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4日，荷蘭海牙國際刑事法院第一預審庭，80歲的羅德里戈·杜特爾特，在視頻畫面中緩緩抬起了頭。
這是法院成立以來，第一次審判一個黃種人前總統。
高高在上坐著的，是兩白一黑三個女法官，她們要以“反人類罪”，審判這位菲律賓前總統。
法官宣讀的每一項指控，都像一把鈍刀割開記憶。而杜特爾特一言不發，沉默如一塊淬火的鋼。
也許，杜特爾特一生硬朗，要在海牙，寫完最后悲情的一筆。
壹
1945年3月，羅德里戈·羅阿·杜特爾特，在菲律賓萊特省馬阿辛市呱呱墜地。
等等，杜特爾特不是達沃人嗎？怎么會生在萊特省？
在之前的文章《呂宋門閥》中，我們曾經介紹過菲律賓的門閥政治，以及杜特爾特的基本盤達沃，很多人就誤以為杜特爾特家族也是達沃土生土長的家族。
其實并不是。
菲律賓主要由呂宋島、米沙鄢群島和棉蘭老島三大島群組成，杜特爾特家族其實并不是棉蘭老島人，而是米沙鄢人，家族勢力集中在米沙鄢群島上的宿務市，屬于當地不折不扣的土霸王。和其他門閥家族長期把控當地的政治資源一樣，杜特爾特家族也長期把持著宿務市長的位置。
那為啥明明是米沙鄢群島出身的杜特爾特，會跑到棉蘭老島開枝散葉呢？
因為愛情。
1944年，杜特爾特（我們暫且叫他小杜）的父親韋森特·杜特爾特遇到了一個華裔姑娘——索萊達·岡薩雷斯·羅阿。
羅阿的父親是個中國人，姓呂，祖上來自福建廈門，和那個時候的很多在菲華人一樣，呂家皈依了天主教，取了西班牙語名字，并與當地人通婚。老呂運氣很好，被萊特島上的羅阿家族的長女相中結婚，婚后生下了女兒羅阿。
混血兒羅阿生得十分俊俏，韋森特·杜特爾特一看到就迷上了，一番追求之后，二人成婚，并在娘家生下了小杜。
婚后的生活雖然很甜蜜，但問題在于，韋森特·杜特爾特的地位有點尷尬。
杜特爾特家族雖然在宿務勢力不小，但同樣也有嫡庶之分，韋森特·杜特爾特就是庶子，如果待在宿務，一輩子只能在叔伯兄弟的手下討生活。
而羅阿家族雖然在萊特島也有勢力，但肯定也不會把政治資源讓給一個女婿。
所以，要想出人頭地，就只能另起爐灶。
正好，1946年美國同意菲律賓獨立，大量殖民地官員撤離，菲律賓急需基層官員填補美國人撤走之后的空缺，而韋森特·杜特爾特又是學法律的，所以就趁這個機會，走了門路跑到偏遠的棉蘭老島達沃市，當上了檢察官。
這就跟很多公考大省的大學生卷不過同鄉，就跑到新疆西藏考公是一樣的道理。
1949年，韋森特·杜特爾特帶著年僅4歲的小杜，來到了達沃，而妻子羅阿也在達沃找了個老師的工作。
然后，小杜就開始在達沃這個“罪惡之都”野蠻生長。
達沃這地方，本來就是菲律賓的邊陲之地，民情社情復雜，摩洛人、他加祿人、日本人、印度人混居，民族矛盾激烈，社會沖突頻發。
可能是受達沃這個地方的民風影響，小杜從小就調皮搗蛋，上了高中更是好勇斗狠，恣意任俠。據小杜自己回憶，那時候的生活就是“這里打一架，那里打一架”。在其中一次，只因為對方“看了他一眼”，小杜就拿出刀把人給捅死了。
還好小杜家里有點勢力，靠著他爸爸檢察官的身份，小杜以“未成年”為借口逃過了司法懲罰，僅僅是被開除了事。
這么來看，小杜在正常人的認知中，就是個妥妥的問題少年。
韋森特·杜特爾特對這個不省心的兒子很頭疼，但又不能不管，最后不得不托關系把他轉學到另一個學校讀完高中，然后又搞到一封推薦信，把小杜送進了菲律賓萊西姆大學。
不得不說，孟母三遷的經驗非常有效，脫離了達沃那種環境之后，小杜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僅知道好好學習了，而且順利拿下了文學和法學雙學士學位，還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
看起來，小杜似乎“改邪歸正”了，但他好勇斗狠的基因，顯然并沒有因為學法律而丟失。
