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發展混合所有制的名義,新一輪國企改革拉開了大幕。很難說這是第幾輪國企改革了,但這也許是最后一輪,因為在此輪改革之后,國企可能落入改無可改的境地,收縮至不再能引起足夠重視的地步。但是相反的可能性也還存在,即通過混合所有制改革,國有資本迫近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放大功能、保值增值、提高競爭力”的目標。
也就是說,國企改革還處在十字路口上,關于國企改革方向的爭論仍有意義。
屁股決定腦袋
國企,尤其是大型國企,不僅僅是企業,因為其承擔的責任和追求的目標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企業。關于國企改革的意見,也就不限于管理學和經濟學所設定的范疇,爭論的焦點不是國企存在什么問題、怎么能搞好,而是國企該不該存在、應在多大的范圍內存在。
在輿論上長期占主導地位的關于國企的意見是新自由主義的,從國企改革開始以來即是如此。新自由主義認為,只有市場才能保障自由的實現,私有產權是市場經濟的基石,也就是自由的基石,公有制則是“通向奴役之路”。從這種立場出發,國企的存在就沒有合理性,改革的出路只能有一個,就是私有化。
在改革的歷程中,國企的狀況是不斷變化的。由于立場先行,新自由主義的國企論述不得不經常調整,才能抵達預先設定的結論,這就使得這套論述在內部自相矛盾。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的張宇教授歸納了此類對國企批評的特點,引用如下:
“國有企業搞不好,就會說,國有經濟注定低效率,國有企業搞好了,就會說,國有企業依靠壟斷;國有企業不市場化,就會說,國有企業與市場經濟不能兼容,國有企業參與競爭了,就會說,國有企業與‘民’爭利;國有企業管理人員工資低了,就會說,缺乏激勵,工資高了,就會說,侵占公共利益;私有企業兼并了國有企業,就會說,是改革的成就,國有企業兼并了民營企業,就會說,舊體制復歸;國有企業不擴張,就會說,國有企業沒有動力,國有企業擴張了,就會說,擠壓了民營經濟成長的空間。總之,只要是私有的都是好的,只要是國有的都是壞的,只能‘民進國退’,不能‘國進民退’。”
經過經濟學家們和大眾傳媒的長期重復,這種關于國企的看法被構筑成了強勢話語,成了關于國企改革方向的背景。由此,以各類方式削弱國企的改革方案都可以不假思索地被提出,最典型地反映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和世界銀行于2012年初發布的《中國2030:建設一個現代、和諧、有創造力的高收入社會》中。與常見的要求國資退出一般競爭性領域的要求相比,這份報告進一步提出,除了國防領域政府要掌握全部投資,國資在其他公共服務領域都應該大幅收縮,政府要鼓勵私人資本參與公共產品的提供。
如果真的按照這個路線圖走,結果會是怎么樣呢?
有經濟學家提出,如果把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中國石油、中國石化這些大型國企全部民營化,中國的民營企業完全有能力接盤。但這種說法顯然不夠實事求是,中國的民營企業還沒有壯大到這個地步。把大型國企全盤私有化的結果只會是大規模外資控制,從所謂的國企壟斷走向更嚴重的外資壟斷—外資對中國多個行業的控制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中國的經濟安全已然成為嚴峻的問題。
新自由主義隱含著一個并不成立的假定,即“世界是平的”,它預設一個奉行同一規則的全球市場存在,有意忽視主權國家仍是當今世界最基礎的構成單位,國際競爭首先是國家間的競爭。所以,國內關于國企改革的新自由主義觀點兼具市場原教旨主義和買辦性的雙重屬性,其主張不僅是對國企的威脅,也是對中國國家利益的威脅。
與新自由主義關于國企改革的觀點針鋒相對的一種,是國家主義的。持這種觀點的人看重中國在國際競爭中捍衛國家利益的能力以及內部的安全和穩定,并由此強調國企實現這些目的的工具性作用。在這一視野中,保持和壯大國企的重要意義至少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中國已經走到了主動的外向型經濟階段,對國際市場高度依賴。國家間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表現為企業的競爭,由政府支持的大型國企是中國在金融壟斷資本控制的國際市場上爭得一定話語權的最大希望,所以,此時削弱國企無異于自毀長城。
其次,涉及國計民生重要部門由國企占主導地位,有利于政府實現目標。比如,在各類搶險救災中,必須首要恢復電力、通信等設施,只有國企才能在這種關頭不計代價完成任務,如果這些領域被利潤至上的私人資本掌握,難以想象會出現什么情況。再比如,山西小煤窯礦難頻發,多年治理不好,最后也是靠國企進入后整合行業,提升安全標準,才得以遏制。
上述兩種關于國企改革的傾向各有偏頗。前一種拒絕承認國企的任何正面因素,從根本上否定國企存在的合理性;后一種則偏重于強調國企的積極作用,對國企實際存在的問題關注不足。這就好比新版的“好得很”和“好個屁”的對壘。
怎么改是清楚的
既然國企改革無法化約為純粹的經濟問題,難以擺脫立場的支配,那么應該在改革中采取何種立場反而變得簡單了,那就是要嚴格按照憲法精神來進行改革。這是改革應遵循的最大公約數。
《憲法》第六條規定:“國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憲法》第七條規定:“國有經濟,即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經濟,是國民經濟中的主導力量。國家保障國有經濟的鞏固和發展。”
改革開放以來,國有經濟在國民經濟中的占比不斷下降,如今已降到三成以下,集體經濟則近乎全軍覆沒。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報告曾提出:“只要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國家控制國民經濟命脈,國有經濟的控制力和競爭力得到增強,在這個前提下,國有經濟比重減少一些,不會影響我國的社會主義性質。”但是,當時在全國工業中公有制經濟占比尚在2/3左右。如今,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說,“公有制為主體”的原則都已經遭遇嚴重威脅,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的經濟基礎還牢靠嗎?
