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最近姜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民國是亂世,他愿意選擇生活在和平時期而不是亂世:“我覺得還是和平點兒好,過日子嘛,上街安全點好。”“別折騰了,折騰了又能怎么樣?上有老人,下有孩子,就別折騰了。”“要說打仗就干脆單挑一個兒”、“別在有人想過日子的地兒打。”“民國其實沒那么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半臟、半臭、半殖民地的社會”,“我真想不通哪里有任何理由讓我們對那個社會保持著一絲留戀。”
姜文的這番話讓人大張鳴勃然大怒,馬上跳了出來:“的確,民國沒什么了不起,國家窮,政府亂,還受外國人的欺負。但是,民國有自由,知識人,尤其是姜文這樣的電影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思搞創作,電影拍出來,只要不是誨淫誨盜,不用擔心審查通不過。”
高戈里為反駁張鳴,特委托烏有之鄉重新發布《一位“國軍”勤務兵的故事》
原載1998年第11期《青年作家》
作者:高戈里
近年,思想界和文化界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史,特別是對其中的思想改造運動及人文精神,多有議論、爭論,一位曾被稱為“8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領袖”(李澤厚)和另一位著名學者(劉再復)出于中國知識分子的愛國情愫和救世情懷,甚至在香港出版了一本題為《告別革命》的書,認為“革命容易使人發瘋發狂,喪失理智”,“革命只是一種破壞性的力量”,批判20世紀中國對革命方式而不是改良方式的歷史選擇,并以其傷感的詩人情調悲嘆:“這真是令人嘆息的百年瘋狂與幼稚。”
對歷史的理性反思深刻與否,歸根結底,決定于反思的本身是否根植于歷史的沃土。
本文,以一位年逾古稀老人親身經歷思想改造過程中的“瘋狂與幼稚”,向當代人,更向當代學者展示中國革命史上與人文精神密切關聯,割棄不斷的一處“告別革命”論難以詮釋的歷史剖面。
老人叫羅珠成,半個世紀前,在國民黨第60軍暫編21師第2團給一位軍官當勤務兵。1948年10月,曾澤生將軍率國民黨第60軍在長春反蔣起義不久,羅珠成被送往東北軍政大學學習,由此,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靈魂大革命。
“剛起義的時候,我們這些當兵的,認主子啊!就跟電影《末代皇帝》溥儀身邊的奴才一樣一樣的。”在國民黨軍當過近4年勤務兵的羅珠成,對思想改造前夕的往事與舊我,對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那場蕩滌靈魂重塑自我的“淚血大控訴”,記憶猶新。
在舊軍隊,羅珠成是“認主子”的奴才。
“認主子”的奴才,又何止羅珠成一人?
解放前,舊軍隊數百萬士兵,舊中國幾萬萬百姓,有幾人,不是麻木無知的奴才?有幾人,不是祖祖輩輩的奴才?
一、佃戶窮呀,不認主子沒飯吃
羅珠成的家,在云南省石屏縣寶秀鄉大樣營村。
解放前,他家是一戶沒有一分土地的佃農,完全靠租本村地主張某的田維持生活。羅珠成的父親是個種田能手,很能干,經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辭辛勞地帶著全家人去經營租來的田地。然而,由于地租太高,收獲的稻子七成交租,只有三成歸自己,全家人一年苦干下來,依然過著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貧困生活。
羅珠成兄妹7人,只要大一點的都得干活,割草、喂豬、放牛、挑水、打柴、帶弟妹,只要能干的都得干。
7歲的時候,羅珠成就獨自上山砍柴了。砍柴的路上,他連草鞋都舍不得穿。夏天,走到石板路上,石頭被太陽曬燙腳了,才把草鞋穿上,石板路一過,脫下草鞋掛在擔子上,繼續挑柴趕路。
13歲那年,父親托人將羅珠成送到本村一位姓張的大戶人家當長工。
父親盤算:“家里張嘴吃飯的人太多,你去了,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
母親叮嚀:“侍候大戶人家要聽話,要勤快,免得挨打。”
大戶人家的主人當時在路順縣(今瀾滄)當縣長,同村一個姓王的在張縣長下當縣保安隊的大隊長,姓王的每年替張縣長趕兩次馬幫,將任內撈取的銀圓、大煙等馱回村,再將本村特產“臭豆腐”馱往滇緬邊境出售。
羅珠成和同村幾個外出“找生活”的人,就由姓王的帶往路順縣,一路大山,走了六七天,羅珠成年紀小,實在走不動了,就拉著馬尾巴咬著牙往山上爬。
到路順的第二天,羅珠成就開始給張縣長家干活,實際上是給張縣長的三個孩子當保姆。做飯、洗衣、倒便盆、收拾房間、挑水、劈柴、送孩子上學、接孩子回家,什么都干,根本閑不著。