1969年，學成歸來的小杜，回到達沃當了律師。
而此時，他的爸爸，已經一路晉升，當上了達沃大區的區長（省級，比達沃市市長官大）。
在“我的區長父親”運作下，小杜自然不愁編制，一回來就成為達沃市市檢察官辦公室的特別顧問，而且連積累的政績都安排好了——與“新人民軍”談判。
“新人民軍”是菲共的武裝，創始人是菲律賓共產主義革命導師何塞·馬利亞·西松，主要是在菲律賓南部進行游擊戰。
在游擊戰過程中，“新人民軍”俘虜了不少菲律賓政府軍士兵，而小杜的工作，就是和“新人民軍”談判，讓他們釋放這些士兵。
但是，在與西松接觸的過程中，小杜深深被西松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在西松的影響下，小杜閱讀了大量左翼思想的書籍，并學會了他未來執政生涯里最重要的兩樣武器——
暴力革命、人民戰爭。
當時小杜想不到的是，這兩樣武器為自己日后的政治生涯奠定了基礎，也為如今身陷囹圄埋下了伏筆。
因為和“新人民軍”談判比較順利，再加上老爹的刻意提拔，小杜在短短七年時間里，一路積功升任達沃市檢察官助理、副檢察官、檢察官。
但是，要想再進一步，就難了，因為達沃市的市長，是當時的總統馬科斯的人，哪怕他的爸爸也搞不定。
等啊等，等到1986年，轉機來了。
這一年，統治菲律賓長達20年的總統馬科斯逃亡美國，阿基諾夫人成為菲律賓總統，然后開始清洗馬科斯家族的嫡系勢力，把達沃市的市長給抓了。
本來吧，韋森特·杜特爾特作為前朝的官，也在清洗之列，但這個時候羅阿出面了。
阿基諾家族祖上是福建人，羅阿的父親也是福建人，而且羅阿家族有不少人都和阿基諾家族有姻親關系，所以靠著這層關系，阿基諾夫人不僅沒有清洗韋森特·杜特爾特，反而任命小杜當了達沃市的代理市長，2年后轉正。
小杜的代理市長證件
就這樣，本來適合當土匪的小杜，卻成了市長。
然后，小杜在這個位子上一干，就是20多年。
為啥能干這么久？因為只有小杜，能治理好達沃。
80年代，隨著老馬科斯在菲律賓的倒行逆施，達沃地區貧困率和犯罪率激增，殺人、搶劫、強奸、槍戰此起彼伏。而且，因為摩洛伊斯蘭解放陣線和新人民軍正在棉蘭老島上和政府軍打游擊戰，打仗需要錢，于是達沃首當其沖，綁架、販毒、黑市交易等等肆無忌憚，達沃亂成一團亂麻，人稱“謀殺之都”。
在達沃，法律？不存在的，拳頭才是硬道理。
對于這種情況，小杜在當檢察官的時候就深惡痛絕，但自己的身份只能做事后審判，沒法做事前預防，現在當了市長，總算可以大展宏圖了！
小杜當上市長不久，就出臺了一系列措施，包括青少年宵禁、禁止街頭飲酒、公共場所禁止抽煙、輕罪快判、加強警察權力、增加攝像頭等等。
但問題在于，要想把這些措施落實，需要大量的警力，但達沃的警力又不夠，怎么辦呢？
小杜想起了他在“新人民軍”那里學到的法寶：暴力革命和人民戰爭。
于是，小杜廣發“英雄帖”，招募“有正義感”的民眾來協助警方維持治安，并給予他們執法權。
這就是后來鼎鼎大名的私兵性組織“達沃死亡縱隊”，有時候，小杜甚至親自帶著“達沃死亡縱隊”執法。
那時候，正值《終結者》風靡世界，施瓦辛格的硬漢做派很合小杜的胃口，于是他也玩起了cosplay，穿著皮夾克，騎著摩托車，拿著手槍就上街巡邏，看到街上有人為非作歹，直接掏槍打死；看到有人抽煙，就會命令他把煙吞下去。
對小杜來說，要想讓達沃從亂到治，靠法律太慢了，靠手槍可能更快一些。
曾有“達沃死亡縱隊”隊員透露，在老杜的帶領下，他至少參與殺過50人，有的罪犯被肢解，有的被剖開肚子灌入水泥扔進大海，有的甚至被綁起來活喂了鱷魚！
不完全統計，達沃市死在死亡縱隊手里的人，起碼超過1000人。
