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著名社會學家、國際社會學會前會長麥克·布洛維(Michael Burawoy)于當?shù)貢r間2025年2月4日在美國奧克蘭市遭遇一起肇事逃逸交通事故,經(jīng)搶救無效不幸逝世,享年78歲。
無須多言,布洛維對勞工研究的影響是不可磨滅的。從《制造同意》、《生產的政治》到《光輝過去》(The Radiant Past),布洛維和他的學生們,足跡遍布了五大洲的工廠。在《生產的政治》中文序言中,布洛維提到他與清華大學的退休教授沈原老師是朋友,沈原老師多次邀請他到中國,卻極力避免他接觸中國的工廠。(沈爺是很不錯的學者,希望大家不要因此誤解他)
與此同時,“公共社會學”的理念時常被提及。通過這一理念,布洛維試圖凸顯社會學的政治面向。當他不再年輕,身體不再支持他進入制造業(yè)工廠之后,他將“工廠政治”的鋒芒轉向了他自己的工作場所——公立大學。在研究生罷工與巴勒斯坦團結運動當中,他也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發(fā)聲與支持。這篇文章,便是一例。
本文原稿曾刊發(fā)于微信公眾號“零號筆記本”。今天與本文譯者之一聯(lián)系時,還得知了另一個小故事。文章發(fā)出之后,布洛維立刻打來了電話,詢問中國朋友為何會關心巴勒斯坦問題與美國社會學的關系。這篇文章發(fā)布尚不足一年,但是我們所處的世界正在進一步滑向深淵。巴勒斯坦的停火并未讓當?shù)孛癖姅[脫殺戮的陰云,而特朗普掌控下的新一屆美國已經(jīng)在國內開始了針對巴勒斯坦團結運動的鎮(zhèn)壓。而在大洋另一端的我們,不必多說,冷暖自知。今天看來,布洛維留給我們的遺產,如今似乎已經(jīng)顯得無比沉重,要肩負起它,我們需要比過去更多的勇氣。
文| 麥克·布洛維
譯| もも, Yufeng
按| 丸久須
前言
對社會學感興趣的同學,想必都聽說過布洛維。作為現(xiàn)代最偉大的社會學家(之一),他前兩天發(fā)表了一個關于為什么社會學需要支持巴以沖突的永久停火的演講。這個演講擲地有聲,由淺入深,從批判社會學的本源出發(fā),討論了社會學應該如何回應巴勒斯坦問題。
社會學本身在北美最近陷入了一場學科的危機。極端保守派在對美國大學的左派發(fā)起一場攻擊,比如弗羅里達將社會學移除了基礎教育必修課,Critical Race Theory在很多大學被禁止討論。所以很多社會學學者認為,為了“正當化”社會學,社會學家應該避免左傾,少參與政治表態(tài)。而布洛維這個演講,恰恰反對了這種論點。他提出:我們不應再躲在學術的“高墻”后面,現(xiàn)在是社會學家站出來捍衛(wèi)道德正義的時候。
一點額外的八卦:布洛維的父母也是猶太人。他們出生于俄羅斯,在二戰(zhàn)期間逃離到了英國。
我嘗試著將布洛維的演講稿翻譯成了中文,并且對他的觀點進行了一些簡化。
正文
巴勒斯坦問題一直在造成美國社會學協(xié)會(ASA)的內部分歧,也是我們在巴勒斯坦問題上決議屢屢無果的原因。今天,一群名為支持巴勒斯坦的社會學家 (Sociologist for Palestine) 成功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決議,主張(a)保障批評以色列的學術自由,(b)呼吁ASA撤資參與加沙軍事活動的公司(此條被ASA理事會刪除),和(c)支持對加沙的停火。本文將分五個部分探討這一決議的歷史重要性。
第一,ASA一直都有對于美國和國際政治事件決議的傳統(tǒng)。據(jù)我所知,第一個決議在1967年,是關于反越戰(zhàn)。這個決議被理事會拒絕,隨后也被會員拒絕。2003年,反對伊拉克戰(zhàn)爭的決議被提出,最初被理事拒絕,但后來獲得三分之二多數(shù)會員的支持而通過。ASA在1986年支持從南非撤資,2022年公開譴責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這表明ASA長期對政治問題進行投票,而理事會和會員之間經(jīng)常存在觀點沖突。
