圈,也會感到一種踏踏實實的幸福。在我們鄉(xiāng)下的集市上,錢不是丈量幸福感的唯一尺度,而是每個人都有的權利。但是在城里的商場呢,幸福感是由那些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填充起來的,像氣球一樣,吹得越大越引人注目,越值得驕傲,否則,你不僅不會有絲毫幸福感可言,就連進出于商場的勇氣和權利也沒有,就像我現(xiàn)在,別說走進商場的大門,即使想在外面人行道上逗留一會兒,也立馬被商場保安驅(qū)趕得遠遠的。他們怕我向行人乞討時有礙觀瞻、影響顧客們購物的熱情和興趣。商場門口的乞丐的確很多,但他們不像我行動不便,而是動作敏捷、身手不凡、一個比一個頑強,充滿戰(zhàn)斗精神,剛被趕開一會兒又重新向商場聚集過來,像一塊牛皮糖、一支永遠打不垮的鐵軍。他們顯然是一些長期在商場門口行乞、久經(jīng)考驗的職業(yè)乞丐。而我不是,我只是一個離開了滑板車就寸步難行的過客,最大的愿望只是討一口飯吃,然后匆匆趕路。我已經(jīng)足足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肚子里再不填點兒東西,我就永遠走不出這座城市了。但通往商場的必經(jīng)之路都被那些職業(yè)乞丐占據(jù)了,壓根兒沒有我的立錐之地。我只好來到附近的天橋下,從馬路對面進入商場的人必須從這兒經(jīng)過。在天橋下面乞討的大都是像我這樣行走不便的殘疾人。我想,我終于找到自己的同志了。我在天橋下擺開了乞討的架式。“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吧!”我對每一個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人說。“我快要餓死了,請給我一點吃的吧!”為了討好他們,我一遍又一遍地叫“大爺大媽”、“大伯大嬸”、“大哥大姐”。我甚至對小孩也這樣叫。但沒有人理睬我,每個人都步履匆匆、目不斜視,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我的嗓子都快啞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真的支撐不下去了。這時,天橋上面走過來兩個人,西裝革履、文質(zhì)彬彬,有一個還戴著眼睛,像個知識分子,其中的一位手中還拎著只塑料袋,像是在餐館里吃完飯打的包。一邊走路還一邊低聲交談,像在討論什么嚴肅的問題。我覺得重新看到了希望。“大哥行行好吧,我的腿斷了,兩天沒吃東西了,可我想回家,你們可憐可憐我吧!”我多說了幾句,因為我知道這些讀書人是通情達理的。我滿懷希望地向他們伸出了那兩只像醬豬蹄一樣的手。他們果真停住了腳步,在我面前站下了。他們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我,又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的一個扶了扶眼鏡框,對同伴說:“你相不相信,這個殘疾人肯定是假的!”另一個說:“何以見得?”戴眼鏡的哈哈一笑:“前天我還在報紙上見過,這種假扮殘疾人的乞丐多啦。不信咱們打賭?”“好吧,誰輸了誰今晚請客洗桑那。”“好,一言為定!”戴眼鏡的說著,對我招了招手:“喂,你不用裝了,站起來吧,我給你吃的。”我愣了一下,囁嚅道:“我是真的……”我沒說完,他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什么蒸的煮的,你這一套騙不了我,我有個朋友寫了篇文章,就是專門揭露你們這套伎倆的。”我哭喪著臉對他們說:“兩位老師,我的腿真的壞了,要是我騙了你們不得好死……”另外那個人對我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用充滿誘惑的語調(diào)說:“你不是要吃的嗎?站起來瞧瞧,我把這些好吃的全給你,里面有甲魚,還有海鮮,讓你好好開個洋葷。”本來我心里覺得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但他這句話使我心動了,我不由自主地瞧了瞧那袋東西,似乎嗅到了某種我從未聞過的香味兒。我的腸胃又在肚子里呱呱叫了起來,似乎在鼓動甚至命令我:站起來吧,否則我們就要罷工啦!我橫了橫心,決定要為了我那該死的腸胃而戰(zhàn)了。可是我怎樣才能站立起來呢?我試了好幾次,額頭冒出了一串串汗珠,可身體仍然一動不動。“老師,幫我一下吧!”我對他們央求道。“幫你?別演戲了,快點站起來吧,我們還有事哩。”兩個人擠眉弄眼地說,像在觀看雜耍表演。后來我只得想了個辦法,將滑輪車滑近天橋護欄,用手扒著欄桿,這樣,我的上半身終于一點一點地離開了地面,那兩條快要愈合的斷腿此刻似乎又重新斷裂開來,一陣發(fā)白骨髓的疼痛讓我差點兒叫出聲,我咬緊牙關,總算勉勉強強站立起來了,身體像篩糠一樣抖動著。“怎么樣,他站起來了吧?哈哈,你輸啦!”我聽見那個戴眼鏡的興高采烈地說。但就在那一刻,疼痛和饑餓使我眼前突然一黑,一只手沒抓緊欄桿,整個身子便像石磙那樣骨碌碌地栽倒在了地上。笑聲突然從我耳邊消失,整個世界也從我面前消失掉了。有什么東西扔到了我的身旁,我還聽見噗嘰一響,大概是飯盒內(nèi)的湯湯水水撲濺出來了,有一滴還落到了我的嘴唇上。老天啊,多么美妙的香味!我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將塑料袋緊緊抱在懷中,像撈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走出那座城市,就進入另一個省份了。我想,再過一個省,我就到家了。雖然只不過走了整個路程的三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二,可我仿佛看到勝利在望,我老婆正站在村口遠遠地向我招手哩。我知道自己太性急了些。但冬天比我還要性急,秋天似乎還沒站穩(wěn)腳跟,它就攜帶著刺骨的寒風急吼吼地降臨了。一天早晨,當我在公路邊一個干涸的水閘底下被凍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蓋在身上的破麻袋硬梆梆的,落了一層白花花的嚴霜,北風從—望無際的曠野上呼嘯而過,飛沙走石,仿佛一群響馬強盜,搖撼著光禿禿的樹枝,發(fā)出沉悶生硬的鈍響。天空低得像一堵快要倒塌的城墻,一看就知道要下雪了。我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可以棲身取暖的地方,否則非得活活凍死不可。