酷烈的手段震懾了各路犯罪分子，壞人要么被殺，要么逃走，達沃市治安為之一新，成為“東南亞最和平的城市”。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雖然小杜的手段略顯酷烈，但畢竟讓更多的普通人得到了好處，所以小杜的治政模式受到了民眾的瘋狂追捧，這市長一當，就是20多年。
在這20多年的試煉里，小杜從一個滿懷理想的小杜，成長為了一個殺伐果斷的老杜。
當然，也正因為老杜殺伐果斷之后得到的巨大收益，反過來又強化了老杜這種天不怕地不怕、恣行無忌的作風，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
比如，老杜從來不按時上班，甚至公開說，“我才不鳥這種早八晚五的工作作息”、“8點的時候我還在睡覺，你叫我怎么工作？”
比如，老杜曾經指導士兵如何對付女性叛軍，說“我們不會殺死你，但我們會瞄準你的陰道射擊。”因為“女人沒了陰道，就會毫無用處”。
比如，一個澳大利亞女傳教士被奸殺，老杜卻說，“她那么漂亮，我想，身為市長應該第一個上。”
還有，老杜的緋聞女友不斷，面對質疑，老杜直接說：“我又不是性無能。我該怎么辦？把這東西留著不用？我一吃偉哥就硬了！”
說實話，老杜這種性情中人、敢作敢當的性格，固然可以強化他的硬漢形象，但也為他日后的受審，埋下了伏筆。
貳
“忘了人權這回事，我當上總統后，會將所有毒販、搶劫犯、游手好閑的人殺光。”
這是2016年2月21日，菲律賓總統大選候選人辯論會時，老杜對選民公開講的話。
不得不說，這話精準命中了菲律賓人的痛點。
當老杜通過鐵腕整治讓達沃氣象煥然一新的時候，呂宋島上，一直處于一種混亂狀態。特別是阿基諾三世（就是搞南海仲裁那廝）任上，瘋狂濫用權力，利益輸送，將國家機器異化為私產，社會治安瀕臨崩潰，警察部門警匪一家，而司法系統則徹底糜爛。
更嚴重的是，因為國家機器的腐敗，菲律賓成了毒品大國。
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菲律賓，能生產世界70%的大麻？而且因為菲律賓是個群島國家，很多小島天高皇帝遠，先天適合種毒制毒販毒，所以當時有13個跨國販毒集團和175個本土販毒組織在菲律賓活動，癮君子人數達到全體國民的近30%！
當時菲律賓的吸毒販毒情況有多嚴重？
這么說吧，你去電影院，有人兜售大麻糖果。你去學校，老師直接賣你大麻香煙。甚至在納沃塔斯等貧民窟，有60%-70%的兒童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開始接觸毒品了。
毒品泛濫給菲律賓帶來了巨大的社會問題，外國不敢投資、社會沒錢消費，甚至本來應該用來種糧食的土地，也被用來種毒品，最后導致菲律賓這個熱帶國家，居然還要進口大米。
當時曾經有人向總統阿基諾三世投訴毒品帶來的治安問題，阿基諾卻毫不在意地說：“起碼你沒死掉，對不對？”2015年，阿基諾三世布置了一次緝毒行動，結果緝毒警察卻被毒梟給埋伏了，40多名警察被打死，震驚全國。
看到民間對毒品問題意見這么大，所以老杜選擇了鐵腕治毒，作為自己的競選口號。
因為老杜在達沃有著鐵腕治毒成功先例，所以民眾也信賴老杜能解決毒品問題，最后，老杜以壓倒性優勢成功當選總統。
老杜當上總統之后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他的“禁毒戰爭”。
禁毒戰爭簡單說起來，就三條：
1，賦予警方便宜行事的權力，可以不經審判就處決毒販，如果打死了大毒梟，最高可以獲得600萬比索（75萬人民幣）的獎金，并直接升遷。
2，任何人都有禁止販毒和吸毒的權利，一旦發現有人販毒吸毒，可根據實際情況自行制止或者舉報。
3，民眾有權擊斃毒販，不用負擔任何法律責任，查實后還能領到2萬比索。
用老杜的話來說，就是：“人民的問題必須依靠人民解決，有買賣就有殺害。”
為什么老杜都是總統了，不選擇調動警察、軍隊穩扎穩打來治理販毒，而要采取這種激進的方式禁毒呢？
