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林文藝[經典賞析]
三湘:個舊的前天、昨天和今天
已故著名作家巴金,曾經深刻了解過有中國錫都之稱云南個舊的工人們在舊中國的慘狀;也親眼目睹過新中國成立后個舊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他沒有能夠看到今天個舊的痛心的狀況。
巴金筆下的《砂丁》,通過個舊工人的故事,展現了舊中國整個工人階級的縮影。
砂丁,即今天的礦工。舊時,在礦山的采、選、冶生產過程當中,工人按分工不同,各有稱呼。采礦背塃者為砂丁,開爐煉錫者為爐丁,運送薪炭者為炭丁。如同當兵打仗之壯丁,栽花弄草之園丁,宰牲做菜之庖丁,燒鹵熬鹽之灶丁等等一樣,都是因職業不同而被稱為各種“丁”。
但是,砂丁又是各種勞動者中生活條件最苦、生產條件最差、危險性最大的。特別是在舊中國,砂丁的苦難絕非常人所能想象。凡是那時候到過個舊礦山的善良人們,對此均感十分震驚。
砂丁的苦難,在舊社會一代一代地延續著。貧困交加的農民、衣食無著的貧民,為了生計,為了家庭,來到礦山,希望能從此改變自己的生活與地位。他們當中,成功者有之,死亡者不少,而更多的是失敗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砂丁的血淚在流淌,砂丁的悲劇在重演,喂飽的只是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砂丁痛苦之上的老板和官員。
出生于大都市的巴金,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前,并不知道云南個舊竟是這樣的人間地獄。是他的朋友向他講述了個舊砂丁的悲慘生活,激起了他極大的同情和憤慨,而創作了他的第一部反映工人階級生活的中篇小說《砂丁》,由此與個舊結下了不解之緣。
砂丁的遭遇深深地刺痛了巴金善良的心靈,激起了巴金的同情、眼淚、悲傷、憤怒、絕望以及“掩藏在絕望和憂郁下面的光明與希望”,他痛切地感到,砂丁非人的生活聞所未聞,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動者是那樣的無助,人世間竟然還有個舊那樣的“死城”,這“逼我拿起筆,替那般‘現代的奴隸’喊冤”。雖然“我沒有到過那個城市,不曾接觸過那些人物,不了解那里的生活環境”,但“‘死城’是存在的,‘奴隸勞動’是存在的,人們被騙到那里甚至被綁架到那里,戴著鐵鐐下礦、勞動、受苦、受虐待、最后死亡”,“大多數人的痛苦象一根鞭子似地抽打我的背,逼著我去寫作”。
1932年5、6月間,應《申報月刊》之約,巴金創作了《砂丁》這部中篇小說,分兩期在《申報月刊》連載。9月,巴金在青島沈從文宿舍里為《砂丁》寫序,10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發行。
新中國成立后,1960年,巴金造訪了個舊。
這一年春天,全國人大組織代表視察,提出若干線路,征求各位代表的意見。巴金報名參加到西南的線路,目的就是到云南、個舊看個究竟。得到批準后,他于1960年3月中旬來到了個舊,住了六天。他把主要時間安排在參觀礦山工人的生產、生活上。他上礦山,進坑道,訪民居,到處尋找當年所描寫的遺址,卻什么也沒找到。他只聽說這里的工人在勞動時曾經從礦渣里挖出當年遺留下來的腳鐐,有的甚至還帶著枯骨。舊社會的砂丁已經成為新中國的礦工,成了國家的主人,“死城”已經迎來了自己的春天,成了一個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的嶄新城市。“現在我親眼看見的卻是萬里晴空,陽光遍地,滿街振奮人心的標語和壁畫,人們唱著歌在勞動,人們唱著歌曲去上班,過去充滿吵鬧和吆喝聲的賭場沒有了,代替它們的是陳列日用百貨的大樓和供應精神食糧的新華書店;過去充滿嘆息和呻吟的‘伙房’沒有了,代替它們的是一幢一幢三層樓的工人宿舍;礦山上那些過去的‘蛇洞’沒有了,代替它們的是寬大的坑道,和開闊的露天礦場。頭上頂著清油燈、額邊插著刮汗片、手上拄一根木棍、肩上前后扛兩個塃包、穿一身麻布衣的砂丁也沒有了;現在有的是昂頭挺胸的青年和壯年的工人,他們或則只身掌握水槍朝山上的泥土猛射,或則駕駛電鏟車用那巨人手臂似的武器鏟平整個山坡,或則用風鎬、電鉆在豎井里坑道壁上打眼,埋藥爆破,或則在坑道里駕駛電動車或指揮纜車和飛兜把礦砂運走……”
在這六天里,巴金還邀請當年的老“砂丁”促膝談心,聽他們暢快地說起礦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召開文學青年愛好者座談會,了解到共產黨員李鑫在礦山從事工人運動時的事跡;觀看了“礦工今昔展覽室”,感到當年礦山工人所受的種種壓迫和折磨,比他寫《砂丁》時所能想象的還要悲慘,而今天,“在個舊和在我的祖國的其他地方一樣,不僅變化多,變化大,而且年年在變,月月在變,天天在變。數不清的人在為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努力!到處都是熱浪滾滾的沸騰生活!”“要了解像個舊這樣的城市,六天的確太短了。”“我剛剛愛上這個地方,怎么能毫無留戀地離開呢?”
