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進程中的拉丁美洲傳統作物(玉米篇)
索 颯*
摘要:千百年來,玉米曾養育了上千萬的美洲人。今天,玉米的誕生地墨西哥,竟然喪失了糧食自給,玉米的培育者的后代竟然要向擁有“產權”的美國公司高價購買玉米種籽。口糧是一個國家的命脈,糧食是一個政治命題,糧食主權的喪失威脅著國家的安全。
去吃“優質”玉米餅
我們逃離墨西哥城這座喧囂的大都市,去往正南方的普埃布拉(Puebla)。選擇普埃布拉省有個考慮:那里有玉米古老的發源地特華坎(Tehuacán)。普埃布拉省北部是印第安人集中的山區,從墨城南下的路上領略了美麗的山野風光,但人民是貧困的,我們曾在墨城的地鐵站邊收到身著白衣褲的山區農民散發的求助信,信中有一句話:“我們向你們求助的錢不是為了搞任何工程,而是農民所缺少的用來播種、耕作、收獲莊稼的資金。”
早晨去周圍的農貿市場買了南瓜花,回來吃了南瓜花炒雞蛋卷成的小餅“達各”(taco),喝jamaica(中國叫玫瑰茄)泡制的玫瑰色飲料。我仍在讀《玉米與資本主義》,Z已寫了三篇散文,暫時沒題目了,忽然心血來潮,把買來的食物中凡美洲原產地的集中在桌上:玉米餅,花生,南瓜花,土豆,西紅柿,嫩仙人掌,油梨,辣椒,人心果,劍麻蜜,照了一張《我們的餐桌》。
下午正要出門,阿貝爾來訪。閑談中,美國人在墨美邊界修筑的防偷渡移民“墻”是一大話題。據說美國農場主認為墨西哥勞力——尤其是普埃布拉農民——體格好,摘蘋果不腰疼。阿貝爾說,墨西哥農民認為跑過邊境干活很自然,“本來就是我們的土地嘛”。但是大多數人掙了錢均返回墨西哥,不愿意學英語。
聽我們說買來的玉米餅放上一天后易折斷,阿貝爾立即開車帶我們去買“真正的玉米餅”。那是一個他常去買餅的小攤,“她用的玉米面是村民自己磨的,她自己和面,手工制作。”那婦女一邊與我們閑聊,一邊嫻熟地將柔軟的小餅在兩個手掌中來回翻拍。我們從灼手的餅鐺上拈起一張剛熟的,美滋滋送到口中。阿貝爾說,“我們的好玉米都出口了,只有村里還能供應好玉米,市面上的玉米餅很多是用從美國進口的轉基因玉米做的,吃了轉基因食物,再吃抗生素不管用。”這兩天,“轉基因”一詞越來越耳熟;那天做胡蘿卜燉雞,發現蘿卜比雞還不好爛,我真擔心買來了轉基因胡蘿卜。
那婦女見我們對玉米餅津津有味,便告訴我們,最小的玉米面餅要數巴掌大的“牧人小餅”(tortilla de pastor),專門用來做卷餅“達各”,最大的得算瓦哈卡州人做的“特拉尤達”(tlayuda)。她用手比劃著,有我們的炒勺鍋蓋那么大。雖然超市已開始賣冷藏密封的袋裝玉米面餅,人們還是最愛吃手工家制剛烙好的。
自從制餅機于1884年在墨西哥發明以來,玉米餅店就像中國北方的饅頭、切面店一樣遍布全國鄉村城市。這種從和面到制作出熱烘烘小餅的流水作業機器為墨西哥人提供了成千上萬個工作崗位,是墨西哥街頭一大景觀。據說,幾經改造的機器甚至能制出口感類似手工制作的小餅。
玉米面餅只是墨西哥玉米食譜中最主要的一種,在墨西哥民間文化展覽館里,陳列著一本上個世紀80年代出版的分九章記錄了600種食譜的《墨西哥玉米食用大全》。玉米的食文化當然要追溯到印第安時代,但是在殖民地時期的17世紀,也仍有人記錄到170種不同配方的玉米粥、玉米糊(adole)。直到上個世紀末,玉米仍然占國民食物構成的50%。
阿貝爾還提醒我們注意,古代印第安人創造了玉米的“濕磨法”(nixtamalización),即將玉米煮成半熟,摻入適當的石灰碾磨。這樣磨出的玉米面既營養又易于消化。此法延續至今,連超市食品工業也吸取了這種技術。
閑聊結束,買了一包“真正的玉米餅”帶回,合一個比索1三張。