一方面，是因為菲律賓的司法系統效率太低，一個毒販從抓獲，到偵查、搜集證據、定罪、起訴、辯護、審判，一套流程走下來起碼要幾個月，如果毒販請個好律師的話，審判甚至需要幾年，那么這段扯皮的時間要占用多少司法資源？
在杜特爾特看來，反正你一開始把他打死也是死，最后審判他也是死，干嘛不直接把他打死呢？多省事啊！
另一方面，菲律賓的總統任期只有六年且不能連任，這六年，連整肅治理司法系統都未必搞得定，怎么可能治理販毒？
所以，老杜決定跳過司法系統，直接賦予警方和民眾擊斃毒販的權利，更關鍵的是，還有錢拿！
這樣一搞，毒販就成了行走的五十萬，菲律賓直接進入大逃殺模式，不少來自貧民窟的青年，搖身一變變成了賞金獵人，到處刷怪掙錢。而毒販則從原來的囂張跋扈變成了過街老鼠，不得不東躲西藏。
老杜簡單粗暴的禁毒戰爭，成效明顯，僅2017年，菲律賓就有86984 名毒販被逮捕，302 名涉毒官員被調查，查獲的毒品價值 84 億比索，還搗毀了9 個冰毒加工廠，與毒品相關的犯罪率下降9.8%。
此外，還有130萬吸毒者和毒販自首，哪怕蹲監獄，也不愿意被追殺，搞得菲律賓所有監獄都爆滿，一個30平的小監舍要關進去100多人。
甚至有的門閥不愿意配合政府禁毒，老杜還派人直接去殺了門閥全家......
據不完全統計，整個“禁毒戰爭”期間，菲律賓一共6000多人被殺（也有說法是30000人）。
咱們實事求是地說，老杜這么酷烈的政策，對社會治安肯定是有極大好處的，幾乎所有守法的菲律賓人，都是這一政策的受益者。
但問題在于，這么大規模的行動，又缺乏足夠的監管，肯定是泥沙俱下的。
比如被殺的人中間，肯定是有毒販、吸毒者，但也有以吸毒者身份被處以私刑的扒手、小混混、游民、流氓地痞這類，這些人的罪過，真的到了要處死的地步嗎？不至于，但死了就是死了。
比如，也有借著禁毒戰爭的名義報私仇的，兩個鄰居有仇，我給你家里塞一包毒品，就能合法把你打死。
比如，有的警察干脆自己雇傭一些“殺人小組”，把自己掌握的毒販情報提供給“殺人小組”，然后安排“殺人小組”或色誘，或綁架，把毒販干掉，然后平分賞金。
還有的民間賞金獵人，在殺毒販的時候不會顧忌那么多，不少無辜路人甚至兒童，也會成為這種民間自發濫殺行為的犧牲品。
說實話，這種大規模的私刑，嚴格來講是不符合現代法律精神的。
現代法律體系有一條很重要的原則就是“未經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現在連審判都不審，誰有資格來判決一個人的生死？難道是那些可能連字都不識的賞金獵人嗎？
所以早在2016年，阿基諾三世就公開罵老杜是“納粹頭子再世”，犯了反人類罪，西方國家也紛紛指責杜特爾特“濫用私刑”的行為是對人權的踐踏，奧巴馬更是公開宣稱：“杜特爾特的當選讓菲律賓遭遇了人權危機！”
而老杜呢？則毫不留情地反懟：“奧巴馬？他最好不要對我指手畫腳，他是個‘沙灘之子’！”
那么，誰對誰錯？
白左群體認為，國家治理不應以犧牲基本人權為代價，哪怕目的是打擊犯罪。就算毒販有罪，也應該由法律制裁，而不是民間私刑。
而菲律賓老百姓則認為，別扯那么多沒用的，毒販泛濫的時候，你咋不說管呢？現在我們的總統把販毒控制住了，你跳出來說侵犯人權了？關你啥事？
說白了，這事沒法確定誰對誰錯，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的分歧已經幾百年了，到現在都還在爭吵不休呢。
不過，國際秩序畢竟是被標榜人權的西方國家把持的，再加上老杜自己的仇家也不少，所以在內外兩方力量共同推動下，2018年2月，國際刑事法院ICC通知菲律賓政府，將對杜特爾特領導的打擊毒品犯罪行動是否有違反人權的情況展開“初步調查”。
