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章 > 思潮 > 文藝新生

陳州救災

文立島 · 2008-11-24 · 來源:烏有之鄉
收藏( 評論() 字體: / /

陳州救災


作者新聞發布會


本劇是以無名氏之原著《陳州糶米》為道具
以宋代大森林為背景
潛伏數月
合成的
已通過專家鑒定
證明屬實
特此公告

主要人物
(排名不分先后,按姓氏筆劃多少羅列)
小衙內——名劉得中,劉衙內之子,朝廷派往陳州糶米賑災的倉官
王粉蓮(女)——陳州名妓,居住黃樓后院
包拯——開封府尹、龍圖閣待制
呂夷簡——丞相
劉衙內——皇帝近臣,名門權貴之后
楊金吾——劉衙內之女婿,陳州府太守
范仲淹——戶部尚書、天章閣大學士
張千——包拯隨從
張二嫂(女)——張千少時鄰居,陳州一酒店主人
張小——陳州災民,其父張老,其叔張大
黃經濟——陳州鹽商,黃樓主人
韓魏公——丞相

正   文


京城。議事堂。范仲淹、韓魏公、呂夷簡。韓魏公、呂夷簡坐。韓魏公雙眼微閉,似在打盹。呂夷簡看范仲淹。范仲淹倒背手,攥一卷紙,急促地來回走動。
片刻,外面忽報:“劉衙內到。”
劉衙內大步上。看看那三位大人,又看看天,落座:“怎么,天塌了,三位大人?”
“塌了。大窟窿。”范仲淹忽地在劉衙內面前站住:“都是你保舉的好清官。”
劉衙內:“下官保舉的好清官又怎么啦?”
范仲淹:“你保舉的好清官在陳州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有人告到京城來了。”
劉衙內哼了一聲:“謠言,又是謠言。知子莫如父,我兒向來忠于吾皇、愛民如子、廉潔自律、大公無私,我保舉他去陳州絕無差錯。”
范仲淹哼了一聲:“絕無差錯?這是狀紙,衙內還是看完再說吧。”將狀紙朝劉衙內懷里一按,繼續袖手走動。劉衙內,捏住狀紙一抖,邊看邊哼:“嘖嘖,白紙黑字好個事似的。我倒要睜大眼瞅瞅我兒到底在陳州捅了多大個窟窿。”
范仲淹:“自令郎去陳州之后,老夫的右眼皮就老是跳個不停。今晨老夫剛到議事堂,就見堂前柳樹上翹著一只烏鴉——”
呂夷簡:“昨日那上頭還是只喜鵲,喳喳叫。”
范仲淹:“這么大這么黑的烏鴉,老夫還是頭一回見。哇哇直叫,每叫一聲便拋下一串白糞——”
呂夷簡:“有一串差點滴到老夫的鼻子上,幸虧老夫一偏鼻子,”說著一偏鼻子,突然睜大眼,湊到劉衙內脖子后瞅了瞅——“衙內,你的后領子——”
劉衙內摸后領子,摸了白花花粘糊糊的一手,嗅了嗅,一皺眉抹在狀紙上,咬牙道:“他娘的不是什么好鳥。”
范仲淹:“糞——憤也。陳州大旱三年,民不聊生,抗旱救災,刻不容緩,想當初朝廷急令老夫選派官員去陳州糶米賑災,衙內還記得欽定米價否?”
劉衙內看狀紙,不作聲。
呂夷簡咳嗽一聲:“欽定米價五兩白銀一石米,每個災民補貼白銀半兩。”
范仲淹:“此事關系陳州十萬災民性命,老夫不敢怠慢,急招眾公卿來議事堂商議,想當初你們三位都在場,老夫傳圣上旨意,剛一開口,衙內就上前一步說 ‘今災區危險重重情況復雜,京城一般官員養尊處優,怕受不了災區的艱苦,難堪重任。我兒劉得中風華正茂精力充沛,正苦于沒個機會報效朝廷。舉賢不避親,我舉薦我兒劉得中領命賑災!’衙內言辭懇切,直入老夫心窩,老夫急招令郎前來見過,但覺年輕氣盛,未敢輕允,其他眾公卿也多覺不妥。衙內你呢?說知子莫如父,當堂表示愿拿人頭擔保無事。既立保狀,老夫也無話可說了。想不到令郎去陳州不到十日,衙內言猶在耳,卻有陳州災民告到京城來。”
呂夷簡:“今晨老夫剛到街上,便遇到一個叫張小的后生攔轎呼冤,口口聲聲要見包龍圖包大人;老夫接過狀紙一看,覺事關重大,急到議事堂報范大人。此事在京城恐已傳揚開去——”
劉衙內忽地起身,將狀紙朝椅子上一丟:“呸,就是傳到圣上耳朵里去俺也不怕。這狀子雖說不是一派胡言,可也顛三倒四、狗屁不通。那刁民說我兒勾結災區官府和商人抬高米價,米里摻糠——真他娘的胡說八道、顛倒黑白。還說什么挪用災銀中飽私囊,更是放屁一般。三位大人試想,我等官員已蒙吾皇高薪養廉之隆恩,個個家底豐厚,養尊處優,此生足矣,豈會再昧著良心伸手去掏衣食父母的腰包?我兒自幼受優良家風之熏陶,執政為民、廉潔奉公、久經考驗、堪為楷模,豈會見利忘義因小失大?下官一看即知,定是一些如張小等閑雜人員居心不良,認為倉官一職是個肥差,便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無事生非、亂扣屎盆,逮住點屁大的事就搞得像地震一般,煽風點火、蠱惑人心、聚眾尋釁、張牙舞爪、公然對抗朝廷、唯恐天下不亂;而一般草民又不明真相、互相煽動、推波助瀾、充當幫兇、到處亂咬。近來我大宋國泰民安、和諧穩定,三位大人豈能容小人散布流言、混淆視聽、擾亂我大好局勢?”
韓魏公微微睜眼,插了一句:“老夫聽說西夏、契丹又擾我邊境了。”
呂夷簡:“還有那金蠻騎兵虎視眈眈,日本倭寇蠢蠢欲動——”
劉衙內:“這可都是國家頭等大事啊,不知諸位大人有何良策?”
范仲淹:“這些大事自有圣上定奪,我們還是回到陳州一事吧,攘外必先安內嘛。剛才衙內一番言論氣沖斗牛,想來也有道理。不過這狀子上告令郎劉得中枉殺災民張老一事可是事實吧?”
劉衙內:“大人見怪。想當初我兒領旨待發,下官就怕他心慈手軟,遇上不法分子不敢處治,有礙抗旱救災之大局;好在吾皇圣明,敕賜紫金錘一柄,專打那暴力抗法的刁民歹徒。學士大人也有言在先,如有趁災打劫、搗亂生事者打殺勿論——”
范仲淹:“想當初,老夫眼瞅著令郎捧著紫金錘雄赳赳氣昂昂跨出大堂的樣子,右眼皮就開始大跳,預感兆頭不妙。那張老年愈古稀,不過是聊發少年狂與令郎分辨幾句,犯不著給一錘打死。”
劉衙內:“學士大人此言差矣!據我所知,那張老勾結黑社會,煽動一些不明真相的災民趁災起哄、圍攻官府、打砸搶燒,確實是刁民一個!我兒以大局為重,一再克制,幸有侍衛忍無可忍,使出紫金錘,殺一儆百,一舉平定局勢,現陳州城已恢復正常秩序,百姓情緒穩定。忽然又跳出個什么告狀的張小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鳥,應立即擒住、戴上鎖銬、嚴加法辦!”
范仲淹:“如此說來,令郎還是功臣一個呢。看來此事還得奏明朝廷——”
劉衙內一驚,道:“此等小事何需上奏?自我兒下陳州賑災以來,傳浩蕩皇恩于萬民,民心大順,捷報頻傳,圣上歡喜之余,又順天承運、外修和好、穩定邊疆。如今,圣上正一心籌辦六十壽辰之大典,只待我等臣民和萬國使節赴京共賀、揚我國威,這等時候,怎可以區區此等小事煩擾圣上?前日下官陪圣上考察典禮籌辦事宜,一路上但見圣上龍眉微鎖、龍顏泛黃,想來是龍體欠安哪。”
范仲淹長嘆一聲:“當今內憂外患,圣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劉衙內高聲道:“請圣上放心,學士大人也只管一百個放心,陳州一事包在下官身上!這刁民也真是,看著偌大個陳州府衙他不去,偏要瞞著鍋臺上炕、硬是拖著一雙窮腿到首善之區來添亂。學士大人明斷,請速下公文,令陳州太守嚴查此事,此事純屬陳州地方事務,下官定當退避三舍,其他任何京城官員也不得說三道四、暗中施壓、粗暴干涉。”
韓魏公輕聲道:“聽說陳州太守是衙內的乘龍快婿?”
范仲淹:“老夫倒忘了這一層——”
劉衙內:“我那賢婿,自幼習儒,精通經史,品學兼優,德才兼備,特別是自任陳州父母官以來十年如一日,秉公執法、潔身自好、于百姓秋毫無犯、對朝廷忠心耿耿,但凡去過陳州的朝中官員無不頷首稱贊,連圣上對其政績也有耳聞,說要當個典型宣他進京做報告呢。怎么?三位大人就沒聽說過陳州有個‘楊青天’?就是我那賢婿。”
韓魏公閉目自語:“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俺只聽說陳州有個‘楊黑天’,積得冤案無數、路人皆知。”
呂夷簡道:“老夫數年前去過陳州,楊太守口碑確實不差。”
劉衙內點頭:“呂大人明察。”
范仲淹搖頭:“老夫還是覺得不妥。”
劉衙內急了:“這又有何不妥?我那賢婿辦案向來穩打穩扎、絕無差錯,下官這就立個保狀,以人頭擔保無事!”
范仲淹笑了:“衙內唻,你上一張保狀還趴在案子上笑我呢。”面向韓魏公:“韓大人意下如何?”
劉衙內自語:“這個韓聾子,一遇到俺的事就裝聾作啞陰陽怪氣的,一肚子壞水。”
韓魏公睜開眼睛,眨巴幾下,道:“說到陳州大旱,老夫忽地想起一個事來。你道這陳州旱從何來?”
范仲淹嘆口氣:“好好,知其然還得知其所以然,老夫愿聽其詳。”
呂夷簡對劉衙內低語:“又要和稀泥了。”
劉衙內對呂夷簡低語:“哼,和不好叫他嘴上起大瘡。”
韓魏公起身走動,侃侃而談:“三年前,陳州有個農夫被綁赴刑場,臨刑前,農夫對著蒼天大呼冤枉,連呼三聲,然后當眾發下三樁誓愿,聲稱如真是冤枉,則三樁誓愿樁樁應驗。第一樁,是他死之后兩眼圓睜——”
劉衙內打岔:“這不稀奇,俺老爹死后兩眼睜得比核桃還大,合上不就得了?”
韓魏公:“兩眼圓睜,誰也合不上;第二樁,是他死之后天上連著下兩日冰雹,專砸冤枉他的濫官污吏;第三樁,是他死之后——”
呂夷簡打岔:“且慢,這雹子不是說下就下的,又不是往鍋里下包子。真的下了?”
韓魏公:“別急。第三樁,是他死之后讓那陳州大旱三年,震動朝廷——”
劉衙內哼道:“編吧你。編的好戲。”
范仲淹問道:“唉,真是三份天災七分人禍啊。這眼也睜了,天也旱了,不知那雹子下了不曾?”
韓魏公:“劊子手手起刀落,人頭落地——霎時天昏昏地昏昏,大雹子小雹子如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一個個全像那農夫睜大的眼珠子,專找帽子帶翅的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砸了兩日一宿,有的砸塌了鼻子,有的砸歪了耳朵,有的砸腫了眼泡子,有的砸裂了天靈蓋,有的砸斷了門牙,還有的砸壞了那個地方。有個縣官從砸塌了的衙門里冒出頭來大呼:‘救命,我是李大人’,馬上有個雹子砸下來,砸得李大人直挺挺的。據傳,百官里頭砸得最輕的是太守大人,他在密室里呆了很久,以為沒事了,打開一扇小窗、伸出鼻子——”
呂夷簡:“蒼天有眼保祐楊青天——”
韓魏公:“忽地一個尖頭雹子穿窗而入,砸在嘴唇上,砸成了兔唇——”
劉衙內怒道:“一派胡言!我那賢婿上唇確有一道小豁,是他夜審案卷勞累瞌睡、不慎磕在案角上所致,此乃因公負傷,應記二等功。韓大人身為朝廷要員,公然在議事堂上插科打諢散播謠言居心何在?俺正想查找謠言的來源,請圣上下旨封殺——”
范仲淹:“衙內息怒,韓大人跑題了,韓大人有一次夜讀還叫燭火舔掉了一圈胡子呢呵呵。言歸正傳吧——這狀子的事呂大人還有的可說?”
呂夷簡:“請學士大人定奪。”
范仲淹抬手捂右眼:“韓大人高見?唉,老夫的右眼皮又跳開了。”
韓魏公:“嗯,老夫也突感不適,象給雹子砸了似的,先告辭了。”手捂嘴唇退場。
范仲淹,咳嗽一聲:“罷罷,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如此,那就依了衙內說的吧。那烏鴉又在哇哇叫,叫得老夫好生心煩。衙內聽著,你辦事我放心,省下你的保狀,且替老夫修上公文一張,老夫過過目蓋上大印,著人發往陳州府衙督辦就是。”
劉衙內喜形于色:“學士大人安排,下官豈敢怠慢!”
范仲淹皺皺眉頭:“老夫已有三日未曾出恭,恐要憋出人命來。衙內大人,人命關天,你好自為之吧。老夫也去了。”
劉衙內目送范仲淹深施一禮:“大人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忽轉身又對呂夷簡深施一禮:“呂大人且留步,謝呂大人攔下狀子并美言幫腔——”
呂夷簡驚得后退一步:“衙內見外,折殺我也。”
劉衙內:“呂大人好事做到底,且到寒舍一坐,幫俺弄弄這公文的事兒?”
呂夷簡:“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夷簡還欠衙內一大筆人情呢。”
劉衙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呂大人的事就是下官的事。這范大學士果真是個大好人,難得糊涂。只那韓禿子老是他娘的各一路,又詆又壞,氣殺我也。呂大人有什么好法子幫俺拾掇拾掇他?”
呂夷簡:“還是先說說眼前這狀子的事吧。小心使得萬年船,衙內可不要小看了那告狀的,人命關天啊。”
劉衙內鼻子一哼:“本衙內打死人向來不用償命,這是祖傳的特權。賤民一個,隨他告去,俺看個熱鬧。大不了破費些銀子。”
呂夷簡:“這張小憋著一肚子怨氣四處亂撞,口口聲聲要找包大人,萬一真的撞上他——”
劉衙內一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瞎貓撞上死老鼠。不過聽說那老包正在南方視察著。”
呂夷簡:“就要回京復命了。我正有個不好的事要告知衙內,他回京路上定會取道陳州——”
劉衙內驚得眉毛一揚:“莫非老家伙聽到了什么風聲?不好,俺耳旁嗖嗖的,頭皮發涼——”
呂夷簡微微一笑:“衙內莫慌,聽我細講,聽說,包拯南行前有刺客夜入開封府行刺——”
劉衙內一拍手:“好一個俠客!刺著哪兒了?”
呂夷簡:“幸有包拯的親隨張千舍命相救,屁股上吃了一刀。”
劉衙內:“誰的屁股?”
呂夷簡:“張千的。”
劉衙內:“也好,叫這尖頭怪多事,該!”
呂夷簡:“這包拯年愈八旬,才斬魯齋郎,又囚葛監軍,朝中與那兩位沾著連著的何止一二十人?因而結下山海冤仇——”
劉衙內:“俺也恨他三分。哼,這老東西,越老越辣,連圣上的人都敢惹,我看他是站錯了隊。查查,不信他沒問題。俺不是魯齋郎,也不是葛監軍,俺是個不好惹的大馬蜂窩。他到陳州膽敢狗咬耗子——”
呂夷簡:“他還敢咬刺猬呢。不過,包拯此行并沒有視察災區的受命。那張千是陳州人氏,包拯十有八九是順遂張千之愿——”
劉衙內:“一偏腿就去了陳州。唉,我還真怕他狗咬耗子,一過街就會咬著我兩個小的。我得快快告知兩個小的,鳴鑼開道好生迎著他!”
呂夷簡:“去哪里迎他?就他和張千兩個,一身布衣,你認得出?”
劉衙內:“一身布衣?他還想微服私訪不成?看俺不告他個開小差。”
呂夷簡:“防人之心不可無。衙內小心點就是了。”
劉衙內:“謝呂大人提醒。我那賢婿對老夫從來是言聽計從、事事小心,只這小兒剛出道,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是個直腸子驢。俺這就修書一封,連公文一道快馬加鞭發往陳州。告訴我兩個小的,封城、封路、封嘴,城內凡有擺攤的、上訪的、乞討的、煞風景的一概清出城外,老包到了陳州城,眼里一片清凈,眼不見心不煩,不就得了?實在看不慣就隨他去,圣上又沒差他管陳州的事。”
呂夷簡:“衙內說的是。這狀子的事還得快點壓下去,免得老學士怪罪。”
劉衙內:“是,下官這就讓陳州府來人,八抬大轎接那刁民打道回府嘿嘿。老學士那里——俺自有主張。”
呂夷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不了找個替罪羊最好。回吧。”
劉衙內撿起狀紙狠狠地戳了戳:“哼,我連替罪羊也懶得找,對付刁民我兩個小的都有一套,看回陳州不先割了你這賤蟲的舌頭,再辦你個墜樓自殺嘿嘿。”