  我終于在下雪之前躲進了一座緊傍著公路的破磚窯。磚窯的大半部分已經(jīng)塌陷,只剩下了一個窯洞,看上去廢棄很久了,離最近的村子大約有一公里遠,四周是剛剛播下種子不久的小麥地,雜草叢生,異常荒涼。小時候,我們村子附近也有這樣一個廢棄的磚窯,每到冬天,那些無家可歸或來不及趕回家的乞丐就躲進去,把磚窯當成了臨時的家,在里面生火做飯,有滋有味地過起了日子,有的甚至一貓就是整整一個冬天呢。我住進窯洞后的當天夜里,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就接踵而至了。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時,看見大半個窯洞口都被雪封住了。外面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可窯洞內(nèi)真的溫暖如春,我身上雖然只穿著幾件薄薄的夾衣,晚上睡覺也只蓋著一層稻草,可一點也不覺得冷。我在窯洞里差不多呆了整整一個星期。厚厚的雪封住了所有的道路,使我沒法去附近的村莊要飯,我饑餓難耐,只好用雪水合著稻草往肚里咽。稻草吃多了,不容易消化,嗓子發(fā)干,肚子鼓脹鼓脹的,像只氣球,老是打嗝。我爹說三年災害那時候他也曾經(jīng)吃過稻草,還落下了打嗝的毛病,至今一到冬天就嗝聲不斷。我即便不餓死,也說不定會落下我爹一樣的毛病哩。我在磚窯里貓了多久?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在饑寒交迫中整天昏昏欲睡,只差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是個死人了,再貓下去,我大概就永遠走不出這個磚窯啦。我想,與其在窯洞里呆下去餓死,還不如在路上凍死呀。后來,我就拖著軟綿綿的身體,像個土拔鼠似的鉆出窯洞,劃著滑板車重新上路了。