張縣長的三個孩子,老大14歲,是個女孩子,上6年級;老二11歲,是個男孩,上3年級;老三也是男孩兒,才6歲。女孩子大了,要管的事少些,最麻煩的是老三,又頑皮,又愛哭鬧,為他的事,羅珠成沒少挨罵。
一天吃午飯,老大邊吃邊看書,老三邊吃邊玩,時間一長,飯菜涼了,守在一旁侍候他們的羅珠成便把飯菜端回廚房,熱了以后再給他們端上桌。誰知,老三正在玩手里的東西,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這一口燙著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張縣長的太太聞聲從另一房間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扯著羅珠成的耳朵,把他拽到縣政府的院壩里,往地上撒一把黃豆,再把羅珠成按在黃豆上跪著,飯也不讓吃,頂著北回歸線上的似火驕陽,從烈日當頭一直跪到夕陽西下。
小小年紀的羅珠成,眼淚“啪噠、啪噠”地從眼眶奔涌而出。落在地上的淚水,幾乎是瞬間就蒸發得無影無蹤。他不敢哭出聲,更不敢叫,怕挨打。也不能求饒,因為這是張縣長的家規,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脫這種非人的虐待。
在高懸著“愛民如子”匾牌的縣太爺家,面對非人的虐待,羅珠成對自己的人身權利茫然無知,他唯一的生存選擇,或者是忍辱偷生留下來,或者是一逃了之回家去。
忍受不了主人家虐待的羅珠成,后來,打聽到為張縣長做生意的馬幫又要回家了,于是,在馬幫出發時,一人悄悄跟在后面。馬幫一路走,一路敲著梆子,“梆、梆、梆,梆、梆、梆……”13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大山里,怕也得走,死也不在張縣長家里干了!他不敢走快,怕追上馬幫,讓人家發現,再把自己送回張縣長家。也不敢走太慢,怕遇到野獸和強盜。就這樣,不遠不近若即若離地跟著馬幫走了大半天,終于,因為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才追上馬幫。趕馬幫的都是同村的大叔、大哥,他們同情羅珠成的境遇,也無奈路程已遠,難以送回,于是,把羅珠成帶回了家。
羅珠成一回到家,抱著母親,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媽,我死也不去侍候他們了。我想爸爸,我想媽媽,我想讀書呀……”
淚滿面頰的母親告訴攬在懷里兒子:“這都是命。‘命里注定半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窮人要活命,只有忍了。”
父親沒有責打羅珠成不體諒父母的苦衷,只是一旁嘆息:“唉,你這一年算是白干了,工錢一文都拿不到。在張縣長那里,不管怎么說,你總有碗飯吃嘛!”
小小的羅珠成怯生生地看了爸爸一眼,又說了一句“我想讀書”,然后,放聲大哭。
父親心軟了,咬咬牙,將兒子送進本村的私塾小學。
因為家里太窮,書,羅珠成只讀了3年。
二、當兵苦哇,認了主子才少遭罪
羅珠成16歲那年,剛滿18歲的哥哥被派上了壯丁。哥哥是家里的壯勞力,哥哥下面有6個年幼的弟妹,靠父親一人根本養活不過來。為了支撐起這個家,父親帶著哥哥躲開了。
鄉丁來到家里,沒抓到哥哥,就把長了一身疥瘡的羅珠成捆了起來,準備帶到縣里去湊數。
母親哀求:“孩子又矮又小,放了他吧!”
鄉丁“哼”了一聲,“小?小了可以長嘛!”
母親繼續乞求:“孩子有病,你看,身上的疥瘡還在留膿。”
鄉丁把羅珠成渾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還是不依:“疥瘡?好治得很,用蒿子煮水,洗幾次就好了。”
“當壯丁遭罪啊!”老人記得,壯丁被集中到縣城后,整日關在一座大廟里,人都擠滿了,晚上睡覺時,躺在地上擠得緊緊的,翻個身都翻不動。大廟的窗戶是封死的,只留一個很小的門洞,屋子中間放一只解大小便的馬桶,屋里臭氣熏天,又不讓你出來。大廟關不下,就把新來的壯丁綁在院子里的木樁上。
壯丁往部隊押送的時候,多數是用繩子綁成一串一串的,吃飯、拉屎、撒尿,繩子都不解開。遇到有生病的壯丁走不動路了,就打。要是反抗或逃跑,干脆就要你的命。
到部隊后更遭罪。吃飯,每頓一碗稀粥,根本吃不飽,里面還盡是沙子。睡覺,沒有被子,更沒有褥子,地上墊一點稻草,當兵的就像一窩小豬羔擠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互相暖和著。
當兵的生活條件太差,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軍官貪污。軍官貪污是公開半公開的,沒人敢過問,不公開敲詐士兵的錢財就不錯了。
至于發餉,老人不但沒印象,反而說起來就有氣:“發餉?發個屁!飯都不讓你吃飽,里面還摻了沙子。在舊軍隊,肚子經常餓得‘咕咕’叫,想買個紅薯的錢都沒有。我不記得發過什么錢。不但沒發錢,還倒拿走我從家里帶來的3塊銀圓。
那是他剛分到連隊的時候,班長一見面,眼睛就盯住了羅珠成的口袋,“你帶了多少錢?”
