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包裹
——獻給一位鄉下的母親
一
只差兩元五角,五個包裹沒能寄出去。
“要是那個營業員在就好了。”走出郵局的時候老人想。
十多年前的一個臘月,他第一次來郵局,一進門,那個女營業員便象見了老熟人似的隔著柜臺打招呼:“老人家,是不是給你的兒子們寄花生來了?”
此前都是他的小兒子來寄的。
“我認識你的小兒子。” 她笑盈盈地回答老人疑惑的目光,“每年臘月底他都要帶著五大包頭花生來一回。上一次我和他開了句玩笑,他大概受不了,不肯來了,是吧?”
“我這小兒臉皮太薄,一點也不像他那五個哥哥。”老人說。
“他覺得這年頭寄花生太丟面子了吧。唉,我真不該和他那么開玩笑。我說:‘這年頭還寄花生呀,夠郵費的嗎?’你兒子怎么說的?——‘兩個糊涂老祖逼著,有什么法子,總不能把這五包累贅丟到溝里去吧。’您聽聽!不過說歸說,五個包裹還是寄出去了,沒有丟到溝里去。”
笑談間,郵寄手續辦好了。
從那年開始,老人每年來郵局一回,每回都要和她談一會兒他的六個兒子。
有一年,是前年,他的五兒子死了,臘月底他依舊帶著五個包裹來郵局,把五兒子的死跟她說了。她陪老人傷感了一會兒,說:“你應該把這個包裹換成你兒媳的名字。”老人告訴她,兒子的死訊一直瞞著老伴,每次寄包裹的時候老伴都要挨個又摸又看的,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有什么異樣她總能一眼看出來。她總是眼看著小兒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那五個兒子的地址、名字挨個寫在包裹上,有一次小兒子寫錯了一個字,她居然看出來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那位營業員嘆口氣,熱淚盈眶。
這一回,老人比往年來得早。
這一回,他很想和那位營業員談談他的老伴。他的老伴病了。病得很厲害。他想打電話叫所有的兒子一起回家一趟,但老伴執拗地阻止了他。兒子們都已成家立業,都忙著房子和孩子上學的事,她不愿驚動他們。在她的想象中,那五個兒子遠居天邊,回家一趟要經過長途跋涉、艱辛異常。她知道他們想著她。她也想著他們,每年能給他們每人寄去一包花生,這就行了。
但這一回,那位營業員不知怎的沒在。坐在她那里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輕的營業員。年輕的營業員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對老人、包裹、包裹里的花生一概不感興趣。
“三十二元五角。”年輕的營業員說。
“往年都是二十幾元。”老人說。
“郵費漲了。”她把臉朝對面的墻壁一揚。墻上張貼著郵費調整的最新告示。
老人的身上只有三十元。
“差兩元五角。”老人說。
年輕的營業員把一只手臂伸到柜臺上。
“沒有了。”老人去身上摸索了一會兒,嘆口氣。
營業員將手臂收回去。“你寄還是不寄?”
“能不能先欠著,我打欠條——” 老人結結巴巴,對自己的請求一點信心也沒有,因為,他注意到這位營業員滿臉是敵意,仿佛正在下決心拒他之于門外。他趕緊調轉話頭:“嗯,那個……那個女同志今天沒來?”
“哪個女同志?”