注意，這個國際刑事法院ICC雖然總部也在荷蘭海牙，但其實不是我們所熟知的海牙國際法院ICJ，ICJ是聯合國的司法機關，而ICC則只是2002年的時候根據《羅馬公約》成立的一個山寨機構。
你說它有權吧，它在羅馬公約的締約國中的確有管轄權。但你說它沒權吧，它的管轄權的確沒有得到國際承認，中美俄都沒加入它。
不得不說，菲律賓人似乎很喜歡找山寨國際組織給自己撐腰，上次找了一個“國際仲裁法庭”搞了南海仲裁案，現在又找了一個山寨國際法庭審判自家總統。
可是，在ICC調查老杜的時候，他還是總統呢，所以給出的反應是：堂下何人？何事狀告本官？
什么？ICC說我侵犯人權？那我直接退出ICC不就得了？！
2019年，老杜宣布菲律賓退出ICC，徹底斷了ICC的念想。
本來吧，這事也就告一段落了，但沒想到，老杜臨卸任前做出的一個決定，會讓ICC卷土重來。
叁
2021年，距離老杜卸任，還有1年時間，而此時，老杜的支持率，仍然還有76%。
理論上來說，老杜完全可以修憲，再連任一屆。
但問題在于，菲律賓是門閥政治，老杜作為偏遠島嶼的家族入主中原當上總統，已經很不容易了，呂宋島那些政治家族怎么會容忍老杜在總統位置上連任，一賴就是12年？這必然會導致全國的政治家族勢力失衡。
所以，2021年11月，老杜選了個折中的方案，與臭名昭著的小馬科斯家族結盟，老杜的女兒薩拉·杜特爾特和前總統馬科斯的兒子小馬科斯搭檔參選，讓小馬科斯先當總統，當一屆后，由小馬科斯家族支持莎拉當總統。
老杜明明有兒子，為什么選莎拉？這是因為相較于哥哥保羅和弟弟塞巴斯蒂安，莎拉更受老杜喜歡，她同樣是律師出身，風格強硬，喜歡騎大型機車，所以早早就被老杜定為家族接班人。
而且，這種權力傳承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這么做的，政治家族彼此結盟，互相捧場，這一屆你捧我上去，下一屆我捧你上去。
可惜，老杜選錯了合作對象。
小馬科斯出身自統治菲律賓20年的馬科斯家族，怎么可能是易相與之輩？他和自己的獨裁者老爹一樣，對權力這玩意，異常癡迷，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
果然，小馬科斯一上臺就變卦了，不僅沒有給莎拉答應好的副總統兼國防部長職位，而且還安排自己的表弟、眾議院議長馬丁·羅穆亞爾德斯抓住莎拉的“秘密資金案”，發起了對莎拉的彈劾。
顯然，小馬科斯是想廢掉莎拉的政治前途，然后在2028年大選時，為自己的兒子桑德羅·馬科斯競選總統消滅障礙。
當然，此時小馬科斯還只是單純的政治斗爭，沒想把人整死。所以在2024年1月23日，ICC再次要求對杜特爾特調查時，小馬科斯說：“我認為，這是對我們國家主權的威脅。因此，菲律賓政府不會動一根手指來幫助國際刑事法院進行的任何調查。”
如果此刻老杜乖乖認慫，小馬科斯可能還不會把事情做絕，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抓捕。
但是如果老杜認慫，就不是那個少年時恣意任俠，成年后殺伐果斷的老杜了。
對于小馬科斯的背叛，老杜的反擊精準而猛烈。
第一招是放出了小馬科斯的吸毒視頻，要求小馬科斯強制接受藥檢，小馬科斯無論是接受，還是不接受，都毫無疑問是輸家。
第二招是亮出后手，由莎拉自爆向殺手下達了一項命令，若有一天自己遇害出事，就立馬暗殺馬科斯和他的妻子，還包括馬科斯的表弟、眾議院議長羅穆亞德斯。
第三招是釜底抽薪，扒出了羅穆亞德斯的“空白預算貪腐”案，杜特爾特的親信馬蒂雷斯掌控的監察辦公室火速介入調查，如果坐實，羅穆亞德斯這眾議長算是當到頭了。
要知道，羅穆亞德斯是小馬科斯最大的政治助力，彈劾莎拉案就是羅穆亞德斯一手推動的，如果羅穆亞德斯被整倒，小馬科斯未來三年就別干了，說不定會被提前彈劾下臺。
既然撕破臉了，那也就沒什么好顧忌的了！
