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紀實小說:《風》 第18章
一
韓東站在同粱雪相識的那塊冰面上。
殘雪的御河灘失去了妖嬈,冰面鼓起了包,裂了許多縫,刮上了一層塵土,不再光潔如鏡。從鐵路文化館回到城墻根下的糞店,幾乎等于從城市里一下又跌進了貧窮的農(nóng)村;環(huán)境差距回落的如此之大,讓你感覺生活真的像個萬花筒,變化只在轉動一瞬間。電燈沒有了,創(chuàng)作室也沒有了。伴著他的不再是畫布、調(diào)色板與畫筆,而是一群糞客。當然,這些人對他十分友好,甚至到了格外尊敬的地步,因為是他拯救了他們。可是,誰又能來拯救自己呢?
韓東的心里很懊喪,因為他很難完成對粱雪的許諾,在糞店里給粱雪畫一幅油畫,那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他無法制做畫布,連個畫布內(nèi)框的材料都找不到------
他有點惱悔,在《軌魂》的那幅畫快結束的時候,應該著手給粱雪的畫做準備工作,那樣,自己可能就不會食言了。韓東明白,在和粱雪的交往上,他扮演了一個很不光彩的角色,對于一向追求光明磊落的他來說,欺騙了粱雪,他常常內(nèi)疚,良心時時受到深深的譴責。他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彌補這個過錯,只有割舍這段感情,逃跑隱匿,別無選擇。想到最后同粱雪分別,他應該給她留下一件紀念品,做不到這一點,韓東的確覺得很痛苦。
“回村吧,”他抬起頭,滿目荒涼,滄桑無比。他想:“與粱雪交往的那些時光化作一份美好的記憶深藏心間吧,回村去好好地守著妹妹過平靜的生活。”于是他掏出妹妹的信又看起來,這是昨天李貴和二兵進城來拉糞,二兵給捎來了的。
信中這樣寫道:“哥,你好,我們從大同回來后,我在村里一切都好。就是特別想你,你給鐵路畫的畫一定如期完成了吧?扳著手指算算,離過大年的時間越來越近,你能留在鐵路上嗎,如果能留在鐵路上,先不要管我,咱們哥倆能逃出來一個先逃出一個吧。我一個人呆在村里,能夠獨立生活了。還真像爸爸說的那樣,人就是逼出來的。當然,我也想了,如果鐵路不要咱,那也沒啥,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哥,鐵路要是沒戲,你趕在臘月二十三回村過小年吧------”妹妹的信寫的很長,什么隊上分了羊肉、分的麻油都比社員家分的多------信的末尾寫到:“------哥,你答應給我寫一封信,我可一直盼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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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信,韓東裝好。他想起昨天晚上九點多鐘,拉糞的大車來到糞店。
王重奇怪地問:“李貴,你咋沒在三十里堡車馬大店住下,摸著黑上來了?”
李貴低沉地說:“老盧頭沒了------”
聽完這話,王重顯的心情很沉重。他自言自語地說:“沒了好,沒了好,早死早托生。”
李貴嘆息地說:“上次來拉糞還在他那兒住了一宿,這次來,他就踹了腿------”
韓東也有所惆悵;他見過那個老漢一面,第一次來大同拾糞那天晚上,坐著李貴的大車快到三十里堡車馬大店的時候,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
韓東問:“二兵,離大同還有多遠?”
李貴說:“此地距大同只有三十里的路程,馬車再走三個時辰才能到大同。”
韓東說:“那咱們要摸黑走一段路了。”
“咱不走夜路,前頭就是三十里堡。”
二兵說,“每次進大同,咱都得在三十里堡車馬大店歇息一宿,等明早天亮再趕路。”
那天晚上,到達三十里堡,天完全黑了。并沒有進村,車倌李貴捩著韁繩,甩著響鞭稍,馬車立刻嘎吱嘎吱地拐進了大道邊車馬大店的院子里。
頭戴氈帽的店掌柜顯然聽到了馬車進院的聲音,從屋里迎出來,站在臺階上,瞇著眼往下看。
馬車在院子里停穩(wěn)了,李貴沖他大聲喊:“瞧個啥,老驢頭,爺來了,還不快快下來幫著御車!”
“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李貴你這個瘸貨呀。”店掌柜說著,走下臺階。
李貴開始忙著御車,跟車的后生二兵站在車上收拾著東西。
韓冬問二兵:“他怎么叫‘老驢頭’?”
二兵告訴他:“這老漢姓盧本該叫老盧頭,可人們叫白了,就變成個‘老驢頭’。”然后二兵又說:“韓東哥,人們要問他多大了,他老告訴你九十多歲了,其實,他可能都一百多歲了吧。”
“什么,他有這么的大歲數(shù)?”韓東看著那個在暮色中幫著李貴御車的老漢有些驚呀。
二兵不以為然地說:“那咋,韓東哥,你知道這個大車店有多大歲數(shù)了?”
“多大歲數(shù)了?”
“告訴你,這大車店都八百歲了。”
“啊?”韓東更吃驚了,他信將疑地打量著的車馬大店,怎么也不相信眼前這座陳舊的土房,經(jīng)歷了八百年的滄桑。他聽見李貴問:
“老驢頭,怎么店里就這么幾掛車?”
“唉,生意越來越差了,自打北邊修了光旦旦的汽路,誰還走土路。我光棍老漢還能活幾時,守住車馬大店混過一日算一日吧。來了客招待,沒了客躺在炕上等著死------在哪搭兒不都是個死。”
李貴從車轅下牽出了轅騾,把轡頭交給他,說:“過去這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呀!”
他接過韁繩,說:“昔日的黃歷能翻得?如今又是鐵路,又是汽路,土路廢了沒啥可惜,不是有句話,叫做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
回屋時,李貴告訴韓東這個老驢頭當過賬房先生,這車馬大店原先是他們家的產(chǎn)業(yè)。
韓東問:“這土房有八百年?”
李貴呵呵笑著解釋是車馬大店傳在世上八百年,現(xiàn)在這個土房子頂多百十年。
車馬大店屋內(nèi)昏幽,灶臺上點著一盞如豆油燈,照著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有生以來,韓東是第一次投宿車馬大店。凹形的大炕上,幾個車倌盤腿坐成一圈,一邊吸著旱煙,一邊扯著閑話,屋里彌漫著一股小蘭花的生煙味。一個人問進來的李貴聽說割蛋那件事了嗎?李貴上了炕,跟他們坐在一塊兒,也掏出煙吸著,說割蛋不是五四年一貫道搞得破壞活動嗎?
“是呀,”一個車倌說,“當年鎮(zhèn)壓一貫道這個反動組織,共產(chǎn)黨可沒少槍斃人。”
“南邊許堡那一帶鬧的才兇哩,天一黑,村里家家戶戶都緊閉街門,不敢讓十歲以下的男孩出屋,怕被那伙伙灰人割了蛋。”另一個人說。
老盧頭進了屋,插言道:“割蛋事件銷聲匿跡了這么多年,咋又死灰復燃了呢?咱們北邊這頭兒好點兒,可也鬧得沸沸揚揚,人心慌慌。看來,還得好好地鎮(zhèn)壓一下才行。”
黑暗里,韓東躺在炕稍聽到店掌柜的這些話,心想這老漢不愧當過帳房先生,果然有些文化。能使用“銷聲匿跡”、“死灰復燃”、“沸沸揚揚”這些形容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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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而,韓東又想起昨天晚上二兵興致勃勃地給糞客們講他哥從云南回來的事情------ 然后對他說,“韓東哥。我哥可想見你哩,他要跟你喝頓酒呢。”吃過晚飯,二兵照例洗也不洗先睡下了。韓東陪著李貴、杜仲有、丁生大坐在王重的炕頭,他們幾個人聊了半宿------,說到生生死死,說到入土為安------
后來,又扯到村里讓杜仲有回去辦學校的事兒,杜仲有對他說,“韓東,你當校長吧。”
韓東覺得有些可笑,倆個人,還要有個領導。推辭說,“還是你當這個校長吧,我說不定那天抬起屁股就走了,我是飛鴿,你是永久。”
杜仲有說,“那好,我就義不容辭了。”
他表示要把迎青臺村的民辦小學辦成公社的最好小學,他希望韓東在村里一天,就要認真工作,協(xié)助他一道兒把學校辦好。
韓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是,杜校長,我一定聽從命令,服從指揮,在您的正確領導下。把咱村的學校辦成個一流的民辦小學,不過,我給領導提個小小意見,希望校長去掉一些您的迂腐------要不,咱們學校可就辦成私塾了------ ”
杜仲有說,“以后,有意見你盡管提,我這個領導最講民主,保證不會打擊報復,不過,你也不能頭上長角,身上長剌,我這個領導可是鐵面無私,到時候,六親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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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素梅推著自行車往這邊走,她把韓東的畫具送到糞店,王重說韓東出去了,她便猜想韓東準是去了御河灘。因為韓東告訴過她,每天拾完糞,自己都要到御河灘去“凈化”靈魂。
過了那片小樹林,路不好走了。她只好推車而行,拐過彎,她看見韓東站在冰面上沉思,叫了兩聲:“韓東!韓東!”
