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
水哥來自陜西,是一位鐵路工人,父母是工人和農民。雖然水哥的家庭并不算富裕,卻有著相對難得的開明氛圍,這為水哥走向更加廣闊的世界提供了有利條件。
在義務教育階段,水哥親身體會了霸凌的存在,也感受到了個人反抗的無力,在霸凌者的陰影中走向高中。在高中和大學里,水哥獲得了良師益友,在他們的影響下不僅走出了陰影,還親身體會到了他人對一個人所能產生的巨大鼓舞與激勵。
在好老師的引路下,水哥接觸了馬列主義,這份積累成為了一粒種子。而真正讓它生長發(fā)芽的土壤,則是水哥步入的工作領域。對勞資關系和工人權益的零距離接觸,催化了馬列主義的理論,使之迅速融貫到水哥的階級意識和斗爭勇氣里。他不僅從此認可自己身為一名工人的身份,同時也積極參與到工人群體的維權行動中。
權益無小事,為自身權益的斗爭并不總是轟轟烈烈大開大合,它融貫在工人的日常生活中。個人的摸魚偷閑和集體的協(xié)同抵制,都是斗爭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事實上的共同利益并非總是得到事實上的全面支持,有一些人心存僥幸,有一些人心存逃避。帶頭斗爭的人能夠成為榜樣,帶來激勵,但仍不能脫離每個工人本身的決心,和工人集體的協(xié)商共識。水哥用親身經歷向我們展現:來自外部的有力臂膀固然能為我們撕開一個口子,然而第一步仍需要我們自己踏出。
文|馬乙己
鳴謝|水哥 錫釘 藍色 大烏龍 畫外音
同時代人 鈍感超人 喵了個咪
我出生于2001年,家在陜西漢中,但出生地卻在新疆。那個時候我爸媽都在新疆務工,是在生下我之后他們才回的家鄉(xiāng)。我父母都是很典型的流動工人。
父親一直在干建筑工地的活,進過鐵路局當過勞務工,參與修建過廣州的高鐵,去過廣州、河南、新疆、山西等地。他現在還是愿意在工地干,但是我覺得他的身體受不了了,就勸他早點回來。母親在我高中的時候短暫地出去務工過,是去新疆阿克蘇摘棉花,但在我讀初中以前她一直在家務農。我讀大學的時候,他們到了江蘇無錫打工。母親比父親早一年去,在一家光伏電子廠打工,父親隨后來,在一家物流公司當裝卸工。
雖然換了幾次學校,但我開始讀書的年紀非常小,讀到三年級時我才七歲。一開始,我在村子里的小學讀書,但或許是父母覺得教學效果不好,在一兩個月后就把我送到了縣城的一家私立幼兒園。可能是因為家里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在那里只上了一個學期,在那之后我被送到了鎮(zhèn)上的一家兼具小學和初中的九年一貫制公立學校。上學的頭一兩年,我是走讀生,住在二姨家中,主要是外婆在照顧我。到二年級的時候,我媽打工回來,發(fā)現我的學習情況大不如前,便選擇留下照顧我。五年級以前,我主要是寄養(yǎng)在二姨家,中間也在二嬸家住過,在那之后便開始長期住校。也就是說我有相當一段時間是在父系母系兩邊的親戚家度過的。
“隨著我的年齡增長,他不那么父權了”
在我的成長經歷中,母親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母親是初中學歷,雖然不算高,但在農村中已經不錯了。從小到大,我母親一直比較關注我的學習,所以當我的字寫得越來越差時,她就意識到我的學習情況退步了。我記得我們是小學三年級開始學英語,第一次我考了倒數第二,于是我母親就買來DVD機和英語光碟,還找我們英語老師下載了一些學習資料,希望能讓我把英語成績趕上來。我的英語成績確實有所提高,至少從此以后都能及格了。
據我所知,很多家長會把孩子扔在一邊讓ta自己學習,家長則去做自己的事。我母親會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做題,如果有一些摘菜洗菜的活那就在我邊上做,直到我把作業(yè)寫完為止。不僅如此,到初三為止,我做的題里凡是她能明白的,都會先去看一遍我的教材,她自己學會后再給我講解。這是很多家長都做不到的。