可是“我還要到別處去開會,不能在錫城多停留。匆匆地離開,我覺得好像失去了什么東西。”在返程的路上,他深情地說:“我的心還留在個舊。”
“心還留在個舊。”這是一顆同情的心、善良的心、真誠的心、摯愛的心,是一顆至今仍可以讓個舊人民感動、振奮的心。
“心還留在個舊。”這顆滾燙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剛回到上海,3月25日,巴金先生就寫下了《個舊的春天》,抒發他對新舊社會兩重天的感慨,懷念著他在個舊見到的人和事。
今天的個舊,雖然城市中心湖濱廣場上那座于2003年6月建成的巴金塑像依然挺立,但巴金對那個時代個舊的贊美與祝愿,只能留在歷史的記憶中,而且將會一去不復返了!
今天的個舊是什么樣子呢?
中國的資源枯竭型城市已累計達69座。和大多數城市人去城空的命運不同,個舊是一個更加特殊的樣本。數以萬計的礦業工人留守故土,他們所掙扎求存的“工人村”,從昔日的“光榮家園”淪為暴力和毒品泛濫的“法外之地”。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幾代產業工人將個舊建設成為“中國錫都”,工人村由此誕生。如今個舊正在轉型,“工人村”卻成為這個新型工業化城市被遺忘和最疼痛的部分。
這些年來,個舊屢屢對礦區治理整頓,情況卻未好轉。資源的日趨枯竭,催生了人們的不滿心態與求富欲望,這讓搶礦更加組織化,也更趨向暴力。2007年,一個犯罪團伙雇用了近百人的背工隊伍,裝備著獵槍、長刀及自制爆炸物“天雷”,浩浩蕩蕩開進了個舊市內一個礦區,搶走了大批礦石。甚至連村莊也卷入了搶奪。個舊賈沙鄉陡巖村的村民,不滿祖輩的山被掏空卻無法得利,就曾多次拿著槍械沖進當地礦山,瘋搶錫礦與數百斤的炸藥。
終于繁華散去,作為資源意義上的個舊卻處處可見衰敗景象:群山滿目瘡痍,裸露著被鐵鏟、炸藥與挖掘機刨開的斑駁傷口;數百家選礦廠被勒令關閉,閑置的機器銹跡斑斑;小鎮上為礦工而建的電影院也早已關閉,紅磚墻上爬滿白堿斑。
下崗男工人程武就在這樣的小城里等待死亡。進入艾滋病發病期的他,體重由140斤下降至80斤。他曾是縱橫一時的搶礦者,因礦而走上黑道、享盡榮華;也因礦而吸毒染病,最終走入絕路。
再來看看下崗女工。45歲的宋愛華不得不艱難求生:來到個舊火車站,開了家只有兩個小房間的小歌廳。此時的火車站業已廢棄,成為全市著名的紅燈區。曾經的鐵軌、候車室變成數十間歌廳、酒吧、按摩院,主要收入來源是向客人介紹小姐。剛到火車站時,宋愛華堅守著“工人階級的驕傲”,不肯做色情生意。她甚至提醒客人哪些小姐吸毒染病,還勸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要來這兒,“我和她們不一樣”。
城市的下滑,還是不由分說地將宋愛華拖下泥潭。2003年,紅河州政府決定,將首府由個舊遷往蒙自;同年,個舊陸續關閉7座大中型礦山,失業和貧困人口大量地涌現。生意慘淡的宋愛華,不得不放下尊嚴,站在街上拉客。“辦事”的地點就在沙發上,一次的價格是70元,她這個“老鴇”則可以抽10元至20元。宋愛華總想起幾十年前,工人村的家里,木地板總是打磨得锃亮。如今,每個喧囂的晚上,宋愛華來到店里,看著滿是污漬的沙發,忽明忽暗的紅色燈泡,感覺屈辱。她甚至不愿坐在沙發上。
還有……
巴金如果活到了今天,他看到了這一切,將會有什么樣的感受?他會記得“邀請當年的老‘砂丁’促膝談心,聽他們暢快地說起礦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嗎?