陳州城。城內一條街。街旁一酒店。包拯、張千上。張千騎馬,包拯牽馬。兩人均著一身布衣,不時擦汗。
包拯:“張千,那個騎驢的女子跟在我們后頭有多時了,不如停下等等她,讓她頭里走著。”
張千:“大旱天的還舉著傘呢,不緊不慢的,一看就不像是良家女子。我下來問問她,”說著欲下馬,一條腿剛翹到馬背上,被包拯一把拽住:“張千,你屁股上的傷口尚未痊愈,還是呆在馬上吧。”
張千:“這馬粗皮尖骨的,呆在上頭得有個鐵屁股才行。小的是屬猴的,自小坐不住,還是小的牽馬吧。”
包拯:“猴頭,休要再說小的大的,說好了一進城就叫俺黃老。黃老看在你屁股的面子上就給你做一回馬夫吧。”
張千翹起另一條腿下了馬:“這馬累得只扭秧歌,大人還是饒了俺們兩個罷。”
酒店里出來一位中年女子,倚門而笑,張千一眼瞅見,閃到馬后。
包拯:“你這猴頭,躲什么?”
張千:“看那半老徐娘,乍看上去怎么像小的鄰居張二嫂?小時候她扇過小的屁股,到如今還疼著。”
包拯:“少小離家老大回,你從外頭帶了一大捧兜腮蓋嘴的胡子回來,只怕你認得她,她不認得你了。唉,老夫想來也有四十余載不曾回老家一趟了。人情如山,囊中羞澀,老夫是有家難回啊。罷罷,這次隨你尋個別處,且把他鄉當故鄉,辭官歸田,隱名瞞姓,免去人情,也免得連累你再為俺吃上一刀。”
“小的是有家難尋,”張千四處張望,“怪!這里三十年前明明是一大片桑樹林呀,怎么現在連個桑樹毛也不見,難道大旱三年全旱光了?那個女的真是張二嫂的話就更怪了,小的記事起就知道她粗手大腳的只會摟草剁柴、養雞喂豬,怎么搖身一變養起客店來了!”
包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張千,說到桑林,老夫倒想起這里的一個傳說來,說孔子來陳州講學,路經一片桑園,看見一高一低的兩個女子正在采桑葉,便對弟子們戲言道:‘南枝窈窕北枝長。’高個女子聞聽便對唱:‘夫子到陳必絕糧。’低個女子也對唱:‘株林有路走不得。’高個女子又唱:‘還來問我采桑娘。’……”
張千:“夫子到陳必絕糧——大人到陳必放糧。”
包拯:“此地古稱‘宛丘’,人祖伏羲即建都于此,伏羲為萬民之源,陳地當為萬姓之根。《詩經》里有《陳風》‘關關雉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的就是這里。又有‘東門之扮,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榖旦于逝,越以宗邁,視爾如荍,貽我握椒’……”
張千:“關關是個鳥,這俺知道。婆婆其下小的就糊涂了。”
包拯:“此詩的意思是——東門有白榆,宛丘有櫟樹,子仲家的姑娘,樹下來跳舞……大好年華去得快,興之所至快快來。我看你似荊葵花,你送我花椒一大把。”
張千:“我小時只記得聽人唱什么‘陳州的閨女屁股寬’哈哈。”
包拯:“孔子到此講學,留下七弦樂歌。后有曹植、李白、李商隱慕名而來,留下詩篇。看這城內,果然名不虛傳,好一個溫柔富貴鄉,只可嘆城里城外兩重天,城外旱災肆虐,一路但見禾焦樹枯、哀鴻遍野,哪有一絲詩歌里的繁華光景!南方所見,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觸目驚心啊。”
張千:“大人,別離騷了,總之都是三年天災惹的禍。小的看店門口那女的一個勁地瞅咱,怕瞅破了咱的身份,還是另找個店歇歇吧。”
那女的突然上前,對張千道:“這位大哥有些面善。”
張千嚇了一跳:“你道俺是誰?”
女的叉起腰笑道:“哼,多了一把爛胡子俺就認不出了?小時候爬墻頭豎到你二嫂家的豬欄里,腦門上的疤還在哪。”
張千摸摸腦門笑道:“哪壺不開提哪壺,二嫂恕張千有眼無珠。”拱手施禮。
張二嫂一拍手:“真是張千!叫張千的遍地是,叫俺扇過屁股又給開封府包大人當差的張千也就你一個,千里挑一。快去二嫂的店里坐著。”
包拯牽馬道:“張大人先坐著,小的去店后頭拴馬。”
張二嫂又一拍手:“果然升了官!混上了高頭大馬,還配了牽馬的!微服私訪是不是?真低調,剛才在店門口還扭扭捏捏呢,害得二嫂差點不敢認了。今晨二嫂一起床左眼皮就呯呯跳,知道今天要來個財神爺,好,說曹操曹操到。二嫂的店有救了!”
張千低聲道:“求二嫂小點聲,可憐曹操歸心似箭,只想快回老家看看。”
張二嫂:“二嫂這里不是家?老家有什么好看的,旱了三年,日子過得還不如我扇你屁股的時候,我要不托親戚遷到城里來早就旱死了。看你,旱得蔫兒吧唧的,吃完飯攢攢勁再走!小二,有好酒好肉只管端上來。”
張千一驚:“別別,弄兩個燒餅、舀一瓢涼水就行。”
張二嫂:“別別,別屈了官肚子。當官的出門辦事又花不著自己的,不吃白不吃,簽個字就行。看你這個官當的,瘦得光剩一把胡子了,包大人都給你吃什么了?”看包拯落座,對張千耳語:“包大人也真是,就給你配了這么個干巴老頭?看他黑的。”
包拯咳嗽一聲,道:“近墨者黑嘛。”
張二嫂道:“老哥耳朵真尖。看你老的,這磨近不得了。”
張千對張二嫂道:“這黃老是推磨的一把好手,從早到晚磨磋個不住,蒙眼驢都趕他不上。”
包拯:“老漢就是個為人推磨的蒙眼驢。”
張二嫂:“老哥見過包大人?”
包拯:“托張大人的福,見過幾面。”
張二嫂:“真的黑?”
包拯:“黑漆漆的,象半夜三更。”
張二嫂:“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啊。不過再黑怕也黑不過這里的楊黑天。”
張千:“怎么個黑法?”
“怎么個黑法?”張二嫂看了看門外,低聲道:“真黑呀。比小煤窯還黑。凡吃官司的就是他的衣食父母,給他撈著一通吃,吃了原告吃被告,吃得你服服帖帖鳥蛋精光。他手下的公差也跟他一般黑,一出門就夠你喝兩壺的,逮著就一頓黑吃,吃不著就黑著臉打,打你個手斷腿折只當摔碎個盤子,打死人也只當屋檐上揭片瓦。”
張千一拍桌子怒道:“這么黑呀!就沒人出來告他個暗無天日?!”
張二嫂:“看你說的,虧你還是當官的。怎么告?去哪里告?陳州由著他一手遮天,京城里有他老丈人劉衙內捂著蓋著,告到哪里哪里黑。陳州大旱三年,還沒旱到頭,又殺來個欽差小衙內,手捧御賜紫金錘,說是來抗旱救災的,當然要先救城里的官老爺們,朝廷救濟災民的銀子挪到他姐夫的衙門小金庫里,朝廷撥來的救命米由著他自倒自賣、隨意發送。窮苦百姓用血汗灌滿了官家的糧倉,換來一點還不夠養家糊口的銀子,如今用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銀子去換一點官倉里的救命米,還要感恩戴德、山呼萬歲,稍有怨言便被視為對抗朝廷、棍棒伺候。有個老漢因為買來的救命米摻糠太多還缺斤少兩,上前分辨了幾句,公差們便虎狼般擁上去一陣暴打,接著就叫那小衙內著紫金錘一錘打殺!”
包拯怒道:“如此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朝廷豈能坐視不管!”
張二嫂冷笑道:“你這老哥沒見過大世面!莫看陳州地方不大,官爺的排場可不小,單說這城內有個黃樓,比京城里的皇宮還要招搖三分,每日去那里頭風光的官們呼呼隆隆你來我往,這三年大旱也沒冷落了黃樓門庭,只見一片歌舞升平、花天酒地,只聞富人笑,哪聞窮人哭!”
張千:“一群狗官!俺回開封府一定要請包大人來一趟,看不切了這些狗頭!”
張二嫂:“狗頭成千上萬,單憑一個包大人切得完?”
包拯長嘆一聲:“是啊,這狗頭越切越多、一茬又一茬,累死了包黑子。”
張千:“不切更多,切一個是一個,切!”化掌為刀用力一切,將一旁端盤子的店小二切倒在地。
街上驀地傳來一陣亂紛紛的腳步聲,伴隨一聲粗吼:“堵住,看他鉆到哪里去!”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一頭拱進店里,兩個公差跟著闖入,鎖鏈一揮套住老頭;隨后第三個公差手按腰刀昂首跨進。
“成大官爺萬福。”張二嫂向第三個公差施禮。
“福個屁。”那公差道:“一大早就攤上了這么個熊差事!近日京師有欽差下來視察,太守大人已下封城令,城內污穢市容者務要一網打盡、掃地出門!呸,這老乞丐一身臭氣,先拖出店外拍打兩棍子!”
包拯道:“這乞丐怎么個處治法?”
公差瞪包拯:“怎么個處治法?你這老兒真愛問個事!”揮腳勾一把椅子,一腳踏上,“說,打哪里冒出個你來?大爺看你黑不溜秋的不大順眼,且連你一塊劃拉著,到城外野溝里陪蛤蟆他老大伯去!”
張二嫂道:“官爺息怒,這兩個是俺鄉下的親戚,不經世面。官爺喝一碗。”
公差伸拳蹭了蹭酒糙鼻子:“公務在身滴灑不沾。嗯,大災年四盤五碗的,日子過得不賴嘛!”
張二嫂:“托官爺的福!來了親戚,打腫臉充胖子。”
公差:“燒餅也漲價了吧?借俺一包,回去犒勞犒勞爺的寶馬。套緊這廝,回去!”
張二嫂將一包燒餅掛到公差的刀把上:“早為官爺準備好了。官爺慢走。”目送三公差押乞丐離去。
“暴徒,強盜,氣殺俺了!”張千猛拍桌子。
張二嫂:“虧你的馬拴在店后頭沒叫他撞上。外地馬是要加倍收費的。這成官爺還是好的,來收稅的才叫狠呢,一包燒餅能打發得了?收多收少,全在一張嘴上。”
張千:“驢嘴!”
包拯:“說驢驢到——看那邊來的不是一頭驢?”
一女子手舉花傘騎驢上。
張二嫂:“那驢上坐著的就是黃樓一枝花王粉蓮。驢是欽差小衙內才送給她的。”
張千:“怪不得驢那么黑。”
包拯:“一頭好驢。”
張千:“一枝好花。可惜插在驢背上。聽她唱什么?”
王粉蓮手搖花傘唱:“小扁擔,光溜溜,挑著擔子上陳州。陳州夸俺的好大米,俺夸陳州的大閨女。陳州的閨女屁股寬,八擔芝麻撒不到邊……”
張千:“好歌,俺也來一首——別人騎馬我騎驢,心里總覺太不如,回頭看一看,后頭還有個赤腳漢……”
驢子沖店里頭瞅了瞅,突然嚎叫一聲,前腿騰空,后腿刨地,唬得女子抱住驢頭連聲高呼:“包黑子,包黑子……”
包拯驚道:“這女子嘴里呼什么?”
張二嫂:“叫喚她的驢唄。”
包拯:“她的驢叫包黑子?”
張千:“呸!怎么不叫楊黑子!看那黑子不把她的寬屁股摔成八瓣。”
驢子繼續嚎叫、騰空、刨地,包拯道:“驢子受驚了。快去籠住!”
張千袖手不動:“俺自小敬驢三分,敬而遠之。”
包拯:“救命要緊。”奔出店外,直取驢子;張千趕到包拯前頭,一把籠住驢子,道:“叫你亂叫喚!俺自小就是馴驢高手,甭管是公驢還是母驢。且吃俺一拳。”揮拳擊驢,驢突發驢威,一頭將張千掘翻,之后馱王粉蓮沖進客店,撞翻桌椅、踢飛盤碗、轟走店小二,疼得張二嫂大罵:“混帳驢!你當自己是個官?俺剛買的大花盤子!”驢踏過花盤子,直取張二嫂,包拯眼明手快,擒住驢韁;驢子一聲長嚎,沖出客店,在張千身旁打了個滾,將王粉蓮、包拯、花傘、半個驢身子統統卸到張千背上;包拯死揪驢韁不放,驢子掙扎爬起,拖著包拯揚長而去暫且不表,剩下三人于地上齊聲呻吟——
張二嫂:“俺的大花盤子。”
張千:“俺的屁股。”
王粉蓮:“俺的傘,俺的包黑子。”
三人呻吟完畢,包拯騎驢歸來。王粉蓮起身,大喜過望:“好一個馴驢老手,俺還以為你叫包黑子拖沒了呢。”
張千未能起身,扶住屁股道:“死驢,俺的腚棰子八瓣了!”張二嫂:“八個大花盤子,全碎啦。”王粉蓮:“都別吱吱了,姑奶奶全賠了!老頭,看你黑的,是中原人吧。”
包拯下驢,將驢韁交王粉蓮,王粉蓮背手不接,打量著包拯。包拯道:“大姐眼力不差,老漢是鄭州人氏,流落此地混口飯吃。”
王粉蓮:“唉,走錯路了,來這里混飯還不是餓死的貨?算你有福,俺也是鄭州人氏,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從今日起給俺牽驢喂驢吧,管吃管住,每月少不了銀子,怎樣?”
包拯:“老漢求之不得。”
張千:“且慢,這老頭還得給俺牽馬喂馬呢。”
王粉蓮:“你那瘦馬還是另找個主吧,這老頭俺包了。老漢,扶俺上驢。”
張千、張二嫂眼睜睜地看王粉蓮上驢、包拯牽驢離去。
張千:“這老漢,跳了槽連頭也不回一下。”
張二嫂:“兄弟莫要傷心。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山望著那山高,人啊都是這個熊樣。不過話又說回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干巴老黑走就走了,回頭再叫包大人給你配上個壯勞力。”
張千呻吟一聲:“這事不忙。求二嫂先找個壯勞力抬俺上馬。”



