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大旱襲擊云南 農村供水基礎設施滯后50年
□采寫:本報記者 楊傳敏
去年入秋以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干旱襲擊了中國西南。云南省氣象局在接受南方都市報(以下簡稱南都)記者采訪時,描述2009年破了云南省有氣象資料以來的雙紀錄———“氣溫高得破紀錄”“降水少得破紀錄”。
旱情在去年11月已經估計到,并上報云南省政府。在有較完善供水工程覆蓋的城市,即開始限制高耗水行業的用水量,仍可勉強供應居民日常生活用水;而在供水工程仍然在吃半世紀前老本的農村,水源很快枯竭,大量農民生活生產陷入無水可用的困境。云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提供給南都的數字顯示,至今已有超過1/3的自然村飲水困難。
在全球變暖的背景下,極端氣候開始愈發頻繁襲擊中國,此次云南干旱正是其中之一。而和更為極端的暴雪、暴雨相比,逐漸嚴重的干旱顯然缺少抓人眼球的威懾力,它對土地的影響更像是溫水煮青蛙。
在未來,一個非常重要的領域將是,如何通過供水工程,提高人和土地對這種“慢性”氣候災害的適應能力。
村子干了
干旱幾乎榨干了山丘所有的水分。大風一吹,泥土便在山谷里肆意飛揚。
六古苴村干完了。
干涸的水塘底,沒有一滴水。仙人掌長了一人多高,沙塵漫天,土墻,桉樹,這一切場景都會讓你誤認為,是到了西北。但這不是西北,這是中國的西南,正在經歷嚴重的干旱。
大理市祥云縣鹿鳴鄉,雄里坡村所屬的六古苴自然村。村里唯一的兩口攏塘在去年底就干了。滿山的梯田拋了荒,去年秋冬沒收到玉米,小麥種子撒下去半年,也抽不了秧。
“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是小麥收割的季節了”,78歲的老人羅有義皺眉,褶皺爬滿他的臉,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干旱,大小春全部絕收。之前他經歷過的最干旱的年份是1959年,也是秋天一直不下雨,但到春節下了場大雪,小麥就長出來了。當年收回了種子,每個人還分到了16斤糧食。
不要太多,只要一場大雪,就能救活小麥,喂飽這個村莊。但今年,干旱從去年8月底開始抬頭,就滴水未下。村里人日觀天象,從去年10月開始,就發現了一點大旱的苗頭,溫度要高出往常。
按照人們普遍的印象,南方應該不缺水。和抽地下水甚至抽到上千米的華北相比,森林覆蓋率將近一半的云南,樹根可以牢牢抓住土地里的水分,地下水位不至于太低。情況確實如此,祥云縣森林覆蓋率超過六成,出城就是山丘河谷。
在那些分布著村落的山谷,山坡上的土丘大多被改造成了梯田。往年若氣候正常,這些梯田也應是綠意盎然,但持續到現在將近半年的干旱,幾乎已經榨干了這些山丘所有的水分。
在一些村莊,村民連水都喝不上,便審時度勢,放棄了耕種,而南方的丘陵梯田若是拋了荒,就只剩下荒山。大風一吹,泥土便在山谷里肆意飛揚。
局部氣候變得惡劣,繞山而行的山區公路塵土飛揚,偶爾可以看到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大多用毛巾或者毛線帽包住口鼻,只露出兩個眼睛。滿眼望去都是黃色,綠色丘陵好像變成了黃土高坡。
陳舊的農村供水設施
六古苴村的兩個水塘只支撐了一個月,從去年10月起,這個村子便開始向外尋找水源。
水離人很近,水又離人很遠。
雖然云南是珠江發源地,又有怒江、瀾滄江、金沙江三江經流,水資源豐富。但在被橫斷山脈深度切割的西南山區,人們居住的村子和河流之間的垂直距離往往是幾百米甚至上千米。
固定的水源點于山區生活,往往非常重要。大理的六古苴村以前是靠天吃飯,在50年前全國挖水庫的年代里,這個村子得到了800元人民幣外加10把鋤頭的補貼,挖出了后來成為全村主要供水源的塘壩。