各位朋友,上述個舊的的幾番變化都的確是實實在在的事實,絕無半點虛構。各位讀后又會有什么樣的感受呢?歡迎各抒己見。
巴金:個舊的春天
我離開個舊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老陰山的上空,金湖給照得象一大片發光的明珠,云錫公司的大樓莊嚴地立在湖的那一面,車子開出金湖賓館,沿著門前的馬路往左駛去,春天的風吹拂著路旁的幼樹,也吹進開著的車窗撫我的亂發。我不停地掉頭朝兩邊看。左面山坡上高高低低一幢一幢土紅色和灰色的三層樓房吸引著我的眼光。它們都是工人的宿舍,右面公路旁好些年輕的男女工人在那里勞動,兩三聲笑語送到我的耳里顯得多么親切。車子繼續地往前走,我的心卻不愿意跟著它前進。我惋惜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剛剛愛上了這個地方,怎么能毫無留戀地離開呢?
我的心又回到我住了六個晚上的金湖賓館。噴水池畔石欄桿上那些盆景仍然用它們獨特的姿態歡迎我,每一層樓上掛著淺紅色窗帷的玻璃窗好象在對我微笑。誰想得到這座現代化的漂亮的洋樓是在亂墳堆上出現的呢?一位老工人告訴我,解放前只有帶槍的人才敢在晚上走過這個地方。他的話使我想起了我在三十年前聽到的故事。那個時候別人對我說:“外地人要是到了死城,就休想活著出來。”現在我親眼見到的卻是一個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的嶄新城市。過去人們稱這個世界聞名的錫都做死城,因為二十世紀的人間地獄就在個舊的礦山上。今天誰也看不到戴腳鐐、穿麻布衣褲、背塃包的砂丁了。連那些浸透砂丁們血汗的“蛇洞”也全垮了。我跑了兩天,問來問去,才在兩個地方看到老洞的遺跡。第一個在老廠豎井底下兩百米的大坑道里面,鐵軌旁洞壁上有一個小洞眼,工人同志們幫忙我爬到那里,用煤石燈照著往上看,洞子已經封住了,但是我還可以想見童工們背著塃包從這里爬上去的景象,另一個在公私合營的建設坑,這個洞子已經廢棄了,現在這一帶是露天采礦。洞子雖然完整地保留著,但也不是舊日的面目了,老工人對我解釋,解放后至少加寬、加高了三分之一,不用說,木頭架也早換過了。在從前除了童工外,人們只能爬進爬出。
只有在這個公私合營的露天礦上我還看到舊時代的一些痕跡。老廠廠長笑著對我說:“你幸好這個時候來一趟,再遲半年你連這些東西都看不見了。”這個礦現在由老廠代管,老廠已經擬好計劃,要在年底以前消滅手工操作和笨重的體力勞動。明年我再到這里就看不到人們在露天用鶴嘴鋤挖土,或者躲在棚里潑水選礦,也看不到一匹馬推一個磨的土磨群了,其實這土磨群也是近幾年中的改革,在從前豪紳礦警稱霸作惡的日子里,這種馬干的笨活也是由砂丁做的。一位十多歲就來個舊當童工下礦背塃的老工人感慨地說:“解放前我只曉得自己是砂丁、紅腳桿、扛月活的,根本不曉得自己是工人。”“蛇洞”的生活并不曾毀掉他的健康,如今他不但作了先進工作者、當了礦長,而且還當選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就要上北京開會去了。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老廠的招待所。我剛從礦井回來,脫下礦工的衣服和膠鞋,洗了臉走進客廳,他在那里等我。我們一起到飯廳吃飯,他一邊吃一邊談話,講起過去的日子,他的眼圈都紅了,后來談到斗爭右派分子,他的眼睛里又射出來那么強烈的怒火。這天傍晚我回到金湖賓館,礦長比我先到,他第二天要動身上昆明去準備發言稿,我們在會議室里握了手,我看見他坐在沙發上注意地聽別人談話。(還有一次,我看見他在昆明航空站候機室里一張長沙發上,一邊拿著粗粗的竹煙筒抽煙,一邊看朋友們打百分,他笑得那么愉快。這是我離開云南的那個早晨的事,也就是我同他在個舊見面以后六天的事情了)。
