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禁城東南巽方閱讀王蒙
黃紀蘇
歲末到國家博物館參觀《絲綢之路展覽》,真是美不勝收。出來看見還有個“王蒙”的什么“書法作品”展,覺得納悶:王蒙的手跡多年前見過,書法再怎么定義,他那個好像都不能算吧,什么時候成書法家了?中國是片神奇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的平民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樂趣,就是飽覽各種奇跡了。所以我看時間還早,就三拐兩拐找了去。找到地方才發現是自己沒看仔細,展覽大廳里懸掛的并非王蒙的墨寶,而是近五十位“最具實力的書法家”從他著作中摘寫的“吉光片羽”。我用手機拍了幾張,擱這兒和讀者分享:
這樣的語錄和這樣的書法、這樣地方,要是沒有某個大人物一聲令下,很難想象彼此能有見面的一天。孔孟佛經太遠不說了,近人里好像林副統帥也沒享受過的這樣“待遇”。我這回仔細讀了展覽前言,其中交代得明白:
2013 年9 月,“青春萬歲——王蒙文學生涯六十年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辦,前來參觀的觀眾很多,其中一位領導同志參觀后說,應該請些書法家把王蒙著作中充滿智慧和幽默的句子寫下來辦個展覽。我們感到這個想法很好,于是國家博物館和中國書法家協會密切配合……
這讓我聯想到前兩年眾多文人手抄《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事件。那件事的商業動機呼之欲出,從那兒到到毛主席紀念堂的距離,也許比從那兒到農貿市場的距離要長。而這件事明擺著是長官意志,從這兒到西北乾方紫禁城的距離,恐怕比王蒙本人感覺的要短。這位“組織部來的年輕人”,當年質疑了無形的紫禁城,被“組織”發配到了達坂城一帶。改革開放后凱旋而歸、扶搖而上,從《人民文學》主編到文化部部長,從啟動意識流寫作到宣布“文學失去轟動效應”再到“告別崇高”,亦官亦文、官文相長地成為呼風喚雨的文壇領袖。到如今,容我改句唐詩:有客西北來,衣上南齋雨——“南齋”就是“南書房”。
一個人活在人堆兒里,少不了一身而兼多種矛盾的身份、對立的心境、沖突的價值。如何從中求得心安理得,是每個社會成員必修的人生功課,也是值得窺探的個人心理和社會心理過程。挑戰紫禁城的“改革派”、“開明派”胸牌,王蒙好像沒摘,而紫禁城的高大上派頭,王蒙看來也沒拒。把倆冤家對頭譬如情敵安排在一張床上休息,這對任何人都是挑戰,更不用說敏感的讀書人了。王蒙化解矛盾的辦法就是他登高一呼的“躲避崇高”。這個口號,正中當年讀書人的下懷,馬上成了時代最強音。他們于是化內心阻力為動力,在討伐“偽君子”的大旗下組織起“真小人”的正義之師,向著外幣本幣裸奔,朝著處級局級猛撲。將“躲避崇高”崇高化,這只是王蒙和廣大讀書人使用的一種心理保護機制,他們還使用了其他種,例如透著瀟灑自如的幽默及自嘲。像范跑跑那樣一邊跑一邊高聲背誦洛克、霍布斯,雖然比干跑強,但顯得傻乎乎的。如果他跑完了立定沖觀眾一笑,指著墻上或地上的身影說,“我看挺像悲鴻先生的奔馬”,也許就達到領導同志稱贊王蒙的“充滿智慧和幽默”了。這次王蒙語錄展上諸如“不妨有一點自嘲”、“耐心高于智慧,耐心高于道德”之類的勸世良言,其實都可以從心理保護機制的角度給予“同情之理解”(主辦方前言里說他們“感到”領導的想法很好,也是突出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否則顯著跟落實上級交辦任務不過夜似的,就沒意思了)。我真的沒有挖苦王蒙先生的意思,平心說,因人格矛盾、內心沖突而哄哄自己蒙蒙別人,這在今天實屬難能可貴,可以折合為從前“仁人”的反躬自省了。今天眾多知識精英早已練成科幻小說里才有的絕技:他們剛津津樂道完彼此的升官提級,脖子都不轉一下就接茬痛批中國“兩千年官文化”。在不減速的情況下從一套價值/身份向另一套作直角甚至銳角切換,擱汽車早飛進路邊的公廁或火鍋店了。
王蒙的這批語錄我就不推薦大家去看了——推薦也不會有人聽我的。但我還是建議讀者沒事兒的時候讀讀王蒙別的作品。自嘲因能知己,知己方能知世。圓滑歸圓滑,他對世道人心的見識高出銳角知識分子不是一星半點。例如,我頭些天讀到他談毛澤東的一篇文字,在對毛的一片亂罵、亂贊聲中,算得上鶴立雞群。立在紫禁城附近,會賦予吉祥如鶴的王蒙一種既保守也現實的理性視角,即他語錄里所說的“清醒度”。天下的事就這樣有弊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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