陳州城。黃樓。后院。院中一棵柳樹。柳樹下一張桌子、兩把凳子。院角有座新搭的驢棚。
包拯牽驢、王粉蓮騎驢,進院。
包拯:“這黃樓好氣派!”
王粉蓮:“開眼界了吧。皇宮也頂它不上,進出的官們也不比皇宮里的少。”
包拯:“官們來這里做什么?”
王粉蓮:“鄉下老土!還能做什么?這里比皇帝的后宮熱鬧多了。俺嫌前院太鬧,來后院圖個清靜。扶俺下驢。嗯?俺這包黑子真的老實多了,你這黑老頭還真有兩下子。”
“這叫黑吃黑,”包拯道,扶王粉蓮下驢。王粉蓮去柳樹下落座,從桌子上捏起一把扇子,看包拯牽驢去驢棚。
“老漢無知,”包拯邊拴驢邊問:“這等顯赫氣派的宮殿,誰能蓋得起?”
王粉蓮邊搖扇邊道:“陳州大地痞大鹽商黃經濟黃大官人。”
包拯:“頭銜不小,多大個官?”
王粉蓮:“這黃經濟不做官,可天天在官場里混,混出一身官味來,人家都叫他黃大官人。黃大官人成天陪大小官們吃喝玩樂,從來不惜花銀子。這黃樓就是他為官們玩樂蓋的,花的銀子能養活陳州十萬百姓。”
包拯:“這黃大官人哪來這么多銀子?”
王粉蓮:“鄉巴佬,不開竅!官們想叫你發財還不容易?這黃樓就白蓋了?官家的好多事都由著他擺布,連朝廷糶米賑災的事也要拉他插一杠子。”
包拯:“賑災的事他怎么能插一杠子?”
王粉蓮:“和倉官合伙唄。倒來些摻了糠土的爛米,換官倉里的好米,再高價倒賣。”
包拯:“朝廷的救災米也敢打主意,真是膽大包天、無法無天啊。”
王粉蓮:“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法是給草民量身定做的,官家和有錢人可不受那一套。哪個朝代不是這樣子。”
包拯:“大姐真是見多識廣。”
王粉蓮:“俺在黃樓里什么官沒見過,早把那為官事看了個透透。嗯,不是嚇你的,俺手頭里還有一柄御賜紫金錘呢。”
包拯:“老漢只聽說過有什么御賜勢劍,可以先斬后奏。”
王粉蓮:“這紫金錘就不能先斬后奏了?俺看更厲害!前些日子糶米賑災,有個你這把年紀的老漢與倉官小衙內分辨了幾句,就給這紫金錘一錘打死。”
包拯:“好厲害的錘!怎么落到大姐手里?”
王粉蓮:“小衙內討好俺唄。放我這里避邪。俺不稀罕這玩藝。俺又不是欽差。若是欽差,俺下手第一樁事就是一錘打扁包黑子的驢頭。”
包拯:“大姐用不著拿紫金錘打驢,老漢兩棍子就把它馴服了。”
王粉蓮:“你聽差了!俺要打扁的不是驢棚里的這個驢頭,俺要打扁的,是開封府里的那個人模人樣的驢頭。”
包拯:“老漢耳朵背——大姐要打扁的是哪個驢頭?”
王粉蓮:“包拯包黑子。”
包拯吃一驚:“包龍圖包待制?”
王粉蓮:“就是那驢頭。”
包拯:“老漢無知,恕直言了——天下皆知那犟驢頭專和貪官污吏的狗頭過不去,得罪的大小官員無數,因此賺得不少毒咒。大姐與他有何冤仇也如此咒他?難道比貪官污吏更恨他不成?”
王粉蓮將手中扇朝桌上一頓:“恨,恨透了,恨不得把俺那驢子當成他打上一錘。”
包拯:“怪不得大姐給那驢取名包黑子。恨烏及屋啊。”
王粉蓮:“老人家有所不知,且坐下,聽俺細講。俺心里有件事憋了十多年了,想一吐為快。老人家多大年紀?”
包拯落座:“老漢七十八九。”
王粉蓮嘆口氣:“唉,我爹活著的話也該有你這年紀了。你道俺為何招你來管驢?”
包拯:“老漢好運。”
王粉蓮:“你那模樣長得跟我爹很像。”
包拯:“我這模樣長對了。”
王粉蓮掩面:“我爹死得好慘。俺的命好苦。俺恨死那個驢頭了。”
包拯:“大姐此話從何說起?老漢越聽越迷糊。”
王粉蓮抬臉看著身旁的柳樹。“哎!跟你說說無妨。說來話長,我本是良家女子,開封柳樹縣人氏。你看這棵柳樹,我親手種下的,小時候我家院里也有這么一棵,陪我長了十六年,我的小名就叫柳兒。母親死得早,我和老爹兩個相依為命,日子過得雖說清苦,可也平安無事。
“十六歲那年,縣里鬧饑荒,老爹不想讓我在家里受屈,也為的是讓我長長世面,托人把我送到開封一姓賈的大戶人家里,服侍他家的小姐。這賈小姐生性輕浮,得了空就去城內三舍兩瓦之地游玩。我陪她出行,沒幾日,有一次看戲,戲場里有個花花公子多看了我兩眼,她便醋勁大發,怨我搶了她的風頭;我苦勸她早日遠離這是非之地,免得誤了青春,她卻嫌我多嘴,壞她好事。終于有一日,我們在街上給兩個歹人盯上了。離家太遠,兩個歹人尾隨不舍。我舍命掩護賈小姐逃離,自已卻落入虎口。光天化日之下,兩個歹人一左一右挾持了我,推推搡搡、穿街過巷,路人象看一個披枷帶鎖押赴刑場的死囚,任憑兩個歹人推搡著我揚長而去;那個賈小姐呢?一去不回,哪敢指望她會搬來救兵!
“象做了一個惡夢,夢游般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走到城里深處,兩個歹人找到一間小屋,把我關了進去……”