羅珠成被抓壯丁的時候,母親把家里僅有的3塊銀圓全塞給了仿佛一去無歸的兒子。此時,銀圓正在口袋里“叮當”作響,于是,羅珠成老老實實交代:“3元。”
“交出來,我替你保管。”頂頭上司像怒目金剛。
見羅珠成疑惑不解,站在原地沒動,班長惡狠狠地道出了由他“保管”的理由:“不把這個錢收起來,你會開小差的。”
羅珠成無可奈何地交出了銀圓。交出的3塊銀圓,被班長永遠“保管”下去了,再沒還給羅珠成。
舊軍隊是一級壓迫一級,沒有靠山的,理所當然受欺負。
老人說,這都算不了啥,真正難以忍受的是挨打。
凡是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兵的,沒有一人不詛咒舊軍隊的專制與暴戾:那哪是人過的日子?整天挨打受罵,人都被打“木”了。
“兵是打出來的”,這是舊軍隊軍官信奉的一條帶兵“法則”。
挨打最多的時候,是訓練。
隊列里,你沒站正,當官的揮起胳膊就是一耳光子;正步,你的腿踢出去時力量不夠,當官的飛起就是一腳,踢在你腿上或屁股上;射擊、刺殺、投彈訓練,若達不到規定的標準,他要么揮起拳頭打你幾砣子,要么用手中的棍子朝你身抽幾棒。
對那些太笨的兵,實在教得不耐煩了,就罰。有時是罰站,讓你站在一堵矮墻上,兩手舉起來,一站就是個把小時。有時是罰蹲,叫你兩腳分開與肩同寬,兩膝彎曲成直角,兩臂向正前方平舉,胸部挺直,目視前方,成“騎馬蹲襠”式,一次少說也得蹲上半個小時。
幾乎每一位國民黨兵,都有一段挨打的辛酸經歷。
“三拳兩腳一個大耳光”,太尋常了,太家常便飯了,老人們只記得那些重打。
通常是拿刺刀打手掌,打下來,手掌都要被打腫。
嚴重的,就拿扁擔打屁股。輕的,要被打得幾日起不了床;重的,能把人打死。
羅珠成剛到國民黨暫編21師第2團,就見到一次打殺逃兵。
那一次,全團集合在一個大操場上,被抓回的七八名逃兵押上來后,幾位軍漢將他們按倒在地上,隨后,團長宣布:全團每個士兵上來打3軍棍!
剛上來的士兵不忍心打,有一位士兵是逃兵的同鄉,下手輕了。被值星的軍官發現,“你狗日的不會打?老子來教你!”
當下,讓人把逃兵的同鄉按到地上,“啪、啪、啪”,就是狠狠的3軍棍。
打完了,再將逃兵的同鄉從地上拎起來,把軍棍往他手里一塞,讓他重打自己情同手足的患難兄弟。
老人說,兩三千人打七八人,每人打3軍棍,每位逃兵都要挨幾百軍棍,打下來,身上的肉都被打碎了,骨頭也被打斷了,像碎蠟燭一樣。打完以后,逃兵好象被埋了。不埋也活不成。
“國民黨軍隊,好多當官的就是不把士兵當人看,殺個兵就跟殺個小雞一樣!”老人怕晚輩不信,講了他親眼所見的另一次令人發指的殺人過程。
那是抗戰末期,羅珠成在國民黨暫編21師第2團2營機炮連當兵,該營駐防云南省個舊市卡房鎮時,一天,營里的一個步兵連抓住一名逃兵。
這一次沒打。
但比打還殘酷,是活剮!
逃兵被扒光衣服綁在一根柱子上,柱子前擺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只鐵盆、一塊鐵板,鐵板上面有比銅錢稍大的圓洞。
全營官兵集合后,營長宣布:由逃兵所在步兵連每人用桌上的匕首從逃兵身上旋下一塊肉,標準就是鐵板上的圓洞那么大。
頭一刀,由一位軍官示范:將鐵板按在逃兵肩頭,用匕首從鐵板上的圓洞中捅進去,然后,順時針一旋,隨著逃兵撕心裂肺的慘叫,將一塊肉旋離肩頭,再用刀尖把肉挑下來,讓負責監督檢查的值星軍官和全營官兵過目后,丟在盆中。
軍官示范過后,100多名士兵排著隊上去,一人一刀,誰也別想縮脫。
老兵麻木的稍多,下手往往比較利索,“唰、唰”兩下就旋下一塊肉,匕首往肉上一扎,挑起來,亮個相,再甩到盆里,軍官也滿意。
麻煩的是新兵。
有的還沒上去,手腳就哆嗦個不停,匕首根本握不住,一塊肉還沒旋下來,匕首幾次從手中滑脫,掉在地上。
有的,不忍心下手,又不敢不下手,只好少割點肉。遇到這種情況,不但要被軍官臭罵一頓,還得重割一塊大一些的交差,才放你過去。
當輪到逃兵的一位同鄉時,他放聲大哭,邊哭邊向軍官告饒:“我和他是一個村的,我要是下手,以后還有什么臉面去見他父母?長官行行好,放我過去吧!”
“不行!”軍官揪住逃兵老鄉的衣領,“啪、啪”就是兩耳光,然后把匕首硬塞到逃兵老鄉的手里,“你不割他的肉也可以,從你自己身上割一塊下來代替,小了,老子可不要!”
逃兵到最后,身上的肉幾乎割光,白骨一塊一塊地露出體外,腸子也掉出來一堆,殷紅的鮮血淌了一地。逃兵被折磨到這個地步,還沒死,也沒有死的權力,一雙鮮活的眼珠還在轉!