如果按憲法精神搞國企改革,需要在兩個方面有所作為。首先是旗幟鮮明地堅持國有經濟要“進”,而不是“退”,因為國有經濟已經退無可退,再退,社會主義制度就徹底名不副實了。也就是說,進一步的國企私有化或者變相私有化都是不可接受的。
混合所有制改革是國有經濟大步前進的一個契機。混合所有制改革正式提出之初,就有人說,要么是私營經濟侵吞國有經濟,要么是國有經濟侵吞私營經濟,不存在第三種可能;也有人擔憂混合所有制是否會變成新的公私合營,私營經濟被國有經濟收編。后一種情況不大可能出現,在“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原則下,也不應該出現,那么國家就只能借混改的機會支持國有經濟快速發展,在增速上超過私營經濟,進而提升在國民經濟總量中的份額。
其次,國企改革應在管理機制上下功夫,落實社會主義的原則。全民所有制經濟要求勞動者一律平等,勞動者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實際上,國企的生產方式已經高度資本主義化(對職工身份進行區分,大量使用派遣工等),管理人員的收入相比一線勞動者過高,國企呈現權貴化和家族化控制等等。
混改的兩條路徑
國企下一步改革的方式已經確定了,那就是發展混合所有制。于是,國企怎么改革與混改怎么搞,就成了同一個問題。
對混改的新自由主義理解仍很盛行,甚至可以說還占據著主導地位,在已經公布的各類混改試點方案中,除少數例外,混改幾乎被等同于變賣國企股權。所以,英國的《金融時報》才敢簡單粗暴地宣稱,“混合所有制是私有化的代名詞”。
按照這個方向進行混改嘗試的例子已經出現。中石化于今年9月與國內外25家機構簽約,以1070.94億的價格轉讓了其盈利能力最強的銷售公司的29.99%的股權。
同類案例還有中信國安改制,這家合并資產總額826.35億、合并凈資產近155億,還控股著兩家A股上市公司的大型國企于今年8月引入了5家名不見經傳的私營企業,這5家企業增資80億,取得了國安集團79.055%的股權。這一定價引起輿論嘩然,連堅定主張市場經濟的財經媒體都集體發出質疑,稱之為中國版的世紀大拍賣。
這兩起改制都是以增資擴股的形式進行的,雖與之前“賣光”式的國企改革有所不同,但仍沒擺脫一貫的改革思路,即只有“國退民進”才算改革。
其實,混合所有制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發展路徑,體現在入選混改試點的央企中國建材集團在過去10年間的發展歷程中。
2002年,中國建材集團(當時名為中國新型建筑材料集團公司)的營收只有20億,到2013年,其營業收入達到2570億元,利潤總額達123億元,實現了“十年百倍”的迅猛發展。中國建材的秘訣是什么呢?那就是通過資本市場融資,然后整合分散的由私人企業占主體的建材市場。最典型的是中國建材在水泥市場上的動作,2005年以后,恰逢中國的建材市場大發展,一批國外水泥巨頭進軍中國,國內大量私營水泥企業卻在以價格戰自相殘殺。如果這種趨勢發展下去,國內水泥企業除了被外資兼并,沒有別的出路。
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建材大力推進行業整合,在各個區域組建水泥巨頭。2006年至2010年間,中國建材3次在資本市場上增發股份,融資百億,跨所有制、跨區域、跨行業重組337家企業,建立起規模優勢。
整合私營企業,就要解決股權結構,也就是搞混合所有制。怎么搞呢?中國建材集團董事長宋志平說,國企和私企合作,重要的是端出“牛肉”來,他所謂的“三盤牛肉”是:收購私企時合理定價;保留私企創始人部分股份;把私企老板聘為職業經理人,讓他們繼續干自己熱愛的事業。端出“牛肉”體現的是國企與私企合作的誠意,中石化把最賺錢的業務拿出來變賣時,也宣稱要體現搞混改的“誠意”,但這兩種“誠意”有著天壤之別。
從中國建材的自發混合所有制實踐可以看出,混改可以不是零和游戲,可以不搞成新的公私合營,而是實現“國民共進”。另外,宋志平還對媒體講過,中國建材只持有所屬企業中國玻纖15%的股權,但國家對國企的所有行政規定,中國玻纖都要參照執行。這表明,在混改中,國資完全有可能實現“放大功能”的目標。
可以說,中國建材集團的實踐較好地體現了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混改原則,即“國有資本、集體資本、非公有資本等交叉持股、相互融合”,“有利于國有資本放大功能、保值增值、提高競爭力,有利于各種所有制資本取長補短、相互促進、共同發展”,走出的是一條完全不同于中石化和中信國安的混改方向。
但在中國建材集團被國資委列為混改首批試點之后,問題來了:是把中國建材集團的經驗推廣,使之成為其他國企進行混改的參照,還是把中國建材集團也拉回到一賣了之的歧路上?
這是真正的抉擇。往哪個方向走,往小了說,關系到混改或者說新一輪國企改革的成敗,往大了說,關系到整個國家的前途與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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