晚上回來繼續為Z口譯《玉米與資本主義:一個私生子的履歷》,作者阿圖羅·沃曼(Arturo Warman)是幾年前去世的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社會學家。開篇即“美洲植物寶庫”,據作者援引的資料:現代世界攝入的三分之一食物都直接或間接與美洲有關——從曾拯救人類于饑饉的玉米、土豆、紅薯,到消費社會不可或缺的可口可樂、巧克力、香煙、口香糖。
關于副標題“一個私生子的履歷”,作者解釋說,如果玉米的父親——野生玉米的確切種類——至今不甚明了,其母親則明確無疑,即生活在今日墨西哥中南部地區的美洲大陸原住民,是他們通過采集、篩選、雜交等一系列古代科學實驗和原始生物遺傳工程對人類文明做出了這一卓越貢獻。“私生子”之詞還有第二層寓意:玉米從美洲原住民的清貧生活中走向世界,它在門第顯赫的歐洲最初遭受冷遇,但在同樣貧困的中國、亞洲、非洲卻迅速落地生根,直到最終被全世界接受。
有關世界糧食市場內幕的內容發聾振聵。我們從中獲悉美國如何從本國戰略利益出發,打亂世界糧食市場的結構,甚至引導和改變糧食輸入國的飲食習慣。我們驚聞影子般存在的由世界七大家族控制的五大食品跨國公司,其秘密經濟行為足以導致一國災難性的政治變遷。
到特華坎看玉米的“祖先”
就像在秘魯抵達了的的喀喀湖岸土豆的發源地,在墨西哥,我們已經接近玉米的故鄉。特華坎(Tehuacán),普埃布拉城東南方向的一座小城,那里的博物館陳列著墨西哥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玉米遺跡。
遲遲不愿前往,反復學術務虛。拜訪大學社會學系,國立人類歷史學研究所,查閱有關資料,甚至走訪了農村發展局農業科這樣的官僚機構。
林林總總,關于玉米的起源,大致結論如下:
玉米被現代社會給予的科學名稱為Zea mays L.,但作為古老的作物,它在美洲大陸不同印第安文化的語言里有不同的叫法。“maíz”之稱是西班牙殖民者最早從加勒比海地區泰諾人(taino)那里聽說并加以統一的名稱。
比較起土豆清晰的起源來,圍繞玉米起源的爭論仍未結束。上個世紀的考古發掘,尤其是美國學者理查德·S·麥克尼什2在上個世紀60年代進行的特華坎谷地發掘引起很大反響。目前除少數人持有“亞洲起源”、“南美起源”觀點外,大多數人認為,盡管難以確定具體地點,玉米很可能在距今5000-7000年前發源于墨西哥一帶,現今玉米品種的譜系至少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在墨西哥、危地馬拉一帶發現了相當于玉米品種祖先或親屬的野生品種遺跡,墨西哥印第安人納華語里存有大量豐富詞匯描述與玉米關聯的各個方面。這些都是“墨西哥起源說”的有力旁證。
一大早,懷著朝圣一樣的心情,乘公交車向特華坎出發。路上第一次看到了較多的農田,面積都不大,莊稼稀疏得讓人辛酸。玉米已經基本收割完畢,仍可看見一些枯黃的玉米秸在成群的仙人掌旁有氣無力地飄搖。街上賣的玉米遠非秘魯烏魯潘帕的大白玉米能比。多次聽說墨西哥農業已經荒廢了二三十年,農民紛紛改行當木匠、泥瓦匠,或偷渡到美國得克薩斯州、加利福尼亞州當雇農。
此刻,非常想念華北平原上那平平整整的莊稼地,江南水鄉一望無際的油菜花。
特華坎是一座很俗氣的小城,特華坎山谷博物館只有一間展廳。在黑乎乎的展廳里,在極普通的玻璃臺面下,居然陳列著距今7000年的野生玉米芯!還有近十株古老的玉米穗,以及其他一些古代野生瓜果。干巴巴的、長度僅半分米上下的玉米芯好像在講述一個動人的古代故事,其主角在人類文明史上是缺損的,是永遠被邊緣化了的印第安人!