現年73歲的老隊長羅方當年正是領導全村挖水塘的功臣,這令他至今在村里享有威望。塘壩是中國最基層的水利設施,和大大小小的水庫相比并不顯眼,但于中國最基層的行政單位,卻是最重要的供水單元。牛要在隴塘喝水,人要從水塘挑水回去喂豬洗衣,從塘壩經過巖層自然過濾的水,則用于食用。
但這些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挖掘的塘壩若以今天的眼光看,便太陳舊了。按照當年的挖法,水塘只挖了 4米 深,當時更沒有水泥鋪底。一旦斷了水源補給,水塘很快便會干涸。
事實的確如此,去年9月滴水未下,六古苴村的兩個水塘只支撐了一個月,便見了底。從10月起,這個村子便開始向外尋找水源,一人背一水箱,每天每家每戶都需要去挑兩次水。若以青壯年的體力,向上攀爬兩小時可到達雄里河,向下匍匐摸索兩小時可到達鹿鳴河。
78歲的羅有義和73歲的郭玉秀夫婦也要去背水,年紀太大,只能裝半桶。兩個老人臉上爬滿皺紋,被干旱的氣候熏得手掌干裂。
現在這種狀況有輕微的緩解。今年2月底,雄里村申請到鉆井的經費,他們在雄里河邊打井,用小卡車裝水,送到最缺水的自然村,比如六古苴。雄里村村支書白富昌說,錢是從抗旱經費里出的,現在打了6口井,還計劃再打26口。
一個鄉只有兩輛卡車,要四處送水,運輸能力跟不上,有的村子不一定每天都能送到,六古苴村仍處在極端干渴的狀態。
旱情逐漸擴大
水源正在逐一枯竭。干旱就像不斷滋長的病菌,正在西南土地上蔓延。
六古苴村的情況并不是個例。根據云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在 3月11日 向南都提供的最新旱情報告,云南已經有5.8155萬個自然村飲水困難,超過全省自然村總數的1/3;共有700多萬人飲水困難,除少數可以通過加設管道、打井、車輛拉水解決部分飲水問題之外,其中超過一半的村民,仍要通過人背馬馱、摩托車拉水等方式進行“自救”。
而且,干旱急劇蔓延,從今年1月上旬到3月初,飲水困難的人數就增加了兩倍。
這個數字還會進一步擴大。云南省氣象局高級工程師彭貴芬告訴南都,預計云南大旱將持續到5月底,旱情在一兩個月之內很難得到緩解。
人都喝不上水了,農業的損失更是無法估量。云南全省共有上千萬畝農田顆粒無收,小春糧食比上年減產至少一半以上。在市井之地,作為云南特產的三七,則開始瘋狂漲價, 3月11日晚 一斤300元, 3月12日上午 便漲至600元。
減產已無懸念。水源正在逐一枯竭。干旱就像不斷滋長的病菌,正在西南土地上蔓延。
在楚雄市吉樂村村委會石頭田自然村,僅剩一口池塘沒有完全枯竭。現在這口池塘變成了這個村莊生存下去的最重要依賴,人和牲畜所有的生活用水都要依靠這口池塘。莊稼早已沒有水吃,年后因為干旱,農民也自動減少了牲畜的養殖數目。
過去的6個月,石頭田村村民劉從麗看著身邊的水源逐一枯竭:最早是引到家里的山泉水斷了,然后是家門口的水塘逐漸變淺,直到最后干枯,村子最后剩下的一口攏塘也漸漸露底。家家戶戶都備了一口大缸,幾口小桶,隨時準備著水塘干涸。村民已在四處尋找替代水源。
每天的缺水,不僅意味著當前的困境,還意味著未來口糧的缺失。劉從麗家70%的收入來自煙草種植,今年罕見的大小春連旱,將意味著煙草很可能無法播種。每天的口糧也失去了播種的時機。
雖然在這些村落,最基本的糧食供應會由政府提供的抗旱資金補給,但小農經濟的脆弱性,決定了石頭田村的普通農戶面對天災,基本上無能為力。
對抗的措施往往是臨時性的,而且其成效帶有一定僥幸的成分。比如石頭田村,今年曾組織了4個專業隊伍來鉆井,村民滿懷期待地觀望,卻只能失望而歸。在山區,打井異常困難,且要碰運氣,除非是能碰巧尋找到含水層。
城市和農村
農民自發掘地開挖的小水窖,在沒有水源補充的情況下,更是毫無抵抗旱情的能力。
農村水利設施的乏善可陳、年久失修、久未更新,在這次旱情中凸現無遺。
六古苴村的老隊長羅方,回憶起在他那個年代里,因為特殊的社會環境,六古苴村有機會修建水利項目。他便希望,借著這次大旱,六古苴村也能申請到一些水利設施。他的要求并不高,希望每家房頂能裝四五平方米的塑料水桶,在屋頂上蓄水;還希望能夠把上世紀50年代修筑的蓄水塘挖深,用水泥加固。