聽見有人喊,韓東回過身,看見一個女人;“粱雪來了?”他心里一驚,再定眼一看,原來是田素梅。他奇怪地問:“梅姐,你怎么找到這兒來啦?”
“是王重告訴我的。”
“我還以為是粱雪呢。”
“韓東,你知道嗎,粱雪的父親是大同警備區(qū)政委,挺有權的。”
“是嗎?”韓東并沒露出驚呀。
“你難道不能求粱雪給你想想辦法嗎,也許他爸爸一句話,你和韓欣的問題都能解決。”
“梅姐,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一旦事情露出真像,她知道我欺騙了她,她會恨我的,愛情最怕欺騙。”
“可你的欺騙是善良的。”
“既然是欺騙,就沒有什么善良一說。梅姐,我和粱雪就是在這塊冰上認識的,當時,她坐在冰上哭,我就走了過來------”
“韓東,我聽粱雪說,你的冰滑得可好了?”
“要是有冰鞋,我現(xiàn)在可以給你表演一下。”韓東強作笑顏,故顯輕松地說。
“我給你買一雙冰鞋吧。”
“謝謝梅姐,我打算明天早上坐那趟慢車回村去------”
“什么,韓東,你明天就要回村了?”她看著韓東點了點頭,“你不是還要給粱雪畫一幅畫呢嗎?我就是來給你送畫具的。”
“沒有什么意義了------”
“怎么沒有意義?”
“田大夫,”這次他沒叫喚她梅姐,“咱們能相認,也是一種緣分。我真的把你當成一個姐姐,如果以后粱雪找你,問你我到那去了,你可以告訴她實情,可千萬不要告訴她我插隊的村莊。讓我回到村后,過平靜的生活吧。”
“好吧。我什么也不會說,我也要欺騙她一次,我說你因為那幅畫,調(diào)回了北京。她還會恨你,不過,這跟知道你是個糞客的恨不同,觀念是很無情的。你是個‘一落千丈’的人,‘老子倒臺,子女倒霉’這可能就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真理。”田素梅停了一下,“韓東,在大同再呆兩天吧,華子和我妹要在春節(jié)結婚,咱們商量一下他們的婚事怎么辦。”
“對了,華子結婚,我要送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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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田素梅回到家里,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推著自行車走進院,他聽見了丈夫跟婆婆的話話聲。進屋后,佘科長問,“素梅,下了夜班你到哪兒去了?”田素梅沒說去韓東那兒,找了另一個借口,說回了趟家,跟她媽商量小蘭和華子春節(jié)時的喜事咋辦。佘科長說現(xiàn)在的年青人真是鋪張浪費,我們那時結婚,把兩個背包往一個床上一放,就成了夫妻。
吃飯間,田素梅問呂洪彬:“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只在北京呆了三天?”
呂洪彬說:“怕你跑了呀,不早點回來還行。”
“一點正形也沒有,那幅畫兒送到北京怎么樣?”
呂洪彬眉飛色舞地說:“剛才我還跟媽說呢,咱們的畫兒送到路局鐵路文化宮,一打開,絕了,全震住,當時,路局工會陳主席正好在場,他來了一看,立馬說,路局展完了往部里送,五一勞動節(jié)部里要辦全路的書畫展,我可逮著好東西了。”
“是嗎?”田素梅說,“洪彬,韓東明天早上就要回村了。”
“什么,他明天早上就要回村?”呂洪彬一聽有點急,他把小半個饅頭一下塞進嘴里,噎得真梗脖,“我得找他去,可不能讓他走------范主席指示,說啥也得再讓我請他畫一幅畫,參加市里的畫展------”
“素梅,他走啥。”佘科長喝了一口雞蛋湯說:“媽告訴你們吧,候局長跟我打過召呼了,基本上同意調(diào)韓東和他妹妹來鐵路上工作------”
“什么,媽,”田素梅眼里涌出了淚,她一下?lián)ё×似牌牛皨專x謝您,我知道您是個好人。”
“那我也沒有你對韓東好。”佘科長說了這么一句話,可是處在喜極之中的田素梅并沒有聽出婆婆的這句話弦外之音。佘科長說,“可也不能說來就來,必要的手繼還得辦。告訴他,這得需要些時間。”
下午,呂洪彬騎著自行車勿勿來到糞店,把情況一說,喜壞了這伙伙人。
王重說,“韓東,你這回可算有了出頭之日。”
杜仲有說,“得,我得再找個教數(shù)理化的老師------計劃還真趕不上變化。”
二兵說,“明個兒,我回村就能把這好事告訴韓欣姐,她止不定得多高興呢。”
韓東跟著呂洪彬又回到鐵路文化館,廣播員小陸立刻說,“韓東,你去‘北京’的這兩天,粱雪天天打電話,問你什么時候回來。你說讓我們怎么回答。”
胡大毛筆也說,“我們最怕接電話,接別人的電話倒沒什么,如果是接粱雪的電話,那可慘嘍------”
“慘什么呢?”呂洪彬問。
“她跟我們要人,好像我們把韓東藏起來了,可大伙兒說說,讓我咋告訴她實情------”
韓東說,“實話實說唄。”
小陸說:“咋實話實說------”
這時候,電話鈴果然響了。幾個人都看著那部叮鈴鈴響的電話機。
小陸說,“韓東,準是粱雪打來的電話,你去接吧。”
韓東沒有動。電話鈴一直固執(zhí)地響著,呂洪彬只好去接。
電話果然是粱雪打來的。他剛一拿起電話聽筒,電話里馬上傳來粱雪咄咄逼人的聲音,“我就知道準有人,干嘛不接我的電話!不接,我就讓電話鈴老響,誰也甭想打!”
呂洪彬握著聽筒,“粱雪,你聽我解釋------”
電話里,傳來粱雪粗魯?shù)穆曇簦骸氨箩屔叮魈煳揖蜕媳本┤フ翼n東!”