展廳不讓照相,但是可以想象前哥倫布時代整個中美洲滿山遍野玉米搖曳的興旺景象。據估計,那時中美洲不下2000萬人口主要以玉米為生。由于玉米“隨遇而安”的特點,它能在垂直長達一萬公里的不同緯度上生長,不論是海平面還是海拔3000米的高度。就是在南美洲土豆發源地秘魯,玉米也曾是更主要的糧食。
根據世界糧農組織統計,至上個世紀末,全球仍有四分之一人口把玉米當作日常重要糧食直接食用,更要考慮到飼料玉米轉化成的畜牧產品與人類生存的關聯。我隨行閱讀的書籍中有一本新近出版的《大洋間交換》,作為美國得克薩斯大學教授的作者這樣寫道:
“美洲印第安人哪怕只將玉米這一件東西貢獻給了人類,也值得全世界傾心感謝。這種禾本植物成了人類和牲畜最主要的食品。最近在墨西哥發現的古代野生玉米芯令我們感受到了印第安農人創造的偉業:一株野生玉米的整個果實不足鉛筆粗,不到一英寸長。那時一整根玉米棒的食用價值很可能不及20世紀一粒玉米粒的價值。”
圍繞玉米有過很多爭論,爭論的不全是考據和細節,其中深藏文化內涵。阿圖羅·沃曼尖銳地指出過:
“從16世紀起,關乎玉米的興趣和爭論就帶有意識形態色彩。爭論先是圍繞美洲自然與文明相對于舊大陸的低劣以及后者對前者統治的合法性,后來演變為關于熱帶和溫帶孰優孰劣的辯論。玉米起源問題被嵌入人類文明和進步之演變的討論框架中。不少源自那時的偏見改頭換面延續至今,貌似中立的科學語言便是這些偏見的遮蔽。”
1597年,英國人杰勒德(Gerarde)在他關于植物學的書里這樣總結了那個時代自然學者對玉米的看法:
“盡管孤陋寡聞的印第安蠻人從低下的生存環境出發,認為玉米是一種好糧食,但是至今沒有確鑿證據顯示其優點。玉米沒有什么營養,粗硬且難以消化,與其說是給人吃的,不如說是給豬吃的——這是顯而易見的結論。”
文化成見如種族歧視一樣浸入骨髓。玉米至今被看成“窮人的食品”。墨西哥今天仍有人認為吃玉米低級,吃小麥高級,仍然有白人把“印第安人是只會吃玉米的豬”掛在嘴邊。
阿圖羅·沃曼在《玉米與資本主義》中還指出了一個可疑的現象:
歐洲歷來重視農業史文獻,農學著作浩瀚如海,但關于玉米在歐洲傳播的記載卻雜亂無章、少得可憐。經歷了一個長時期的冷遇后,玉米悄無聲息地進入18世紀關于植物學的系統文獻和農學教科書,似乎它生來屬于歐洲植物譜系。它在歐洲文獻中的再現“缺少一個驚奇”!阿圖羅·沃曼認為“缺少驚奇”的現象不是隨意的遺忘,而是微妙的淡化,為的是迎合那個時代從布豐、德保3到黑格爾所代表的歐洲思潮——美洲是文化低下的大陸,是應該被歐洲教化的大陸。
晚上與Z一起在網上查閱了中國與玉米的關系:
玉米于16世紀經陸路與水路傳入中國。由于能生長在水稻無法企及的山區、坡地,玉米迅速傳播,并與土豆、紅薯等美洲作物的引進一起,在中國造就了兩三百年的人口增長、經濟發展和政治穩定。有異于歐洲,玉米的傳入與發展在中國有古老、明確的記載。何炳棣等兩位當代中國學者分別在中國各地搜集到關于玉米的古老名稱達65、99個之多。
遇上了反對“轉基因”的積極分子