雄里村村支書白富昌則說他們已經在考慮這樣的事情,并且希望用云南省計劃啟動的100萬件五小水利工程,給這個自然村在山頂上再申請修一座攏塘。
大旱也令政府對農村水利產生了新的認識。云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主任達瓦告訴記者,“年后的會議上,省里總結,這次干旱主要是工程型缺水”。
在山區半山區,工程沒有覆蓋的地方飲水困難;而在人口密集的縣城鄉鎮,往往因為有工程覆蓋,用水基本能夠保證。
如果你到昆明,出機場,乘車經過市區,除了高原的太陽輻射,令人口干舌燥的空氣,你便很難意識到這個省會城市周圍,正在發生嚴重的干旱。鮮花成片,綠樹成蔭,為了保持空氣當中的濕度,灑水車每天例行澆灌主要街道。一名官員向記者解釋,澆街用的水不是自來水,而是循環利用的中水。
昆明的城市供水有掌鳩河引水工程保證,暫未出現水源告急的情況。而在稍遠離昆明的城市,比如楚雄,開始分片區停水,每戶每周停水兩天。楚雄自來水公司向南都記者介紹,該市仍有九龍甸、西靜河、困山、尹家咀4座水庫可專門保障城市供水,但城市每天都有6000萬噸自來水的供水缺口,隨著干旱加劇,水庫開始限制出庫流量,不得不對城市采取限制供水的措施。
“自力更生”也得到鼓勵。楚雄開始鼓勵各大單位、企業自己打井開采地下水。當地酒店、學校,紛紛以自采水供應給客人。“正常情況下個體單位開采地下水是不允許的”,達瓦說,但在旱情嚴峻的情況下可作特殊考慮。
在楚雄西邊的祥云縣,也開始分時段供水,這座城市雨季各大小水庫的蓄水量不到去年同期的60%,祥云縣水利局副局長潘新武向記者介紹,水庫仍能夠勉強保證縣城供水至5月末。但僅能供應人口集中的縣城,各鄉鎮則需要自己解決。
按照邊際效應原則,通常在人口越密集的地方,集中供水工程能收到越大的社會經濟效益,這決定了城市供水能夠率先得到保障。
一名云南省水利廳有關負責人向南都記者介紹,過去10年,大中型病險水庫都處理得差不多了,然后是小一型水庫。而小二型水庫還來不及修繕。
小二型水庫指的是庫容在10萬到100萬立方大小的水庫,通常是保證鄉鎮村莊一級用水。和小二型水庫年久失修對應的是,云南省已經有1/4的鄉鎮政府駐地飲水困難。
實際情況是,越往下走,旱情愈明顯。比小二型水庫更快枯竭的是各自然村挖的攏塘,屬于鄉里管理,往往更缺乏資金修繕增補,在此次旱情中干得最快。而農民自發掘地開挖的小水窖,在沒有水源補充的情況下,更是毫無抵抗旱情的能力。
同樣是農村,在更靠近城市或者處于河谷的河壩地區,往往是山谷水源的集中地,取水則相對容易。楚雄市富民村,就是這樣一個河壩邊上的村莊,雖然村里的池塘早于去年底干涸,但村莊仍然可以依靠地下水維持基本生活需要,雖然地下水位也在旱季逐漸下降。
應急響應
天上地下的辦法都要想。云南國土資源廳春節后出動200多人到各地去打井,開采地下水。
極度干旱突然襲來,逐漸深入,令西南山區措手不及。
云南氣象局高級工程師彭貴芬告訴記者,按照云南往年的氣候特點,原本9-10月是雨季后期,還可能出現連續陰雨天氣,可以滋潤土壤,補給河流,這也是水庫蓄水的主要來源。
然而去年到9月之后,就出現干旱跡象,秋天氣溫偏高,蒸發很大。加上連續沒有雨水,導致土壤水分急速流失。去年9月至今,只有今年1月下旬才在滇南、滇東北部邊緣出現了一次比較明顯的降水。而在干旱最嚴重的滇中地區,55個氣象站點,已經連續100天以上沒有降雨,最嚴重的大理巍山縣已經將近半年滴水未下。
一份氣象專報已于去年11月2日由云南省氣象局上報省政府,報告當年前10個月降水“異常偏少”,氣溫“異常偏高”,雙雙打破氣象紀錄。所以預計“明年雨季開始前,全省大部分地區生活和工作生產用水將出現緊張狀況”。
在這份專報后面,記者看到還有云南省副省長孔垂柱的批示:氣象上的兩個破紀錄,將對我省當前和明年的工農業生產造成“極大和無法估量的隱患”,望各級政府和水利、林業、農業等各行各業及早謀劃、居安思危。