那間小屋在王粉蓮的眼前恍惚浮現——屋角一個女子抱膝埋頭而坐,屋外寒風呼嘯。門忽地開了,女子打個哆嗦,抬起頭,身子抱得更緊。兩個漢子進屋,看著女子,哼哼幾聲,開始發話。
漢子甲:“哼,落到俺手里的妞每年不下二三十個,像你這般拗的還是頭一回碰上!怎么?還指望天上掉下個救星來?做夢吧,都三天了!”
漢子乙:“再不從就把你賣到山旮旯子里去,連下窯子不如。”
女子怒視:“等著吧,官府不會饒了你們!”
兩漢子對視一下,驟然大笑,聲震屋宇。
漢子甲:“嗬嗬,又搬出官府來了!官們都為自個的事忙著呢,你的事等下輩子吧。”
漢子乙:“城里人怎么說這事?都說你風流成性,大白天的給人勾搭走了!你爹去賈家要人,賈家說你爹對你管教不嚴,敗壞了賈家門風,連賈小姐也差點給帶壞了,還沒找你算帳呢。”
漢子甲:“你爹碰了一鼻子灰,又去找縣衙,縣衙說此乃賈家之家事,就該找賈家要人。”
漢子乙:“你爹不愿再碰一鼻子灰,就去找府衙,找那個包青天包大人。”
漢子甲:“府衙深如海,光看門的就夠你打發的,轉悠到包大人的眼皮底下還不得到驢年馬月!結果,碰了釘子。”
漢子乙:“你爹碰了釘子,轉了一圈又回縣衙。縣衙說‘哼,叫你越衙上報,有本事去皇帝那兒告御狀吧。’”
漢子甲:“你爹就去找皇帝,找了一圈,門都沒找著,又回去找府衙,府衙又壓到縣衙,縣衙又推給賈家。賈家拉耷著臉出了點銀子,算是找人的跑腿錢。”
漢子乙:“公差拉耷著臉把跑腿錢一揣,去城里跑了一圈。”
漢子甲,模仿女子爹的口氣:“公差大人,我女兒找到了嗎?”
漢子乙,模仿公差的口氣:“這么點銀子能跑幾步?俺又不是飛毛腿。你不滿意就自個跑去吧。”
漢子甲:“你爹不滿意,就自個兒跑——”
漢子乙,弓下腰,做找人的模樣:“跑啊跑,跑啊跑——我的女兒啊,你跑到哪里去了?”
漢子甲,也弓下腰,做找人的模樣:“跑啊跑,跑啊跑——”
他們頭碰頭“跑”到屋門,屋門忽然開了——門口立著兩個公差、一位老漢。
女兒猛地起身:“爹?!”
老漢:“柳兒!可找到你了!”
公差甲,朝屋里瞅一眼:“哼,真在這里。”
公差乙,哼一聲:“是在這里。找到了,沒咱們的事了,走吧!”
兩公差揚長而去。
女子:“爹!救我。”
老漢欲進屋,兩個漢子叉手怒視。老漢打個哆嗦,回頭看公差:“兩位官爺——”兩公差已走遠了。
女子:“爹!你的頭發全白了。”欲上前,被兩漢子按住。
老漢沖那兩個漢子跪下:“求兩位爺放了她,放了她,讓我們父女團聚吧……”
漢子甲喝道:“老東西,找官爺來放她吧!”
漢子乙一腳將老漢踹出門外,呯地關上門。老漢在門外絕望地嗚咽,女子沖門外大聲道:“爹記著,只有開封府的包大人能救咱!記著啊。”
門外嗚咽聲越來越微弱,風聲越來越急,小屋慢慢被一片黑暗抹去。靜默片刻,小屋重又浮現,女子依舊抱膝埋頭而坐,屋里飄下雪花。傳來那兩個漢子的腳步聲與說話聲。
漢子甲:“怎么?還指望著天上掉下個救星來?”
漢子乙:“天上掉下個公差來。看了吧,公差大人!我才知道那些公差大人呢!”
漢子甲:“除了公差大人,她還有包大人呢。聽著了嗎?‘只有開封府的包大人才能救咱!’”
兩個漢子哈哈大笑。
女子抬臉怒視:“你們若不怕包大人,就在這個小屋里再呆上三天!”
漢子甲:“就三天?三天過去包大人還不來救咱咋辦?”
女子:“若三天后無人來救,俺就認命,順了你們去!”
漢子甲看著漢子乙,點點頭:“好,俺們就再陪你等三天,等你老爹請來包大人,俺正好看看包大人是圓的還是方的。”

寒風呼嘯,小屋重又陷入黑暗。黑暗中響起王粉蓮的聲音:“俺白天盼,晚上盼,就盼這三天里不定何時包大人會帶著一群公差破門而入,打翻兩個強賊,把俺救出小屋,父女團聚。俺晚上盼,白天盼,就盼這一時,一遍遍地給自已打氣:‘這兒是京城,是天子腳下,這兒是開封府,是包大人的地盤,包大人伸一伸腳就能夠著這兒。’俺小時曾在街上見過包大人,天天聽他怎樣除暴安良的事,包大人啊包大人,求你快來吧,快來殺掉他們,救我一命。俺白天盼,晚上盼,望眼欲穿。只盼得兩眼昏花、神思恍惚,一直盼到三天過去了,那道門還是對我關得緊緊的。第四天,俺一咬牙,起身,對兩個強賊說道:‘包青天死了,俺隨你們去——’”
靜場。良久,包拯長嘆一聲:“燈下黑啊。”
王粉蓮:“一黑十多年,俺東飄西流,幾經折騰,五年前流落到這陳州,給黃經濟包養,又給那小衙內看上,才有了今日……”
包拯:“這十多年里你爹找到哪里去了?”
王粉蓮:“找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衙門口,找到哪里哪里黑,有什么用呢?他老了,累了,病了,后來一駕官車撞上他,從他身上碾過去,他死了,從此再也不用四處找他的柳兒了。前天我靠著這棵柳樹又夢見了他——他躺在車輪底下,搖一下我的手說了句 ‘柳兒,你等著,包大人就要來救咱了。’”
王粉蓮,看著柳樹,淚光閃閃。
包拯仰天長嘆:“想那包黑子整日坐鎮開封府,大案小案辦得無數,自以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想不到他就是漏網魚一個。”
王粉蓮:“可嘆那個叫小衙內一錘打死的老漢,臨死前還念念不忘包大人,叮囑兒子一定要去找包大人為他作主。那去告狀的孩兒又該給官們當一回球玩兒了。”
驢子突然長嚎一聲。“你聽驢棚里的那個包黑子又在撒野了。”王粉蓮:“你且去擼它二十大棍,權當它是開封府那個老眼昏花的包黑子。”
“老漢這就去,”包拯起身去驢棚,“舉棍將這昏驢打。”
院外忽傳嚷嚷聲。王粉蓮道:“聽這嚷嚷聲,像是小衙內一伙。”
話音剛落,院門大開,小衙內與兩隨從李吉、孫鉤晃悠進來,兩隨從一左一右貼著小衙內,每人手提一飯盒。李吉忽去小衙內左耳鬢拿了一把,小衙內喝道:“混帳,你撓俺耳根做什么?”李吉道:“老爺這兒趴著個大肥虱子。”孫鉤立即去小衙內右耳鬢拿了一把,小衙內:“混帳,你也撓俺耳根做什么?”孫鉤:“老爺這邊也趴著個大肥虱子。”小衙內:“一對混帳,惹俺到那些下流館子里招一身虱子來。這兒好像也趴著個,”伸手撓脖梗,李吉、孫鉤一齊去脖梗做拿狀。小衙內擺擺頭:“去去,關上院門,爺今天有正事要做,再猴里猴氣的,看爺不敲你們個猴臉開花——”
“衙內,今日來遲了!”王粉蓮迎上前道。
“公務繁忙,姐姐恕罪,“小衙內喜上眉梢,“李吉、孫鉤,擺上!”
王粉蓮:“衙內又打摟了什么好寶貝?”
小衙內:“一點野味,今日特地去鄉下搞的,給姐姐嘗嘗鮮。李吉,倒酒!今日與姐姐多飲幾杯。”
驢鳴。衙內看驢棚:“嘿,那個黑老頭打哪兒冒出來的?”
王粉蓮:“俺今日上街蹓驢,不想這畜牧受驚發邪,險些送俺性命,多虧這老兒一把籠住了它。俺看他管驢正合適。”
小衙內:“抬舉了他。孫鉤,看姐姐的面子,取點酒菜犒勞一下那老兒。天好熱!李吉,給姐姐扇扇子。”
院外忽傳腳步聲,小衙內皺起眉:“掃興!肯定又是俺姐夫一伙。”
院門大開,楊金吾、黃經濟匆匆闖入,后隨三個公差。
黃經濟抻抻腦袋:“果然在這里。”。
楊金吾嗅嗅嘴唇:“不知死的,又擺上了。”
小衙內摳摳鼻子:“看你們急里火促的,天塌了?”
“塌了!砸你個窟窿!”楊金吾氣急敗壞,“都什么時候了,還到處亂竄!”
小衙內:“俺糶米糶累了,來這里透透氣。”
黃經濟:“還顧的透氣!壞事了!”
小衙內看楊金吾從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道:“老爺子又來雞毛信了?”
“火燒眉毛了!”楊金吾將信朝小衙內懷里一拍,“大少爺,你睜大眼看看吧。”
小衙內抖開信,眼睛睜大一圈又恢復原狀:“哎,俺這些日子糶米糶的一瞅著白紙黑字就眼暈。姐姐挑幾段要急的念念俺聽?”
“放肆!”楊金吾劈手奪信,“你不看也罷,聽著——開封府尹包拯去南方視察歸來,取道陳州,此時可能就在陳州城內——誰在門外?”
門外似有聲響,楊金吾將信揣入袖中,扭頭看門;其余人隨之抻頭看門,豎耳傾聽。小衙內豎起招風耳聽了一會,打個哈欠道:“俺只聽到一聲驢屁。哼,疑神疑鬼的,誤了吃酒!來來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樂你個頭!”楊金吾:“叫你樂,等會兒大門一咣當,包拯黑著臉一步開進來——”
黃經濟:“后隨張千,手持勢劍——”
李吉:“再后頭還有一大幫子公差和捕快——”
孫鉤:“把門一閂——”
王粉蓮:“嚇死人了!”
楊金吾:“馬護!去門口瞅瞅!”
一公差眼看著院門鶴步輕移而去——
“草木皆兵!”小衙內哼了一聲:“他包拯有金牌勢劍,俺有御賜紫金錘,也不是吃素的!”
黃經濟:“噓——,他動不動就會來個先斬后奏,太不講理!”
小衙內:“俺也喜歡來個先斬后奏,有來講理的就掄錘打他娘的!”
黃經濟:“大少爺唻,他斬的凈是大官兒,你殺的凈是些草民!”
楊金吾:“哼,本太守在公堂上打殺的草民何止一二十個,哪有翻案的!你倒好,殺個草民都捂不住,留下個爛攤子,若不是——”
小衙內伸個懶腰:“得得,這爛攤子事就交給姐夫大人拾掇了,俺這些日子煩透了。李吉孫鉤,還不快給兩位大人倒酒?”
“直腸子驢!”楊金吾:“留著自個灌吧,我是來找你要人的!手下能跑腿的統統給我招集來,撒遍全城,一瞅到有些包黑子模樣的趕緊報來!”
黃經濟:“十有八九是微服私訪。”
楊金吾:“好在不像是奉命專訪。”
小衙內:“這就好了!招待大官兒俺最會來事,叫咱的人抬起轎子,一瞅見老包就把他迎到轎子里,直奔黃樓——”
李吉、孫鉤齊聲道:“好!”
楊金吾:“好個鳥!省點事,快做你的倉官去吧!黃兄,事不宜遲,咱們分頭行事……”
突然驢大嚎,眾皆驚。小衙內罵道:“那老兒不會管驢,姐姐看俺的!”從柳樹上折根柳條直奔驢棚。“混帳老兒,怪不得驢直叫喚!爺給你的酒肉怎么全喂了驢!”
包拯:“這種酒肉老漢不吃。”
小衙內:“他娘的燒包,好心當了驢肝肺,我叫你和驢一塊吃這個!”掄起柳條,卻不料滑倒在地,驢子一驚,幾個蹄子動作了幾下,小衙內立即發出比驢鳴還要響亮的慘嚎。
“這驢八成是喝醉了!”黃經濟道。眾人窩向驢棚,李吉孫鉤各取小衙內一只腳,將其從驢棚中拖出。
黃經濟:“野驢該殺!”
楊金吾:“待俺捆它到公堂,先捶二十棍,再吊起、噴涼水、跺驢蹄、上大背銬,不信馴服不了它!”
包拯:“一頭好驢!”
“先別管驢!”小衙內一手捂額頭一手指包拯,“先把這個又詆又壞的老兒吊到柳樹上,吊高一點,俺要功夫勁兒抽他個稀碎,然后喂驢!”
李吉、孫鉤、三公差一擁而上,捆住包拯,吊到柳樹上。
突然外面一公差撞門而入。
“兔崽子,撞上老包了?”楊金吾手抓胸口,大驚失色。
“撞上一個打醬油的!”公差道:“他說剛見過包大人,帶著一大群侍衛和捕快,黑壓壓的,奔、奔——”
“笨蛋!”楊金吾:“奔哪去了?”
公差:“奔衙門去了!”
院里頓時一片混亂。楊金吾急整衣冠,烏紗帽老是端不正;小衙內的腦袋一連三次撞到包拯懸起的腳上,撞得包拯似吊毛蟲般直打轉;李吉孫鉤踩住了黃經濟的靴子;黃經濟踩住了王粉蓮的裙子;兩個公差撞了個滿懷;驢子大聲嚎叫。
“壓住!慌什么慌?!”楊金吾朝一公差蹬了一腳,喝道:“快隨我接包大人去!走!”
小衙內:“俺得一溜小跑坐到倉官位子上去。”
黃經濟:“楊大人,帽子!”
楊金吾舉手將歪到左邊的烏紗帽又歪到右邊去,忽匆匆奔出去;其余人除王粉蓮、包拯外皆如蝌蚪般尾隨而去。
包拯:“大姐快來救命,受死了。”
王粉蓮急欲給包拯松綁,卻解不開松扣,反把包拯弄得直打轉。忽見張千出現在墻頭上,叫道:“快來幫俺!”
張千:“俺在院外瞅見一個老漢升到樹頂上,心里猴急,虧俺猴精,虛晃一招將那群吃人烏鴉引到衙門里去……”
包拯在樹上叫道:“猴頭快來松綁,要俺的老命了!”
張千上樹松綁:“這管驢的差使當不得,還是下來給俺牽馬吧。”
王粉蓮:“放心,有俺在,那小衙內不敢把老人家怎么著。”
包拯:“他回來不把俺喂驢才怪呢。”活動一下手腕子,看驢:“一頭好驢,連衙內大人都敢踹,叫包黑子叫對了。大姐,老漢渾身的骨頭散了架,待俺出去整一整,回頭再來馴驢。”
張千扶包拯匆匆離去。