在墨西哥這個天主教國家里,每年的圣誕節和新年前夕各部門都有員工聚會。今天,熱情的普埃布拉大學社會學系主任邀請我們去參加他們的年終聚會,并根據我們的興趣所在,特意安排我們與反對“轉基因”活動家胡利奧一桌。胡利奧本人是研究民間宗教意識的,他積極參與保衛墨西哥生態農業的社會運動。
墨西哥的糧食安全問題和白熱化的“轉基因”論戰,是此行一個始料未及的收獲。出于對祖國的擔心,我們格外注意胡利奧介紹的情況:
他告訴我們,作為玉米的故鄉,作為以玉米為民族認同符號的國家,墨西哥面臨著威脅,承受著屈辱。直到上個世紀60年代,墨西哥仍然是個在基本食品玉米方面自給自足的國家,自1982年開始進口玉米,1994年(即薩帕塔游擊隊起事的同年)與美國、加拿大簽訂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生效后,每況愈下。現在每年進口800萬噸玉米,占總消費量2000萬噸的40%。墨西哥人民——玉米的母親——竟開始食用在美國喂牲口用的粗硬的黃玉米!墨西哥人咀嚼的美國玉米,苦了味覺,刺痛了心!
不能完全歸于國家落后,更不能譴責人民懶惰。墨西哥只是整個陰險的國際棋盤上一個被逼到死角的小卒。
世界糧食市場的根本性變化始于二戰后。美國利用戰爭的特殊形勢和戰后的有利地位,利用誘餌式的對外“援助”改變世界傳統糧食消費的結構,對本國農產品高額補貼,逐漸使大多數貧窮國家淪為對美國的糧食和食品進口國,而美國則一直穩居全球第一糧食出口國的位置。
口糧是一個國家的命脈,糧食主權的喪失威脅著國家的安全,糧食,這是一個政治命題。
曾幾何時,墨西哥因有幸與美國、加拿大簽立“新自由主義”式的協定而受到拉丁美洲他國的羨嫉;而今天,它像一個危機四伏的國家案例為他國敲起了警鐘。1992年,作為1910年革命成果的墨西哥憲法遭到閹割,為農民爭得了土地所有權的憲法第27條被悄然刪改,一切回到了那場并不徹底的革命之前。自上個世紀90年代始,外國資本紛紛購買墨西哥土地,政府放棄了對農民的援助,美麗的“自由”換來的是農業和農村的分崩離析。
“轉基因”商品種籽和食品的出現使一切顯得倍加緊迫。
胡利奧告訴我們,“轉基因”是近十幾年出現的一項新技術。比如,西紅柿易受冷歉收,科技人員就把鮭魚基因輸入西紅柿以增強后者的抗寒能力。現在市場上出售的“漂亮”的水果蔬菜都可能是轉基因產品,它們對人類的危害有無至今還未得到確認。胡利奧還提及加拿大的一場“轉基因”官司:幾年前,一輛運送“轉基因”種籽的車翻了,種籽落在了道旁農民的土地上,種籽公司居然把農民告上法庭索求巨額賠款,因為他們的“轉基因”商品被農民免費獲得。
“現在他們向我們墨西哥人出售‘轉基因’玉米種籽,這是不公正的!”談到祖國,胡利奧情緒激動,“玉米是我們墨西哥人對世界的貢獻,現在卻要高價從擁有‘產權’的跨國公司——主體是美國公司——購買它的種籽,那些大公司難道不正是利用了我們祖祖輩輩培育的玉米基因嗎?Monsanto公司制造出代號為Terminator的玉米品種,它具有一種生物化學能力,只能用于一次性播種,第二年即失效;購買使用過它的農民必須連續向該公司購買。這不是科技的進步,這是邪惡的膨脹!”