和很多家長一樣的是,我母親也會打我。但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挨打完后她會告訴我我犯了什么錯誤,為什么要打我。我挨打的時候確實恨她,但挨完打后又恨不起來。
我母親的監(jiān)督還是很有必要的。比如高二的時候,她剛好又出去打工了兩個月,那兩個月我的成績就下滑得很厲害,因為周末我總是去網吧打游戲,上課和考試的時候就睡覺。她從班主任那里知道了我的情況,回來后為我請了一周的假,帶回家里后既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但也不和我說話。那種感覺真的難受極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必須承認,母親不在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自己該做什么。
我母親另一個特別的點在于,雖然學歷不如父親的高,但思想反而更開明一些。她很尊重我的選擇,比如高中分文理科的時候,和我大學報志愿的時候。文理分科時我父親直接讓我報理科,因為“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就是這么想的。但我除了數學稍微能及格,理科其他方面都不行,學文科背知識點倒還可以。我母親則說,讓我想選什么就選什么,不要強迫我選理科。讀大學填報志愿時也是,我報了某個大學的哲學專業(yè),我母親則認為不用征求他們的意見,只要我想讀就行。23年1月份我去江蘇和父母一起過年,那時我現在這個單位的招聘通知還沒下來,我父親希望我去多少找一份差事來做,我母親則覺得再等兩年也來得及,只要自己想好了。
這么看下來仿佛我父親是個很父權的人,但我感覺他在父子關系中實際上并沒有很父權,或者說,隨著我的年齡增長,他不那么父權了。不過小時候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并不豐滿,因為他時常在外打工,每年只有過年前后的兩三個月可以見到他,而我母親則基本上在家。他的確是比較傳統(tǒng)的家長,有種說一不二的權威,時不時還要考考我。我讀大二的時候曾和他吵架,吵架后就互相不說話。一開始吵架是因為他聽信短視頻上的營銷號,總覺得能靠炒股一夜暴富,結果賠了十來萬,至今還在炒。
另一個吵架的緣由是,我目前不愿意結婚,也不愿意戀愛,可以算是獨身主義了,他知道后很不樂意,說“你不愿意結婚,我們老王家的香火怎么辦?”——這句話有點氣到我,因為面對同一個問題,我母親問的是等她和我父親走了以后,我一個人怎么辦?沒有人再陪我了。這顯得我父親關心的不是我本人,而是什么家族血統(tǒng)的延續(xù)。我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從我開始上班,逐漸有了經濟自由時,他就不再跟我吵架了。以前回家如果我母親在的話,我就幫她做家務,一起做飯洗碗什么的,但我上回回家發(fā)現這些事完全是我爸在做,我去幫忙他就讓我去休息。
催婚
相比農村里其他男性來說,我父親其實也是很開明的,只是跟我母親相比不那么開明。我從小聽到別人對他的評價,就是“好男人”這三個字。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他去賭錢,賭輸了回來的時候跟我母親不好意思交代,但是她知道了,接著把所有的錢都給我父親,跟他說你去玩吧,花光了也沒關系。從此我父親就再也沒有賭博過了。
即使被霸凌,也不會告訴家長或老師