京誠。議事堂。劉衙內、韓魏公、呂夷簡。韓魏公、呂夷簡坐。韓魏公兩眼微閉,似在打盹。呂夷簡看劉衙內。劉衙內倒背手,急促地來回走動。
片刻,外面忽報:“范大人到!”
范仲淹大步上,手持勢劍金牌。劉衙內快步迎上。范仲淹看看劉衙內,又看看天,道:“怎么,天塌了,衙內大人?”
劉衙內道:“有學士大人撐著,塌不了。”
范仲淹道:“哼,塌吧,老夫不撐。看這是什么?”朝懷中一指。
“金牌!”呂夷簡睜大眼。
“勢劍!”韓魏公微微睜眼。
“先斬后奏,”范仲淹道:“剛從圣上那兒領來!”
劉衙內:“不知圣上招學士大人有何旨意——”
“衙內最該清楚,”范仲淹道:“聽著,圣上著老夫速派一清正廉明之官員徹查陳州一事!”
劉衙內:“不知學士大人欲著誰去?”
范仲淹:“事關重大,先招來韓大人、呂大人一同商議。”
劉衙內:“俺也有權參與。”
范仲淹落座:“事因你起,但聽無妨。”
劉衙內:“哼,本衙內心里有數,近日總有人抓住陳州那點子事不放,在圣上面前挑撥是非大做文章,企圖達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目光斜指韓魏公,韓魏公雙眼微閉,打了個哈欠。
范仲淹:“事到如今,衙內還這么嘴硬。你保舉的那兩個官果真是毫無差錯?”
劉衙內:“我兩個孩兒確實都是好清官,絕無差錯!”
范仲淹:“衙內唻,你那兩個好清官借救災之機大發橫財,災民怨聲載道,路人皆知,衙內就厚著臉皮充耳不聞?!”
劉衙內拂袖離去。呂夷簡道:“衙內要到哪里去?”
劉衙內怒氣沖沖地又折回來,捶胸跺足:“完了完了,這世道善惡不分、黑白顛倒了!俺得親自覲見圣上肅清流言撥亂反正,快快還俺孩兒一個朗朗乾坤!”
范仲淹:“你去吧。老夫才從圣上的寢宮回來。”
呂夷簡:“龍顏如何?”
范仲淹:“龍顏大怒。親手毀了一把瓷壺。”
劉衙內:“是不是一尊雕有龍紋的青瓷?”
范仲淹:“老夫眼花,有沒有龍紋沒看清,只見它又高又粗、舉世無雙。”
呂夷簡:“碎了?”
范仲淹:“一地碎片,只剩一截壺嘴還算完整。”
呂夷簡:“唉。”
劉衙內:“夸張吧,就為了陳州那點子事?”
呂夷簡:“圣上怎么說?”
范仲淹:“只說了句——你們看著辦吧。”
劉衙內一拍手:“唉,這就好辦了!”
范仲淹一拍案子:“這次一定要辦好!一定要選個清正廉明敢做敢為的大臣去陳州闖一闖!依老夫之見,韓大人或呂大人出馬最為妥當——”
說話間范仲淹看呂夷簡。呂夷簡看韓魏公。韓魏公微微閉目誰也不看。劉衙內突著眼珠子,密切關注范仲淹眼光之動向。靜場片刻,韓魏公突然咳嗽一聲、睜眼、起身,引得范仲淹、呂夷簡、劉衙內六目齊聚。
韓魏公:“學士大人,剛才老夫忽地想起一個人選來。”
范仲淹:“韓大人保舉的人絕無差錯,快快說與老夫聽!”
韓魏公:“此人為官清正廉明,不畏權貴,剛直不阿,雷厲風行——”
劉衙內自語:“不好,莫非這壞東西要保舉那個包黑子?俺得趕緊堵堵他的驢嘴。”
劉衙內突然手抓胸口喀喀大咳。呂夷簡:“衙內怎么了?”
劉衙內手指胸口:“剛才這兒憋得慌。學士大人,下官也忽地想起一個人選來,此人清正廉明、德高望重、老謀深算、辦事公道,派他去陳州萬無一失絕無差錯!”
范仲淹搖頭道:“哼,又是你哪門子親戚。”
劉衙內:“俺保證八桿子打不著他。選派此人是眾望所歸、定合大人心意。”
范仲淹點頭道:“說來聽聽。”
劉衙內立即將眼珠子突向呂夷簡,呂夷簡驚得后退一步;范仲淹、韓魏公也一齊看呂夷簡,呂夷簡忙道:“學士大人,老夫也忽地想起一個人選來——”
劉衙內攔住呂夷簡的話頭:“呂大人唻,這個差使非你莫屬了,下官愿為你立下保狀,以俺人頭擔保!”
范仲淹:“呂大人就辛苦一趟?天塌了有老夫替你撐著。”
韓魏公:“還有金牌勢劍。”
劉衙內:“還有俺的保狀。”
呂夷簡:“且聽我說完,老夫今晨在自家院門口碰到兩條蛇——”
劉衙內:“今晨我還碰到一群蛤蟆呢,朝西南去了。”
韓魏公:“今年怪事就是多啊。”
范仲淹:“碰到蛇又怎么了?這蛇總不會跟著呂大人爬到陳州去吧。”
劉衙內:“跟著去也沒關系嘛。”
韓魏公:“呂大人之意是——這個時候出門遇蛇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好比學士大人的右眼皮直跳。”
呂夷簡:“就是!并且是兩條,一白一黑,黑的壓在白的上頭,弓弓著腰、梗梗著頭,從老夫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爬行,老夫跟著它們走了一會——(模仿蛇行走之狀,另三人隨其行走。)哧溜——沒影了。(站住)老夫松了口氣,剛要打個哈欠(張大口打哈欠)——哧溜——(收住哈欠渾身一震)又出來了(以手做蛇狀襲向劉衙內)。”
劉衙內揮手一擋:“哼,一驚一乍的,若是叫俺碰上,看不先叫它吃俺一石頭。”
呂夷簡一手捂腮、一手拍額:“除了碰到這兩條蛇外,老夫的牙疼又犯了,牙疼不是個病,疼起來要人命,折磨得老夫頭暈眼花,正想找范大人請個病假——”
范仲淹面露不悅:“你牙疼,我還肚子疼呢。你們不去,還要老夫自去不成?”
呂夷簡:“解鈴還須系鈴人,我看這里頭衙內大人精神頭最足——”
劉衙內頓時躍躍欲試,對范仲淹深施一禮道:“這檔子事何勞學士大人?都不去,下官毛遂自薦——”
外面忽報:“包大人到!”
韓魏公眼睛一亮,高聲道:“真乃雪中送炭也!”
劉衙內大吃一驚,低聲道:“娘的包黑炭,早不來晚不來,偏沿到這節骨眼上——”
范仲淹:“好好,有請包龍圖!”
包拯大步進堂。四人向包拯施禮,包拯還禮。
范仲淹:“待制南方初回,鞍馬勞神!”
包拯:“學士治事不易!韓大人、呂大人辛苦!”
劉衙內自語:“這老兒只剜了我一眼,帶搭不理的,莫非知道了什么?我且裝作不知。”插到包拯與另三位之間復向包拯施禮:“老府尹遠路風塵,辛苦辛苦!”
包拯還禮:“衙內恕罪!”臉又轉向范仲淹:“老夫上南方五省采訪剛回,先到議事堂拜見兩位丞相和學士大人來。”
呂夷簡:“待制如今多大年紀?”
劉衙內:“看老府尹臉色紅潤,頂多六十出頭。”
包拯:“老夫今年七十八九,老朽不堪,這次回來面見圣上,正想辭官歸田。”
韓魏公:“待制此言差矣。當今內憂外患,待制寶刀未老,老當益壯,正是為國挑梁為民分憂之時啊。”
范仲淹:“韓大人說的極是,如今朝中一時乏人,似待制般清正為官者能有幾人?待制為官四十余載,精忠報國,激濁揚清,朝里朝外,誰人不知?”
韓魏公:“斬魯離郎,囚葛監軍,除待制誰敢為之?那權豪勢要之家聞待制大名,誰不驚懼。”
呂夷簡:“可謂古之直臣也。”
包拯:“慚愧慚愧,老夫何足掛齒?想前朝幾個直臣,屈原投江,比干剖心,伍子胥自戧,韓信遭誅,沒個好下場;老夫粗直魯莽,得罪仇人無數,日后還不知怎么個死法,死后有無葬身之地——”
劉衙內:“老府尹先見之明,想那漢朝張良見韓信屈死,趕緊辭去侯爵,漫游四方——”
呂夷簡:“還有那越國范蠡,激流勇退,扁舟五湖,做個不戴官帽富甲一方的陶朱公卻也不弱——”
劉衙內:“還有光武帝布衣之交嚴光,助劉秀中興了漢室江山,卻功成身退,跑到桐江垂釣;還有那晉國陶淵明,把那為官事參透,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田,‘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真個賽過活神仙!”
包拯:“老夫頭腦愚鈍,不識時務,好似看家狗一條,人家要掠財物,我這老狗是連追帶咬、偏不肯回窩歇著,壞人好事。如今老夫也要學會凡事哼哈點點頭、不關已事不開口,省得人家做事不自在不自由。”
范仲淹:“好了,待制旅途勞頓,且回府歇著,俺們在此別有商議。”
包拯:“二位大人、老學士恕罪,老夫告回。”
包拯離去。
劉衙內擦汗,吐氣,自語:“好了,這老兒到底是走了。”
包拯忽又折回。劉衙內嚇了一跳。
包拯:“老夫險些忘了一個大事。”
范仲淹:“待制請講。”
包拯:“老夫南方歸來,取道陳州,感慨良多——”
韓魏公:“待制在陳州有何見聞?”
包拯:“老夫在城內轉了一圈。”
韓魏公:“可碰上災民?”看一眼劉衙內,劉衙內手捂胸口、張著嘴巴、突起眼珠看包拯。
包拯:“除了災民,老夫還碰上一頭叫驢。”
劉衙內忍不住插嘴道:“老府尹受驚了。下官今晨出門還碰上一群蛤蟆呢。”
呂夷簡:“這叫驢對待制可有冒犯?”
包拯:“冒犯不小。這叫驢有名有姓,和老夫的混名一字不差!”
劉衙內:“豈有此理!”
呂夷簡:“誰敢對待制如此不敬!”
范仲淹:“待制息怒,今日圣上有命,著老臣派一官員去陳州考查災情,正好連叫驢的事一并查了!”
包拯:“此事非同小可,不知學士大人派哪位能事官員去陳州?”
劉衙內緊急插嘴:“學士大人招集我等商議,人選已定。”
韓魏公:“依老夫之見,待制去陳州再合適不過!”
包拯:“老夫去不得。”
劉衙內:“老府尹才去了一趟,看老府尹臉色灰暗,想是勞累過度氣血兩虧——”
呂夷簡:“待制南方初回鞍馬勞頓,陳州一事何勞待制費心。”
韓魏公:“那叫驢欺人太甚,待制豈肯罷休!”、
范仲淹:“那就煩待制一行?”
包拯搖頭:“老夫去不得。”
韓魏公:“待制去不得,誰去得?”
范仲淹:“待制執意不去,這樣吧,”回頭低聲對劉衙內道:“你就推讓推讓,他再說去不得,你便順手牽羊自去就是。”
劉衙內點點頭,立即繞到包拯面前道:“老府尹去一趟何妨?權當蹓蹓馬。”
“蹓蹓馬——”包拯眼睛一亮:“好!衙內說到老夫心里去了,老夫就看衙內的臉面!張千,備馬,即刻起程!”
劉衙內大驚,背身自語:“他娘的燒香引出鬼來,羊叫他牽去了!這老兒一去,我那兩個孩兒還有活路?”
包拯道:“韓大人、呂大人、學士大人聽著——老夫此去陳州,倘若碰上自恃有后臺靠山的巨貪擋道,老夫如何處治?”
范仲淹道:“金牌勢劍在此,待制領了去,先斬后聞!”
范仲淹取金牌勢劍交與包拯;劉衙內急拉范仲淹衣襟,低聲道:“學士作主,俺不過是推讓推讓,他倒厚著老臉硬攬了去,你再勸他回宅歇著,俺自個兒去大義滅親——”
范仲淹低聲回道:“看他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如何叫他歇著去?怪你,好事叫你一嘴撅了。”
劉衙內急了:“他取了金牌勢劍,還不殺了我兩個小的!”
范仲淹:“趁他沒走,快去打個招呼。”
劉衙內扶一扶官帽,咳嗽一聲,去包拯臉前輕施一禮:“老府尹,此去陳州有勞你了!”
包拯還禮:“多謝衙內保舉!”
韓魏公插嘴:“衙內保舉的人絕無差錯,老夫也愿以人頭擔保!”
劉衙內:“老府尹見外。只是陳州有我兩個孩兒,一個是太守,一個是倉官,如有不是,老府尹看下官的臉面照顧一下——”
包拯看一眼懷中的金牌勢劍:“衙內見外,該照顧的老夫一定看其臉面。”
劉衙內也看一眼包拯懷中的金牌勢劍:“老府尹有所不知,這陳州百姓歷來素質太差,加上三年自然災害,人心險惡謠言四起,這太守和倉官的位子不好當啊——”
包拯道:“這太守和倉官確實不好當,內中弊病老夫知根知底。張千,拿好金牌勢劍,告辭!”
包拯大步離去。
韓魏公眼看著包拯的背影道:“看老府尹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式,活像要去吃生人肉似的!”
劉衙內亂了手腳,東一頭西一頭地奔走相告:“老學士,兩位大人,這事弄得不好了!我看這包拯憋了一肚子無名火,定是前些日子私訪陳州時我兩個小的年幼無知接待不周,加上又碰上一頭叫驢,因而耿耿于懷、氣勢洶洶。我怕他此行純是為了公報私仇、借機揚名。”
呂夷簡看范仲淹:“衙內言之有理啊。”
韓魏公道:“包待制自有主張。衙內唻,肚里無鬼,不怕鬼叫門,你就只管把心放在肚里吧。學士大人,俺先告回了。”
劉衙內慌忙攔住,“哎,韓大人先別急著走嘛,這事還沒商議完。”
范仲淹:“既然人已派去,老夫這就去圣上面前復命。”
劉衙內:“唉,老學士,兩位大人,我看這事要叫那老子搗鼓毀了,俺怕他一去陳州就仗著金牌勢劍濫殺無辜,再有告到京城的,列位老相公如何向圣上交差?”
韓魏公:“衙內,不礙事,你與學士慢慢商議吧,俺與呂大人先回去了。”
韓魏公看呂夷簡,呂夷簡看一眼劉衙內,道:“學士,衙內,老夫牙疼厲害,先回去了。”
二人離去,劉衙內追上幾步又折回,手捂肚子對范仲淹道:“學士大人,你看這事弄的,俺要急出尿來了——”
范仲淹嘆道:“衙內唻,你是屎不急不拉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夫心知肚明,這包拯去了陳州豈能放過你兩個小的!這樣吧,你隨老夫去圣上面前說說,就說陳州旱情百年不遇,農田閑置,人心思變,借圣上六十大壽普天同慶之機請圣上下旨開恩,大赦陳州,只赦活的,不赦死的,死了的張老翻不了案,你兩個小的萬一出事也無性命之憂。”
劉衙內:“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好,好,姜是老的辣,還是老學士想的周到!下官家中還有幾樣稀世珍品——兩對雕花青瓷,一對贈與學士,一對獻給圣上,圣上一開心,赦書就下來。只是就怕那老包去得太快,赦書趕不及。”
范仲淹:“上陣父子兵,老夫就著你親為使命,懷揣赦書快馬加鞭星夜兼程,還愁趕不到一個八旬老頭前頭去?”
劉衙內一怕腦門:“咳,俺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俺這就先派一個親信連夜趕往陳州,快快告知兩個小的見機行事,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范仲淹哈哈一笑:“衙內聰明!你聽堂外喜鵲喳喳叫,老夫的眼皮也不跳了,走吧!”