胡利奧深情地說,墨西哥是玉米的故鄉,這里不僅有種類繁多的各色玉米,而且仍然有寶貴的野生玉米。一旦“轉基因”種籽大規模入侵,將危及它們的生存,使這一人類遺產萬劫不復。
據胡利奧說,實力雄厚的大公司收買了知識分子和“科學家”為他們宣傳,但是人民也組織起來了。胡利奧為我們開了一長列反對“轉基因”的組織和活動家的名單,有“綠色和平運動”的墨西哥代表,有“大地大學”、“海洋大學”的跟蹤研究者,還有一個能熟練運用網絡手段的瓦哈卡印第安農民!他們要求對“轉基因”商品貼簽標明,給人民知情權、選擇權;他們迫使政府發布對“轉基因”商品玉米種籽進入墨西哥“暫緩期”的法令。
聽著他滔滔不絕的介紹,我想起了在墨西哥城恰普爾特佩克地鐵站里看到的一個展覽:地鐵過道的櫥窗中陳列著象征墨西哥59個玉米品種的59捆玉米秸。每一捆玉米秸都被一根手工編織的紅帶子扎住。這些由普埃布拉北部山區印第安婦女編織和使用的帶子原來是用于保護婦女生殖能力的,用在玉米秸捆上是因為她們把玉米看成大地母親的象征。有些玉米秸捆的帶子換成了灰色,并寫上了污染這種玉米品種的“轉基因”種籽的名稱。
我們想到了中國。中國是水稻重要的發源地之一,至今有豐富的野生水稻。中國也是大豆的故鄉,大豆野生品種達6000種之多,占世界野生大豆品種的90%。就在我們甜蜜蜜地與世界接軌的日子里,資本的魔掌已經伸進中國。
聚會結束時,系主任給我們——遠方的客人送了“圣誕小吃”,然而今天最大的收獲是植入心中的“警惕”。
到火山腳下的小村去看玉米
早晨乘公共汽車去瑪爾塔在火山附近的家做客。
瑪爾塔是個“社會工作者”(luchador social),組織農村婦女發展副業,幫助她們推銷玉米替代產品。玉米每公斤只能賣1比索,農民僅靠種玉米賣玉米無法生存,而一個玉米葉娃娃能賣20多個比索,一個玉米葉圣誕花環能賣100多個比索。但是地主的聯產聯銷公司勢力很大,農民很難與他們競爭,日益加劇的經濟危機也使手工藝品難以售出。瑪爾塔經常去北部山區,輔導農民養鴕鳥,把肉、蛋出售給大飯店。
整整一天的旅行,我們能從各種角度看到那兩座沉默不語的巍峨火山。它們就是著名的波波卡特佩特爾(Popocatépetl)和伊斯塔西瓦特爾(Iztaxíhuatl)火山,海拔分別為5452米和5286米。瑪爾塔家的村子就在火山腳下,火山哪天火氣大,整個村子都可能被吞沒。1910年革命以后,農民至少分到了土地;但自從修改了憲法第27條以來,大莊園的鬼影再現,據說以鬧游擊隊的恰帕斯州地區為甚。
瑪爾塔的嬸嬸家只有老兩口,養兩頭奶牛,有一輛小卡車,種著200平方米玉米。這里的旱地玉米一年一季,4月到11月為玉米的生長季節,收成主要用于自己消費。跟著嬸嬸上了閣樓,地上堆放著玉米,是一年的口糧。這里的農民仍以玉米為主要糧食,自己做玉米小餅。
我們新奇地看到有紅色、藍色、黑色和白色的玉米,真不愧是墨西哥!嬸嬸邊挑了幾個“各色”的掖給我們作紀念,邊抱怨說,近十幾年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玉米1公斤1比索沒提價,但消費品價格成倍上漲,過去0.5比索一件的衣服,現在要花50比索。村里的年輕人都往美國跑,進餐館打工,或在附近的美國來料加工廠做洗染工,縫制褲子。從嬸嬸家的閣樓上望去,村里有些人家在蓋小樓,聽說都是在美國打工掙到了錢的;有的樓只蓋了一半,人還在美國。墨西哥農民已經是被遺忘的邊緣人。