小時候我在學校里遭遇過校園霸凌。約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霸凌的存在,因為確實看到高年級的欺負低年級的,但當時體型差距太大,什么也不敢說。即使告訴家長和老師也沒用,除了能讓你轉學,家長也做不到什么,只能找老師;但在老師看來這些霸凌行為很多只是小孩子之間鬧脾氣而已,一些老師甚至會說出諸如“一個巴掌拍不響”之類的逆天言論,完全不打算認真了解情況。所以即使被霸凌,也不會告訴家長或老師。
六年級的時候新來了一個插班生,出于好奇我跟他搭了很多話,那時他自己也說我是他在這個學校最好的朋友。但不知怎么的,到初一的時候他就開始逮著我欺負,這大概算是我遭受校園霸凌的開始吧。初一的時候又來了一些其他學校的學生。他們中有幾個體型比較壯的,還有一些因為成績不好,從城里轉過來的孩子。簡單來說,他們普遍成績偏中下游,性格上也比較暴力,行事風格比較沖動,被他們霸凌很難抵抗。那時早上幫他們疊被子、打水打飯、洗碗,這都是家常便飯。更過分一點的會要求每月或每周要給他多少錢,或者給他買什么零食之類的。我一直這樣過到初中畢業(yè),升到了縣里的天津中學(這個中學是天津援建的),總算是噩夢結束了。
所幸,在高中我認識了兩位很好的舍友,給了我許多支持和幫助。其中一位姓劉,因為同屬一個宿舍,所以無論上課還是吃飯都經常一起,聊的話題也比較多,又因為我們正好都玩英雄聯(lián)盟,周末也常一起出去上網。我經常看到有人請他幫忙,他一律來者不拒,無論什么人、什么忙,只要他能幫全都可以幫。因此他人緣特別好,我從沒見過說他壞話的。那時我也不知道是羨慕還是什么別的想法,總之那時我也想成為人緣這么好的人。結合前面就我挨了三年霸凌之后的性格,有這種羨慕也很正常的。于是我開始學習他待人接物的方式,直到現在為止。雖然畢業(yè)后見面的次數少了,但是,每次我見到他都感覺自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另外一個舍友姓石,是個學音樂的藝術生。他是那種不愿意把話藏在心里的人,有一回他說自己很難受,問我能不能出去陪他逛一會,我陪他在旁邊的公園里逛,他給我講了很多心里話,情真意切,把心里的情緒展現得明明白白。除此以外,他還是個勤工儉學的人,他大學去了某地師范大學的音樂系,學費,生活費都是自己掙的,沒問家里要過錢。
是你們在教我,讓我沒有墮落
我是哲學專業(yè)的,系里有一位濤濤老師。濤濤老師是胡適的信徒,盡管我們立場相異,但他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他是很負責很有勇氣的,對那些既無真材實料、又不能給學生謀利益的老師相當厭惡,為此經常和人吵架,所以這么多年來仍然是講師而非教授。從心理上來說,我第一次看到濤濤老師時也覺得他比較嚴肅,因為他長著那樣一張臉。聽他的課多了之后,尤其是聽了他開的道德哲學選修課之后,外加參與他開的讀書會,我發(fā)現他確實很幽默——雖然幽默的有點像冷笑話——也很真誠。
濤濤在學校時辦了個讀書會,我和他的關系大概就是這時候稍微親近一點。真正坦誠相見是在我工作之后的第二個月休假期間。在從榆林到西安的火車上,我迫切地想要找個人傾訴。于是我找到了濤濤,約他吃個飯。我告訴他我想見他的原因以及他對我的影響。濤濤很感動,他同樣向我傾訴。他曾經被監(jiān)控了半年,因為那個讀書會被舉報了,罪名是蠱惑青年。這讓他很受傷,因為只有參加過這個讀書會的才有可能舉報他。怕是沒什么可怕的,畢竟他不是第一次被請喝茶。我們畢業(yè)以后,院長根據上面的政策,讓他正一正教學風氣。濤濤上來就搞量化考核和績效,還要考核專業(yè)課水平,老師們都不愿意,有的甚至找關系到省教育廳,結果不僅沒能正風氣,反而還給老師們集體漲了工資。他最后對我說:“也許你們覺得是我教得好(主要指人的品格),但是對我來說,是你們在教我,讓我沒有墮落。”