陳州。府衙公堂。堂上,小衙內緊挨楊金吾坐中,公差列隊左右。堂下,一群犯人正在受刑。兩個施刑的公差在犯人間來回走動,不時以手中荊棍敲敲打打。慘號聲不絕入耳。
楊金吾:“足不出戶,斷案無數。人是賤蟲,不打不行。要平安做官放心收稅,就得對草民如狼似虎嚴打狠壓。”
小衙內:“姐夫高見,俺要加強學習迎頭趕上。”
楊金吾:“今日是俺四十大壽,來祝壽的百號人暫聚在后院里等著,你去幫你姐姐清點一下禮單,回頭領他們到黃樓里去。”
小衙內:“還是姐夫排場,俺這欽差算是白當了,天天給那個黃經濟做嫁衣,哼。”
楊金吾:“直腸子驢!細水長流,大頭在后頭哪。”
小衙內:“一提驢俺這額頭上的疤就辣辣地疼,他娘的,那喂驢的黑老兒欠俺一頓好打!真該叫他也嘗嘗大背銬和蹲馬步的滋味。”
“呵呵,”楊金吾打一個長長的呵欠,呵欠的尾巴忽被一個快步跑進公堂的公差打斷。“喪門星!”楊金吾喝道:“你招惹瘋狗了?”
公差:“回大人,京城來信,十萬火急!”
小衙內:“老爺子又捎話來了。”
楊金吾:“呈上來!送信的人呢?”
公差:“累死在衙門口了。”
楊金吾看信,臉色大變。小衙內將腦袋湊到信上,歪眼看楊金吾:“看你一驚一乍的,天塌了?”
楊金吾喃喃自語:“真要塌了,砸下一個包黑子來——”
“他娘的怎么又是他?”小衙內一驚:“上一回虛驚一場,連個包黑毛都沒尋著。該不是老爺子弄錯了吧?”
“錯不了,”楊金吾又將信溜了一遍:“手持金牌勢劍,隨身一隊侍衛、四十個捕快——”
小衙內:“這兇老頭,他要封城抓人呀。”
“來頭不小!”楊金吾汗下:“昨晚俺做了個夢不好。夢里俺駕著一片祥云,本來一路風光,半路上卻忽然冒出個怪物來,模樣乍看起來像驢,細看起來又不像驢,頭上長了三個角,下巴撅著一大把黑胡子,繞著俺兜了一圈,哧溜地不見了,俺以為它走了,剛打了個呵欠,它又忽地晃著大黑躥竄出來——”
“又來了,提起長蹄子的畜牲俺就頭疼,”小衙內摸了摸額頭,“這老頭一身驢性,張牙舞爪的不好惹,還是躲一躲為妙。”
楊金吾:“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有老當家的運籌帷幄,還怕一個衰老頭子?”
小衙內:“俺還是心里發虛、頭皮發麻——”
楊金吾斜一眼小衙內,開始成竹在胸:“聽好了,老爺子這一招可謂是雙管齊下,絕無差錯!第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在老包前頭下來此信,令我等知已知彼、有備無患;第二步,萬事俱備,只待老包殺氣騰騰趕來陳州,剛要動作,突然圣上一紙赦書下來,只赦活的,不赦死的——”
小衙內一拍手:“著啊,只赦活的,不赦死的,把那老包氣得指頭打顫顫、胡子直哈撒,氣死不赦啊嘿嘿。”
楊金吾:“想那老包南方初回,還沒喘口氣就急著從京城犯我陳州,一路上風塵撲鼻、人困馬乏——”
小衙內:“直累得老腿發抖、喘氣不順溜、馬都夾不穩——”做馬上搖晃狀。
楊金吾:“騎馬?可憐他那把老骨頭只能坐轎子,或是坐馬車。就是發發黑騎馬奔來,到陳州也得少則兩天、多則三日——”
小衙內:“三日后趕到,黃瓜菜涼也——”
二人相視而笑,尚未笑到最后,突然又一公差跑進公堂,氣喘吁吁。
“又一個喪門星!”小衙內道。
“免崽子!”楊金吾板起臉一拍驚堂木:“遇上催命鬼了?”
公差:“大人!包大人已到城下!”
楊金吾如雷轟頂,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小衙內如遭驢踢,差點連人帶座仰倒。
楊金吾:“你個斗雞眼,都看清楚了?”
公差:“小的眼睛雪亮,按大人的吩咐一直蹲在城頭上,看了個一清二楚!”
楊金吾:“睜眼瞎!你都看了些什么?”
公差:“騎在馬上,撅著一把花白胡子,臉膛黑乎乎的,眼里一閃一閃的——”
小衙內對楊金吾道:“那模樣窩殺的,一想就是他,沒錯兒!”
楊金吾:“帶了多少人?”
公差:“數不清!黑壓壓的!”
小衙內:“黑云壓城了。關緊城門,一個也別放進來。”
楊金吾:“閉嘴,你腦子真叫驢踢了!金牌勢劍開道,誰敢阻攔?快備馬!快備轎!去接官廳!”
公差:“恐怕來不及了,全騎著快馬,小人估計他們快到衙門口了。”
楊金吾手指堂下喝道:“一群飯桶,還不快收攤!把這幫子刁民統統收監!”
一公差:“報大人,監獄沒地方塞了。”
楊金吾:“你娘的,那就塞進你的褲襠里!快去!”
幾個公差推搡著犯人離去。
小衙內手捂胸口自語:“不知怎的俺心里頭直蹦蹦,活像揣了個驢蹄子!且去黃樓一避。”
楊金吾扶官帽,用膝蓋頂了小衙內屁股一下:“站住!東張西望的要去哪?”
小衙內:“俺要去趟黃樓后院。”
楊金吾理官袍,又頂了小衙內一下:“驢腦子!后院早就起火啦!那老包有備而來,一進城不先把你的黃樓后院翻個底朝天才怪!罷罷,誰叫你是倉官,快整整你那身官皮,隨我一塊到衙門口迎著他去!”
小衙內:“好姐夫,這倉官俺不當了,你愿迎就自個兒迎去吧,”沖一胖公差道:“胖子,瞧你這身衣服破的,俺自愿跟你換一身。”
胖公差看看小衙內脹鼓鼓的肚子,連連搖頭,“小的不敢換,怕包不住官爺——”
“不換就借,”小衙內沖上去,像剝玉米棒一般眨眼間將胖公差剝了個赤條條——外面忽報“包大人到!”——小衙內匆匆套上公差服,混進公差隊列;楊金吾,最后一次扶扶官帽,對眾公差低聲喝道:“都給俺聽好了,多嘴生事者甕里伺候!”
包拯大步上。后隨張千與一隊侍衛。張千手持金牌勢劍。
楊金吾快步迎上,施禮道:“包大人一路辛苦!”
包拯還禮:“太守治事不易!”
楊金吾:“小官剛斷完一樁兇案,有失遠迎,大人恕罪!”
包拯:“太守公務繁忙,何勞遠迎?”
包拯去堂上案前坐下,侍衛退立兩側,張千去包拯身后右側站住。楊金吾低眉折腰站在包拯左側,不時斜溜包拯一眼,自語:“壞啦,怎么越瞅越像那個喂驢的老頭!怪不得老爺子在信上說他在陳州碰上一頭叫驢。我且裝作不知。”
小衙內偷覷著包拯自語:“不好,是那喂驢的黑老頭,八成是沖著我來的。”對身旁的公差低聲喝道:“有敢當堂指認俺的,紫金錘打死勿論!”
張千湊到包拯耳邊低語,包拯點頭,側眼看楊金吾,楊金吾打個哆嗦,垂下眼皮。包拯道:“老夫剛才聽太守說正在斷一樁兇案,不知是何兇案,說與老夫聽聽?”
楊金吾:“回大人,這陳州向來民風頑劣,加上大旱三年,盜賊蜂起、兇案不斷。小官近一個月來連審四樁兇案,剛才一樁已經連夜審理完畢。”
包拯:“看來是大案要案嘍?”
楊金吾:“破壞地方穩定,影響極為惡劣。此案發生于上月中旬,有個不務正業的乞丐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行兇,當場殺死城中盧員外之愛犬一條,手段極其殘忍。此犬名喚大黃,為盧員外心愛之寵物,生性老實隨和,走到街上目不斜視、從不亂吠,市民見之無不愛憐。只因那乞丐瞅見此犬銜了塊肉骨頭,頓生歹意,尾隨跟蹤此犬近百米,趁四周無人之際于一枯井旁與犬爭食,終以暴力手段將肉骨頭據為已有,并喪心病狂地以腳踢犬,犬避之不及,墜井身亡。事后惡丐為掩蓋真相,竟說此犬為失足墜井,欲蓋彌彰;更有市井無賴助其散布謠言,說此犬系投井自殺,掩人耳目、欺騙民眾。小官對此等伎倆早已洞若觀火,豈容蒙混過關?盧員外乃本城納稅大戶,忠于朝廷、德高望重,今痛失愛犬,自然要討個說法。惡丐行兇之時即知罪不可赦,欲畏罪潛逃,被公差火速捉拿歸案。惡丐一再喊冤叫屈,百般狡辯,拒不認罪,經小官晝夜不停嚴加拷問,終使其低下罪惡的頭顱,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真相終大白于天下。經進一步深入調查順藤摸瓜,發現此丐多年前就已加入本地丐幫集團,為該團伙的骨干人物,與附近草寇關系密切、暗中勾結,并多次跨縣、跨府流竄作案,今夏更是借旱災之機糾結閑雜人員、煽動不明真相的草民圍攻府衙趁火打劫,幸小官及時出重拳嚴厲鎮壓,一舉粉碎了以此丐為中心的丐幫集團。小官下斷:盧員外之犬系此惡丐逼殺無疑,事實確鑿、鐵證如山、不容詆賴;判重責惡丐四十大棍,斷其踢犬之腳,沒收全部家產充公,至于其參與丐幫集團、勾結草寇陰謀推翻府衙一案,因案情重大,決定擇日另案處理。”
包拯:“太守辦案果然老辣,名不虛傳啊。”
楊金吾:“小官何足掛齒!還是包大人執法如山、斷案如神。”
包拯:“朝廷著老夫前來陳州,正有一樁大案要斷。”
楊金吾:“陳州大旱三年,人心思變,情況復雜,小官經驗欠缺難堪重任,幸包大人親臨坐鎮,小官喜之不盡,甘效犬馬之勞。”
包拯:“陳州大旱三年,太守有何治策?”
楊金吾:“陳州旱情百年不遇,小官豈敢封鎖消息、延誤救災?急奏朝廷,奏請開倉賑災,其后發動自救,招集五千勞力于城南建一高達九丈之祁雨臺,小官每日必親往登臺祁雨,愿蒼天有眼、早降甘霖、救我陳州百姓早日跳出火坑——”
包拯:“朝廷派人來陳州糶米賑災,并撥下救災銀兩,今有人告救災米以次充好、欽定米價被擅自抬高、救災銀兩被挪用貪占,太守可知?”
楊金吾:“小官只管調集官民抗旱救災,糶米賑災一事全由朝廷派下的倉官負責,小官不便過問。”
包拯:“倉官是誰?”
楊金吾:“欽差劉得中。”
包拯一拍驚堂木:“劉得中何在?”
堂下鴉雀無聲。
小衙內自語:“這老兒要發黑了,好在他老眼昏花、認不清俺,這叫燈下黑。”
楊金吾:“那劉得中想是在官倉賑災吧。”
張千:“回大人,查陳州所有官倉未見劉得中,捕快正在封城搜捕,一有搜獲即可解到。”
包拯:“諒他插翅難飛。來人,著原告張小上來。”
張小與一老漢上堂,跪下。
楊金吾低聲對包拯道:“大人,這兩人是陳州有名的無賴刁民,數次在災區散布流言,還煽動不明真相的百姓來府衙門口聚眾鬧事、擾亂辦公,著人轟他們出去?”
包拯一拍驚堂木:“堂下張小聽著,你有冤屈只管說與老夫聽,老夫與你作主。”
張小以手指口,嗚啊幾聲,再指老漢。老漢道:“大人,小人是張小的堂叔張大,可憐俺哥哥張老給倉官劉得中打死,尸骨未寒,這孩兒又人遭割舌,有冤難伸有口難辯,無奈何為叔的替他說與大人聽。”
包拯:“老夫聽著。”
張大:“俺這孩兒是陳州人氏,自幼喪母,與他父親張老相依為命。前些日子朝廷來人糶米賑災,欽定米價為五兩白銀一石細米,每個災民補貼白銀半兩,可到了倉官手里,米價改為十兩一石,救災銀兩誰也沒見著。可憐張小父子苦湊得十兩銀子,只換到一石摻糠夾土的救命米。張老找倉官分辨,剛說了兩句,那倉官便掄起紫金錘將張老一錘打死,還說他家歷來打死人不償命,隨你們告去。俺哥哥臨死前叮囑孩兒——‘這倉官出于權豪勢要之家,和陳州太守也是一家子,如要伸冤,只能到京師找包青天包大人去!”張小去京城找包大人,沒幾天就給人打發回來,說朝廷對此案十分重視,已下官文催辦,陳州府衙定會秉公執法,給個公道。豈料張小一回陳州便給公差鎖住,拖到這大堂上,二話不說就割了舌頭。包大人啊,求你與俺死去的哥哥、與俺孩兒、與陳州十萬災民作主!”
包拯目視楊金吾:“老夫問你,張小被斷舌可是太守所為?”
楊金吾驚顫不已:“小官怎忍下手,是屬下公差馬護下手重了些……”
包拯一拍驚堂木:“馬護何在?”
馬護應聲從公案下爬出:“小的在這里。”
包拯:“這潑猴,上堂不穿公服,光著屁股去案底下做什么?!”
馬護:“回大人,小的衣服給人借光,無地自容——”
包拯:“給何人借光?”
馬護斜一眼楊金吾:“給,給……小的忘了。”
楊金吾對包拯道:“大人,這賤蟲自幼患有羊癲瘋,動不動就當堂發作,一發作就脫光衣服到處亂鉆——”
包拯:“馬護,你且屁股朝天趴下、邊做俯臥撐邊回答——張小的舌頭可是你下手割的?”
馬護:“大人饒了小的,小的受命在身——”
楊金吾手指馬護喝道:“下賤白癡,手長在你身上,何曾有人舉著你的手!”
包拯看楊金吾:“這白癡該作何處治?”
楊金吾:“胡言亂語污穢公堂,先割了舌頭!”
包拯:“舌頭暫且留下,老夫還有話問他。”
楊金吾:“那就重責四十狼牙棒!”
包拯:“好。”
馬護驚叫:“大人饒命!這狼牙棒遍身牙刺,莫說打四十棒,十棒下來就會腚爛腿折……”
包拯:“這樣吧,你如覺得冤枉,隨后就告下手打你的人,手長在他身上后果自負,老夫替你作主,也用狼牙棒打他個腚爛腿折。來人,狼牙棒伺候。”
公差面面相覷,無人應命。
楊金吾:“大膽李梢黃枝!大人有令,為何不行?”
李梢:“回大人,小的知道狼牙棒的厲害,怕下手重了連累自個——”
黃枝:“回大人,小的使不慣它。馬公差平日使起它來最是順手,他自打便是。”
包拯:“這公差說的不無道理。馬護聽著,你自個舉起棒來,找準自個的屁股重責四十,有一棒打偏就割了你的舌頭。”
馬護:“大人,小的拿棒打人家可以,打自個拿不準。”
包拯:“拿不準就好。你借光了衣服,且再借一雙手來幫你拿準棒子。張小,老夫令你借他一雙手,拿好棒子,到衙門口去拿準他的屁股重責四十。”
兩公差拖馬護、張小扛狼牙棒下。
包拯:“張千,那劉得中還未薅來?”
張千:“回大人,捕快已搜遍可疑之處,只剩這府衙后院未搜。”
楊金吾:“大人,府衙后院是小官家里,庭院狹小,就兩棵梧桐樹,藏不得人。”
包拯:“老夫聽說劉得中是太守內弟?”
楊金吾:“嗯,是京城劉衙內的獨苗,小官與他很少往來。”
包拯:“太守海涵,且讓公差到府上驚擾片刻,也好免除近親之嫌。張千,你打頭去后院走一圈,不可喧嘩。有嫌疑者即刻帶上來。”
張千帶公差自公堂左側去府衙后院。片刻,一公差帶一群官員弓著腰從公堂右側魚貫而出,越出越多,直到擠滿公堂大廳仍不止。包拯、楊金吾、堂下眾公差目不暇給、目瞪口呆。
包拯揉揉眼睛:“老夫給晃得兩眼發花。張千何在?”
張千從人群里擠出腦袋:“報大人,后院里的人除太守家人外全數帶出,共計七十八人,沒有劉得中!”
包拯一拍驚堂木:“堂下不得喧嘩。楊太守何在?”
楊金吾從人群里探出腦袋:“小官在。”
包拯:“這一批官模官樣的人看起來均非等閑之輩,老夫為官四十余載,頭一回見黑壓壓這么一大片烏紗帽湊在一塊。太守可都認得?”
堂下的烏紗帽一齊轉向楊金吾,楊金吾擦一把汗,睜大眼做認狀,搖搖頭道:“回大人,小官也是頭一回見……”