  我是從沿途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知道春節(jié)已經(jīng)來臨的。我想起遠在家中的老婆、兒子和我爹,也不曉得他們今年過年是咋樣過的。他們吃上像樣的團年飯了么?是不是還在眼巴巴地盼著我?guī)уX回家過年呢?我這樣想著,一陣黯然神傷,眼淚不知不覺就掉下來,在結著厚厚牛皮凌的地上砸出了一個大洞。

  天黑時,我才來到一座縣城,迎面碰上了一個駝背的乞丐。他背著骯臟鼓鼓囊囊的大布袋,手里的大搪瓷缸冒著熱氣,一股香味兒撲鼻而來。看那副喜氣洋洋的神情,就知道他一定收獲不小。“過年了,你知道么?”他老遠就興高采烈地對我招呼道,“我今天可是吃了好幾餐啦,你呢?”他說著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我說:“我還沒吃一頓像樣的飯呢。”他說:“每家餐館的年飯剩下不少,服務員也懶得收拾,這不,我的袋子都裝滿了。”他拍了拍身上的袋子說,“你快去吧,要不就都讓狗吃啦。”

  感謝那個駝背乞丐,我很快找到一家門口掛著大紅燈籠的餐館,將服務員準備倒掉的剩飯剩菜要過來,除了飽餐一頓,還帶了一大塑料袋東西,都是我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好飯好菜,足夠我在路上從初一吃到十五,過一個像樣的春節(jié)了。

  當春天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厚厚的云層,照射到開始解凍的大地上時,我從路邊的水洼里照見了自己的影子,不禁嚇了一跳:水洼里映出一個披肩散發(fā),面黑如炭、男女不分、鼻子眉毛也分辨不清的人,乍一看,這哪里是個人,分明是個鬼嘛!

  屈指一算,我在路上已經(jīng)度過了335天,只差一個月,就滿整整一年了。我離開汞城時初夏將至,而現(xiàn)在正是陽春三月,公路兩旁的柳樹枝條上綻出了嫩綠的新葉,一派春光明媚、郁郁蔥蔥的景象。我口袋里的石子兒增加到了82粒,但我不知道還需要裝進多少粒石子兒才能到家。在經(jīng)歷了一路上饑寒交迫的煎熬之后,我的心情早已不像當初那么性急,而越來越變得聽天由命了。我想只要自己還活著,無論多久,總有到家的那一天,急有啥用呢?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碰上羅新文的。那會兒,我正在鶴城的一個廣場上打盹,劃了一天的滑板車,我渾身酸痛,打算在這個綠草如茵的廣場上歇口氣,過一夜再繼續(xù)趕路。但我剛合上眼就被人叫醒了:“朋友,借個火!”一個差不多像我一樣蓬頭垢面的年輕人湊過來,手里拿著大概是地上撿來的半截香煙。“我不抽煙,哪來的火?”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把臉重新埋到膝蓋上,又要睡覺了。但他毫無走開的意思,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來,問:“聽口音,你是……冀縣人?”我不耐煩地嗯了一聲。“我也是冀縣人,咱們是老鄉(xiāng)呢!”我抬起頭來,半信半疑地瞅著他:“真的?”他嘿嘿一笑:“我是羅家灣的,你呢?”聽起來,他的口音的確跟我一樣。羅家灣距我家只隔著兩個鎮(zhèn)子呢,這是我近一年來在路上碰上的第一個老鄉(xiāng)。我真像遇見了親人那樣,心里格外高興,滿腦子的睡意全跑掉了。聊了一會兒,我們很快像朋友那樣熟悉起來。他叫羅新文,才25歲,比我還小兩歲,他說他今年春節(jié)后離家到山東做天麻生意,本來賺了幾千塊錢,可他在去郵局往家里匯款時,半途上遇上了打劫的,身上的錢被洗劫一空,連吃飯的錢和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如此說來,我們正是一對難兄難弟了。但羅新文比我幸運的是,不像我這樣胳膊腿都被人打斷了,他好賴還四肢健全呢。“你就用這個破滑板車回家?”他滿臉驚奇地地打量著我,“這得驢年馬月才能到家啊!”我苦笑道:“我走了快一年了,大不了再用一年時間吧。”他撇撇嘴巴:“嗨,這是何苦呢,跟我一起扒火車吧!”他見我不大相信,就拍了拍胸脯,“你不信?我前天從棗莊上的一列運煤車,這不,今天早上就到鶴城了。”他還說,下午有一趟往冀縣方向去的貨運列車,“我包你用不了兩天就到家啦。”

