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字是《綠葉雜志》張亮女士對我的采訪,小張在錄音的基礎上對我東拉西扯的談話做了整理和編輯,下了不小的功夫,真是位好記者,好編輯。
在小處尋找復興傳統的大道
黃紀蘇
一、有區別的對待傳統文化
我們曾經為了追求現代化而放棄了傳統,但是我們換一個角度看,現代化中的相當一部分也是我們需要的,是我們生活邏輯的一個自然發展。人想要少得病,西醫西藥就得用;想要通信便利,電報、短信當然比雞毛信快得多。所以現代化我們得看兩面。一方面它的確是西方強加給我們的,穿西服是不是一定比穿中山裝舒服?那不一定,還是傳統的服裝比較隨意貼身。但另一方面,現代化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好處,最直接最綜合的一個指標,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延長了很多。你說全球化時代人痛苦了、“現代性憂慮”了,可是一個個的壽命延長了,這我們得承認。所以我們得有一個正面、一分為二的基本態度。
在近代大危機中,在慌亂成一鍋粥的情況下,我們把一些沒必要扔掉的東西也給扔掉了,今天要光復的是這些東西。今天的重要任務,是在生活細節上區分哪些東西是好的,哪些東西是真正需要的,哪些東西是今天看上去沒什么用但今后也許是有用的,先得把這些盤點清楚。
有些傳統的東西,今天拿來就有用;另外一些可能短期沒什么直接用處,但我們要做好記錄保存工作,留住標本。我們既要有今天的眼光,又要有后天的眼光。用今天的眼光,我們看皮影這樣的博物館藝術就沒什么用,它們已經失去了市場,失去了大眾,失去了青年。但是你怎么知道再過些時間它還沒用呢?它對線條、光影的極簡運用非常獨特,誰能擔保不會給未來的藝術家提供靈感和營養呢?總之不能讓它們自生自滅,這些東西真失傳了,就找不回來了。有些藝術形式跟具體的細節,跟藝人的個性化手藝密切相連,過去了就沒人知道了。在這個時候,我們就要給它們做好標本,保存下來。過一百年沒準能派上啥用場呢。俄國沙皇當時看著阿拉斯加就一片冰天雪地,沒幾個錢就賣給了美國人,誰想得到冰雪下面還那么多礦藏呀。我們今天眼光要長遠,為我們子孫后代留下這些文化。哪怕今天看起來毫無用途的東西,只要它無害,我們就可以在一個小的規模上把它保存下來。國家真沒錢也就罷了,既然有錢山珍海味,撥一部分出來保護古典、民間文化是應當的。
還有些傳統,就不是保存標本問題了,而是要讓活在今天。人家會說,從前討論過了這個問題,已經證明不行了。那會兒不行不證明這會兒也不行。晚清民初的時候,在現代漢語處于草創階段時,你鼓吹桐城古文、同光體詩當然不合時宜。桐城文章寫得當然好啊,陳散原的詩比徐志摩的不知強哪兒去了。但在國亡無日、大廈將傾的時候,誰還有心情賞玩那些勞什子呢,趕緊卷起鋪蓋卷帶上現款從窗戶里逃命才是當務之急。但到了今天,中國經一百多年的努力獲得今天這樣的國力,我們應該能夠平心靜氣的回到老宅里翻箱倒柜把老物件拿出來晾涼,能穿的改改繼續穿,能用的找各合適地兒繼續用。芭蕾舞人家能繼續跳,我們的戲曲為什么不能繼續粉墨登場,我們的舊體詩為什么不能繼續做?