包拯:“看來太守說的不錯,這陳州大旱三年,人心思變,盜賊蜂起,連太守府上也不安靜。張千,著人把這一拖拉烏合之眾暫且全部收監,老夫改日再問!”
堂下官員們一陣騷動。
一公差:“報大人,監獄才剛塞滿。”
包拯:“接著塞,硬塞進去。”
堂下官員們又是一陣騷動。
一官員:“大人,小官不是盜賊!”
張千低聲對包拯道:“也是,盜賊哪有戴官帽的?”
包拯道:“這年頭的大盜個個都官袍加身、衣冠楚楚,一眼看去和朝廷官員分不出兩號樣來,老夫見多了……”
另一官員:“包大人!今日聚我等官員,是應楊太守之命,自各縣各鎮而來,準備去城南祁雨臺為民祁雨的!”
堂下頓時響起一陣附和聲——“祁雨的”、 “祁雨的”、 “祁雨的”……
楊金吾恍然大悟:“祁雨的!大人恕罪,是祁雨的!這幾日兇案不斷,小官審案加班加點,三過家門而不入,倒把今日聚眾祁雨的大事給冷落了!”
包拯:“為民祁雨,誠心可嘉!此時烈日當空,禾焦草枯,正是祁雨最佳時機。楊太守,請速著人帶百官齊聚祁雨臺,祁下一星半點也好。”
楊金吾擦汗:“小官遵辦。”
堂下官員們繼續騷動,紛紛擦汗。一官員嘟囔:“早知要到那旱臺上高高地烤著,還不如去那監獄里擠一擠……”
兩公差引眾官離去。小衙內蠢蠢欲動,欲混入官群溜掉,但見包拯目光如炬,欲動又止。
包拯:“張千,黃樓可有搜獲?”
張千:“回大人,看來有人走漏了風聲,那黃經濟早已不知去向。黃樓里只抓得十來個嫖客。”
包拯:“黃樓一事乃驚天大案,恐與朝廷要員有些牽連,待老夫處治完劉得中后上奏朝廷,另案處治。張千,御賜紫金錘下落何處?”
張千:“小的著人去黃樓后院,見有兩個酒徒懷揣酒壺和御賜紫金錘醉倒在驢棚里。”
包拯:“兩個酒徒何在?”
張千:“還醉著。已著人用驢馱了過來。”
包拯:“將人、驢、紫金錘一并帶上堂來。”
一公差一手持錘、一手牽驢上,李吉扶驢左肋、孫鉤扶驢右肋同上。
小衙內暗罵:“還沒醒哪,兩個不知死的下里猴子!俺今日叫他們去黃樓給那娘們送些酒菜,哄出紫金錘來,想不到這一對狗食改不了吃屎,一聞到酒味就忘了姓什么。怎么不叫驢蹄踹死。”
李吉,打一個嗝,手搭涼篷朝堂上瞄了一眼道:“孫鉤,俺看堂上坐著的黑老頭好象在哪里喂過驢。”
孫鉤,目光溜到小衙內身上,小衙內打個哆嗦,暗罵:“死魚眼,翻瞪什么!相面來了?”
楊金吾喝道:“大膽狂徒!包大人在此,還不低頭跪下!”
包拯:“李吉孫鉤聽著——你們兩個可知劉得中的去處?”
李吉捅一下孫鉤,孫鉤捂嘴低語:“誰知道他又鉆到哪個館子里去了。”
楊金吾:“大膽酒徒污穢公堂,拖出去狠打!”
包拯:“太守可有醒酒之法?”
楊金吾:“這有何難?小官有三法治之——涼水沖臉,倒灌糞湯,狠扇耳光——”
包拯拍驚堂木:“來人,拖到外面去涼水沖臉,沖醒之后再提上來。”
一公差:“大人,水井快枯干了,怕沒那么多涼水。”
楊金吾以手指驢:“驢腦子!用驢尿!”
兩公差拖李吉、孫鉤下。
包拯看楊金吾:“太守真是左右逢源召之即來啊,好手段。老夫手頭里還有個棘手的案子懸而未決,向太守請教!”
楊金吾:“小官不敢。”
包拯:“太守不必過歉。這案子的主犯城府極深,老夫使盡手段他也不肯認罪,如落到太守手里如何對付?”
楊金吾:“小官以為,人是賤蟲不打不招——”
包拯:“老夫打他五十大棍,他還不招——”
楊金吾:“大人沒打到他的疼處。”
包拯:“疼在何處?”
楊金吾:“臀部皮厚肉多,打那兒打不到骨頭里去。不妨試試這法——先上大背銬,讓其蹲馬步而立,不時跺其腳趾、扎其指心、捶其眉弓,夜間吊到窗棱上,每隔一刻以涼水潑面、用亮燈照眼,萬不可讓其睡著……”
包拯:“老夫看春秋、觀漢唐,查刑具種種、刑罰萬千,知唐朝酷吏周興有一種甕最是厲害,不知太守大人有無此甕?”
楊金吾:“小官也有一個甕,不比他的差!”
包拯:“可曾用過?”
楊金吾:“用過三五次。”
包拯:“可靈?”
楊金吾:“一用就靈。再硬的漢子也抗不過去。”
包拯:“這就好。著人搬上來,今日借老夫一用。待老夫先削了劉得中的頭,再請太守入甕。”
楊金吾頓時面如死灰。驢子突然大聲嚎叫。包拯喝道:“那驢子咆哮公堂擾亂視聽,張千,暫且拖了出去。”
一公差突然當堂跪倒,叫道:“大人且慢拖驢,小人冤枉!”
包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你冤枉什么?”
公差:“大人,小人不叫程咬金,他們都叫我程咬銀。小人喊冤,是因這頭驢原本是小人的驢,本名小黑兒。”
包拯:“程咬銀,你的小黑兒不呆在家里跑到公堂上來做什么?”
程咬銀:“大人,小人憋不住,豁上了——都因那楊太守、小衙內貪財好色,用驢討好姘婦王粉蓮,強奪俺的小黑兒。蒼天有眼,今日小黑兒跑到公堂上來嚎叫,是替小人鳴冤啊。求包大人作主。”
包拯看楊金吾:“楊金吾,可有此事?”
楊金吾:“大人,這程咬銀自到府衙當差以來遲到早退不務正業,得了空就開小差看他的驢,眾公差對此意見很大,小官多次督促他盡快將驢處理掉,以免誤了公務……”
程咬銀:“大人,這陳州府衙有個規矩,逢年過節,公差們都要給太守大人進貢,按進貢數目被編為三六九等,小人家底薄,無禮可送,屬九等公差,月俸一拖就是三五個月,加上旱災,田地顆粒無收,實難養家糊口。太守每日如攆雞般轟小的們出去覓食,小的們到鄉下四處打摟,黑著心吃了些閑飯、勒了些財物,財物大部分還得上交衙門。小人省吃儉用,苦湊了幾十兩銀子買了個驢崽,全家就指靠這頭驢崽了。小人天天把它關在驢棚里,喂飽了就捆上驢嘴,就怕驢大招風。有一日這驢想是心煩要透透風,驢嘴拱出驢棚抻到墻頭上,剛露了露驢臉,碰巧叫那個偷雞賊李吉瞄上了。俺的小黑兒啊,第二天就給人牽了去,說是衙門規定公差一律不得養驢,此驢按規定沒收充公。沒了小黑兒,小人的心里成天象驢棚一般空蕩蕩的,一聽到人家的驢叫就忍不住要哭。老天開眼,今日小黑兒現身公堂,求包大人明斷,判驢歸原主。”
包拯:“程咬銀,你說這驢是你的,有何憑證?”
程咬銀扭頭看驢,說道:“大人,小人成天想著它,決不會認錯。此驢與眾不同,大人看,驢鼻右上方有一小撮白毛,驢屁股左下側有一紅色胎記。還有一點,此驢記性很好,一瞅見熟人就會搖尾巴,嚎一聲,有時還要伸嘴嗅一嗅。剛才它一進公堂就瞅見了小的,還朝小的眨巴眼呢。”
包拯對張千低語:“張千,這驢也認得俺,剛才還沖俺嚎叫呢。”
驢子突又嚎叫起來,眾人聞聲看去——那驢子正與小衙內面面相覷,搖著尾巴,還伸嘴嗅了嗅,唬得小衙內急忙以手掩面。
包拯:“你不認驢,驢可認得你。”一拍驚堂木——“劉得中還不現身更待何時?”
兩個公差沖向小衙內。
小衙內連連擺手:“認錯了,這畜牲!俺不是,只是長得有些像。”
公差帶李吉、孫鉤上。
公差:“報大人,每人沖了半桶,醒了!”
包拯:“醒得正好,想來那驢子有些眼花看不清,李吉孫鉤把眼瞪大了,看劉得中是哪一個?”
李吉、孫鉤把眼一齊瞪大,然后一齊沖向小衙內做拿狀——“這個便是!”
小衙內:“一對狗奴才!”
楊金吾自語:“哼,此地無銀三百兩,自作自受。”
兩公差押小衙內,按其跪下。
包拯:“劉得中,老夫的眼里不揉沙子,你換了一身皮,卻不曾把額頭上的驢蹄子印藏住。老夫問你,紫金錘為圣上御賜,本應妥善保管,為何流落于外人手中?”
小衙內:“小官交由李吉、孫鉤看管——”
李吉:“回大人,小的們剛一熱乎手就給他又要了去,屁顛屁顛地獻與姘婦王粉蓮——”
孫鉤搶過一句:“還說要把紫金錘化了打成鐲子和戒指。”
包拯目視楊金吾:“楊金吾,劉得中目無王法蔑視朝廷,可是死罪?”
楊金吾:“死罪,死罪,罪該萬死!”
包拯目視小衙內:“劉得中,剛才張小告你私吞官銀、擅抬米價、米里摻土、克扣斤兩,你都聽仔細了?”
小衙內:“不關小官的事,俺姐夫也有一份。”
包拯:“你姐夫的那份待搬得甕來另行處治!老夫問你,張老上前分辨,被你一錘打死,可是事實?”
小衙內:“不法刁民,御賜紫金錘打死勿論!”
包拯:“張小何在?”
張大:“俺小的在。”
包拯:“張小聽好了,你也用御賜紫金錘將這不法之徒打死勿論。”
張大捅了張小一把:“孩兒快去,對準驢蹄子印那地方打他一錘——”
張小快步拿紫金錘,對準那地方打了一錘。小衙內倒地。
一公差:“死了。”
包拯:“來人,把張小拿下。”
兩公差拿住張小。
外面忽報:“劉衙內到——”
劉衙內上,滿頭大汗,手舉赦書一路高呼——“圣上有旨大赦陳州,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只赦活的,不赦——”,突然看到小衙內的尸首,將舉到頭頂上的赦書慢慢沉下。
包拯起身道:“張千,快看看死的是誰?”
張千:“劉得中。”
包拯:“活著的是誰?”
張千:“張小。”
包拯:“把張小赦了。”
兩公差放開張小。劉衙內抱住小衙內,見其已死,一抬眼瞅見楊金吾還直愣愣地豎著,便丟下兒子奔向楊金吾。楊金吾吐一口黃水,倒地。
劉衙內撫尸大哭:“賢婿啊,怎么你也是死的?”
張千:“想是驚懼過度,心碎猝死。”
包拯嘆口氣道:“又一個不能赦的。”
劉衙內丟下楊金吾,怒視包拯:“包拯!你擅爭俺欽差之職公報私仇袒護兇徒,本衙內這就回京面圣、討個公道!”
包拯:“衙內,你縱子行兇、循私枉法、坑害黎民,老夫豈能容得?!”
劉衙內:“包拯啊包拯,論官職,俺不比你小;論家產,俺勝你百倍;論勢力,俺雖非皇親國戚,可也是圣上近臣、名門權貴之后,朝里朝外,京師官地方官,哪個不敬俺三分!人到老年安份守已,本以為你坐你的開封府我坐我的議事堂,所謂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你卻老來發黑,硬是苦苦相逼、害殺我兩個孩兒!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本衙內既便一時不能令你以命相償,也要到圣上面前動動嘴皮,置你于不仁不義之地,掃你青天之虛名!”
包拯:“衙內自便,老夫奉陪。”
劉衙內轉向張小:“害我孩兒的小刁民給我聽著,看你這包爺爺白發蒼蒼,還能護你到幾時?今日俺且留你一命,早晚會取你的狗頭祭我兒在天之靈!”
劉衙內拂袖欲去。
包拯一拍驚堂木,怒喝道:“站住!”
劉衙內站住。
包拯:“衙內出語驚人,一語驚醒了老夫,老夫若容你回去,張小此生豈能安穩!”
劉衙內:“包拯!你還想斷俺歸路不成?!”
包拯:“老夫今日斷定了。縱虎歸山,后患無窮。”
劉衙內冷笑道:“包拯唻,別仗著你有金牌勢劍就可為所欲為,別忘了俺也是圣命在身,你斬俺不得!”拂袖欲去。
“站著。”包拯將烏紗帽拔下朝案上一頓,“老夫今日再發一次黑,拼卻不要了脖梗上的這一塊,也要取了你的狗頭。”
劉衙內:“包拯!同朝為官,相煎何急?!”
包拯:“衙內!官官相護,黎民受煎!”
劉衙內沉默片刻,嘆道:“好一個包拯包龍圖,果真是鐵面無私、一條路走到黑啊。罷罷,今日本衙內為著兩個孩兒栽在你手上,也算是天遂你愿,成就你青天美名。”
包拯:“衙內,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機關算盡反害了卿卿性命啊。”
劉衙內:“包拯,你看我兩個孩兒橫尸堂上,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四悲之首,悲從中來,俺哪還有閑心與你嘴舌爭勝!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看俺兩鬢已白、為父不易的臉皮,且借俺一段路,容俺先葬了兩個小的,再順便給自個找個葬身之地,如何?”
包拯背過身去:“張千,著人送衙內一程。”
公差抬尸、劉衙內撫尸下。
靜場片刻,包拯轉過身道:“本案所有原告被告暫且退下,稍候老夫再作下斷。張千,著王粉蓮上來。”
程咬銀:“包大人且慢,小人的驢子!”
包拯走到驢旁,以手撫驢:“好驢,好驢,老夫與它有些緣份。程咬銀,可忍痛割愛賣與老夫?”
程咬銀:“除了青天大人,就是皇上看中了俺的小黑兒俺也不買他的帳。只是這黑兒生性粗直莽撞,一發怒就蹽蹄子,大人須小心。”
包拯:“這驢性情與老夫倒有些相似,難以馴順啊。”
張千帶王粉蓮上。
包拯:“那女子,可認得老漢?”
王粉蓮低首:“賤女不敢認。”
張千:“翻臉不認人!這驢就給你白喂白牽了?你還欠這驢夫一大筆工錢呢。”
包拯嘆道:“這頭叫包黑子的犟驢老夫已在黃樓后院替你打了兩棍,還欠你許多棍子,這許多棍子沒打在驢身上,卻打在老夫的心頭上生生地疼。想俺包拯三十五歲及第,為官四十余載,這官做大做久了,就冒出一股子嗆人的官味來,嗆得百姓難得一見,‘大官難見,小官難纏’,百姓見俺不得,唯有與那推磨的小鬼糾纏,結果是上推下擋、繞三兜四,這才有了你父女這等無人管無人問的大冤。”
王粉蓮:“賤女命薄,想來也怨不得包大人。小女三生有幸,總算見過了青天大人,不知那些青天大人踩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個走投無路的柳兒和張小?”
包拯:“天下烏鴉一般黑啊。老夫老了、累了。南方歸來,取道陳州,本想隨張千這猴頭尋個安生地,就此辭別官事,擺脫一身干系,豈料樹欲靜而風不止,陳州一行老夫是自投羅網,不能自拔,黃樓中聽你一番痛訴,更覺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直拼盡了這風燭殘年。只嘆老夫走后,不知這里又會生出什么事端來,不知后面有誰來為民作主,老夫這條老狗已是茍延殘喘、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罷罷,眼不見心不煩,粉蓮,待收拾完眼前這攤子事,老夫即隨你去那柳樹縣走一遭,去你老爹的墳頭上燒一把紙錢,也減減俺心頭這虧欠。”
王粉蓮:“謝大人,小女也正想回鄉看看。”
張千:“大人如何走法?”
包拯:“一身布衣,兩袖清風。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張千笑:“還是小的騎馬,大人牽馬?”
包拯:“這次老漢不牽馬。老漢牽驢。”說著,以手撫驢,驢仰天長嚎。

