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隊長絕對是個好人。在營里很有限的幾個輩分最高男性當中，晚輩們按年齡大小排行，一律稱他們?yōu)閹桌项^幾老頭的，并由此稱他們的老伴為幾老婆幾老婆的。老隊長在他那輩男性中歲數(shù)最小，所以大家都叫他小老頭。
一個營里，除幾位跟老隊長同輩的年長男女他得叫哥嫂外，其余的人都得叫他大、爺、老爺?shù)摹?/p>
打我剛記事時候起，他就是隊長。每天早中晚，無論隊里開會、上工或是臨時有突擊性活兒，村子上空就會回蕩起他的叫喊聲：男女勞力都聽好了，抓緊到某某地方干啥啥活兒了！
那時候，我們隊里人很少，不足百人。呈東西走向的村子，自東向西依次稱作東院、當中院、西院。老隊長喊人們干活時，每每從東喊到西，從西喊到東，來來回回需要三四次。每當老隊長喊人們干活時，他身后總要跟著一群小孩，大家鸚鵡學舌，他喊什么，就跟著喊什么。老隊長一點不在意，更不會為此生氣，總是看也不看小孩們一眼，照樣喊他那些永不變更的話。直到他認為喊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這才停止喊叫與走動，回過頭來看看跟隨他的小孩，笑嘻嘻罵一聲：小鱉娃兒們，喊真惡，累不累？大家一聽，立刻亂哄哄地笑了起來，邊笑邊連蹦帶跳地嘰嘰喳喳喊叫：不累，不累。老隊長見狀，不覺嘿嘿一笑，抬高聲音對大家說：不累，那你小鱉娃兒們就擱勁兒喊吧。說完，便不再搭理我們，急匆匆揚長而去。等他走遠了，所有人一下子來了膽，相互壞壞地笑著，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齊大喊：不累，就是不累，氣死你個老鱉!
老隊長到底聽沒聽見大家的喊聲，誰也不知道。反正他再沒回過頭，似乎一點沒聽到。小孩們哪管恁多，大家都認為老隊長肯定是聽見了，于是得勝似的一個個笑彎了腰。
小孩們喊老隊長“老鱉”是有來由的。老隊長個頭不高，頂多中等稍上一點，面孔黑中略略泛青，鼻梁高挺，下巴略尖，常年剃著光頭，看上去有點瘦小。老隊長人實在，說話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一點不帶花里胡哨味兒。為此，每次去大隊開會，一開始匯報隊里工作，大隊干部老讓他最先發(fā)言。他從不推辭，一切照實說，中間不夾帶絲毫水分。那些靠后匯報的人，有人實話實說，有人為了爭功難免會注入一定水分。這樣，我們隊里的工作，每每落在全大隊后面。隊里人為此感到很憋屈，紛紛找老隊長鳴不平，叮囑他下次大隊領導再讓他先匯報了，就推說還沒準備好，等一會兒再說。真輪到發(fā)言了，只要別人摻水分，咱也多少摻一點，免得咱隊里回回拽豬尾巴。老隊長不善言辭，說起話來雖算不上很木訥，可說到哪里都算不上很利索。剛開始，他很平靜地聽著隊里人埋怨，一點不生氣，習慣性噙著他那只小煙袋，若無其事地吧嗒吧嗒吸著。待大家說足了說夠了，這才把煙袋哨兒從嘴里拽出來，順手把煙袋鍋里的煙灰磕在地上，然后緊繃著臉回應道：你娃子們不是不知道，我生來不會說假話。咱隊里吃虧就吃虧了，那有啥辦法？你們誰要覺得自己說里美了，干脆這隊長你們干去！說罷，呼一下直起身子，看也不看說他的人一眼，悻悻離開了。他輩分高，村里人哪個敢隨便嗆他話茬。大家見他真生氣了，一個個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尷不尬地笑了笑，不再說什么了。
由于老隊長事事如此，凈干吃虧事兒，一來二去，營里一些對他不滿的人背地里給他起了個外號“老鱉一”，簡稱作“老鱉”。大家背后叫得久了，老隊長自然早有耳聞了。可他給沒事人一樣，照樣一如既往地說話做事，聽憑一些人如此埋汰他。不過，大人們喊他外號，僅限于營里幾個問他喊爺?shù)膶O媳婦。小孩們哪有什么顧忌，只覺得這樣叫很好玩，于是只要有機會，沒誰不如此喊他幾句。老隊長呢，一點都不生氣，似乎默認了大家如此稱呼他。營里該喊不該喊的人，即便哪個背前面后喊他綽號讓他聽見了，他仍然一點都不計較，全都當耳旁風。
老隊長的名字起得有點奇怪，叫魏徳撇。農(nóng)村人說話喜歡帶兒化音，時間長了，許多人習慣叫他魏德撇兒。為此，他的名字還真難住了不少人。年年大隊評先進工作者，只要老隊長評上了，填寫獎狀的人每每為他的名字犯難，有寫魏德片的，有寫魏德篇的。老隊長不識字，他沒工夫也沒能力計較這些，反正是名叫得應，管誰咋寫都行。
一年秋天，生產(chǎn)隊社員去街上煙倉賣炕好的煙葉。開發(fā)票時，開票員問隊里賣煙的人：你們隊長叫啥名字？賣煙人順口說道：魏德撇兒。開票員一愣怔，忽的抬起頭，盯著賣煙人，追問道：你再說一遍，啥名呀？隊里賣煙的人繼續(xù)說道：魏德撇兒。賣煙人不覺一笑，嘟囔道：啥名字不好，咋起真古怪個名。說罷，開票員捏在手里的筆在發(fā)票上繞了又繞，就是不知道如何下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拿不定是哪個字，又抬頭問隊里賣煙的人：到底是哪個撇兒啊？賣煙人苦笑一下，不好意思說：我識字不多，還真不知道咋寫呀。開票員不再費力思索了，筆頭在發(fā)票上輕輕晃了兩下，干脆利索地寫了個“丿”字了事。其實，買煙的人咋知道是哪個字，他是故意看開票員能否寫得出來。見開票員如此寫，不覺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好啊，你給我們隊長改了個名字。