除了眼珠,別處,都不成人樣了。
所有目擊者都不會忘記,逃兵在被割光身上的肉之后,那對鮮活的眼珠。
每每述及那慘不忍睹的一幕,羅珠成總要不住地重復:“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士兵,在國民黨軍隊里遭的罪是難以想象的。然而,羅珠成卻說,他的日子,要比多數士兵好多了。
原來,羅珠成新兵訓練結束分到部隊后,他的父母打聽到本村一戶姓張的財主的兒子在該團2營機炮連任連長,便登門求見了財主,請他們寫信叫兒子把羅珠成要到身邊,以便就近有個關照。財主一口應承。
張連長接到父母大人的來信后,從本連選了一名年輕力壯的新兵,把羅珠成換來,給自己當勤務兵。
羅珠成跟上了張連長,每天侍候主子打洗臉水、洗腳水,盛飯、洗碗,給竹煙筒換水,打掃衛生、洗衣、疊被。與在班、排當兵比較,飯能吃得飽一點了,挨打、挨罵也少多了。
在眾多士兵的眼里,羅珠成獲取了一個求之不得的美差。
三、是奴才,就逃不脫被宰割的命運
羅珠成當上了同村長官的勤務兵后,他很滿足。
然而,羅珠成畢竟還是“奴才”。是“奴才”,就逃脫不了任人宰割的命運!
抗日戰爭勝利后,國民黨第60軍奉命進入越南接受日軍投降。1946年4月,又奉調東北參加反共內戰。
1947年,部隊移防吉林市。此時,張連長已升任少校衛生隊長,羅珠成仍是他的勤務兵。
一天,住在一戶老百姓家里的張隊長,突然發現自己藏在箱子里的幾兩大煙土丟了。他懷疑的第一個人,就是亦步亦趨跟隨自己,執鞭墜鐙侍候自己的羅珠成,于是,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喝問:“是不是你偷的?”
羅珠成一聽,嚇得面如土灰,嘴唇發白,像半截木頭戳在那里,僵僵地站在張隊長面前好一陣子,才“哇”地一聲哭了,“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我的東西只有你知道放在哪兒,不是你偷的怎么不見了?你個吃里爬外忘恩負義的東西!”張隊長氣得揎拳捋袖,“啪、啪”兩耳光扇了過去。
“在老百姓家里住著,我未必天天給你看著箱子?”羅珠成這樣想,但絕對不敢這樣說。小當兵的,幾時有過說話的自由?越辯,越挨打!
羅珠成捂著火辣辣的面頰,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是誰偷的。”
幾兩煙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財產,張隊長卻把它看得比士兵的性命還重。見問不出個什么名堂,張隊長索性喊人把羅珠成拖下去,關了起來。
當天晚上,吉林九臺籍的文書來到禁閉室,悄悄告訴羅珠成:“小羅,你快逃吧,隊長要槍斃你,就在今天晚上!”
羅珠成大吃一驚,面如死灰地怔住了,良久,才哆哆嗦嗦將信將疑地嘟囔了一句:“不會吧?我和他是一個村的。”
文書急了:“什么一個村不一個村的,別信那一套了!人家是當官的,看重的是錢。他要殺你是我親耳聽到的,就在今晚上半夜,地點是松花江大橋下。一般殺人都要那里,殺死后,往江里一蹬,尸體就順著江水沖走了。你快逃吧,再不逃就沒命了!當官的殺個人就跟殺個小雞似的,你又不是沒見過。”
當夜,羅珠成逃離了部隊,躲進吉林市內的一戶老百姓家里。這家主人是位40來歲的中年人,一妻一妾,沒有孩子,大老婆40歲左右,心地善良,十分同情羅珠成境遇,有心收留他做干兒子。無家可歸的羅珠成便在這家住了下來。
張隊長有一位十分要好拜過把子的軍校14期同學,叫王仕乾,與張隊長在同一個團當營長,他聽說張隊長要殺自己勤務兵,便找上門來:“聽說你要把你那個勤務兵殺了?”
“我的大煙土丟了!”張隊長忿恨不已。
“是這個娃兒偷的嗎?”王仕乾問。
“就算不是他偷的,他當勤務兵沒看好也有責任。”張隊長依然不饒他的小同鄉。
“唉!”王仕乾沉下臉了,“你這個咋要得,他不是別人,好賴,你倆也是一個村子的,你就下得了手?日后還鄉之日,他父母問起你,你咋說?鄉親們咋看?”
張隊長理屈詞窮,無言以對。
見張隊長無語,王仕乾索性以大哥身份替老弟做了主:“殺他干啥?聽我的,別殺他了!”
張隊長這才點了點頭:“好!我聽大哥的,不殺他了。可是他已經跑了,我也不知道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仕乾和張隊長的談話,被有意候在外屋的文書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文書抽出身,設法找到羅珠成,將“大赦”全過程原原本本地轉告了羅珠成,并勸道:“隊長的氣已經消了,不殺你了,快回去吧!”
羅珠成回部隊后,張隊長沒再提丟大煙土和要殺他的事。見長官沒記“仇”,羅珠成頗有一番感動:到底是一個村的,我要是落在別的長官手里,哪還會有今天?
為報答這不殺之“恩”,羅珠成侍候張隊長更勤快了。
為誰扛槍,為誰打仗,羅珠成從來沒想過。他想的,只是走到哪里都要跟好這位同村長官,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忘記張隊長的不殺之“恩”。
直到起義,他仍死死地抱住這個信條。
張隊長出身于地主兼官僚的家庭,父親、哥哥都在外做官,路順縣的張縣長是他的叔叔,所以,當曾澤生將軍率部舉起了反蔣義旗后,張隊長不干了。部隊撤到九臺縣樺皮廠時,他找到師長隴耀,要求辭官掛甲還鄉,得到了批準。
獲準還鄉的張隊長回到部隊駐地,正打點行裝準備離隊返鄉,羅珠成畏首畏尾地湊了上來,吞吞吐吐地央求:“隊長,帶我一塊回家吧,路上我好侍候你。”
張隊長愣了一下,感慨地拍了拍羅珠成的肩頭:“唉!到了這種時候,難得你還愿意跟著我。好,我這就去找師長,他若同意,你回家的路費我掏!”