濤濤老師他也是農民家庭的孩子,上的是當地的石油學校。之后一路刻苦讀書,拿下了哲學博士學位,到了我本科學校教書。他沒有加入基督教,但經常看《圣經》,且去教堂做禮拜,實質上是個基督徒。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上帝,但他確實信基督教的教義,尤其是教義中規(guī)定的應當去做的那些事。他對基督教的信仰可能是一種道德上的信仰。實際在我看來,他是道德上很優(yōu)秀的一個人,對學生負責,做人也真誠,而且也勇敢。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不信共產主義。
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哲學院當時的副院長帶我們入門去讀馬列著作。有次他剛好講到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他讓我們去看去讀,之后要一個個提出自己的想法或者問題,但很多人沒有提出來,只是復述了一遍毛澤東的話。他對此比較生氣,告訴我們說:不要以為它的語言淺顯就很容易懂了,可以把這種道理寫得這么淺顯,有幾個哲學家可以做到?后來他還帶我們去讀列寧的著作,也是這樣的讀法。這是我第一次深入接觸馬克思主義的相關內容。
在沒有遇到濤濤老師講課之前,我認為有幾個靠譜的老師。副院長是一個,他現在已經是院長了。他教馬克思主義原理,講課頗有水平,不像其他老師照著 PPT 念,或者讓學生自己上去講來充數。另外兩個老師是教美學的,一男一女,他們上課我都是可以聽進去的,也比較被吸引。這些老師都有共同點,他們的上課方式能吸引我的注意力,能讓我不開小差,讓我有興趣聽下去。這個是我給他們高評價的一個關鍵要素。
我是農村出生的,現在是個工人
大學的時候我也算不上馬克思主義者。我的同學中很少有跟我家境一樣的人,唯一一個跟我家境差不多的是我的一個河南舍友,甚至可能要比我家還差一點,相比我們來說,其他同學算得上“非富即貴”了。加上濤濤老師的影響,那個時候我其實不太向往左翼的相關理念。在學校里面,學生之間的階級感體現得沒有那么明顯。我大學談過一次戀愛,但我們雙方的家庭很不相當,對方家在西安有好幾套房子,她哥還開了公司什么的。當對方問我以后打算干什么、去哪里的時候,我就不免想到這些差距。
有一次,我跟前面提到的劉同學去了浙江,真的去工廠干了一陣。最開始是想干兩個月,但實在太累了,我們不斷縮減,最后縮減到兩周。自那以后我開始稍微關注一點偏左一方面的話題或書籍。我真正完成左轉,是自我干現在這份工作開始,轉變非常迅速。我感覺一參加勞動生產就很快完成了這種轉變,并且連帶著激活了大學時期讀的那些馬列著作和別的左翼理論。可以說在生產領域中得到的切身體驗,幫助我真正理解了我們所面對的那個勞動制度和政治經濟秩序。雖然我們上學時課本會說工農是國家的主人,到今天也仍能從各種地方聽到這種說法。然而,無論是我之前的人生經歷,還是參加工作后的所見所聞,都告訴我實際情況恰恰相反。現實中你如果自稱是工農,難免會遭到身份的鄙視。尤其是工人和農民兩個身份重疊在一起的時候,甚至于再疊加一個“婦女”的身份,那無疑就處在了鄙視的最低端,是最受壓迫的那一部分。不過也確實有人向我們描述過,工農做主的時代是什么樣的,我就想為什么會產生如今這種倒錯的變化。我的很多朋友都還在上學,尚未切身參與到生產勞動中來,我說的很多話不僅沒法引起他們的共鳴,反而會招來反感。
我目前在鐵路行業(yè)工作,心理上已經可以承認自己是個工人了,并且我知道我大概率這輩子都是工人,不會再有什么別的可能性了。我也不是沒想過以后可能會辭職去干一些想干的事,但我的工人的身份是永遠擺脫不的,它一定會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以前不敢自稱工農,而現在我敢這樣說:我是農村出生的,現在是個工人。
“只要火車不翻,就什么事都沒有”
