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昨天,晨星評論發布了知乎同志“六橫大貴族”于"十一"期間在南京G市區開展的線下調查的前半部分:投稿 | 一次鄉村實地調查(上篇)。今天發布的是本次調查的后半部分,在此再次向"六橫大貴族"同志致以由衷的敬意與感謝。
注:原題為《水稻與螃蟹-一次鄉村實地調查》,因不過審,故改題名。
這是我來G市區做調查的第二天,我今天起了個大早,前往本地最大的螃蟹市場。
因為從小在海邊長大的緣故,我對于漁獲市場的最大感受就是吵、亂。那種環境濕漉漉的,散發著海腥味,還不時可以往地上瞧見一些魚類和甲殼類動物的殘骸。這從小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當我乘車來到G市區的“螃蟹市場”后,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棟與大潤發、胖東來這種超級市場的外貌相近的建筑物。我一下車,便有一位中年婦女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她明顯有殘疾,但卻仿佛不在乎腳的不便,著急地向我挪過來。
“小伙子,你要買點螃蟹不?”
“哦,你好阿姨,我……”
“來看看我家的螃蟹吧,質量很好的,就在二樓,我帶你去。”
“好……”
其實,我這次來螃蟹市場,只是想問一些關于G市區螃蟹產業的具體運轉情況,并沒考慮要買螃蟹吃。
但是,在跟著這位中年婦女前往她家商鋪的路上,我才意識到對付這群精明的生意人,我不付出點代價,估計是求不到他們的生意經的。
也罷,金秋吃蟹嘛!
當我終于是來到她一路上不停夸耀的店鋪后,我所看見的,是一家自改革開放以來很常見的那種以家庭為單位的“商業小作坊”。
她走進店鋪,便告訴她那跑過來要求陪同玩耍的小孩子說,“到別的地方去玩,媽媽要做生意了”;在她的不遠處,一位中年男性(明顯是她丈夫)正拿著由綠繩編成的網兜在豢養螃蟹的池子里不時撥弄著,她對丈夫說道,“拿幾只好的螃蟹給我看看”。
而在店鋪的最里面,一個稍顯青澀的年輕男子見我和女老板一同出現,念叨了句“來客人了”,我猜想多半是她的侄子或者弟弟。
“現在市場上受歡迎的都是雌蟹,雄蟹還不太好吃。”她這樣說著,像螃蟹夾住一條小河魚一樣,輕松地夾住了螃蟹,也不管那手里的家伙如何張牙舞爪,遞到我面前給我品鑒。
可我哪里是會看螃蟹好壞的人,只能是連聲點頭答應,說“給我弄兩只嘗嘗鮮”。
等到她把螃蟹綁好,放進塑料袋遞給我后,我見她因為做成一筆小生意而滿臉滿足,便趁機向她問起了關于G市區螃蟹產業的事情。
她很痛快地為我詳細講述起關于螃蟹的事情:在這個螃蟹市場,像她這樣的家庭小作坊,貨源一部分是來自于我昨天在A村所見的螃蟹養殖戶(“螃蟹派”),剩下的則是靠小作坊成員自家包養的蟹塘進行自產自銷。至于這兩部分貨源哪個是主要,則根據每戶商家的自身情況呈現出不同的比例。
我原本還想多收集一點相關信息,問問她一家是怎樣從普通的農戶變成如今的小老板,是否跟我昨天關于A村"螃蟹派"、農村宗族的猜想有聯系。
但她和我聊天的時候,一直反復強調自家搞的是小本生意,全靠自己的努力和奮斗才有今天的一點小成就。
我擔心被她聽出我在暗示她“光榮的奮斗之路”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光榮(畢竟我對于"螃蟹派"的猜想是覺得他們脅迫同一個村子里的村民讓出土地來養螃蟹),她可能會生氣地叫上她那虎背熊腰的老公和那精干的小兄弟來給我好看,便只能是笑著同她告別,然后提著螃蟹離去。
隨后一整個上午,我就一直在螃蟹市場閑逛,看到面善的老板便上去攀談幾句。但不論他們同我交談的態度如何友好,總得是買上那么一兩只蟹,才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些情報。
一個上午的奔走結束了,我一共買了七只螃蟹,也對于G市的螃蟹市場有了一個相對全面的了解。
首先,之前那位跛腳的中年婦女說的話不假,市場里的大部分商家確實是有兩個貨源——從鄉下收螃蟹和自產自銷。
其中,G市區乃至江蘇本地商販(下簡稱蘇商),大多在江蘇有自己固定的蟹塘;而只有在市場需求過大、自家貨源供應不上的時候,才會向鄉下收螃蟹。