羅珠成的要求被拒絕了,隴耀師長的態度很明確:軍官不干的可以走,士兵,一個也不準放!
張隊長帶著憂郁、失望的心情離開了部隊。在與這位朝夕相處將近4年之久的本村小同鄉分手時,他似乎動了點感情:“小羅,以后,你只能自己關照自己了。將來不管跟誰干,都要聽話,勤快點,靈活點。不然,你要吃虧。”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對自己有不殺之“恩”的主子后,又過了一兩個月,羅珠成被送進設在齊齊哈爾的東北軍政大學學習。
四、改造之前愚昧嘛,確實不懂階級壓迫
國民黨第60軍反蔣起義時,正值人民解放戰爭進入戰略決戰初期,盡管中國人民解放軍急需將更多的兵力投入華北、中原戰場,然而,統帥部卻把這支數萬人的武裝力量留在后方,以政治整訓的形式改造官兵們的思想。
道理很簡單,在戰場上,中國共產黨需要的,不是炮灰,不是打手,更不是奴才,是有人格尊嚴,懂得為億萬勞苦大眾的權利也為自身權利奮斗的自覺戰士。
國民黨軍沒有,也培養不出來這樣的戰士。“將貴智,兵貴愚”,是數千年來赤縣神州滾滾烽火中通行的治軍帶兵古訓,繼承了這一封建傳統的國民黨軍,只能培養出人格扭曲,奴性十足,權利意識蕩然無存的戰爭機器。
國民黨第60軍起義后,部隊進入吉林九臺進行政治整訓,并于1949年1月2日被中央軍委授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50軍。在部隊正式整訓開始之前,三分之二左右的軍官被分批送往東北軍政大學學習,同去的還有一部分軍士和侍候官佐們的勤務兵,此外,還有一部分隨軍家眷。
進入東北軍政大學的起義官兵共2490人,為第11期學員,編為第5團,下設3個營和1個女生大隊。第1營編4個連,第1連為將校官連,第2、第3、第4連的學員主要是中尉和上尉軍官。第2營和第3營的學員是少尉、準尉軍官,以及軍士和士兵。女生大隊下設兩個中隊和一個拖兒帶女的“母親班”,200人左右,全部是隨軍女眷。三個師的官兵一律混編。
羅珠成入校后,被編到第5團2營6連。
東北軍政大學對起義官兵的編組,一方面是為了因人施教,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從組織上割斷他們之間在部隊結成的封建關系。
這種封建關系在進東北軍政大學之初,依然相當緊密。
組織起義官兵學習,是為被壓迫者恢復做人的尊嚴和做人的權利,也為壓迫者洗滌私欲惡性膨脹的靈魂,還為所有起義的學員喚醒麻木的人權意識。
然而,面對祖祖輩輩想都沒敢想的人身解放和靈魂解放,多數士兵不但茫然無知,甚至對共產黨有戒備心理和多多少少的敵對情緒。
軍官就更不用說了,不僅有政治立場上的對立,對供給制的生活待遇也不滿意,個別軍官甚至反感不允許嫖賭的紀律,牢騷更多:“他媽的,這不是讓我們給共產黨守活寡嗎?”
住在東大營的士兵,沒事就往北大營跑,去軍官隊探望長官,結識同鄉,并主動為軍官干點洗洗衣服、跑跑腿的差事。軍官對士兵也比往日和氣多了,官兵關系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蜜月期”。用羅珠成的話說,“彼此之間熱乎得很呦!”
此時的官兵關系,雖熱,但并非基于血肉相連的平等關系。士兵們企盼的,不是解下脖子上的鎖鏈,而是放長鎖鏈,在鎖鏈之下,多得到點主子賞賜的權利。而“認主子”,正是從苦力奴才向貼身奴才晉升的通道。
在人權意識荒蠻的舊中國,這是不少中國人,是不少祖祖輩輩的中國人認同了的群體行為方式。
中國人的這種奴性,戊戌變法的刀光劍影不曾觸及,辛亥革命的槍聲炮響未有震憾,“五·四”運動一代精英的淚血吶喊也沒能喚醒,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革命中動搖了。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革命在重視靈魂覺醒方面,任何國家任何時期的任何革命,都無法比擬。
起義官兵的“蜜月”關系,在東北軍政大學的學習正式開始后,很快曇花一現,成了過眼煙云。
士兵隊的教育內容,先是新舊社會、新舊軍隊的對比。剛開始時,沒幾個人聽得進去,沒幾個人想得通。
一位出身于佃戶家庭,曾經受過地主高額地租剝削的士兵,對階級斗爭的理論就不理解:“要不是在財主家找到活兒干,我一家人早就餓死了。”
有一位勤務兵,一年多前,部隊由吉林南部撤往吉林市的時候,曾經丟失了團長馱馬,被團長當眾用指揮刀的刀背狠狠地砍了一通。可是,他卻為團長侵犯他人身權利的暴行如此辯護:“團長是打了我,但那是因為我做錯事了嘛。團長對我很信任,他在越南接受日軍投降時弄的金條一直讓我保管,行軍打仗的時候,裝在一個望遠鏡的盒子里,由我背著,每一次,肩膀都要勒出血印子!團長如此提攜我,而我卻辜負了團長的期望,是該打嘛!老子還打兒子呢!”