呂洪彬笑嘻嘻地說,“粱雪,甭找了,韓東跟我回來了------”
這時候,韓東走到呂洪彬跟前,伸手接過電話叫了一聲,“粱雪。”
電話里立刻傳出了粱雪的哭泣聲,“韓東,我這就來鐵路找你。”沒等韓東再說話,粱雪已經(jīng)放下了電話機。韓東手里拿著的聽筒傳出“嘟、嘟、嘟”的盲音聲響。韓東放下電話,只好朝眾人無可奈何地笑笑。
屋里的人都為之感動。胡大毛筆說,“這粱雪真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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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大一會兒,粱雪穿著印花的中式小棉襖騎著自行車來了,進了文化館的院子,她把自行車的轉鈴搖的山響,創(chuàng)作室里的人一齊站在二層樓的窗前看著粱雪,她支好自行車,連鎖都沒鎖,把搭拉下來的圍脖兒往后一甩,便沖進了小樓的門,只聽一陣嗵嗵嗵的上樓梯聲,然后,門一下被推開了,粱雪站在門口,韓東朝她走來,她顯然是一路哭著來的,見到韓東,她嗚嗚地哭得更傷心了,站在她面前的韓東不知該如何勸她,心中酸酸的,眼淚也在眼框里打轉,但他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比粱雪還要復雜的情感。他緊咬著嘴唇,用雙手把住粱雪的肩,大家都躲開了,文化館創(chuàng)作室里只剩下他們倆人。粱雪把頭慢慢倒在韓東的胸上,她緊緊地抱住韓東,閉上了眼睛。韓東撫摸著她漆黑的短發(fā),心中無限感慨。想到他和妹妹已被鐵路錄用,過了春節(jié),他和妹妹就可以生活在大同這個世界里,有種苦去甜來的滋味。
“韓雪,只要你愿意跟我呆在一齊,我以后再也不會離開你。”
“真的。”
粱雪抬頭看著他,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花。“蒼天作證!我不會食言。”突然,粱雪一下?lián)肀вH吻起他來,這種大膽讓韓東始料不及,粱雪顯出了四川女孩子的那種潑辣來,韓東感覺到她柔軟的嘴唇緊吸吮著他的嘴,一條舌蕾光滑如信,富有彈性,翻卷著他的舌尖,久吮不停,韓東有些窒息,想起了圣經(jīng)中夏娃引誘亞當去嘗禁果,上帝懲罰夏娃,不就是把她變成了一條讓人厭惡的蛇嗎?其實可能只是女人的舌變成了蛇,誘惑男人心旌蕩漾------
越過了這條界線,友情就轉化為愛情。韓東沒有沉醉在迷亂中,他理智地推開了粱雪,粱雪盯著他的眼,“韓東,你可說過大年要送我一幅畫,我等著呢,看你食沒食言。”
“我就把你哭的這個模樣畫下來,題目叫‘啼笑因緣’。”
“人家傷心,你一點也不難受,還要把哭的丑像畫出來,你好壞呀。”
“粱雪,其實你哭的樣子最吸引人。這也是一種美。”
“韓東,他們說你調(diào)回北京了,我一聽就急了,你走了,甩下我怎么連個召呼都不打------”
“那是他們考驗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誰喜歡你這臭樣啊------”粱雪松開了韓東,拉著韓東的手,來回悠蕩著說,“人家不過覺得你要真是不聲不響地撤了,太不光明磊落。”
“粱雪,你知道毛岸英嗎?”韓東引著她的手,走到窗臺前,外邊傳來了車站里陣陣機車的鳴笛聲。
“他是誰?”粱雪看著韓東問。
“他是毛主席的大兒子。”韓東一攛,坐在窗臺上,攬過粱雪,“當初毛岸英去朝鮮戰(zhàn)場,是悄悄離開新婚妻子劉松林的。直到他犧牲了以后,劉松林才知道自已的愛人上了戰(zhàn)場。”
“還有這回事?”粱雪說。
“聽我爸爸講,毛岸英的犧牲對全黨、全國人民和朝鮮勞動黨及朝鮮人民的震動都很大,為了中國的革命事業(yè),毛主席獻出了許多親人,有自己的驕楊,有自己的弟弟,有自己的兒子。你永遠也不能否認他是一個偉大的領袖。”
“毛主席就是偉大!”粱雪贊嘆了一句。說:“韓東,我爸爸也上過朝鮮戰(zhàn)場。”
“是嗎?”韓東說,“毛岸英犧牲后,怎樣安葬遺體,毛主席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于是,英魂便長眠在朝鮮的土地上了。”
那天晚上,粱雪在文化館呆到很晚很晚。韓冬把那塊苫畫的天鵝絨鋪在了地上,讓粱雪坐在上頭,他給她擺了許多姿式,畫了各種不同動作的素描稿------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韓東騎著粱雪的自行車送她回家。
黑黢黢的路上,粱雪坐在自行車后衣架上摟著韓東的腰說:“韓東,過大年的時候去我們家吧。你一定要去,我媽特想看看你。”
“可是,華子要在春節(jié)那天結婚,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為了我,犧牲一下吧,要不,只在我們家過個三十,第二天回北京還不成。”
蹬著自行車,韓東躊躇了會兒,“好吧。為了你,我什么都能犧牲。”
“韓東,你真好。”粱雪非常感動。沉吟了一下,她輕聲輕語地說:“韓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我真怕失去你。”
聽了粱雪的表白,韓東心情復雜,他幽幽地說,“粱雪,認識你,是上天對我的恩賜呢?還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認識我,上天為什么要懲罰你呢?”
“因為你是個好姑娘。我要是對不起你,上天肯定懲罰我。”
韓東的回答讓粱雪感到一陣幸福。她用力緊緊地抱著韓東,“韓東,你知道嗎,齊曉山死了------”
“什么,粱雪,你說齊國華的爸爸死了?”韓東吃驚地問。
“嗯,死的可慘了。他帶著大同文工團到礦山去慰問演出,在井下讓石塊砸死了,據(jù)說是為了搶救一個女演員,被追認為烈士,明天在大同市工人俱樂部給他們倆人開追悼會。”
三
追悼會很隆重,齊曉山做為市革委常委一級的主要領導,規(guī)格也很高。省里派來了領導參加,并贈送了省革委各級黨政機關的花圈。
郭麗娟只是個普通的演員,是不應該享受這種待遇的,將追悼會的會場設置在一起,市革委做的比較慎重,征求了齊曉山家里人的意見。開始,李月娥不同意,因為她心里清楚丈夫和郭麗娟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可是在危急關頭,他為什么又挺身去救她呢?但是兒子齊國華卻堅決要求追悼會在一起舉行。李月娥明白兒子的心情,況且,郭麗娟身上還懷著他的骨肉,就當她是個未過門的媳婦吧,這么一想,也就同意了。可是,在擺遺像的這個問題上又發(fā)生了爭執(zhí);追悼會既然是在一塊舉行,靈堂上當然要擺設倆個人的遺像,倆個人的遺像并肩擺在一起,李月娥堅決表示反對,無論從職務、年齡來說,郭麗娟都不能同齊曉山平起平坐,更何況,把這倆人擺到一塊,企不成了陰配夫妻?而公公和兒媳葬在一起,本來就成為她的一塊心病,將來,她到了陰間,可算怎么回事?于是,靈堂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靈位;齊曉山的靈位在上,郭麗娟的靈位設在他的底下,分出了高低,卻顯得不倫不類。
追悼會訂于早上十點鐘開始。市工人俱樂部的大廳放滿了花圈,沒有遺體告別,只能吊唁遺像,每個在遺像前鞠完恭的人走到親屬面前,同親屬握手表示哀悼。齊曉山的家人站在上首,從渾源來的郭麗娟家人站在隔開一段距離的下首。
緩緩哀樂中,排著隊,胸前戴著白花的人依次前進,做畢這些程序,他們進到俱樂部里頭,先在椅子上休息,等被邀請的人全部吊唁完,進入禮堂,再開追悼會,將形式合二為一,主要是為了節(jié)約時間與人們的精力。
化悲痛為力量的李月娥率兒女同每個人機械地握著手,腦海里卻一層一層不斷涌起往事的波瀾------
第一次齊曉山領她進大同,那是兩個憨頭憨腦的土青年,在眾人面前,連拉拉手的勇氣都沒有,第二次帶著兒子齊國華進大同,在這個俱樂部前,連看一眼都不行------而現(xiàn)在,卻在這里給丈夫舉行著隆重的追悼會,曉山,你應該知足了吧?最令李月娥不解的疑題是:“曉山,你既然對那個戲子恨的咬牙切齒,為啥還要去奮不顧身地搶救她呢?”
事后,親眼目睹了這次事故經(jīng)歷的冉礦長,向大同市和礦務局的主要領導及遇難家屬匯報情況時說,“齊主席以他那么豐富的煤礦工作經(jīng)驗,當時他逃生完全來的及。聽到嘣地響了一聲‘煤炮’后,他只要往后跑出五步就是安全區(qū)。由于不是突然冒頂,前后足有兩三分鐘的斷裂時間,人們都沒命地各自逃命,所以都死里逃生------”
“當時,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具體情況?”徐主任問。
冉礦長極力搜索了腦海一遍,“當時一下斷了電,巷道里一團漆黑,只能聽到頂板咯啦咯啦地響,嘩嘩地往下掉東西,具體什么部位要塌,看不清楚,從聲響來判斷,是在左上方的東北角,哪兒響的動靜最大。黑暗中只能瞧見人們頭上的礦燈亂閃,只有齊主席沒有自顧自地逃命,我想,當時他一定是看見郭 麗娟嚇得傻了眼,姓郭的女演員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故,她當然不知道該怎樣逃生,只能呆呆地站在東北角的那塊危石下發(fā)愣,齊主席就奮不顧身地過去救她------這時候,我喊了聲‘齊主席’,借著頭上的燈,我看見了齊主席正拉著郭 麗娟,郭麗娟興許嚇得動彈不了,齊主席想揪著她跑,倆人被絆倒了,然后那塊巨石掉到了他們倆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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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眼鏡的工程師說,“我一聽到警報響,立刻意識到肯定是十一層一五四盤區(qū)崩頂了------我趕快隨著礦上的其他領導同志往井口跑,到了洞口,礦山救護隊、公安、醫(yī)院的人都到了,封鎖了洞口,被攔截在外頭焦急的家屬哭天號地,我讓保衛(wèi)科的同志不許他們靠近,并且疏通出一條通道,以便救護人員和車輛暢行,文工團的張團長文導演等人也跑來了,我當然不能讓他們下井,我和礦上的領導到了底下,一聽齊主席遇難了,真像晴天打了個霹靂,后來聽說他是為了搶救女演員而犧牲,我立刻想起了老齊——礦務局的領導都知道齊主席父親的英雄事跡,他爹當時也是舍己救人才光榮犧牲的。”
聽他這么一說, 李月娥想,“難道丈夫的身上流著他爹的血液,才使他在危險時刻有了英雄壯舉嗎?