最開始我工作還是很認真的,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有什么責任都會盡到。我這個工作工資不高,但畢竟在國企,勝在十分穩(wěn)定。那些干了十幾年的同事常說“只要火車不翻,就什么事都沒有”,一些問題頂多扣一點錢,還能接受。而且實話說,我的工作不算繁重,甚至可以說得上輕松,我覺得還是很適合我的。
害怕火車翻掉
我父親可能還想讓我考公務員或教師,亦或是考研,我母親多少也有這種想法,但她還是會支持我把這個工作干下去。濤濤老師跟我說,公司在把我們當儲備干部,我當時沒有反駁他,因為我清楚他在安慰我。我的朋友們因為我在國企工作,所以也都覺得還好。總而言之,感覺我的親戚朋友基本是支持我做這個工作的。
其實我覺得現在的工作挺不錯。在那之前我還做過別的工作,大多是在私企做銷售或者策劃之類,它們的老板或者小領導都沒把我當人看,覺得我到點下班了就是不尊重他們。這種工作我最長干過一天,直到第二天才走,因為那是我第一份工作,表現得還比較老實,后面我再遇到這種工作往往就借口上廁所跑了。我現在這個工作自由時間很多,上班的時候可以跟同事講話打鬧,也可以摸魚。哪怕現在公司配了攝像頭,該摸還是得摸。對我來說,一份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度,譬如現在讓我去另外找工作,那除了真正履行八小時雙休制度以外的工作我根本不會考慮的,哪怕工資比我現在要多兩三千一個月。我覺得那太累了,我母親在電子廠上班的時候,早上六點多就得起來去廠區(qū),到晚上十點半才能回到家,相當于一天有15個小時是待在廠區(qū)的,換我根本受不了。所以目前我沒有換工作的打算。
在這個單位我認識了一些工友,有一些很典型,很能說明問題。其中一位是98年的,他大學學的就是鐵道工程,但他一開始沒有去鐵路局而是去了中鐵下屬的工程局,干了一年左右轉行來到現在的單位。他一開始是作為技術人員而非工人被招進來,但來了以后和我們一樣做的是工人的活。之所以第一個提到他,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和他很像。雖然他實際上已經是工人的身份,并且自己也會自稱是工人,我能看出他心里仍是不承認的——他不太與同事們聊天,尤其是那些沒有讀過大學的老工人,他和帶自己入門的師傅也無話可說,經常互不理睬。也許是因為是上過大學吧,他還算愿意和我聊天。在外面的時候,談及工作,他都絕口不提收入、工作具體內容一類。實際上他平時工作很認真,從不偷奸耍滑,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幫過我很多忙,帶我熟悉這行的工作,但可能心底里還是沒法完全接受自己是工人階級的這個事實。
另一位工友是老劉,他今年轉到我們班組,以前在鐵路局下面的某大區(qū)當車間主任,現在只是一個普通工人。也許是思維習慣使然,他凡事總站在領導干部的視角來考慮,我們很不喜歡他。每次他帶我們出去干活或者工作就免不了要催一催,或者給我們講講大局觀,我們早就聽膩了。
第三個是老胡,我們平常給他的綽號是“胡老漢”,因為他才三十多的年紀就已經有了五十多歲的發(fā)際線,頭發(fā)快掉光了。他目前去了別的地方的鐵路局。“老漢”其實很好說話,雖然我們叫他“老漢”,但他心理上是比較年輕的,跟濤濤老師一樣,他能夠理解我們想的是什么。
第四個是何老師,他和我在意識形態(tài)上重合度比較高,雖然他自己不去主動涉獵,但很愿意聽我講些有關左翼方面的事情。何老師有一個特點,就是越和他交流,其語言就越來越犀利,越來越敢說真話,就算面對領導的時候也是如此。有一次他說公司把我們這些工人當日本人看——他的原話是“日本鬼子”,可能語言上不一定恰當,但思想情感無疑表達得很清楚。領導知道后臉色很不好看,但這種攻擊性管用,這么懟完之后一個小問題就很快解決了。
你自己都不敢為自己出頭,這讓大家怎么幫你?