還有一位勤務兵,平日侍侯長官衣食住行,端屎倒尿,卻還要挨長官的打,并被罰過跪。罰跪的時候,長官竟然旁若無人地摟著個不三不四的女人,當著跪在床前勤務兵的面,睡在床上。可是,這位勤務兵卻置共產黨的平等教育不顧,經常主動地去軍官隊,侍侯往日虐待過他的主子。
羅珠成對自己所受的苦,一樣持麻木態度:“張縣長老婆罰我在太陽底下跪黃豆是過分了,但咱們吃人家的飯啦!張隊長雖然動過殺我的念頭,但后來人家開恩了嘛。要不是靠上他,說不定自己早就死在戰場了!”
隨著教育的一步步深入,士兵們那一個根根麻木了的神經開始蘇醒。
在指導員穆益軒的啟發下,羅珠成從張縣長三少爺白花花的飯碗里,看到了自己被富豪權貴吞食的汗珠;從張隊長黑洞洞的槍口下,窺見了自己被吞噬的人身權利。
羅珠成說:穆指導員講的道理,現在看來似乎平淡無味,可當時聽起來卻是聞所未聞的新奇道理,越聽越愛聽,越聽越想聽。聽了之后,真有一種耳目一新大夢初醒的感受。
是啊!窮人也是人,憑什么忍饑挨餓,備受盤剝?士兵也是人,憑什么挨打受罵,任人宰割?
對呀!共產黨要建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新社會,這有多好!
看吧!人家解放軍的官,不論大小,平易近人,對士兵和和氣氣。指導員是抗戰初期的老干部,與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這有多親!
不比不知道,一比氣得跳:舊軍隊那些當官的,太不把我們當人看了!
起義官兵的關系,隨即冷卻下來。
那些一向勤快聽話的勤務兵,一個個再也不愿往北大營跑了,再也不愿去侍候從前俯首貼耳聽命之的長官了。
五、控訴運動不得了哇,真想把往日的“主子”往死里打
推動起義官兵之間的關系進入了“速凍”狀態的,是“淚血大控訴”。控訴運動開始后,起義學員中已經冷漠下來的官兵關系,急速演變成劇烈的對抗、沖突。
東北軍政大學起義學員的控訴運動,與九臺起義部隊的控訴運動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在九臺,軍政委徐文烈部署全軍教育時,明確規定:“不準在官兵之間搞面對面的斗爭,個別矛盾一時不易解決的,把干部調離原單位,實行回避政策。”
東北軍政大學則不同,控訴運動一開始,就選取了十來個典型,作為第5團2490名起義學員批判斗爭的對象。
東北軍政大學的教育與起義部隊的教育,同受東北軍區政治部的統一領導,這似乎是個謎。
對此,有位當年的學員這樣解釋:東北軍政大學的學員以軍官為主,用一般的辦法,很難把群眾發動起來,很難把那些反動的思想和情緒壓下去。
這話,不管是否猜中了組織者的意圖,但從實際效果看來,這種面對面的斗爭,確實發揮了事半功倍扭轉乾坤的神力。
第5團全體學員的第一次控訴大會,在學校大禮堂召開,主席臺上就坐的,除第5團政委外,沒有一位校、隊領導,全是各連民主選舉的“革命軍人委員會”主任,有校官、尉官,有士兵,還有女生大隊的兩位家屬學員。
站在主席臺前接受批判斗爭的,有的是“特務嫌疑分子”,多數是軍閥作風嚴重的團以上帶兵長官。
控訴大會由誰控訴,控訴誰,控訴了些什么,老人們記不太清楚了,嚴格地說,是記不過來了。
深深印在老人們腦海里的,是捶胸頓足呼天搶地的哭嚎,是咬牙切齒咆哮如雷的憤恨,是怒不可遏不顧一切地撲向主席臺的復仇!
像一座座猛然爆發的火山,噴出一道道直上九霄的烈焰。
老人說,開初是哭。臺上訴苦的人先哭,哭得嗚嗚咽咽泣不成聲,隨即傳染了臺下的聽眾,由悶頭抹淚,到掩面而泣,待抽抽嗒嗒的哭泣聲連成一片時,有人便忍不住失聲痛哭。大禮堂2000多人,什么樣的哭聲都有,甚至還有倒在地上打滾哭的。準確地說,不是哭泣,是哭喊、哭嚎、哭罵、哭吼!
當臺上臺下的人哭得天昏地暗的時候,會場上喊起了口號:
“反對剝削,反對壓迫!”
“徹底摧毀黑暗的封建軍閥統治!”
“向萬惡的舊社會、舊軍隊討還血債!”
“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堅決跟著共產黨革命到底!”
老人們說,那口號喊得“嗷嗷”的,掀天揭地,驚天動地。
口號一喊,淚水就干了,悲與憤的轉化在一瞬間完成。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更不知道是誰帶頭,有人沖向主席臺,非要親手痛打受批判斗爭的起義軍官。
“揍他!”