所以今年抗旱其實是啟動比較早的,云南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主任達瓦告訴記者,從1月起,他們對化工、煉鐵等高耗能工業,即開始限制供水。并且讓壩后電站停止發電。
“當時我們是對今年的旱情有一些估計”,彭貴芬說,“但會旱得這么嚴重卻是沒有預料到”。
而往年水庫在7-8月汛期留空庫容防汛、9月10月汛尾蓄水的經驗,也在去年的大旱中部分失靈。去年9月起就不下雨,使得大量水庫無水可蓄。
今年2月23日,在云南抗旱動員會之后,即提出了各級各部門奮戰100天的口號,但可以依賴的手段往往非常有限。截至目前,云南已經發射了3800多發催雨炮彈,但由于云層太薄缺乏降雨條件,收獲寥寥。
天上地下的辦法都要想。云南省國土資源廳在春節后出動200多人到各地去打井,開采地下水。
鉆井需要的時間從十多天到一個多月不等,估計能夠在旱情最嚴重的4月份發揮作用。但在最困難的山區,這個辦法仍不能緩解飲水難。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云南省地質環境監測院院長王宇說,在山區,鉆井的成功率很低,遠不到一半。更要防止的是,打井若不慎,也可能令局部地下水下降,讓原有的水源點斷流,進一步加劇山區缺水的窘境。事實上,之前已經有山下打井,令山上河流斷流的先例。
氣候變化,現在和將來
現在還只是西南大旱的中期,干旱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會愈發嚴重。
雖然干旱凸現以來,當地已經啟動應急措施,但仍不足以緩解旱情。
一個更大的背景是,云南省正在逐漸變暖的過程中,根據云南省氣象局提供給南都的統計數字,該省氣溫平均比上世紀50年代后期上升了 0.7攝氏度 ,而同時全省降水總量有減少趨勢,有效的降水天數減少得特別明顯,分布也很不平均。特別是這個世紀最近10年,該局高級工程師彭貴芬說,依據最近兩年的研究,今年的干旱和氣候變化關系很大。
山里的村莊也有感覺。比如在山頂上的六古苴村,十幾年前,還偶爾有大雨降下,當地人至今對1986年的暴雨記憶猶新,雄里河河水十多分鐘就暴漲到 10米 高。大水沖到村民家里。人們紛紛往高處躲避。但這10年,大雨幾乎沒有出現過,雄里村支書白富昌說,山里比往年干了許多。
山區小氣候逐漸發生變化,加上記者看到,在一些地區人為種植吸水力強的桉樹,令生存環境更加惡劣。
為了應對未來的氣候變化,更完善的水利設施,特別是農村水利系統需要建立起來。相對于城市人口集中的城鎮動輒上億萬方的庫容,農村往往只需要相對較少的投資,就能在雨季緩解旱情。
在云南,一個未來幾年投資修建100個水源點水庫的計劃已經制定,包括鄉村壩塘在內的100萬個五小水利工程計劃也已經制定。
然而,這些措施已來不及緩解今年的旱情。毫無疑問的是,現在還只是西南大旱的中期,干旱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會愈發嚴重。
它甚至正在改變地形地貌的基本形態。
旱得連青海湖都干了,這個位于大理祥云的天然湖泊,庫容有700萬立方,相當于一個中型水庫,之前這個湖泊從未干枯過。青海湖邊的漁民隨之失業,漁網孤零零散落在被曬得皸裂的湖面上。漁民閑得無事,便抓住機會,燒光了湖底瘋長的水葫蘆,這是干旱帶給他們唯一的好處。
這個庫容原本有2000萬立方的自然湖泊,上個世紀曾經經歷了一次填湖造田,庫容減少了近千萬立方,仍然是周圍村落的重要水源。
現在已經很難想象青海湖面波光粼粼的場景。這個云貴高原上的天然湖泊,變成了一個給牛羊閑庭信步的場所。
湖邊的曬金坡村開始在靠近湖的地方打井,希望澆灌瀕臨枯死的旱地,隨著地下水位正逐漸下降,大量的井已無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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