汽車不停地在蜿蜒的公路上奔馳,我的思想仍然在這個美麗的城市里徘徊。二十八年前我曾經根據一位朋友的敘述加上我個人大膽的想象在中篇小說《砂丁》里描寫了這個兩座大山中間的城市。那個時候除了“死城”外,我也想不到別的適當的稱呼,我更想不到后來會用“美麗”這個形容詞加到它上面。那個時候這里沒有花、沒有笑,沒有在陽光下燦爛發光的金湖,沒有平坦的馬路,沒有漂亮的高樓,更沒有心情舒暢的歌聲和笑聲,有的只是謀殺、剝削和搶奪……。在那個有樹有花的文化館里,臺階上有一間“礦工今昔展覽室”。我在這個房間里停留了一個多鐘頭。我感到痛苦,感到憤怒,最后我心情愉快地走了出來,我好象從十八層地獄回到了無限美好的人間。我呼吸帶著花香的空氣,想起了這幾天我天天都看見的那幅壁畫。我從賓館散步到百貨公司,就要經過那堵畫著“大壽桃”的粉墻。五個胖胖的青少年(三男兩女)抬著這個大桃子,后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扛兩把鋤頭,女的提一個裝水果的籃子,桃子前面是天安門,后面是梯田。畫的左下角有一首民歌:“踏上梯田上云霄,摘下王母大蟠桃,獻給親人毛主席,愿他福壽比天高。”這就是今天個舊人民的聲音。在過去人們常常唱的是:“個舊礦山霧沉沉,一年到頭苦死人,牛馬還得歇口氣,最苦不過礦工們。”還有“欀頭好比催命鬼,老板好似活閻王”……象這一類的民歌,上了年紀的工人至今還不曾忘記。可是現在的工人卻唱出了這么豪邁的歌聲:“人人都說星星多,沒有錫都爐子多,個個鐵爐頂天地,鐵水奔流似紅河。”半文盲的工人王海保在大戰鋼鐵的時候也寫了非常出色的歌子:“秋風颯颯雨綿綿,英雄頂雨戰爐邊,鐵水翻飛彩虹現,疑是春天到人間。”今天的礦工跟過去的砂丁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展覽室的門口立著兩個礦工的塑像:一個戴一頂小氈帽,穿一件破麻衣和一條破褲子,光著的腳脛上戴一雙腳鐐,臉黃饑瘦,眼睛微微向上抬,露出痛苦和怨憤的表情;另一個身材高高,身體結實,穿一條藍布長褲、一件白布襯衣和一雙黑皮鞋,昂著頭兩眼向前,帶笑的眼睛里露出無限的勇氣和信心。不用說,前一個是舊日的砂丁,后一個是新中國的礦工了。不僅在展覽室里,我在露天礦上,在車間里機器旁邊也看到了新礦工的雄姿。掌握著水槍向泥山進攻,將紅土大塊地沖下來,駕著車開動電鏟把土山削平,或者在坑道里用風鎬打眼埋炸藥準備爆破……像這樣的英雄氣概哪里是從前的砂丁夢想得到的?從前的砂丁在“蛇洞”里爬上爬下,塃包的兩頭壓在胸前和胸后,背七八十斤重的塃,拄一根木棍,走幾步路就要大聲喘氣,爬出洞來交塃就倒在地上,臉色鐵青,雙眼緊閉,直伸伸地躺在那里,好象死人一樣。今天下井的礦工戴著安全帽穿著帆布衣褲和膠鞋,在通風的大巷子里或者開著電機車出去或者順著鐵軌推動運塃車,交給馬拉到升降機跟前。升降機旁邊有一個小賣部。明亮的電燈光下,一面是柜臺,左右兩面靠壁安放著兩排長木凳,凳前一邊放三張長桌,另一邊放兩張,每張桌上有二十個磁茶杯。疲乏時誰都可以到這里來,坐在長凳上休息片刻,喝一大杯糖開水,或者到柜臺前買一包香煙或一包糖果。我在地底下走了一大段路,也得到機會坐在這里愉快地抽著廠長遞給我的香煙,安閑地望著人把剛從地上運來的熱氣騰騰的開水從木桶里倒進大水缸去。
