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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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振軍
人類的行為活動、生存狀態,有的銘刻在廟堂,有的流傳在江湖。但很多情況下,銘刻在廟堂的還沒有流布在江湖的有滲透性,有生命力。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民族的東西是很厲害的。有一句話,現在已是四海傳播、婦孺皆知: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殊不知,民間的東西也是很厲害的。比如民間語言,在當下看來,可能是微小的、羸弱的,只能口口相傳而上不了主流話語平臺,但說不定哪一天,它就會成為最強大的、最駭人的,并能經得起時間的沉淀、歲月的風化,存活下來流傳開去。
我小的時候,大約是四十年前吧,上小學前后,村里當時的中年人、老年人,總之就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那撥人,他們在說事、言談或聊天時,總能從嘴里蹦出“刮民黨”如何如何的。我很認真啊,當然,也有小賣弄,就一次次糾正他們:“是國民黨,不是刮民黨。”因為當時我覺得他們要么是知識不夠,要么是吐字不清。但大人們并不理會我,也并不愿跟我多解釋什么。
直到長大后我才明白:舊社會走過來的那拔人,原來是故意把“國民黨”蔑稱為“刮民黨”的啊!為什么要這樣呢?因為他們國民黨,從里到外,從上到下,腐敗透了,要么通貨膨脹,要么與民爭利,要么徇私枉法,要么拉丁派夫。錢都讓蔣宋孔陳四大利益集團以及各級貪官、各類奸商們賺了。總之,高調唱夠,壞事做絕,把老百姓盤剝、折騰得要死。一句話,刮盡了民脂民膏,養肥了專制王朝。因此稱他們為“刮民黨”,才是最貼切真實、最形象生動的。
只要有民眾,就會有民間;只要有民間,就會有民間語言。在歷史的各個時期,都會有許多深奧的、繁雜的、盤根錯節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與現象。哪怕是一個很小的截面、一個很不起眼的細節,你若用文字表述,沒個萬兒八千字也是很難梳理清楚的。但是,你只要留心一下民間語言,并把民間語言的大致背景含意搞清楚,你要想知道的社會問題、社會現象答案,便會豁然開朗、迎刃而解。
我最近回洛陽鄉下老家住了幾天。一個童年的伙伴,現今的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實莊稼漢陪我在村里閑逛。因為不常回家,再加上村里又新擴展了不少街道,記憶中的張三家、李四家的位置都已大相徑庭。于是,邊走,我就邊問,特別是遇到那些三四層洋房、高門樓、寬院子的人家,我就格外關切:“這是誰家啊?”伙伴答:“干部家。”走一走,又見了,我又問:“這又是誰家啊?”伙伴又答:“還是干部家。”這下我明白了,在鄉村:原來不少“干部家”都已先富起來了。
又往前走,又遇到一處高宅大院,我又問:“這也是干部家嗎?”伙伴答:“這不是。這是黑社會家。人家幾個孩子這幾年都加入黑社會了,經常戴著墨鏡,穿著白襯衣,系著黑領帶,去擺平事情,連公安局也得讓人家幾分。”這下我又明白了:在鄉村,“黑社會”已成為一種職業了,“黑社會家”也先富起來了。
我在家住了幾天,也是在街上閑晃了幾天,但一直沒見過過去常到我家打牌的元杰大哥、振紹大哥,我就問:“他倆哪去了?”伙伴答:“埋了。”我知道,“埋了”就是人死了,埋莊稼地里了。我很驚訝,因為他們才剛剛六十歲,身體一向很好的。便又問:“得啥病了?這么快啊?”伙伴答:“快癌。”
所謂的“快癌”,就是一上醫院檢查就吃不下飯、咽不下水的末期癌癥。因為在此之前,得病的村民一向都很認真、自覺地遵循著“小病拖、大病扛、重病要去見閻王”的“潛村規民約”。因此,“救護車一響,耕牛跑,豬都白養”。所謂得了“快癌”的人,一般情況下再熬上個十天半月就得走人。這幾年,因為要開發、要搞城市化,村東邊建了一個一天到晚冒黑煙的發電廠,村西邊建了個連莊稼都能給熏死的化工廠,村里得“快癌”的人越來越多了。但這種病情若用醫學術語來介紹,是很麻煩的。而民間語言,就是這么直白、簡潔、明了。
我除了驚嘆民間語言的精要外,還有令我稱奇的,就是我鄉下伙伴的那種超然、冷靜、沉穩,無論是說到“干部”還是“黑社會”,無論是說到“埋了”還是“快癌”,統統波瀾不驚、心靜如水,仿佛在說一件很恒久、很遙遠,甚至是外星上的事情。那種超然(其實是麻木),令我佩服,也令我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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