在我們這行,以老帶新是很常見的事,我剛進去就是老王帶著的。一方面是帶著進入工人同事們的圈子,另一方面也是帶著進入所謂的“斗爭”活動。有一天我干完活很累,我們主任還讓我和另一個新同事去給他搬兩桶水到辦公室,所以我臉色很不好看。于是那個主任問我是不是生氣了,我說我確實很生氣,為什么要我們搬水?另一個同事一直幫我打圓場,說我是累了才這么說的。我們主任也沒有罵我,從那以后沒有叫我們班組再搬過水。這件事被老王知道了,他說我不慫,很猛。
其實老王本人也不慫。我們公司里有一些知名刺頭,其中不乏上報到上級集團知曉的,那些領導見到他們基本都繞著走,這些刺頭里就有老王。有一次我聽說老王和其他工友想去找領導談轉崗的事,就請他們把我也帶上,我雖然不轉崗,但就想看看他們怎么去做這種工作,怎么讓領導辦事。于是老王就帶我一起去了,我覺得可以視作老王他們對我的一種認可?總之從那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去和公司爭取、對抗的活動,他們就開始叫上我了。這種“認可”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膽識。假如有不敢斗爭的新人,我們也不會拉他,畢竟你自己都不敢為自己出頭,這讓大家怎么幫你?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會試著鼓動他,但是鼓動了還是不敢,那就沒有辦法。按照老王的話,就是“太慫了,沒有救”。
對于我們工人來說,維權的需要總是很多的,面對相應的問題我們經常會互相討論,了解各自的看法,乃至于為之后的共同行動做準備。這些討論一般先是發(fā)生在我們各個班組內,自己回宿舍也會找?guī)讉€關系好的討論,之后會推選本班組內像老王這種“積極分子”去互通消息,再把意見反饋給大家。最終我們都能知道大家總體上對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
例如,有一個工友家在附近,經常中午回家吃飯,有一天中午騎摩托車出了意外,被撞成了癱瘓,我們就一起討論過這件事。討論的焦點就在于這個工友應不應該報工傷。
這個工友之所以中午回家吃飯,和我們食堂的收費制度有關。我們公司的分支眾多,我現在工作的地方算是兄弟單位,原單位會為我這樣的員工提供每月1000塊的伙食補助,而我們吃飯每餐只收一分錢,相當于免費。但之后改了政策,只有那1000塊補助,沒有免費餐了,我們得自己花錢吃飯。而關于是否報工傷的討論,則關系到我們公司的另一個情況。我們公司每年會設置工傷指標,報工傷會影響今年的安全系數。與之配套的,我們有一個叫“安全抵押金”的政策,意思是每個工人第一年交5000,此后每一年,如果全年沒有安全事故的話會額外發(fā)5000。假如這個工人報了工傷,那么當年這個5000塊就沒了,還有可能影響到其他的獎金,比如每半年度的績效獎還有百日安全獎等等。
在討論的時候,一部分人認為,這個工友在上班時間回家吃飯,那責任當然在他身上;但我們另一大部分人認為,他之所以回家吃飯是因為食堂收費了,根本原因在于公司的制度設置。對于這種責任劃分問題,我們大部分時候都支持歸責于公司。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即如果調查結果認為責任在那個工友而不是公司的話,我們要不要去做偽證,證明他是上班時受傷的?我們中大部分人都愿意這么做,來支持他或者他的家屬去報工傷。當然,也有一些人不支持,譬如有兩個人,一個把責任歸于那個工人本身,另一個則是害怕那5000塊泡湯了,所以不支持那個工人報工傷。在我們后來私下討論的時候,大家會覺得這兩個人是不可靠的,以后再有什么類似的活動就不會優(yōu)先考慮他們。如果他們說需要幫忙,那大家最多就是把他們之前幫助其他工人的部分還清,在那之后不會再幫他們的忙了。這個也談不上一種“篩查”,在同一個班組里,大家心里都清楚各自是怎樣的人。說是“篩查”也好“提純”也罷,其實都是人際發(fā)展的一個階段。我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先要看看大家到底是怎樣的人,看看其中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
“打破心中的枷鎖”
如前面所說,我初中三年遭到過霸凌。那種狀態(tài)我覺得和現在我們在勞動領域中的狀態(tài)很相似,即會覺得自己的對手過于強大,覺得無法戰(zhàn)勝,從而難以興起堅定的反抗意志,多少有一些怯懦。
我不否認他人的影響和幫助很重要,就像我受到那兩位高中同學和濤濤老師的影響而發(fā)生改變一樣。但歸根結底,要發(fā)生改變,還得我們自己下定決心。當身邊有人站出來反抗的時候我會備受鼓舞,只有這個時候我也站出來,成為繼第一個人之后的第二個人,那才算得上是自己的決心。接下來站出來的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越來越快——這種精神力量是感染所有人的。所以我認為,某種程度上來說,假如有人展現出懦弱、膽怯的一面,那我們不該去批評他,說他慫,一味機械地要求他自立自強,因為我們也曾經這樣過。我們能夠做到的其實是給他展現一個榜樣,去感染他、鼓勵他,讓他能夠打破心中的枷鎖,從而走上反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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