在那個展覽室里我還看到“伙房”的模型,那是舊日砂丁的住房。從一把活動的梯子上去,樓板上鋪的是爛草、滑席,蓋的是蓑衣、破絮,幾十個人擠在一個大鋪上,屋角還放了一個便桶。沒有窗,只有一扇門,砂丁一進屋,門就給狗腿子(工人叫他做涼飯狗)鎖上了。“伙房”四周都是碉堡,砂警住在里面,要是有人逃走,他們就開槍射擊。有的砂丁逃出去被捉回就吊在樓下用鞭子打得死去活來。有一個砂丁生病,拿了老板一床爛被蓋了一天,那個姓孫的老板說他偷東西叫人把他拖去用槍打死,砂丁苦苦地哀求:“老板,四年來的工錢你還沒有給我一文。你扣我的工錢好了。”這也救不了他的命。過去的礦山上有一個“干麂子沖”。那里到處都是野狗啃剩了的白骨。
今天我縱然走遍礦山,也看不到這種茅草頂的伙房了。我看見的盡是土紅色和灰色的三層樓的洋房。一位從四川來的老工人對我說:“過去個舊街上七坑八洞,只有幾所資本家的洋樓。這種房子我們哪里有得住?”我訪問了住在有電燈的“三層樓的洋式房子”里的工人家庭,也去看過單身工人的宿舍。我們一共三個人作為不速之客叩過兩家的房門,兩位主婦同樣熱情地招待我們。一位是家屬委員,另一位是衛生模范。家屬委員的大兒子在個舊市師范學校念書。衛生模范懷里有一個呀呀學語的孩子。每一家都有不少的箱子,還有熱水瓶和別的日用品。白壁上掛著帶鏡框的照片,也掛了幾串干辣椒。單身宿舍里每一個大房間有四張床,各有上下兩層鋪。八個人住一間房,上早班的到廠里去了,做夜班的現在正在床上酣睡。好幾個男女青年在宿舍外面洗衣服,他們或立或蹲,有的帶笑講話,有的小聲唱歌,臉頰紅紅,身體結實,都顯得那么高興。
我們經過一幢一幢的工人住宅,沐著春天的陽光走下山去。好些樓房的大門口都貼得有紅紙春聯,門楣上還有四個大家:“前途似錦”。山下面幾株桃花開得那么紅艷,金湖上泛起燦爛的銀波。響亮的汽笛震得安靜的藍天也仿佛在微微搖動。對面老陰山頂上的舊索道和山坡上的綠樹歷歷在目。山腳下灰白色的云錫公司的大樓和背后的職員宿舍似乎在不停地擴大和加高。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五彩繽紛的美景。我連連低聲念著這四個字:“前途似錦”。我想起了前一天云錫公司的一位同志對我講的話:過不了兩年又會有兩個大廠在這個城市里出現。單是這兩個廠的產量就要比現在的總產量多。這僅僅是許多好消息里面的一個。這兩天到處聽見報喜的鑼鼓聲,特別令人興奮。
在老廠我看見剛扎好的柏枝牌坊和剛貼上的紅紙黑字。在選廠,墻上貼滿了“標兵成列,紅旗成林……”的大字標語。在煉廠人們站在梯子上把寫好字的方形紅紙貼到正面墻上,剛貼到“歡慶”兩個字。到處都在辦喜事!我遇見的工人和干部都是滿面春風,喜氣洋洋。老廠廠長說:“我們今天開運動會。”選廠的黨委書記連聲稱贊工人的干勁大,群眾的熱情高。煉廠廠長熱情地談起技術革新的成績。我沒法把采、選、運、煉各方面工人技術革新的項目全記在心上,老廠廠長含笑地說:“今年不到三個月,已經抽出了三百個工人,到年底還可以抽出九百來。