“打死他們!”
叫聲,喊聲,隨即而起,幾近瘋狂。
會場秩序大亂。
參加控訴大會所有的解放軍干部都離開了座位,堵在大禮堂的通道上,制止著沖向主席臺發瘋似的學員。可是他們人太少,每個連只配備一名指導員,一名文化干事,根本堵不住。
緊急關頭,大禮堂主席臺前兩側大門“咣當”一聲打開了,“嘩”地一下涌進來一大批解放軍,把沖擊主席臺的人流死死地堵在主席臺前。
第6連的士兵羅珠成說:“那個義憤呀,誰都按不下來,要是張隊長在臺上,我也要沖過去揍他!他憑什么因為丟失幾兩大煙土就要殺我?”
第4連的中尉趙謙說:“堵在主席臺附近的八路,一個連有了,沒有一個連堵不住。”
第1連的中校王偉略說:“要是沒有學校八路的保護,主席臺上受批判斗爭的那十來個人都會被打死,一個也跑不脫!”
控訴大會是怎么結束的,老人們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人流沖過來,推過去,各連指導員、各營教導員和5團政委,一個個嗓子全喊啞了。
臺灣師范大學張春興教授所著的《現代心理學》認為:構成人的神經基本單位的神經元,其興奮性具有一種很特殊的現象,當刺激強度未達到某一程度時,即無神經沖動之發生;當刺激強度達到某種程度而能引起沖動時,該神經沖動立即達到最大強度。此后的刺激強度縱使再繼續加強或減弱,對已引起的沖動強度不再發生影響。此種現象稱之為“全有全無律”。
“全有全無律”,對改造起義部隊的教育方法具有很強的解釋力。正面教育固然能緩和矛盾沖突,但由于刺激強度不夠,很難在轉變立場上達到期望的教育效果。“淚血大控訴”的方式則不同,它刺激起來的感情波瀾,能在短暫的時間里實現階級意識和人權意識的大覺醒,并長久保持著難以消磨下去的強度。
東北軍政大學第5團的控訴大會結束之后,學員們的余怒久久難消。
每當士兵學員連隊和軍官學員連隊,或尉官學員連隊和將校官學員連隊在校園相遇時,總有人不顧一切沖出隊列,去尋打自己的仇人!
每當全團集會,即使帶隊的干部死死看住自己的連隊,不準有人越雷池半步,仍有人往軍官學員連隊,往將校官學員連隊扔石頭!
于是,校方采取了措施,盡量避免有關的學員連隊相遇,凡是看電影、看戲或是集會,指導員先一個個搜身,檢查口袋里有沒有磚頭。再另外安排人員,將會場附近磚頭撿干凈。
很快,又規定集會不準穿大衣,怕磚頭藏在大衣里面檢查不出來。
然而,還是有人在看電影的時候用小板凳砸了一位軍官。
后來,校方又規定,小凳子也不準帶了,看電影一律背背包,以背包代板凳。
學員們的怒氣依然不消。一次看歌劇《血淚仇》,看了一半,又躁動起來了。
從前呼口號,是指導員、教導員帶著呼,這一次,是學員自己呼。呼著呼著,一幫士兵學員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要沖下樓,去尋打自己的仇人。沖到樓梯口一看,校方早有準備,樓梯上已經坐滿了“八路”,下不去。氣得一個個不是攥緊的拳頭往墻上打,就是跳著腳朝樓下罵!當然不是罵“八路”。
那場面,哭的哭,鬧的鬧,叫的叫,蹦的蹦,跳的跳,亂得一塌糊涂,就像發瘋似的。老人現在說起來覺得好笑,可當時,誰都笑不出來。
六、共產黨絕啦,控訴后搞了個官兵團結教育
控訴運動之后,起義學員轉入社會發展史教育。
羅珠成記得他們6連文化教員隋成西,以本連控訴的真人真事畫了許多宣傳畫,貼在食堂里,生動形象地揭示了地主怎么剝削農民,士兵如何受欺壓的事實。
那時,起義學員中要求槍斃幾個以平民憤的呼聲很高,穆指導員有針對性地疏導大家:“只要參加起義,就一個也不能殺。殺一個,國民黨就要大造輿論,以后誰還敢起義?再說,畢竟是軍官帶著大家起義,參加革命的嘛!”