“就是那個——我忘了她姓什么,往年都坐在這里……”
“他說的是老楊吧?”旁邊另一位營業員說道:“她退了。”
“退了?怎么——”
“你寄不寄?還差兩元五角!” 年輕的女營業員說道,顯然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社會主義國家怎么會出了這種資產階級作風的人呢。” 老人恨恨地想,一賭氣脫口而出:“算了,不寄了!”營業員立即像解脫了似的剜了他一眼,把五個包裹朝柜臺上一推,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
“要是那個營業員在就好了。”走出郵局的時候老人一遍遍地想。那個好心腸的營業員。她還不到五十歲呀,怎么會退了呢?她會借他兩元五角的。或是勸他干脆只寄四個包裹。給五兒子的那個包裹不寄也罷——去年寄給五兒子的包裹給退了回來,包裹上貼了張紙條申明退回的理由:“查無此人”,但沒讓老伴知道。
可是這一回,五個包裹,一個也沒寄出去。
回家的路上,老人一直在生那個年輕的營業員的氣,生自己的氣,后來走出小鎮,到了村頭,他又生起老伴的氣來。
“小兒子說得好,什么年代了,誰還稀罕你這一包花生。”老人說,“就為了這五包花生,害得我八十多歲了還得種地。”
每當他在村頭那一小塊地里忙活的時候,碰到他的人便說:你這老頭真想不開,五個兒子在外頭,每年都寄錢回來,還怕沒有吃的?還種什么地啊。
老人知道,只要他和老伴還活著,這塊地就得留著種下去。這年頭有塊地守著心里踏實。每年寄給兒子們的五包花生米就是從這一小塊土地里收獲的。
不過,也許今年這是最后一次給兒子們寄花生了。秋天,刨完花生,老伴病倒了。往年,都是臘月底給兒子們寄包裹,但今年,提前了一個月。老伴堅持叫他用小車推著去集市,買回一大捆白布,扯下一塊,花了一夜功夫做成五個包裹,將曬干剔好的花生米裝滿、縫好、寫上名字和地址,然后,催他快點寄出去。
這會兒,她正躺在炕上,等著他的消息。他呢?五個包裹,一個也沒寄出去。
看到村頭的那塊花生地了。地頭上豎著一垛花生秧。今年買的兩只羊就拴在垛旁。有一只羊懷了羊崽。他心平氣和起來。他就剩下這一小塊土地了。不久前,村里有位暴發戶從城里回來,幾乎將村里大半的良田承包下來,據說要種植一種叫“美國木草”的東西,可以出口創匯。很多人將手中的土地轉讓給他,每畝地每年可以換來800元的轉讓費,有不情愿轉讓的,村書記和那位暴發戶便輪番說服,軟硬兼施。他是唯一一個軟硬不吃的犟老頭。這塊土地是他和老伴的命根子,和六個兒子一樣重要。他知道,土地不管以什么形式,只要到了那些暴發戶和官老爺的手里,就決不會有再回來的道理,哪怕是流盡淚流干血。他可不想回到一無所有的解放前。電視新聞節目里的鼓噪和村官們的宣傳只會讓他迷惑和憤懣。他感到天要變了。只有坐到這塊暫時還屬于他的地頭上,聞著土地親切的氣味,他的心里才會踏實一點。
二
五天后,老人讓小兒子給另四個兒子一一去了內容雷同的電話:老母病故,后天出殯。
出殯的前一天下午,四個兒子都到齊了。
這是二十多年來四個兒子首次一塊回家。
“要是老五還活著的話,今天肯定會湊齊的。”老人想。
從前,小兒子和幾位哥哥的關系搞得很別扭,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們的內心里懷著同樣的悲痛,一見面便相擁在母親靈前,為母親、為前年死去的一個親兄弟哭泣著,還有什么疙瘩解不開啊。
老人也被兒子們的和解深深地感動了。他很久以前就巴望著有一天所有的兒子們一起回家,最好站成一排,站在村里人的面前;在村里人的注視下和感嘆聲里,他這個當父親的會感到多大的滿足啊。想當年,他一個個地把他們送出去,當兵的當兵,上大學的上大學,打工的打工,最后,只有一個兒子回家了,另外五個天南地北各居一方,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更不用指望一起回家了。
今天,為了母親,兒子們總算一起回家了。還帶著媳婦、孩子。家里一下子添了這么多人口。盡管少了一個兒子,盡管老伴去了,但明天出殯的時候,村里人仍會看到一派人丁興旺、后繼有人的景象。明天中午,他還要請親朋好友、請主持喪事的和村里當官的到家里來吃飯,那時五個兒子都在場。可惜,老伴沒有福分看到這個場面了。