嬸嬸的玉米地里,莊稼已經收完,長著些苜蓿。殘存的一些玉米也許是為了留種,個頭比我所見過的中國玉米高,紅、藍、黑、白分開種,否則會長出雜色的玉米。這里的農民仍用傳統方法選種,挑出長有20行、每行30粒的玉米棒子留種。人們不愿意用“轉基因”玉米種籽,“對人體有害,而且只能用一年,要不斷向種籽公司購買。即使有人動心,也不愿意真的使用,怕影響了周圍鄰居的玉米”。
嬸嬸告訴我們,這里的玉米種植非常古老,附近還長著些很小的玉米,有三四百年歷史了。人們保留著古老的風俗,每年2月,帶上種籽去教堂為玉米祈求祝福;每年3月12日,帶上火雞、“蘑萊醬”4去“波波”火山獻祭。當然,慶賀“波波”的印第安節日早已被天主教篡改為紀念圣格里高利5的節日。
聽瑪爾塔說,墨西哥有很多與玉米有關的神,比如,玉米神叫Cintéotl,嫩玉米、干玉米、玉米收獲的季節都分別有對應的神。有些虔信的印第安婦女至今做飯時,還要先往玉米粒上吹氣,安慰玉米不要害怕入鍋,并小心翼翼地收攏被吹散的玉米粒,以免日后受到“玉米大人”的懲罰。
玉米的確是中美洲文化的核心:瑪雅人的圣書《波波爾·烏》(Popol Vuh)中敘述神怎樣在用泥、木頭造人失敗后,最后用玉米成功地創造了人類。
在國內讀過被翻譯成西班牙文的阿茲特克人文獻集《戰敗者的目光》,其中有一段讓人傷感的文字:1520年5月,阿茲特克人一年一度最大的節日“青玉米節”來臨了,是祭奠戰神威齊洛波其特里的節日。請示了西班牙人后,印第安人被獲準照例慶祝節日,而西班牙人卻背信棄義地制造了一場大屠殺。這個事件在西班牙人的史書里被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在印第安人的文獻里卻占了很大篇幅。印第安人一絲不茍地描寫了整個準備活動和祭祀儀式,在寫到游行隊伍準備出發時,有這樣一句話:
“所有人,所有年輕的武士全心全意地整裝待發,準備紀念自己的節日,以此向西班牙人顯示,讓他們驚嘆,讓他們親眼看看這一切。”
原來在精心的準備、細膩的描寫中,埋藏著印第安人淳樸的自尊心!
(責任編輯:杜建國)
* 索颯,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員,著有《豐饒的苦難:拉丁美洲筆記》、《拉丁美洲思想史述略》等。
1 2005年,10墨西哥比索約合1美元。
2 Richard S. MacNeish,美國當代考古學家。
3 Georges Buffon,18世紀法國自然學家;Cornelius de Pauw,18世紀尼德蘭哲學家。
4 用多種辣椒、香辛料制作的墨西哥特產濃醬。
5 古代墨西哥印第安人在玉米播種季節開始的3月11日到“波波”火山向“火山精靈”獻祭。由于這個日子與天主教教皇格里高利一世San Gregorio Magno的忌日3月12日接近,西班牙殖民者將印第安節日篡改為天主教節日。
《綠葉》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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