礦上的三百匹馬也要全部送到別處去。”在煉廠我看到剛建成的自動化車間,也看到了“長江大橋”。我第一次聽見老工人自豪地談起他們的“長江大橋”,我驚奇地想:紅河里怎么會有長江水?后來才知道這就是煉廠工人為錫水長流安裝的管子橋,用水泵把錫水吸上來,通過管子送到另一個車間的大鍋里去,再經過一道工序把粗錫煉成了大錫。這座長江大橋是技術革新運動的產物。沒有它的時候,工人得用很重的長柄鐵勺舀起錫水倒在模子里鑄成粗錫,然后再把一塊一塊五十公斤左右的粗錫搬到另一個車間去繼續冶煉。空中烤礦也是1960年的創造發明。象這種消滅笨重體力勞動、節約大量人力的發明在礦山上到處都有。我們參觀1953年建造的新索道的時候,坐在一根橫放在低坡上的長木頭上,望著飛兜不停地往左右兩個方向來來去去,想不到它們會是從十五點四公里以外裝了水來或者運礦砂到十五點四公里以外去的。飛兜進了車間需要人把它接住,礦砂裝好了又需要人把它推出去。工人們正在車間里緊張地工作,他們有把握在很短的時間內將人力節約下來,讓飛兜自動地進進出出。
汽車在明媚的陽光下繼續飛奔。前面一陣塵霧,一陣響聲,兩部運木頭的卡車過去了。塵消霧散,車窗外仍然是紅花綠葉,藍天黃土。可是我的眼前還出現著飛來飛去的鐵兜,那四百五十個鐵兜每天上上下下不知道要跑多少趟?那幾個年輕工人的創造可能在今天得到成功,也有可能還要遇到一些困難。我惋惜自己沒法看見他們臉上的勝利的笑容。可是我卻見到了選廠廠長臉上的笑容,他站在自動化流槽前面,對我解釋一位被稱為“長壽標兵”的青年鉗工的新創造,他望著流槽一個接一個地翻身,高興地說:“這證明自動化也可以革新。”他還告訴我,廠里正在開展萬條合理化建議運動,現在已經有了七千多條,到月底一定超額完成。他和別的負責干部一樣,滿身都是勁,滿肚子都是好消息。我分享了他們的快樂。我還看見工人們敲鑼打鼓,穿紅著綠,走過賓館的門前,有的捧著大紅喜報,有的一路上表示決心。持續的大躍進把個舊的春天裝飾得更加美麗,技術革新運動已經在這里開出了無數的花朵。
離開個舊的前一天,我邀請了五位工人同志到賓館來作客。不用說我只是“借花獻佛”。我和他們在一起過了五個鐘頭,他們暢快地談起礦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們談到資本家、國民黨和帝國主義的罪行,他們談到解放后工人當家作主的幸福。每個人有他自己傷心斷腸的回憶和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然而也有共同的今天的美好生活和無限美好的前程。要不是有人來催我們下樓吃飯,我們還會繼續談下去。五個鐘頭怎么過得這樣快!吃過晚飯我們一起去京劇院看《楊八姐游春》,看到皇帝出洋相和挨罵的時候,大家笑得多么高興!
飛奔的汽車忽然停了下來。年輕的駕駛員回過頭對我們含笑道:“休息一會兒吧。”我應了一聲,打開車門第一個走了下去。我問他:“出了個舊沒有!”他笑道:“走了這么久還不出個舊?”他馬上又加一句:“不過還是在紅河自治州的境內”。
我自己也奇怪,怎么會發出這樣的問話?也許這樣罷:我的心還留在個舊,所以我以為我的腳也還在個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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