2024年11月13日，小馬科斯表態，“如果杜特爾特向ICC自首，那么菲政府不會阻撓，且有義務遵守任何因杜特爾特而發出的國際逮捕令。”
這一表態，不僅被視為向老杜發出了不死不休的信號，而且還是在對ICC喊話：快點發通緝令啊！我答應配合了！
當然，小馬科斯也知道在不是締約國的情況下，向ICC移交本國公民有損司法主權，會成為自己的政治污點，所以在11月份表態后，一直沒有動作。直到3月5日，老杜帶著莎拉前往香港拜票（香港有很多菲傭，屬于對華友好政策的票倉），才授意菲律賓媒體開始大肆炒作：ICC已經對老杜發出了逮捕令！
注意，這個時候，ICC的逮捕令其實還沒發出來，無論是ICC的新聞發言人和網站，都沒有承認有這事，全世界炒作要逮捕老杜的，只有菲律賓媒體，以及一些聽風就是雨的中國媒體了。
小馬科斯這么干，顯然就是詐一下老杜，用逮捕的威脅，來逼老杜流亡中國，就像當年泰國軍方用死刑來威脅他信流亡海外一樣。
只要老杜流亡中國，不僅可以把“菲奸、賣國”等帽子統統扣到老杜身上，而且還能徹底打擊老杜支持者的心氣，逼他們在群龍無首的狀態下改換門庭。
這對老杜來說，真是個艱難的抉擇。
留在中國，靠著之前和中國的良好關系，得到庇護是沒問題的，甚至成為“西哈努克第二”也不是不可能。
但這樣一來，自己家族的政治前途，可就全都完蛋了。
目前，莎拉的彈劾案已經在眾議院通過，提交到了參議院，全靠老杜的摯友、參議院秘書長阿季·雷納托摁住，拖到了國會休會。
5月12日，菲律賓將舉行中期選舉，國會中眾議院全部的316個席位和參議院的12個席位（共24個席位）將更新，更新完之后，國會就要復會，開始審核莎拉彈劾案了。
如果自己流亡中國，老杜的嫡系中期選舉必敗無疑，那么莎拉也肯定保不住！
但是如果回到菲律賓，那小馬科斯一定會拿著ICC的雞毛當令箭，把自己送到海牙受審。
海牙那地方可是白左大本營，沒罪都能給你編出罪來，更何況老杜手中真的有血債？
想想死在海牙監獄的南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再想想在海牙法庭服毒自盡的南斯拉夫將軍普拉利亞克，還不能說明問題？
最終，3月10日晚，老杜在香港機場向支持者說了一句話：“大家給我捐款建個紀念碑吧，把我的畫像刻在上面，但一定要是一把持槍的畫像。我會戰斗到底！”
說罷，老杜轉身踏上班機，不飛北京尋求庇護，也不飛達沃負隅頑抗，而是直飛小馬科斯的老巢馬尼拉！
小馬，老子一輩子沒低過頭，這次，當然也不會向你這個小人低頭！
反正老子已經80歲了，就算這把老骨頭扔在荷蘭，又會如何？只要杜特爾特家族還在，只要自己的支持者還在，就還有希望！
說實話，老杜這一回國，打了小馬科斯一個措手不及，因為此時，ICC的逮捕令，其實還沒發出來。那么老杜回了菲律賓，他抓還是不抓？
抓，于法無據。不抓，那他之前的炒作，不是自打耳光？
為了防止出事，小馬科斯一方面安排人催促ICC趕緊發逮捕令，另一方面調集了7000名警力把機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抓個老杜，哪用得了這么多人？其實還是小馬科斯心虛，怕老杜被支持者劫走而已。
11日凌晨三點，小馬科斯終于收到了ICC的逮捕令，然后馬上命令菲律賓總檢察長理查德·法杜隆趕到機場，截住老杜，向他宣讀了逮捕令。
而老杜則拒絕被逮捕，從現場流出的視頻來看，老杜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喝著可樂，向理查德·法杜隆科普法律常識：“法律是什么？我犯了什么罪？你是總檢察長，應該知道在提出指控前，你必須提出申訴，你必須提交反訴書，如果這些程序沒有履行，我們收到的逮捕令就是有問題的！”
沒人能答復老杜，隨后老杜被強制轉移到了馬尼拉附近的維拉莫爾空軍基地，停都沒停，就被塞進了一架包機，飛往海牙。