這引出了我的第二點。ASA明確支持它所稱的“公眾參與”的理念。比如,ASA準備給最高法院發(fā)友情狀,反對弗羅里達州威脅學術自由的立法。ASA總是為平權而發(fā)聲,支持社區(qū)建設。簡而言之,作為一個組織,ASA承諾過,不僅捍衛(wèi)社會學,還要有廣泛的政治參與。這說明,社會學家本身也是社會中的一員,我們不可能躲在所謂冷靜客觀的學術的高墻里。在當今美國,政客可以解雇大學領導,取消社會學的基礎教育地位,禁止社會學書籍,廢除多樣性招生政策,單靠“科學”來自我標榜只是無力的抵抗。
我們不應再躲在學術的“高墻”后面。我們正在目睹大學自治和公民社會的危機。現(xiàn)在是社會學家站出來捍衛(wèi)道德正義的時候。社會學是一個基于道德原則的學科—— 馬克思(Marx)想要推動的平等和自由;涂爾干(Durkheim)想要推動的團結和平等;韋伯(Weber)想要推動自由民主和個人自治;杜波依斯(Du Bois)想要推動的種族正義和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想要推動女權和生育正義。
正是如此,我們才會被社會學深深的吸引。正是對正義深深的承諾,社會學的研究才不斷前進。正是這般正義感,我們追尋的真相才有了重量,我們對正義的承諾才有了深度。道德和正義不僅不是科學的敵人,而是讓我們對身處的世界進行科學審視的武器。而只有學術自由,我們才能做到這一點。韋伯說過,正因為科學與政治在邏輯上緊密相連,他們才需要在體系上被分離。
基于社會正義的批判社會學源起于1960年代。始于反越戰(zhàn)的思潮,美國社會學開始思考:社會學是否可以真的去政治化。貝克在(Howard Becekr)在1966年的著名演講中問“我們站在誰的一邊?” 他的答案是:無論為了政治還是為了實踐,社會學家必然持有政治立場,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站在弱者一邊。即使研究強者,我們也是從弱者的視角出發(fā),探究弱者如何抵抗壓迫。比如,我們研究巴勒斯坦人如何回應一個世紀的暴力、剝奪、驅逐和捂嘴?
古爾德納(Alvin Gouldner)挑戰(zhàn)了貝克的觀點。他說,我們往往不知道誰是弱者,弱者創(chuàng)造自己的弱者,就像強者也有著自己的內部等級制度。他說貝克太專注于指責那些近在咫尺的強者,而錯過了真正的罪魁禍首 —— 雇傭這這些人來監(jiān)視窮人的國家。而且,國家還經(jīng)常以資金和工作的形式,來誘導社會學家來控制弱者。所以,現(xiàn)在很多社會學家選擇的立場,是“夾帶私貨”的。比如說在巴勒斯坦問題上,很多社會學家已經(jīng)成為了以色列國的共犯(因為以色列給他們提供了大量的研究基金和工作崗位)。而因為美國持續(xù)向以色列提供武器,讓加沙戰(zhàn)爭無休無止的進行,并且讓加沙人民饑餓的同謀,我們也都成為了這場戰(zhàn)爭的共犯。為此發(fā)聲,是解除我們共犯身份的第一步。
古爾德納和貝克的假設是一樣的:社會學家必須用專業(yè)知識來決定立場,但他們倆關于如何執(zhí)行有著不同的見解。古爾德納把弱者看作對于強權的抵抗者,而不是適應者。這種對強權的抵抗成為了弱者的一種“歷史能動性”。當然,有時候弱者的掙扎,可能和強權的壓迫,一樣殘酷。因此,我們不應該太糾結于支持哪一方,而應該思考我們支持哪種道德原則。對于古爾德納來說,我們的原則就是盡量減少不必要的痛苦。
可這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們可以比較以色列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嗎?1200名猶太人被殺害了,200多人被劫持了。這種痛苦,和35000名巴勒斯坦人被無差別屠殺,在加沙的監(jiān)禁,和從1917年(或1948年)開始的剝削相比,是更多還是更少呢?猶太人對大屠殺的回憶和對第二次大屠殺的恐懼,能夠正當化他們對另一個種族的滅絕嗎?如果我們譴責納粹的大屠殺,我們又怎能不譴責以色列過去75年對巴勒斯坦的殖民行為?還是說,大屠殺的痛苦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了任何其他的苦難?