母親的靈堂設在堂屋里。遺體放在一張木板上,蒙著一層黑布。
晚上,五個兒子穿著母親一個月前縫制好的孝衣,坐在鋪了一層干麥秸的地上,為母親守夜。
母親是在深夜死的,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痛苦。這一點從母親安詳的遺容上也能看出來。這給了兒子們極大的安慰。
夜深了。明天還要早起出殯。媳婦們、孩子們都回到小兒子的家中睡去了。父親陪他們坐了一會兒,點了幾張燒紙,說,“你們都打個盹吧,明天還得早起,別太累了。”
父親去鍋屋里的炕上躺下了。
五個兒子嘁嘁喳喳地談著明天出殯的事。明天夠他們忙活的。說好了喪葬費由四個哥哥平攤,弟弟只管操辦。時間倉促,老三廠里有急事,老二后天還要出差,都很急,因此,為母親立碑的事暫且拖一拖,明年清明節時再辦,當然費用還是由四個哥哥平攤,弟弟只管操辦。
他們接著談到老家,談到新土改的事,慢慢地從喪母的沉悶氣氛里擺脫出來,有個兒子談到小時候的一些趣事,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但目光突然觸到母親的骨灰盒上,臉上立即恢復悲傷的表情。
到了后半夜,他們的談話聲低沉下來,慢慢地被院里的風聲淹沒了。
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麥秸堆里,睡著了。
他們的父親一直沒睡著。
兒子們說話的時候,他躺在炕上聽著。他想聽聽他們對新土改的看法,可惜,一句也聽不清。不過,能聽著他們的聲音就行了。多年沒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啊。
到了后半夜,一片沉寂。估計兒子們睡著了。他想到那只羊就要下羊崽了,得下去看看它。
朝燈光昏暗的堂屋里看了一眼。兒子們都睡著了,打著呼嚕,象小時候躺在炕上、躺在父母的身旁一樣。
輕手輕腳地來到草棚。給羊抱一些草料。草棚里窸窸窣窣一陣響。驀的想起:五天前他把那五個包裹藏在草棚里頭的一個木頭箱子里,莫非被老鼠糟蹋了?
草棚里沒掌燈。老人打開手電,打開箱子。還好,五個包裹,象五個嬰兒,好好地躺在箱子里。
看著它們,他突然一陣懊悔。他哄騙了老伴。他沒能完成她最后的遺愿。他沒想到她那么快就去世了。兒子們是不會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以后,他就成了這茫茫世界中孤零零的一個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鰥夫。
他兩手撫摸著那五個脹鼓鼓的包裹,把蒼老的腦袋貼上,無聲地哭了。這是老伴死后他第一次哭,哭得十分哀疼,久久地不想起身。
后來,他聽到身后一陣響動,趕緊抹掉眼淚,扣上箱子。
是他的大兒子。
“給羊添點草。你怎么起來了?”老人說。
“我想去趟茅房。”大兒子說。
“拿著手燈。”老人把手電塞給兒子,給羊添了草料,又對兒子說聲:“睡吧,明早我叫你們。”便回鍋屋里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大兒子來到草棚,打開那個箱子——小時候,這個箱子就在他們兄弟六個的床頭上,母親經常象耍魔術似的從箱子里取出一些稀罕東西分給他們。
五個包裹。
他把包裹一個一個地拿出來,雙手摟在胸前,抱到堂屋里。他的啜泣聲把另四位兄弟驚醒了。
“這包是我的。這包是老二的。這包是老三的。這包是老四的。這包——這包是老五的……”
大哥按包裹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地分著。每個兄弟一個包裹。老五的包裹給了最小的弟弟。兄弟五個手撫著包裹,不時看看母親的骨灰盒,無聲地、久久地哭泣著。似乎剛剛意識到,世界上最愛他們的那個人已經永遠地離去了。
在另一間屋里,他們的父親睡著了。父親正在夢著村頭上的那一小塊土地。還夢見了小鎮郵局的那位好心的營業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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