一個礦領導接著講,“到了事故現(xiàn)場,我們先裝好了照明設備,開始了營救工作,支好了護頂,察看了一下現(xiàn)場狀況,并拍攝了照片,經(jīng)過測量,冒頂長約2、7米,寬為1、5~1、8米,為幾塊碎石墜陷,清理完碎石,看見了一塊巨石將齊曉山及郭 麗娟壓在底下------”他看了眼李月娥及兩個子女,尤其齊國麗,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輕聲說,“遺體已經(jīng)不成形狀了------”
身在礦山、并當了礦領導的李月娥多次處理過井下發(fā)生的事故,她明白這句話的含意,重石只能把齊曉山和郭麗娟及她腹中的那個嬰兒——連男女嬰都不知道的生命碾成了肉醬!這堆和著炭屑的烏黑血肉,不能讓家屬看,他們目睹,會引起更大的悲哀,對采煤工作產(chǎn)生極度恐懼,甚至能導致親人變瘋。
齊曉山的爹立的是空冢;齊國華的爹也將要立個空冢------這難道是一種巧合?
李月娥想起公公的話:“礦工的歸宿八成是在井下------瓦罐不離井沿碎------”于是,齊曉山便一門心思要上井工作,他跟她說起井下死亡,顯得多么害怕呀,調(diào)到井上工作的第一夜,他緊緊摟著他,猛烈地進行了一次房事后,說,“我可算逃出了死神的魔爪,以后,再也不會死在井下------”那一夜,他在她的身體里又播種了一個生命,可惜那個孩子也像郭麗娟腹中的嬰兒一樣,還沒出生,便夭折了。她挺著四個月的肚子去山上的煤矸石堆去撿煤,下雪路滑,她挎著沉重的煤筐往家走,一下滑倒,滾下山,腹中的生命成了艱苦生活的犧牲品------以后,她就成了習慣性流產(chǎn),再也保不住胎------
丈夫還是死在了井下------到底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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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際上也是一次事故分析會。老工程師說,“也可能是掉下的石頭砸昏了文工團的女演員郭麗娟,要知道,只要拳頭大的一塊石頭掉到腦袋上,人立刻就會被擊昏,戴著安全帽也不行!齊主席發(fā)現(xiàn)后,跑過去救她的時候被絆倒了,而不容他們爬起來,石頭便把他們壓住了------”
“齊主席的這種精神真是太偉大了!”一個人感慨地贊嘆,人們紛紛稱贊起來。
革委會肖副主任說:“不管怎么說,他把人往這么危險的地方帶是不對的,還是那種膽大包天造反派的勁兒,這還不發(fā)生悲劇 。”
徐主任也說,“冉礦長,你們咋不勸阻他呢,就讓他帶著人往危險的地方鉆?這要是------哎,”他沒把話說完,嘆了一口氣,“齊主席不管咋說,劃上了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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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司令走到他們面前,同齊國麗握完手后,對她說了幾句勉勵的話。齊國麗雙手握著馬司令的大手,點了點頭。可是她一直想:“爸爸那么討厭郭麗娟,臨危去救,是不是為了她腹中的那個齊家骨肉呢------”
程大姐隨丈夫身后,也同他們握手慰問。她小聲對李月娥說,“小李,你可不知道,馬司令回來后,跟我鬧的多兇------這不,小芳和大明他們倆一生氣也走了,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齊主席是個好同志。”
粱政委、陳蔓蕓也來參加吊唁和追悼會。
粱政委跟齊國華握完手說,“好好跟你爸爸學,多一點舍已為人的精神,少一點私心雜念。”
“是,是,粱政委。我一定向我爸學習------”齊國華嘴里這么說,可心里決不相信爸爸是去舍已救郭麗娟。爸爸從鐵路回來,立刻把他叫回家,告訴他,他已經(jīng)從鐵路人事科佘科長那兒打聽到了,韓東的父親是劉少奇的死黨!他也不是什么鐵路職工,他不過是替鐵路畫一幅畫而已,而他的真實身份是個糞客,多么大的笑話啊,一個拾糞的人竟騙取了一個警備區(qū)政委女兒的愛情!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一旦揭露真像,粱雪還會對他一往情深嗎?父親說,你有能力把粱雪從韓東的手里奪回來,爸知道你的心還在那個戲子身上,不除掉那個戲子,你就不會去同韓東爭奪粱雪------ 齊國華唯恐父親對郭 麗娟做什么手腳;可當郭 麗娟遭到危險父親為什么還要去救她呢?難道,看見死神要奪取郭 麗娟和她腹中的生命,見義勇為的本能讓他表現(xiàn)出了英雄主義?
追悼會由徐主任主持,肖副主任先念寫給齊曉山的悼詞。悼詞充滿了贊譽;列舉了齊曉山的“革命事跡”,這些“革命行為”在今天可能都是他追隨“四人幫”的罪證。
郭麗娟的悼詞由文工團的張團長來讀。她的生平很簡單,可最后的幾句話卻永遠會讓人深思,那幾句話是這樣的:“------郭麗娟同志不過是個年青的演員,不知道為什么,卻遭到了種種不實之詞的巫陷,說她作風不好,甚至往她身上潑污水,說她不婚而孕。最后,她以死證明了她的清白,我們紀念她,就應該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文工團的人知道了郭麗娟的慘死,都震撼了。她們知道郭麗娟的死和齊曉山有直接的關系,是齊曉山不讓她登臺演出,迫令她下井,郭 麗娟曾對同屋的宋玉清、劉云燕倆個女友說,“她走錯了這步棋------盡管齊國華對她很好,可是門不當,戶不對,齊主席把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這結局很可能是一場悲劇。”可是,關健時刻,為什么他又要挺身去救她呢?是良心猛促他產(chǎn)生了良知,還是良知誘發(fā)了他的良心?
這真是個難解的疑竇。
郭麗娟在她頭上的礦燈既將熄滅的剎那間,她才明白齊曉山拉著她的險惡用心——當事故即將發(fā)生的時候,齊曉山一面盯著那塊很快就會墜落的巨石,一面又看著郭麗娟,他知道這是置郭麗娟于死地的最好機會,但是,站在中間的郭麗娟驚恐了片刻,瞬既明白了應該跟著眾人逃生------,她剛要動,齊曉山發(fā)現(xiàn)了她的意圖,齊曉山怎么能讓她從死神的手心里逃脫,齊曉山明白,只有讓她別動,才能就地等死------,于是,齊曉山忘記了自己也正處在死神的籠罩下,他跑過去,讓郭麗娟蹲下,毫無事故經(jīng)驗的郭麗娟立刻府下身,這時候,她和齊曉山同時聽到了冉礦長的喊聲,齊曉山省悟到了什么,他推了一把郭麗娟,抽身要逃,可是被郭麗娟死死地揪住了,郭麗娟看了一眼驚恐的他,一束頭燈下,照出了齊曉山猙獰的面貌,郭麗娟明白了他的險惡用心,剛要喊------一塊巨石便掉了下來,兩盞礦燈同時熄滅,黑暗淹沒了罪惡------將它變成了一個迷。
文革歲月中,這樣的迷太多太多。
追悼會解束后,文化局方局長找到徐主任,問:“齊主席不在了,大同的迎新春畫展還搞不搞?通知都發(fā)出去了,要是不搞,還得趕快再下個通知------”
徐主任暫時代理大同工會主席,他想了想,說,“搞,不能因為齊主席永垂不朽,我們就不搞革命工作了。我們應該踏著他的血跡繼續(xù)前進!”