顯然，小馬科斯也怕夜長夢多，所以趕緊把這個燙手山芋送走了事。
3月12日，菲律賓政府的包機飛抵荷蘭鹿特丹，老杜隨即被送入了海牙的拘留中心，結果還沒等老杜倒完時差，ICC就迫不及待地在3月14日對老杜開始了聆訊。
那么，老杜的結局會如何？
說實話，不樂觀。
雖然ICC成立以來，定罪率并不高（一共起訴了68人，但最后定罪10人），但作為一個因為“政治斗爭”而被送來的前總統，小馬科斯一定會不遺余力，配合ICC搜集證據，把老杜的罪名坐實。
你想想，吸毒的把禁毒的抓了，然后送給販毒的人去審，那禁毒的能有好結果么？
就算莎拉在海牙質疑ICC對菲律賓的管轄權，但問題在于，目前ICC主張具有管轄權的理由是，杜特爾特的“罪行”發生在2019年之前，那時候菲律賓是締約國，所以ICC仍然具有管轄權。
而且，《羅馬公約》明確，在非締約國同意的情況下，ICC也可以提起訴訟并做出判決。
從現在小馬科斯不死不休的狀態來看，菲律賓一定不會反對ICC對老杜具有管轄權。
目前，在小馬科斯狠辣營造的“寒蟬效應”之下，小馬科斯已經搞定了政府、軍隊、眾議院、參議院到媒體等政治精英集團，而且因為美國的支持，小馬科斯更是可以肆無忌憚。
也許，老杜的最終命運，就是在內外兩股敵人的聯合絞殺下，老死海牙。
3月13日，老杜抵達海牙后，發了一段視頻，講了三句話：
第一句，告訴所有同胞、所有親人特別是跟著飛到海牙的莎拉：我沒事，別擔心。莎拉你要趕快回菲律賓，永遠不要離開那里。
第二句，告訴所有當年參與過“禁毒戰爭”的軍警：你們做好自己的工作，我來承擔責任，過去發生的一切，無論是什么，我都會站在我們的執法者和軍隊前面，我將為一切負責。
第三句，向菲律賓告別：我的一切所為，只為菲律賓人的安寧。如果這（入獄）是我的命運，那我會接受這個命運。
無數菲律賓人看到這個視頻，潸然淚下。
肆
如何評價老杜？
很多中國人因為老杜在任期間奉行親華政策，而對老杜抱有好感，對老杜現在的遭遇報以同情，甚至期望中國出面營救老杜。
其實吧，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老杜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完全純潔無瑕。
老杜為什么保持對華友好態度？不是因為他喜歡中國，而是他對中菲實力對比有清晰的理解，就像他說的“中國有導彈，我們只有木船，難道要為一片礁石讓漁民送死？”
那時候他正因為“禁毒戰爭”而被西方針對，如果再得罪中國，是不是腦子有病？
相反，和中國保持友好態度，反而可以“以中制美”，還能從中國白嫖基建投資和軍事援助。
說白了，老杜誰也不親，他只是實用主義罷了，而這，恰恰是小國政治強人的政治智慧：接受中國貸款修建橋梁，默許美軍擴建軍事基地，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占盡便宜。
站在更宏大的歷史維度，杜特爾特事件是第三世界國家現代化困境的縮影；民眾對制度性改革普遍感到絕望——如果正常渠道無法解決問題，人們寧愿選擇暴力的“救世主”。
和很多非洲國家總統（巧了，ICC審得最多的就是非洲總統）一樣，老杜證明了強人政治在特定階段的“有效性”，但在解決問題之后，卻會迎來“秋后算賬”式的反噬。如果強人能維持自己的基本盤，那么或許還能得到一夕安穩，如果基本盤不穩，那就死路一條。
所以，自從老杜所托非人時，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老杜的確是一個硬漢，但普天之下，沒有長盛不衰的硬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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