共產黨不知哪來那么多的辦法,先發動“淚血大控訴”,把士兵群眾的階級覺悟激發起來后,再搞一個“內部官兵團結教育”,化解個人矛盾。
指導員穆益軒通過上課給大家講道理:“舊社會窮人受剝削,舊軍隊士兵受壓迫,不是個人造成的,根子在社會制度。只要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制度在,叫我們在座的人去當官,平心而論,恐怕相當一部分人也要學壞。所以,要把仇恨記到舊的社會制度上,記在國民黨的反動政權上。這些軍官,只要放棄過去的立場,共產黨還用他們。”
羅珠成說:“我們那個時候,共產黨的什么道理聽著都新鮮,都入耳。文化教員的畫,一看就懂;指導員的話,一講就通。”
道理懂了,思想通了,士兵和軍官又恢復了來往。士兵找回了個人的尊嚴,放棄了個人的仇恨;軍官,則全無當主子的架子,謙虛多了。
起義官兵中一種全新的官兵關系、上下級關系,從此建立。
羅珠成在控訴運動期間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畢業前夕,公開了黨員身份。從東北軍政大學畢業后,分回由原國民黨第60軍成建制改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50軍,在軍教導團任排長。
從東北軍政大學畢業回第50軍的起義軍官,一部分下部隊繼續帶兵,另一部分作為干部儲備,編入軍直屬教導隊。
那位曾經說服張隊長放棄殺羅珠成念頭的營長王仕乾,分回第149師(原國民黨暫編21師改編),繼續當營長。1950年10月,第50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在讓世界軍事強國膽寒的漢江50晝夜阻擊戰中,王仕乾身先士卒,率部以劣勢裝備與武裝到牙齒的美國大兵浴血奮戰,堅持與陣地共存亡。王仕乾身負重傷,陣地失守后,另一位起義的營長楊樹云,帶上一個連的兵力實施反擊,奪回了陣地,才把昏迷不醒的王仕乾搶了下來。
編入軍教導隊的起義軍官,相當一部分下班排當兵。共產黨干部說:人民軍隊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務員,要為人民服務,就應深入群眾,體驗群眾的生活。軍官當兵,有助于改造在舊軍隊形成的剝削階級思想和脫離群眾的舊習氣。
羅珠成在教導隊當排長時,原國民黨第60軍第51兵站支部長張官迎就在他那個排。張官迎在舊軍隊的職務,大體相當于軍后勤部部長。
羅珠成說,張官迎那時可積極了,部隊南下時,他幫助炊事班背行軍鍋,一到駐地,除了協助做飯,還搶著為老百姓打掃衛生,特別能吃苦耐勞。老百姓見了,都以為他是個“伙頭軍”,根本不相信他曾經是一位“國軍”上校。
1949年底,成都戰役結束不久,起義了的國民黨第20兵團劃歸解放軍第50軍夾帶改造。第50軍受命后,組織了起義官兵占90%以上的300余人的工作團,前往這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隨后,將該兵團及其所轄3個軍的殘部,改編為轄3個團的1個師,授命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167師,編入第50軍建制。張官迎在此期間,和另外兩名團職起義軍官周慶三、王偉略分別擔任3個團的團長。
老人說:50軍這支部隊特殊啊,恐怕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支這樣的部隊。1946年改造海城起義的國民黨第184師,共產黨只派去了30多名干部;兩年多后,改造長春起義的國民黨第60軍,共產黨派去了410名干部,其中海城起義官兵占60%以上;又過了1年,改造在四川郫縣起義的蔣介石嫡系部隊第20兵團和在川東起義的范紹增袍哥武裝,共產黨總共派去了四五百名干部,其中海城起義和長春起義的官兵占了90%以上。
在這片靈魂改造的新土地上,國民黨起義官兵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同心協力,輕車熟路地駕馭“淚血大控訴”的改造形式,以自身靈魂裂變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成功地實現了靈魂裂變的“鏈式反應”,順利地激活了一批又一批數以萬計的國民黨起義官兵的人生能量。
這,就是當年共產黨人創造的人間奇跡!
大洋彼岸那幫把書本嚼爛了的政治家、軍事家、管理學家、心理學家、人權政論家,這家、那家,未必有這個本事!
在筆者采訪的所有改造起義部隊的親歷者中,無論是地下黨員、派入的解放軍干部,還是潘朔端師、王家善師、曾澤生軍、陳克非兵團、羅廣文兵團(軍史無記載,但第50軍的起義官兵確實參加了羅廣文兵團起義后的改造工作)、范紹增袍哥武裝的起義官兵,回憶這段刻骨銘心永志難忘的思想改造史,對“淚血大控訴”的改造方式,無一不給予極高的評價:“控訴方法好,不是人民軍隊學不去!”
七、將近半個世紀后的道歉
羅珠成于1951年離開了第50軍,調齊齊哈爾步兵學校警衛連任副指導員,1964年轉業回昆明,離休前任云南省水利水電廳基建處副處長。
1995年春節,羅珠成回云南石屏老家探親,無巧不成書,一進村,就在村頭碰見了張隊長。
張隊長從九臺辭官還鄉不久,云南即告解放,隨后,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張隊長家里的田產被分給了貧苦農民,張隊長本人則在本村當上了一名民辦小學教師,以此自食其力,維持生活。
據說,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當上了教師的張隊長,因待人誠懇,為人謙虛,執教認真,頗得村民的好感,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基本上沒怎么受沖擊,后半生過得比較平安。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張隊長被摘掉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落實了“國民黨起義人員”的政治身份。
昔日威風凜凜“國軍”少校,重逢當年為丟失幾兩鴉片差點死于自己槍口之下的小勤務兵,十分尷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再是那個俯仰由人,任憑呼來喚去,可以任意宰割的孩子,而是一位令自己敬畏的共產黨縣團級離休干部。面對落花流水、春露秋霜,這位比羅珠成大十來歲的老人,不能不百感交集。
他鄭重地登門道歉了:“當時東西丟了,懷疑是你偷的,即使不是你偷的,也覺得你有沒看好東西的責任,所以才動了那個念頭。后來,念頭打消了。這件事對不起你了!”
48年后的道歉!
一個風燭殘年步履蹣跚的老人,愧悔當年心虔至誠的道歉!
這一年,羅珠成66歲,他還能說什么呢?
滄桑的歷史,歷史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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