四
這天的半夜,鐵路文化館傳達室的老頭睡得正香,玻璃窗被敲的山響,驚醒了他的睡夢。老頭從床上蹦起來,惱火萬分,他知道肯定又是有人來找韓東。正想發(fā)作,聽見呂館長喊“快開門”的聲音,他趕快披著大衣出來開門。呂洪彬和田素梅進了大門,后頭還跟著一個農(nóng)村老漢和一個半大農(nóng)村后生,“這倆是誰呢?”傳達室的老頭想,他實在猜不透:“找韓東的人咋五花八門。”
他們四人直撲小灰樓,風風火火上了樓,到了創(chuàng)作室,韓東未睡,正在給粱雪畫畫。那是一幅100X81公分的人物畫像,已經(jīng)著色一半。
韓東看見呂洪彬和田素梅進來沒覺得奇怪,可是看見他們身后的那個農(nóng)村老漢和半大后生吃了一驚,“王重,四娃,你們怎么來了?”
四娃喘著氣,“韓------韓東哥,李常惹------惹下大禍了------”
“他惹出了什么禍?”韓東放下畫筆。
“他------他把糞便管理所的人給------給打了------”四娃定了定神,將事情經(jīng)過給韓東講了一遍。王重接著又講了咋找到呂洪彬和田大夫------
韓東有些歉意地對呂洪彬夫妻倆說,“太對不起你們了,大半夜的把你們折騰一趟。”
呂洪彬說,“只要我媽不在,咋折騰都行。”
田素梅說,“我婆婆去你們縣外調(diào)你和韓欣的檔案回來,又去北京了。關于你們母親的事還得落實一下,有個結論。”
韓東問王重,“人都哪兒去了?”
“都在糞店,只有李常跟我和四娃來找你。”
“李常呢?”
“他藏在車站的公廁了,等咱們拿出了主意我和四娃再去告訴他。”
“四娃,去把他叫來。”
“哎,”四娃答應了一聲,要出去。
“四娃,”呂洪彬叫住他,又對韓東說,“韓東,我看別往這兒叫了,到我們家去吧,反正我們家也沒人。比這兒方便。”
韓東想想,點了點頭。
大同火車站的后半夜顯得很冷清。
站前廣場空空蕩蕩沒有人。寒風從地皮掠過,卷起一些紙片或草屑,在黑暗中滾動著,不知落到何方。李常像條喪家犬一般,跟著王重和四娃來到車站。王重和四娃到醫(yī)院去找田大夫,讓他在車站等。王重叮囑他萬萬不可進候車室,因為他的那副樣子讓公安的看見,就得把他逮走。
等王重和四娃走了,李常先躲進了公廁,在最里頭的那個坑蹲著,假裝大便的樣子。他知道這下又闖了大禍------蹲在公廁里,李常覺得腳心發(fā)涼,腿也屈得有點酸。他按著膝蓋站了起來,正好進來一個上廁所的人,看見李常一臉污血,嚇得“噢”地叫了聲,反身就跑------
李常也趕快出了公廁,他看見那個人往候車室跑去,嘴里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誰殺人了?”李常想。“哎呀,”他猛悟,“莫非是喊人抓我?”他趕快往站前的一個小花園跑去,小花園里種著許多丁香,躲在暗處,他看見從候車室里出來了許多人,拿了手電,朝公廁跑去------ 潛伏在丁香叢里,他暗暗慶幸自己的機警。
韓東一伙人來到車站,看見車站公廁圍著許多人。
王重說,“壞了,肯定是去抓李常的。”
“沒關系,”呂洪彬說,“要是鐵路公安,我能把他保出來。車站的公安我都熟。”
他們走過去,這些人已經(jīng)從廁所里出來了。
呂洪彬看見一個公安,“小許,干什么呢?”
“呦,是呂館長,大半夜上車站干什么來了?”
“接我媽唄。小許,出啥事兒了?”
小許指著一個人說,“這小子撒囈癥,深更半夜報案說公廁里藏著個殺人犯。害得我們跟他跑了一趟。挨個把茅坑看了一遍,有個球。”
報案者是個瘦小的南方人,他操著南方口音又說了一遍,“真的,我不騙你,米(民)警同志,那個人瞼上全是鞋(血),手上也是鞋(血),腳上也是鞋(血),身上也是鞋(血),好多好多鞋(血),嚇得我差一點點把尿尿到自己的褲子里------”
圍觀的人都笑了。小許說,“就你這膽小如鼠的勁兒還到外頭闖蕩,那來的那么多鞋,開鞋店呀。”
韓東沒笑,他知道那個南方人說的滿身是“鞋”的人,一定是李常。
“李常這灰家伙,跑到哪搭兒去了呢?”王重看著一片黑呼呼的車站自言自語。
四娃眼尖,他指著遠處的小花園,“你們看,哪兒有個人影------”
他們趕快朝小樹林走去,李常看見王重韓冬,迎了出來。王重說,“你咋躲到這兒來啦?”
“嚄,你可真滿身都的鞋!怪不得嚇得那個南蠻子差點把尿尿到自己的褲子里------”田素梅說完,韓東也笑了。
他們來到了呂洪彬的家。
王重再一次地數(shù)落說:“李常呀,李常,我就知道你早晚得給我惹下亂子。”
李常垂著頭站在屋地中央,不服氣地說,“我又沒招惹他們。我們?nèi)ナ凹S,好好地走在路上,他們憑啥要抓人呢?”
“你把人打成了啥樣子?”呂洪彬問。
李常比劃著拳頭,“我一下就打的他滿臉是血,咕咚倒在了地上。”
“什么?”田素梅睜大了眼,急得直跺腳。“李常,要是把人打死了,你可得償命呀!”
“管他死活哩,反正我們得搶回糞車。”
“他們認識你們不?”呂洪彬問。
“咋不認識,”四娃說,“打得就是那個姓柴的酒糟鼻子。”
“他是所長哩!”王重說,“韓東,你看咋辦?”
韓東說。“還咋辦,兩腳加一腳,三(撒)丫子跑吧。讓人逮住還有個好?”
“這我懂,逮住了我就是二進宮------”
“李常哥,啥叫二進宮?”四娃問。
“就是犯過一次罪,放出來后又犯事,再被抓進去。對二進宮的人罪加一等,一進宮的人,可殺可不殺的一般不殺,二進宮的人是可殺可不殺的人非殺!”他做了個殺頭的手勢接著說,“我這次要是讓他們抓住,就能算二進宮,判的罪要比一進宮的時候重,比如說一進宮的時候判五年,二進宮后就多五年,判你十年。按公安的話說,因為你有------有啥了前------前科------”
看著李常講話時的一副憨態(tài),屋里的人都笑了,只有王重繃著臉。
田素梅笑著說:“李常,你還挺懂法。”
李常十分得意地說,“那咋,在監(jiān)獄里,天天給我們講法哩,咱中國人的法。就是無產(chǎn)階級對資產(chǎn)階級專政。”
呂洪彬拍了拍李常的肩頭,“你一個拾糞的糞鬼,算哈資產(chǎn)階級?”
李常瞪著牛眼:“這你就不懂了吧,只要一進宮,你就是資產(chǎn)階級,要不咋對你專政呢?”
這時候,王重有些急了,“李常,”他喊了一聲,“我說你是不是沒心沒肺呀,都啥時候了,你還逗貧嘴!快快地跑吧。”
“王重叔,跑,我往那搭兒跑呢?”
“口外,你不是有個姨嗎,只能先上哪兒去躲躲,然后再說------”
------
韓東讓李常先洗干凈,換上了幾件呂洪彬舊衣服,他變了個人。
田素梅給他們煮了一大鍋掛面,李常吃得狼吞虎咽。清晨六點鐘有一趟從太原開往包頭的直快,韓東讓李常坐那次車走。然后問他身上有錢嗎?這一問,李常愣住了。
王重追問:“你身上有多少錢,說呀?”
李常吭吭唧唧地說:“還------還有五幾塊錢------”
王重說:“五幾塊錢能逃到哪兒,錢呢?”
“錢,錢花了唄------”
“剛發(fā)下的錢,才幾天,就全沒了,除了喝酒,準是又量黃米*(雁北諾言,指嫖娼)去了吧。”王重從身上摸出一個布包,打開后,都是些零錢,數(shù)了數(shù),不到二十塊,他給了李常,“我身上也就這么點錢,拿走吧。”
李常接過了那些碎錢,看了看放進了兜里。
“李常,”韓東叫了他一聲,從兜里拿出三十塊錢,“這些錢你也帶上吧,窮家富路,路上多一分錢能少一分難。”
]李常楞住了,看著韓東猶豫著,韓東把錢塞進他的兜里。又叫道:“梅姐。”
“干嗎?”