我的第四點是,社會學是一門基于道德的科學,這也是ASA理事會用來反對決議的理由。理事會用一個抽象的“學術自由”概念來反對這個決議,這種行為不僅是空洞且無情的,也背離了社會學的根本。巴勒斯坦的學生和教師的學術自由早已被侵犯,現(xiàn)在以色列更是在破壞巴勒斯坦的大學,殺害其教師,這不是對學術自由的進一步侵犯嗎?如果社會學是研究不平等的學問,理事會怎能對巴勒斯坦的學術自由之被蝕無動于衷?而且,以色列自身的學術自由也在不斷侵蝕,因為以色列的大學正在被他們的國家武裝化。
最后,關于停火問題。
W.E.B. 杜波依斯說過,自由的代價遠小于鎮(zhèn)壓的成本。激進廢奴主義者約翰·布朗在1859年被處決,但他的死卻成為了南北戰(zhàn)爭兩年后的催化劑。今天的巴以沖突,會不會和約翰·布朗將有一樣的歷史重要性呢?
比較歷史社會學證明,只有停火,戰(zhàn)斗的雙方才可能實現(xiàn)和解。例如,1980年代的南非曾在極端暴力的邊緣,但最后通過談判避免了流血事件。作為社會學家,我們必須思考:這是怎么發(fā)生的?當時南非的大型罷工造成了很大的經(jīng)濟影響,蘇聯(lián)也沒有為南非提供武裝支持。最關鍵的是,美國國會在1986年通過了反種族隔離法案(雖然里根用了總統(tǒng)否決權)。
最開始,美國覺得南非的反隔離運動是一個恐怖組織。但后來,又覺得這是一個解放運動。但這種轉變既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也不是因為國會的頓悟,而是民間社會動員的產物,最重要的是大學校園的動員。而在當年,社會學家沖在校園運動的第一線。環(huán)顧今天的校園,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相似之處。而結果是否會相同,歷史還沒有做出決定。
讓我們不要忘記,美國在1967年和1973年的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告訴以色列提前結束戰(zhàn)爭。但是今天的美國卻和其他西方大國一起,遲遲不對以色列實施制裁。美國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對自己的利益視而不見、被自己的傲慢而困住的國家。今天的美國寧愿放棄一切,也要在中東以及遠東地區(qū)展示自己的優(yōu)越感。皮埃爾·布迪厄會說:統(tǒng)治者也被他們的統(tǒng)治所統(tǒng)治。
社會學告訴我們,我們必須停火。不僅為了保護巴勒斯坦人的生命,也是為了拯救以色列,還是為了世界的猶太人。因為這些借用了猶太人的名義而犯下的暴力,讓反猶主義在全世界冉冉升起。南非很清楚,想要停止狂妄自大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互相廝殺,外部干涉是唯一方法。所以南非才會在國際法院控告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種族滅絕。以色列非常清楚這些外部壓力的能力,所以它尋求通過更多的暴力來去鎮(zhèn)壓,來提高自由的代價,從而威懾所有的反對者。
比起國際法院上對以色列種族滅絕的指控,ASA決議可能看起來微不足道。有些人會憤世嫉俗地說“誰在乎社會學家怎么想,怎么做?”。我要告訴他們,社會學家在乎;我們在乎我們站在誰的一邊;我們在乎盡量減少人類不必要的痛苦。歷史已經(jīng)告訴我們,如果社會學關心世界,世界也會關心社會學。畢竟,社會學的黃金年代,也是我們批判性參與的年代。這個年代是否即將回歸?有的社會學家可能只想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但我們不能夠只顧自省。呼吁加沙停火的呼聲正在日益高漲,我們怎能不加入他們呢?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wǎng)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wǎng)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xiāng)網(wǎng)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