二、建立文化上的主體性
有些東西是傳下來了,比如書法,這要感謝我們教育體制里有書法加分這么一條政策,幫著弘揚了傳統文化。書法不是簡單的技巧,而是一種文化上的修煉。練毛筆字很少有寫領導報告的,寫的都得是優美典雅的古文。在橫平豎直、一撇一捺的運筆過程中,一個人接近了一種古老的傳統,窺見到另外一番天地,另外一種生活情調和生活態度。這豐富了他個人的人生,為社會生活添一點色彩,不是挺好么。
書法是傳下來了,但好多東西確實沒了。沒的和有的,我們現在并沒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好壞也很難有個絕對的標準。首先,我們現在說不清自己那一部分為古,那一部分為今。比如說,大家都有種印象,大陸傳統斷裂了,而臺灣則保留了。從某些方面看是這么回事。比如臺灣人都顯得行止有度,態度謙和,聊天的時候愛說“這個問題沒研究過,不敢亂講”;而大陸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什么話都敢說。好像是這樣,但在另一些方面似乎又不是這樣,不少傳統會繞過五四、革命、文革,通過一些教科書上沒有勾勒的秘密路線抵達我們的行為方式、處世態度、人際關系。比如說我們特別重私德、靠熟人網絡,這件事就特別值得研究。一個現代社會是不主張仗義疏財,拔刀相助的,有事找律師,留證據,上法庭。古人當然也守法,但也相當依賴法律之外的東西包括私德以及小社會的道德規范,士為知己者死,這樣聶政、荊軻就會獲得肯定。這種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好是壞呢,真不好絕對而論。聶政、荊軻的確不太有法制精神,但你要完全說他們不好,那也說不過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單靠契約就能表達清楚的。再比如奧運會大家討論體育的“舉國體制”,這其實在相當程度上也是中國人的傳統,小到一家一戶緊著老大或老幺念書娶媳婦,大到國家社會舉四方之力辦大項目,中國人比較習慣合著辦事。這不是絕對的優點,也不是絕對的缺點,特點而已。在這些地方,我們先要有所甄別,然后權衡利弊,在傳統與現代化之間進行通融和選擇。
要敢于是自己,但也不刻意不是別人。我在西安小雁塔遇見一群穿著古衣冠祭天的人,一打聽干什么的都有,小到高中生,大到醫生工程師。他們在哪兒指天劃地,鐘鼓悠揚的,按說是件挺滑稽的事,但人家一臉正氣,旁觀者也就不覺得滑稽。這種努力也可能沒什么結果——好像他們也不追求舉國上下都寬袍大袖的結果。坦率地說,我不太喜歡他們那種衣服的樣式,但西裝就一定好看么,中國領導人一到正式場合就齊刷刷西服領帶,我倒覺得夠滑稽的。如果一群中青年穿著寬袍大袖上班遛商店而不是搞愛國主義游行,自己覺得挺自在,挺舒服,氣定神閑,愿意穿西服穿袈裟也沒關系,中國文化的自主性真就在隨隨便便、不知不覺中樹立起來了。
實踐是最要緊的。民間社會現在什么都玩兒,就說放風箏吧,這是一個極富詩意的活動,奧運會沒這項目。過去詠風箏的詩句像“風清日暖又三春,悵望飄搖不定身”,其實放風箏的妙趣不止一端,你不親自去放就很難體味。我10多年前放風箏,一只藍色的老鷹,拿到天安門去放,一放就是一下午。當這藍風箏跟藍天渾然一體的時候,那種感覺很難忘。有時候晚上去放,大風中一千多米的線一下子就放沒了,天色深藍,風箏像一點孤魂通過一根線緊緊牽掛著你,隱隱約約中你體會到一些有趣的東西。這是一種審美的實踐和探索,會影響人對生活的態度。孔子說“日三省吾身”,三百六十五乘以三,這就是修煉,就是實踐。人雖然也寫,更重要的是活。人不是寫成什么樣的,是活成什么樣的。我很看重民間社會的各種“游戲”活動,像爬山野營下圍棋之類,它通過參與和實踐在日常細節中建立人生觀以及審美,包括光復傳統的積極價值。你不去親自彈奏古琴,你不去親自做浪淘沙菩薩蠻,你不去親自走一回名山大川,你不一針一線地把歷史文化織進你的生活方式,“文化建設”只能是一句空話,是一堆由口號組成的空話。
對于知識精英、政治精英來說,當然要有理論上的認識,但是,更重要的是去試驗、去體驗、去實踐。就像放風箏,我玩的不多,但經常在街頭看一些人玩,他們能玩出很多花樣來,他們的體驗感悟自然要比我豐富得多。而且,你跟他們聊天,發現他們雖沒什么學歷,但態度里透出一種硬氣,有主心骨,沒那種失魂落魄、成天找不著北的勁兒。網上有首歌叫《重回漢唐》,抒發的是家國情懷,但在配器曲式上非常傳統文人氣,很獨特。總之,要靠審美實踐,實踐實踐著,傳統就在不經意間復活了。這樣的努力多了,還愁中華文明不復興么?