  我被他說的心動了,我想:要是早點碰上羅新文,我該少吃多少苦頭啊!

  天黑時分,羅新文用一根繩子拴住滑板車,將我拉著,偷偷摸摸、七彎八拐地溜進了貨運火車站。站臺上空蕩蕩的,只停著兩列悶罐火車。趁四周沒人,我們像兩個游擊隊員那樣悄悄爬上了其中的一列火車。我是讓羅新文連抱帶塞地送進車廂的。車廂里裝滿了集裝箱,剩下的空間剛好容納下我們兩個人。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裝的是些啥玩意兒。羅新文剛要把滑板車扔掉,我急忙叫住了他。“這個破東西還有啥用,還舍不得扔掉?”也不知道為啥,我堅持要他把滑板車遞給我,放到屁股下坐著,才覺得踏實了些。

  我見羅新文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就沖他笑了笑:“咋說呢,大概是這一路上習慣了吧!”

  天黑后不久,火車哐當一聲,就開動了。從火車開動的那一刻開始,隨著火車富有節(jié)奏地搖晃,我的心像長了翅膀一樣撲騰飛了起來。這一年來在路上吃的苦頭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我甚至忘掉了對孫占軍的深仇大恨,忘掉了兩條已經(jīng)殘疾的腿,又變成了一個四肢健全、身強力壯的正常人。我要回家了!我喃喃道,一股難以言傳的幸福之感,驟然間潮水般涌上心頭,仿佛要將我淹沒了……

  羅新文說得沒錯,三天后我就回到了家里。我劃著滑板車進了村口,遠遠地,看見我的老婆和兒子站在家門口迎接我。我的兒子金鎖已經(jīng)會走路了,他邁著一雙胖嘟嘟的小腿向我奔來,一邊咧開小嘴巴對我笑呢。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力量,我竟然從滑板車上站起來,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我的兒子。我老婆不聲不響地站在一邊看著我們父子倆親熱,當我把目光轉向她時,發(fā)現(xiàn)她頭上戴著一條白孝巾。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左右瞧瞧,急切地問:“爹呢?怎么沒見爹?”我老婆眼圈紅紅地看著我,低聲說:“這一年多不知道你的音訊,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人世了,爹他……”我腦袋嗡地響了一下,突然淚流滿面,剛剛站立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像一堵墻那樣倒了下去……

  這時,我聽見有人大聲叫我:“老兄,你快醒醒!”我恍然睜開眼睛,愣怔了片刻,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火車上,我大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或者更長時間,誰知道呢,反正車廂內(nèi)黑黢黢的,我和羅新文都沒有手表。火車似乎停了,羅新文兩腿跪著,扒著車廂門正在往外面張望什么。“你快來看!”他語氣有點急促地說,“他娘的,我們好像坐錯車了,怎么來到了汞城?這不是你被人打斷腿的那個城市么?”

  我一聽,急忙爬過去,貼著車廂門朝外望去,果真看見了“汞城站”三個醒目的大字。

  天哪,我們真的坐錯車了。

  在路上爬行了一年之后,我像驢拉磨一樣,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我渾身無力,抱著滑板車坐在車廂里,一動不動,像被雷打癡了似的。我聽見羅新文使勁搖晃著我的肩膀說:“你臉色好嚇人,你怎么啦?”

  半晌,我才艱難地直起身體。“我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么?”我抓住羅新文的手,帶著哭腔問,“你說,是我剛才做了一個夢,還是……我這會兒正在做夢呢?”

  或者說,這一年來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我做的一個漫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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