“你們家有全國糧票嗎,要有,先借給我十斤。” 田素梅看著韓東,韓東說,“得給他拿點糧票,要不他在外頭咋吃飯。”
“有,有,”呂洪彬說,“韓東,你想的還挺細。”
田素梅找出了二十斤全國糧票遞給李常,李常只是呆呆地楞著,王重說,“還不快接著,謝謝人家。”
呂洪彬說,“甭謝我們,要謝得謝韓東。”
王重說:“是呀,沒有韓東,人家認識你個球!”李常有些慚愧地拿過了糧票。王重又說,“這么多錢和糧票可得收好了,別讓賊人偷了去。李常,你好好思謀思謀,從前你是咋對人家韓東的。還跟他動刀,你當我都不知道呀。現(xiàn)在你總該明白了吧,人家韓東的心胸有多寬大------”
李常眼里閃動著淚花,他攥著韓東的手,“韓東,我李常是個知恩定報的人。咱倆后會有期。”
他們把李常送到車站,呂洪彬給他買了車票。提前進了站,在站臺上等車的時候,韓東又囑咐了他一番,車來了,他們送他上了車。
從車站往外走的時候,田素梅問:“韓東,將來他能報答你什么呢?”
韓東笑答:“佛曰:‘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梅姐,你還得超渡。”
“你信佛嗎?”
“在迎青臺村插隊,我們知青一直住在青龍廟里。”
“真的?”呂洪彬問。
“不信,你問王重。”韓東回答。
“王重,是嗎?”
“嗯,其實那是個道觀。佛家不供青龍。”王重說。
出了火車站,他們分了手。田素梅、呂洪彬和韓東三個人走在新華街路上。
“韓東,你太善良了。有句話說,好人不長命,王八活千年。”
韓東回答道:“梅姐,你不也挺善良嗎。”
田素梅看了韓東一眼,用幽默的口吻說:“在你的感召下,我也改牙(邪)規(guī)正了。”
韓東望著田素梅,打趣地說:“梅姐,你的牙很好,像珍珠似的,千萬別改。”
這時候,呂洪彬突然開腔問:“韓東,如果你沒落難,你會對他們產(chǎn)生同情心嗎?”
“不會。”韓東不加思索干脆地說。
“為什么呢?”呂洪彬問,然后說:“我能看得出來,你是個善良的人。”
“善良是一種美德,可如果不和他們?yōu)槲椋悴豢赡鼙憩F(xiàn)出那種對他們善良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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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和四娃回到糞店,覺得有點不對勁,一進屋,只看見丁生大一個人。
丁生大看見王重,他用哭腔說,“把糞鬼全抓走了,只留下了我一個糞賊。”
“誰抓走的人?”王重問。
“公安,那個姓柴的酒糟鼻子用白布包著半個腦瓜,帶著一幫公安來了把李興等人全抓走了------”
“酒糟鼻子沒事?”
“那顆鼻子又紅又亮,我看沒多大事。”
“我沒問他鼻子有沒有事,我問的是他人咋樣?傷得重不重。”
“鼻子都沒事,人還能有啥大事?”丁生大眨巴著紅眼圈說。“別看頭上綁了好多白布條子,我看是裝出的傷,說話底氣足著呢,他說,不找到打他一糞杖的那個灰球貨,屎(誓)不罷休。我心說,有屎你就可勁拉吧,糞店還怕個屎多,你在我這兒屎不罷休,還省得我拾去了呢。”
王重說:“管他屎多不多呢,只要他人沒事,我就放心了------”
外邊,天亮了。
五
考慮到天氣的寒冷,二月四號的公審大會是在下午一點鐘召開的。
許多死刑犯接到死刑通知的那一刻精神便崩潰了。早已水米不進,一副丟魂失魄的模樣。當然,也有的亡命徙會變得很狂躁,更像一頭兇窮惡極的豺狼。對于形形色色即將被處決的死刑犯,看守他們也是一項苦差。在未用法律手段剝奪他們的生命前,不能充許發(fā)生意外。特別是最后的那個夜晚,都由公安人員來來陪監(jiān)。
史碧清是由專安組的任姐和小郝陪同。一個比她的年齡大,另一個比她的年齡小。史碧清的頭發(fā)剃光了,像個尼姑。她穿上了一身比較干凈的衣服。戴著腳鐐坐在小號里。沒戴手銬,臨刑前只得到了這么一點自由,而明天上刑場,是要五花大綁的。看管處決前夕的死刑犯,聊天是唯一的方式。處決前的死刑犯對死滿了恐怖,只有用聊天的方法轉移他們對死的思索,以便次日順利地押到法場。任姐雖然和史碧清很熟悉,但最后的這些時刻,卻不知該同她說些什么才好。
史碧清說:“女人剃光了頭發(fā),看著別扭吧?”
“你這是第二次剃頭。”任姐說。
“大會明天下午開。上午還有一段時間。”
“不會再有上次的事情發(fā)生了------”
“鄧小平已經(jīng)恢復工作了。”小郝說。
“可是他很難。”
“毛主席很相信他。”任姐說。
“可別忘了,還有個毛夫人。”
政治話題只能點到為止。任姐告訴史碧清齊曉山死了。
“是嗎?”史碧清睜大了眼睛問。小郝告訴史碧清齊曉山領著文工團的人去礦山慰問演出,下井演出時,發(fā)生了事故,他為了救一個叫郭麗娟的女演員犧牲了。史碧清聽完說:“這可能是他最好的歸宿。”
她們又換了一個話題。任姐問她:“想你的父母嗎。”
史碧清回答:“我牽連了他們,但也許時間能證明,她們的女兒沒有罪。”
“想給你的家人寫封信嗎。”任姐提到。
“留幾句遺言,”史碧清說,“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吧,別我上了黃泉路,你們因為我而犯錯誤------”
“不會的,”任姐說:“只要你不再攻擊黨和國家領導人。”
“好吧,------可是紙和筆呢?”
任姐摘下別在上衣兜里的一支自來水筆,做為筆錄員,總是隨身帶著鋼筆,并讓筆灌滿墨水。她又從制服衣兜里掏出一個筆記本,一并遞給了史碧清。她接過筆看著,快走上刑場了,其實她的心情很復雜,可是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么變化。她想了想,剛要寫,又停住了,“這樣吧,我說,請你們寫,你們認為不妥的可以不寫,希望這封信我的母親能看到。”
任姐明白了史碧清的用意,說,“這樣也好,完了你簽個名,你的家里人就會知道這是你說的話。”
史碧清想了一又,清晰而緩慢地低聲說:“爸爸、媽媽、妹妹;天明,我將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在告別這個可愛的世界前,不能見到親人的一面。我的確感到很悵然,我堅信自己是為真理而獻身。爸爸,你可曾記得女兒的諾言。媽媽,我的母親,入獄幾年來,夢魂牽繞是母親的慈祥與面容,不知母親頭上白發(fā)幾許,走上刑場前,我穿的是母親做的衣衫,針針線線,母女之心拳拳相連,那個世界可能很寒冷,可穿著母親做的衣服,我會感到溫曖,心,仍然會是一顆熱心,血,仍然不會變涼。相信我,母親,女兒無罪。妹,小妹,還恨姐嗎?姐可能影響了你的前程,姐去了后,父母只有你一個女兒了,照顧好老人,是子女應盡的職責------我在冥國,會為我的小妹祝福,若有來世,我能再當姐姐,一定不會讓我的小妹失望,希望那個時候我們的國家一定是個新的模樣,民主、富強、繁榮、昌盛!這是姐姐心中的期望,如果能夠?qū)崿F(xiàn),姐會含笑于九泉之下。”
史碧清住了口。年青的小郝嗚嗚地哭了,任姐也禁不住流出了淚。她問,“完了嗎?”
“該說的話都說了。”史碧清回答。
“那你簽個名兒吧。”
任姐把信紙遞給她,史碧清看了一遍,在上頭寫了“史碧清、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晨訣別。”幾個字。
這時候,送來了斷頭飯。兩個白白的饅頭和一碗紅燒肉,這是人生最后的一頓飯,顯然比平時要好許多。任姐收好了信,對史碧清說,“多吃點吧,死也要當個飽鬼。”
史碧清看著紅燒肉和饅頭,聽到男監(jiān)那邊傳來了號陶大哭和絕望的發(fā)作,嘆了聲氣,“在這樣的音樂里吃最后的早餐,難道還會有心情愜意的享用嗎?”