「 支持烏有之鄉!」

烏有之鄉 WYZXWK.COM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 責任編輯:heji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收藏

心情表態

今日頭條

點擊排行

  • 兩日熱點
  • 一周熱點
  • 一月熱點
  • 心情
  1. 再說掩耳盜鈴
  2. 湖北石鋒|讓“個人崇拜"論見鬼去吧!
  3. 評上海富二代用豪車揚我國威:豪車統治著富人和窮人
  4. 彭勝玉:公安部定性電詐存在嚴重問題,本質是恐怖組織有組織綁架販賣囚禁中國人口,強烈建議移交中國軍方解決
  5. 簡評蘇俄知識分子的厄運
  6. 東南亞的宿命
  7. “鮮衣怒馬少年郎,誰人不識理塘王”
  8. 人民公社的廢除和農村生育率下降
  9. 焦慮富人走了沒有必要,走了天也塌不下來
  10. 胡錫進硬懟平原公子,這釋放了什么信號?
  1.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2. “深水區”背后的階級較量,撕裂利益集團!
  3. 大蕭條的時代特征:歷史在重演
  4.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
  5. 瘋狂從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發現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了!
  6.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7. 到底誰“封建”?
  8. 兩個草包經濟學家:向松祚、許小年
  9. “當年明月”的病:其實是中國人的通病
  10. 該來的還是來了,潤美殖人被遣返,資產被沒收,美吹群秒變美帝批判大會
  1. 元龍:不換思想就換人?貪官頻出亂乾坤!
  2. 遼寧王忠新:必須直面“先富論”的“十大痛點”
  3. 劉教授的問題在哪
  4. 季羨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5.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認為“顛倒歷史”的“右傾翻案風”,是否存在?
  6. 歷數阿薩德罪狀,觸目驚心!
  7. 陳中華:如果全面私有化,就沒革命的必要
  8. 我們還等什么?
  9. 到底誰不實事求是?——讀《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與《毛澤東年譜》有感
  10. 他不是群眾
  1. 車間主任焦裕祿
  2. 地圖未開疆,后院先失火
  3.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4.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5. 何滌宙:一位長征功臣的歷史湮沒之謎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
亚洲Av一级在线播放,欧美三级黄色片不卡在线播放,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国产精品一级二级三级
宅男在线中文字幕 | 最新精品国产AV资源网 | 亚洲欧洲国产码专区在线观看 | 伊人久久综在合线亚洲2019 | 性高潮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 亚洲欧美va在线播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