三、詩教和居住模式
我們古代非常重詩教。詩教比政治報告可管用多了,人讀著“楊柳岸曉風殘月”“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成長,內心浸染了中國的聲色氣味,長大了很難不是中國人,很難不是中國心。我記得當年留學海外的時候,看那邊的柳樹老不對勁,找不到“曾舞春風萬千絲”的感覺,那樣你就不會認他鄉為故鄉,你就會懷念父母之邦。“父母之邦”這幾個字連同它的音節音調,當時覺得那么動人心弦。有了這些東西在你嘴邊耳畔腦際,你自然是五千年文明的子孫。當然還會有其它社會影響進來,把人往別處拉,但是有了這個基礎,它拉起來就不那么容易。詩歌的功夫在于濡染,你沒法精確說出你哪件事是受了那首詩的影響,但它的影響肯定在那兒。中華民族幾千年綿延不絕,詩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記得文革不久,父親在燈下讀書,我湊過去看,父親說是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聽他讀“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盈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覺得怎么那么好聽啊,那感覺和著臺燈柔和的光色永遠印在了記憶里。道理和美感水乳交融,流進了你的血脈。
當然,除了詩歌,還有其他連接今古的通道,但詩歌成本低,容易普及。有個朋友去學古琴,幾千塊錢一張琴——還有上萬的。一個人經常撫琴,會影響他的人生觀,他會離狼奔豕突的風塵大道遠些。買得起古琴就買,買不起就讀讀詩,寫寫毛筆字,效果差不多。需要有人研究一下傳統的詩教、樂教之類的具體過程和機制,研究它們在塑造一種人格,一種態度、一種懷抱的過程中如何起作用,這會是一件非常有益的工作。我們今天學校上課的時候肯定有詩朗讀,在中山公園音樂廳也有配樂詩朗誦,到底哪種效果好,需要實驗和摸索,不是一讀出來就必然對,說不定有人一念,倒把人嚇跑了呢。我還記得三十年前聽李淑一本人朗誦毛主席的《蝶戀花·答李淑一》,特別難聽,根本受不了。也許在古代就是這么念的,但是今天確實已經受不了了,今天就要找到今天的有效方式。比如“床前明月光”,你要大聲讀出來,可能就了無韻味,古代詩歌也許今天只適合默誦。這些東西就都需要探討,需要試驗,在實踐的基礎上總結。假設有5000萬中國人,在上小學的時候把唐詩三百首背了一半下來,再過20年,這一代人成長起來,跟從小背雅思英語的人肯定是不一樣——我們姑且不說哪種好,但肯定是不一樣的。構成世界最根本的東西是人的內心結構,內心結構就像一個房子,柱子、房梁、檁條、門窗是些什么東西,就決定了你是一個什么人,決定了你這個房子將起什么作用,會對什么人開放,里面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要利用優良的傳統材料,搭建好中國人的內心結構。當然傳統是流動開放的,我們沒必要抱殘守缺。
1992年北京的菊兒胡同得了聯合國世界人居獎,它的設計就是強調中國傳統的四合院式的居住模式,家家戶戶離的比較近,左鄰有什么事兒,右舍就聽見了;東家端出碗菜,西家也嘗嘗,想法很好,可后來好像不了了之。你可能會說,這反映了人們不再需要傳統的鄰里生活方式,需要的是個人主義的關起門來各是各的世界。這個試驗的確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價值。你還別急著說傳統就失敗了,我有些朋友,50多歲了,他們都在琢磨以后到農村郊區,租一片地兒,蓋幾間房,大家生活在一個大院里,就像一個大家族似的,聊天、喝茶、下棋的時候在一塊兒,回頭關起門來,又各有自己的空間。有些高校退休職工已經成群結伙干這事了。20年前大家沒房子住,三代人一間屋的情況不少見,所以巴不得趕緊“私密”私密。現在兩個人住200平米,還復式結構,看完恐怖片都不敢睡覺,家里出點什么事兒有個病有個災,跟馬季侯耀文似的沒人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就需要在居住模式上多一些聯系。那么傳統的四合院圍樓村寨之類就都可以參考,變通出新的模式,使個人和集體保持一種平衡的關系。這模式一定是多樣豐富的,是民間社會自己搞出來的,而不是設計院設計好了由政府布置下來的。單由國家去設計很難切合實際的需要,因為你沒那么大的想象力。今天民間開始有這能力了,你不讓他搞他自己也會自己去搞。在這個過程中會對傳統有所保留,有所淘汰。國家當然也可以起推動作用,但總的說來,人民比政府聰明。
四、結語
中國應該到了用實踐和細節去重建當代文化形態的階段了。要打破傳統的學術類別和簡單狹隘的研究模式,理論要有自知之明,因為在一個巨變的時代,它往往跟不上實際,跟不上而指手畫腳,那就有害無益。應該做什么,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得去實踐,沒有實踐只能是空說。實踐一定是落實在細節上面的,這就需要走出書本,走進胡同,走進錄音棚,走進個人博客去感受和思考,去做社會學的調查。要在小處尋找傳統復活的大道,要讓普通人感到親近隨意,在不間不隔不知不覺中跟五千年耳鬢廝磨,發展感情,就像前面說到的書法、風箏、音樂、民居之類。一首曲子怎么做才既有來歷又有新意,是用蕭還是用笛?你會在如泣如訴的反復吹奏中,忽然發見傳統正與你四目交視,就像寶玉初見黛玉時的情形:這位妹妹好像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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