小曹來了,背著照像機和鎂光燈。他身后,跟著兩名武警戰(zhàn)士。
“史碧清,我可就不遠送了。”任姐說,她和小郝完成了專案組最后的工作。
“感謝你們倆伴我度過了這一宿,回去好好休息吧,讓小曹把送我到天涯路。”
她們倆走了。史碧清問小曹:“吃完飯該干什么呢?”
“驗------驗明正身------”小曹說。
“然后是押赴刑場,立既執(zhí)行。怎么驗明正身呢?”史碧清問。
“照像、量身高、按手模------”
“最后的一張像,照個禿子,”她用手摸了下頭皮。“也不知啥樣,可惜我不能欣賞你的攝影藝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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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備區(qū)的戰(zhàn)士對大同體育場實行了誡嚴。在主席臺前,用木板搭了一個臨時的公審臺。懸掛著橫幅,上面寫著:“大同市嚴懲反革命分子公審大會”的字樣。一些公安人員、及警備區(qū)部隊的戰(zhàn)士正在忙碌------
布告貼在大街小巷,鐵路俱樂部的外墻上也連著貼了三張,一群人圍著看。韓東和呂洪彬、胡大毛筆及小陸也站在人群里。首犯為史碧清,名子上劃了個紅勾,意味著勾掉性命。罪狀為:“------思想極端反動,對我黨和我國社會主義制度懷有刻骨的階級仇恨,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多次當眾用極其惡毒的語言瘋狂地攻擊毛主席革命路線,咒罵江青同志及黨和國家領導人,巫蔑我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極力吹捧叛徒、內(nèi)奸、工賊劉少奇。被捕以后,不知悔改,反動氣焰極為囂張;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拘留所里,已經(jīng)給處決犯驗完正身,用法繩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注明身份的法牌——俗稱斷魂牌,據(jù)說,一插此牌,罪犯會神飛魂散,屎尿失禁,所以在卸掉腳鐐后要用細繩將罪犯的褲角扎緊,以防屎尿流出來。
在給史碧清系褲腳的時候,她問身邊的小曹:“一會兒怎么執(zhí)行呢?”
“到時你就知道了。很痛快,沒啥痛苦。”小曹擺弄著掛在胸前的照像機。
“一定是讓跪著吧。”
“那當然。”
“可以站著嗎?”
“不行,所有的罪犯都必須跪在地上接受處決。”
往她后背上插法牌的時候,史碧清問了一句,“小曹,你知道吉鴻昌嗎?”
“吉鴻昌?”小曹搖了搖頭。
“怎么,你連吉鴻昌都不知道?”
“就是因為你知道的太多了,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想知道吉鴻昌嗎?”
“反正還有點時間,你要想講,就再給我上最后一堂課。”
于是,史碧清簡單扼要地給他和那兩個負責押解她的戰(zhàn)士講敘了抗日英雄吉鴻昌的英雄事跡。并特意點明吉鴻昌在就義前,要求坐在椅子上,面對槍口------表現(xiàn)出了一種大無畏的精神。
------
齊國華帶著人是來押解罪犯前往公審會場。
整個拘留所的氣氛顯得特別緊張。有的被押解出監(jiān)的死囚狂躁不安,拼命地喊叫。隨行的法醫(yī)只好給他們注射上一針鎮(zhèn)靜劑,他們才安靜來來。倆個法警押著一個罪犯,有的死囚早已六魂出竅,成了行尸走肉,被拖著出去,他們要從甬道走過去,甬道里,貼著墻根站著兩排大號的在押犯,仿佛給這些上路的人送行,其實是為了以此震懾他們,在這兩行人中,有被抓來的迎青臺村糞客,其中的李興嚇得面如死灰。史碧清背著“現(xiàn)形反革命史碧清”的木牌走在第一個,她趟著腳鐐往出走,腦海里忽然想起了文天祥的《正氣歌》,信口朗聲誦道:
辛苦遭逢在一經(jīng),
干弋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拋絮,
身世飄搖雨打萍,
皇恐灘頭說皇恐,
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快出監(jiān)的時候,齊國華突然說,“不行,不行,先別讓她上車。”人們都鬧不清怎么回事,看著齊國華。“這么把她押到會場,她要是亂喊反動口號怎么辦?”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齊國華大聲說:“不能讓她說話。”
“那你們想怎么辦?”史碧清問。
“怎么辦?”齊國華目光陰毒,“系上你的舌頭!去,拿根小線,從舌根系死!”
她被弄到了一間屋里去了,史碧清憤怒地說,“你們這群法西斯!”這是她被處決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公審大會的會場里坐滿了人。號稱“萬人大會”。幾萬雙眼睛觀看刑警押著罪犯上臺。全副武裝的齊國華走在前頭,在他的身后十來步,跟著一串罪犯。兩個刑警押著一個人,五花大綁、背插亡命牌。這些“主角”步履蹣跚,人生最后的一段路,走得特別艱難。
第一個是史碧清,她禿著頭,口上戴著一個口罩,幾年的圄囹折磨,胸很平,失掉了女人的風采。韓東跟著鐵路系統(tǒng)的人也來到會場,他們處的位置比較靠前,所以看得很清楚。他用一雙畫家敏銳的眼晴看著史碧清,史碧清的嘴上扣著個白口罩,眼晴顯得非常痛苦,“為什么給她戴個口罩呢?”韓東想。“看她那痛苦的樣子,難道她畏懼了死亡?人們把她說的如同‘丹娘’,‘丹娘’被法西斯押著走上絞架,可是一副堅貞不屈的形像------”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韓東才萌生了要看看這位幾近傳奇式的女杰。可是韓東感到失望了,在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沒有了“共產(chǎn)黨英勇就義”的那些人物和場面了。
他們一字排開站在臺上等待宣判。
小曹拿著照像機給他們咔嚓咔嚓地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拍照。他使用的都是小光圈,快速度,罪犯低著頭,瞼部埋在陰影中,所以他不斷啟用閃光燈,把罪犯受審的場面記錄下來。
法院院長開始宣讀判決書------
然后押赴刑場去執(zhí)行死刑。
史碧清的車跟著開道的警車開出體育場。
前邊先行一輛流動廣播車,車頂上四個喇叭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發(fā)出一個女高音,她不斷地念著街上張貼出的布告內(nèi)容------
后頭是長長一串押解死刑犯車隊。每輛車前頭架著機槍,機槍手完全是一副準備射擊的模樣,一手扶著槍托,另一只手摳著扳機------
為了造成聲勢,每輛車只押一個罪犯,罪犯面朝后,胸靠在一條鐵鏈上,車兩幫是特槍的戰(zhàn)土。為了讓人們看得清楚,車隊走的很慢。馬路兩邊擠滿了圍觀的人,看罪犯游街。可是,有多少人會深思為什么惟獨史碧清的嘴上罩著口罩,又有多少人知道此時她的舌頭被一根細線頭死死地系住了,因此她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極為痛苦的表情。
汽車從體育場出來,朝北開上迎賓道,這條路是西街通往火車站最寬的一條柏油馬路。到了大同制藥廠,朝東拐了一個弧形的彎兒,馬路便直對著大同火車站了。由于是倒背而行,強忍著疼痛的史碧清只能看著走過的路。她看不見前方,但是她心里清楚,前方有一個地方是她的歸宿。
在大同火車站的站前廣場行刑車隊轉了一圈,史碧清看見了大同火車站的黃色樓房,她想起畢業(yè)來大同,第一次走出這個車站的時候,她是個風華正茂的女孩,她想起了她們當時最愛唱的一支歌叫《勘探隊員之歌》,她真想再唱唱這支歌,可是,她的舌頭被殘忍地系住了,似乎失去了知覺,感受不到疼,可她心里卻痛!她流出了兩行熱淚,她的心里呼喊著,“祖國啊,我的祖國,我多想為你唱一支歌------”
離開火車站,車隊加快了速度,往南朝御河灘開去,押解她的兩個人讓她蹲下。她倔犟地不肯就范,但是那兩個人還是粗暴地把她按在了車廂里。
汽車下了土路,有些顛簸。史碧清看見了御河灘,她甚至看到了一叢酸溜溜,在礦山的時候,溝里也有這種小野果,冬日里的酸溜溜最好吃,含在嘴里,涼涼的、酸酸的,又加著一絲絲甜------