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與我在A村所見到的"螃蟹派"并不是同一類人。雖然二者采用的都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模式,但在具體的養殖方式上,不同于通過改造原有屬于集體的土地進行水產養殖的"螃蟹派",蘇商的生產具有更強的工業性——直接在類似于工業車間(往往是在偏遠城郊,因為這里租金便宜)的養殖車間里進行。
螃蟹的飼養、治病、繁殖都會有專業團隊來操作,蘇商們在養殖車間里的家庭成員只需隨時觀察螃蟹狀況,有問題匯報給專業人士就行。
市場中不止有江蘇本地人,還有兩類外地來的商販。
一類家鄉是在安徽(下簡稱皖商),另一類家鄉在浙江(下簡稱浙商)。
除了籍貫不同于蘇商,更重要的是,他們很少從事螃蟹養殖,大多數情況下,只從"螃蟹派"手里收蟹販賣。
尤其是浙商,完全脫離了螃蟹的生產,雇傭皖商和蘇商替自家干活,將一整個螃蟹產業當成其金融投機的一部分。
據市場上的人所說,這幫浙江的大老板,平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知道有些店鋪是在他們名下,老板是什么樣的人,一概不知。
在螃蟹市場二樓的一個小飯館內,整理完調查信息的我,一邊吃著飯館老板幫我蒸好的螃蟹,一邊感慨這群養螃蟹的小資產階級的虛偽:一個個都同我說自家的螃蟹多么肥美,結果呢?
一打開,蟹黃是稀的,蟹肉是柴的!也不知道他們在養殖的時候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激素……
雖然螃蟹很難吃,但我出于心疼錢的考慮,只能是機械地拆食以避免浪費。
在這個過程中,我不由得感慨,在資本主義的等級制下,每個個體都是何等地艱難!
鄉村里的“螃蟹派”,在他們的村莊里,能算得上是只手遮天的家族勢力了,可在這螃蟹市場里,賣螃蟹時一只大蟹利潤也就一塊兩塊,普通的小蟹也就能賺個幾毛錢,并且因為其生產方式的落后,大螃蟹十分稀少,為了多賺幾塊錢,還得卑微地討好皖商和蘇商。
而皖商和蘇商,雖然其具有的工業力量對鄉下人形成了技術層面的碾壓,但許多也僅僅是浙商的打工仔,隨時會因為經營不善而被老板炒魷魚。至于浙商,這種玩金融的人物,以及在他們頭上的更為強大的力量,我甚至都沒辦法與他們進行物理上的接觸。最可悲的是,在這套等級制下,維系他們的紐帶,還是前現代的家庭關系。
注:江浙地區的“卷纏”的家族企業模式,可以參考付偉的《城鄉融合進程中的鄉村企業 歷史、實踐與思考》
在當今互聯網上,許多技術崇拜者,也就是所謂的工業黨,一直強調說,要通過不斷推動生產力的進步,以促成生產關系甚至社會存在的改變。我曾經也認可他們的邏輯,然而,在螃蟹市場所看到的一切,卻改變了我之前的想法。
明明商人們使用的是最先進的商業思維和工業生產技術,為什么其經營模式還是前現代的的家族企業?
這些商人給予農村宗族如此微薄的利潤,導致的結果是,農村里讓出土地的“水稻派”們獲得的土地讓出金更低。
而“水稻派”中的很多人,是城市里的打工仔,他們在工廠里生產著與螃蟹養殖相關的生產資料,出售給商販們,又因為土地讓出金的減少,而不得不加班加點地工作,以賺取生活資料。
看似還有活路,但如果浙商們的金融投機失敗了,把他們在螃蟹市場的資產(也就是其托人代理的店鋪)出售還債,則"水稻派"們很有可能失去工作。在城市中失去工作崗位,在鄉下老家又被人占了土地的"水稻派"們,請允許我在此刻呼喚他們真正的名字——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的活路在哪里?我想不出。
吃完螃蟹稍作休息后,我按照計劃再次前往A村進行調研,此時的G市區烈日當空,空氣都仿佛要沸騰。沒帶任何防曬設施的我,在鄉間的小路上焦急地尋找著昨天到訪的A村。
在這時,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也不知為什么,我按著地圖反復搜尋,始終找不到A村的路口,這個寧靜的小村莊如同桃花源一般,在我進入一次后便沒了痕跡。天氣在下午一二點的時候繼續升溫,而我的肚子也因為中午吃了太多的螃蟹而疼痛起來。又熱又虛的我,只好提前結束了為期兩天的調查。
-寫于2022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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