年成哥那時是我們隊里唯一當兵的人，他的父親、媳婦、大兒子都在家里。那年頭，生產(chǎn)隊對軍屬各方面照顧都很周到，幾乎到了無微不至地步。年成哥的父親二伯，由于身體不太好，常年不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他媳婦因生活不方便常住娘家。生產(chǎn)隊沒人計較這些，年年按最高標準分給他們口糧。
六五年晚秋時節(jié)，年成哥的媳婦生二胎時不幸去世。二伯一時亂了分寸，不知如何面對。老隊長聞聽后，立刻趕到年成哥家，對年成哥媳婦的后事做了詳盡安排。首先，他讓老伴抱回年成哥媳婦剛生下的嬰兒，并千囑咐萬囑咐說：一定要當成咱們的娃兒養(yǎng)，出了啥事兒我可要找你算賬！接著，安排隊里會計到街上購買棺材與孝服布料，大家緊趕慢趕，當天上午午飯時刻，就鎖定一切事宜，順利將年成哥媳婦入殮。年成哥得知消息后，從部隊請假趕回家里，看到隊里把媳婦的后事安排得如此周到，不禁熱淚盈眶。他拉著老隊長的手久久不肯分開，連連向老隊長表示感謝。老隊長極力安慰年成哥，對他說：別難過，誰想得到會出這不冒煙兒事兒。可要撐得住，你在外保家衛(wèi)國，咱老百姓才有安生日子過。俺們做這些都是應該的。不多說了，你那個剛出生的老二，我已經(jīng)讓你老奶抱回家了。放心吧，安安生生當你的兵，俺們會把他當親娃兒養(yǎng)著。
那幾天，年成哥家門口人群熙熙攘攘，隊里能騰得開手的人全都趕過來幫忙，一切花銷均由生產(chǎn)隊負責。喪事畢，年成哥臨回部隊時，說啥要給老隊長夫婦倆留下孩子的撫養(yǎng)費，老隊長夫婦倆說死不要。他們對年成哥說：你放心走吧，有我們吃的穿的，就有娃子吃的穿的。好好在部隊干，爭取明兒提個干，給咱隊里人爭個光。
年成哥感激萬分，依依不舍地與老隊長夫婦灑淚而別。臨走出村子，他對送他的老隊長夫婦說：老爺老奶，讓你們多費心了。我一定在部隊好好干，爭取給你們和咱隊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爭光！
年成哥果然不負眾望，回部隊不就提了干，后來專業(yè)到平頂山一家國企工作。
老隊長很少對人發(fā)過脾氣，我在營里長那么大，唯一一次見他發(fā)脾氣是在一年麥收季節(jié)。
那是個傍晚時分，天氣突變，烏云翻滾，遠處天邊電光閃閃，眼看著大雨就要來臨。生產(chǎn)隊稻場里碾壓完畢的麥子正待收攏。老隊長急如星火，在營里東西跑了十來趟，嗓子都喊啞了，讓男女勞力抓緊搶場。可是，收效甚微，稻場里只來了寥寥幾個人。這哪里行，再遲一會兒，一場麥子就要被雨水沖走。老隊長急了，往返稻場與營里幾趟后，再也忍不住了，于是沖口而出，邊喊邊罵：在自留地里割麥的人們哎，我X你們媽了！都在挨哩，光顧自家自留地，不管生產(chǎn)隊了！老隊長這樣日日媽媽地罵，憑他在營里的高輩分，任誰都不能說什么。可是罵著罵著，老隊長由于太氣太急，竟至失了分寸。不知咋的，一下子由日媽日媽地罵，突然變成“X姐”的罵了。
那時候，社員們家家都有自留地。當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發(fā)生沖撞時，不少人的私心是大于公心的。他們一個心眼兒顧自家的自留地，哪還顧得上生產(chǎn)隊的稻場？
好在那天老隊長開罵后，一些人攝于威嚴，還是及時趕到了稻場。大家一鼓作氣，趕在大雨來臨前搶救了一場麥子。
事后，幾個孫媳婦輩的，給老隊長開玩笑：哎哎，你個死老鱉。那天為搶場，你日媽兩句就行了，后來咋連“姐”都帶出來了？還像個長輩不像？老隊長一聽，臉刷的一紅，吭哧了老半天，才擠出一句：這，這有啥稀罕，急中出差嘛。說罷，他略略沉思了一下，檢討似的對大家說：不管咋說，那天是我錯了，沒個長輩樣。你們該數(shù)叨就數(shù)叨吧，我敢保證，以后再不會這樣了。
大家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老隊長不覺再次脹紅了臉，不由得跟著大家尷尬地笑了起來。
老隊長卸任生產(chǎn)隊長后，我父親接替了生產(chǎn)隊長一職，老隊長改做保管。他仍是一如既往地認真負責，凡事公事公辦，盡最大努力把事情做好。
2024.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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