汽車駛到了九里河刑場。
警備部隊早已控制了刑場周圍,共有三層。最外邊的一層,站著許多人,多數(shù)是當?shù)氐睦相l(xiāng),也有不少從城里趕來的人。看見刑車來了,部隊戰(zhàn)土讓開一條道,車隊進完后,這條道兒立刻又被堵上了。
汽車開到一塊空地上,第一輛車停住了,后邊的車一輛跟一輛一字排開全部停穩(wěn)。并沒有讓史碧清他們下車,他們只能乖乖地讓人按著頭蹲在車后。史碧清看見不遠的地方還停著幾輛面包車,站著幾個工人,他們是火葬場專門來拉尸體的人。齊國華和幾個領導在一輛藍白道相間的警車前,同站著執(zhí)行槍決任務的人不知講些什么事項,這些人制服的外頭套著白大褂,如果再套一個尖形只露兩只眼的頭套,挺像“三K黨”;他們的臉其實也捂得嚴嚴實實,棉帽系著帽耳朵,戴著口罩,和墨鏡。交待完畢,行刑人員各就各位。響起了嘟嘟嘟的哨子聲,車上神經(jīng)還有知覺的人聽到這一聲聲尖厲的哨音,雙腿顫抖起來了------眼里露出了徹底絕望的目光。
車與車之間的距離很近。
戰(zhàn)士們打開了后邊的車門,咣當一聲撂下來,讓車上的罪犯下來。
旁邊車上的那個罪犯不肯下來,史碧清聽見他說:“我不想死------”
推他下車的戰(zhàn)士說:“都到這兒啦,死吧,你死了比活著好。”然后一腳把他踹了下來,他的臉重重摔在地上,鼻子里流出了血------他一定摔得很疼,而正是這種疼痛讓他忽略了迫在眉睫的死。
前方用石灰劃了8個大白圓圈,他們被架到圓圈里,兩個人按著他們跪下------
史碧清聽見后邊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腳步聲在她的身后站住了。史碧清想扭過頭看一看身后給她送終的那個人,可是她的頭卻一動也不能動,因為按著他的人是受過職業(yè)訓練的行刑手,兩個人戴著雪白的手套,一左一右扯著她的耳朵別著她的頭,休想扭動。如果不這樣把著受斃者的腦瓜,后邊開槍的人便不能準確擊中要害。其實,扭過頭又能看到什么呢?八個執(zhí)行者幾乎一模一樣,包括他們的身高胖瘦。他們摳動扳機后,互相稍一走動,便分辨不出是誰消滅的誰------
跪著的史碧清聽見了拉動槍栓的聲響------
她的腦海里想著“我走了,親人啊,你們在那里?”眼中淌下了兩行淚水。照像的小曹看見了,對她說了一句:“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史碧清只能用流淚的眼看著他,她的舌頭被系死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小曹不忍再看史碧清生命即將結束前痛苦的樣子,他勿勿地離開了。
站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拿著小紅旗的人,他的嘴上一直叼著一個哨,像個運動場的裁判,或發(fā)令者,他揚起小紅旗,吹響了一聲長長的哨------
哨音裊裊穿過御河灘的曠野,向空中,向丘陵、向烽火臺悠悠飄去------
遠處,站在警戒圈外觀看的人都提起了心,目不轉晴地盯著刑場,他們看見行刑的人,把槍口緊按在罪犯的后腦勺上,卻背著臉,看著吹哨發(fā)令者------
史碧清感覺到冰涼的槍口抵到她的后腦勺上,兩個人扯著她的耳朵,用力提她的頭,以便讓她的頭顱與槍口吻合的更緊湊。“要昂著頭死。”她用力往上挺著頭,“哨聲怎么這么漫長------最后的時刻你為什么還不降臨?”她的舌頭隱隱開始疼痛,她想,“再忍一下,再忍最后的一會兒------快點吧,快點開槍吧,讓我解除痛苦------”哨音猛地停了,她合上了睫毛;發(fā)令者的小紅旗往下一甩,瞬間,世界是那么靜,驟然,槍聲砰地響了,扶著罪犯的兩個人迅速地松開手,被斃者紛紛倒在白圈里。
可是,史碧清卻仍然跪在那里,垂頭仿佛是位思想者------然后才咕咚栽倒在地上,她的右側面頰貼在地面上,汩汩的鮮血流淌出來,染紅了地面。扯著她耳朵的兩個人,白手套濺上了鮮紅的血,一個人看了看,摘下那副白手套,揉成一團,扔在了史碧清的遺體傍。另一個人在槍聲響過之后,松開手后,立刻跟著開槍的人一起轉過頭朝面包車走去,那個完成開槍任務的人并不去看尸體,哨音一停,他看見紅旗往下一甩,手指立刻機械地撳動了一下板機,槍聲響過,他倒提著的槍,槍口微微地冒出一縷藍煙,邁著雜亂的步伐,快速回到停車的地方。
這時候,齊國華右手握著手槍,左手拿著搭鉤,率領負責驗尸的人走過來。小曹拿著照像機跟在他們身后。齊國華朝史碧清走去,他走到白圈里,用腳尖踢了踢史碧清的遺體,又用搭勾把尸體翻過來,看著她死后的面孔。
由于在開槍的那一剎間,史碧清的頭往上揚了一下,所以她的前臉只是腦門被揭開了,而不像有的人前臉整個被破壞。染血的口罩帶兒折了,史碧清緊咬著潔白的牙齒------
站在齊國華身后的小曹拿著相機給史碧清拍照了一張刑后相,從取景器里,他看到的是失去生命的一張染著血的蒼白面孔。自從進入專案組以來,他熟悉了這張面孔,還有從這張面孔的嘴里發(fā)出的雄辯聲音。她最后是為了堅持這些雄辯而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那么,她的那些雄辯到底是不是真理?她這種為捍衛(wèi)真理,而付出生命代價的精神又值不值得呢?最后的眼淚是不是她已經(jīng)懺悔?小曹拿著相機沉思起來。
齊國華突然拿槍對著尸體“梆梆梆”地連發(fā)數(shù)槍,驗尸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他。一般地來說,補槍只朝心藏打上一下。對死者的連續(xù)射擊,就道德和紀律來說都是不充許的。可那是個無法的年代!只有強者的肆意,沒有公正的真理。思索中的小曹看到齊國華對史碧清的遺體發(fā)泄,不禁一驚,隨著槍聲連連按著快門,母親做的衣衫被打爛了,鮮血綻開了一朵朵紅花------
小曹感到慘不忍睹 ,他閉上了眼睛,但閃光燈還是對那種暴行頻頻地亮了數(shù)下------
一九七五年二月四號的那天下午三點鐘左右,一輛北京市公安局遣送外省罪犯的大轎車直接開到了北京火車站的站臺上,停在了第四站臺上。
從車里下來一群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男女老少,在武裝看守人員的監(jiān)押下,這二十幾個人上了北京至哈爾濱的火車最末一節(jié)硬坐車箱,他們被安置在車廂的后半部,史碧清的母親和妹妹也在其中,母親的目光呆滯,妹妹也變得沉默寡言,她們即將被遣返回原籍公安機關處理。
開車鈴聲響了的時候,史碧清的遺體正躺在大同火葬場的火化爐里,烈焰熊熊中英靈化煙,如果在那個世界里,她真的能見到馬克思,他老人家會對她說些什么呢?
19點36分,這趟疾馳在黑暗田野上的列車突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震動,大地似乎跳動了幾下,立刻引起了車廂里的人們一陣慌亂,火車繼續(xù)前行------
“是地震了,”車廂內(nèi)有人說。
“而且震源就在附近!”另外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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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開進了唐山車站,車站里顯得很忙亂------
“果然是地震了!”
地震發(fā)生在什么地方?眾說紛蕓,但肯定就附近------
不多時,一批荷槍實彈的全副武裝戰(zhàn)士登上車,同押解人員嚴密地監(jiān)管起這批階級異己分子,車廂里的氣氛頓時緊張。
列車一直停到次日黎明。
早七時,車廂的喇叭響了,播報新聞: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晚十九時三十六分,遼寧省南部地區(qū)營口、海城一帶發(fā)生7、3級強烈地震------由于我國地震監(jiān)測臺網(wǎng)對這次地震做出準確的預報,使地震災害縮小到最低限度。(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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