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上圖:親歷者劉安發。 中上圖:進入“彌榮村”的日本婦女。1933年,日本武裝“移民開拓團”遷入黑龍江省的永豐鎮,并將其命名為“彌榮村”,當地中國農民約500人被驅趕。 右上圖:親歷者陶青山老人的左手無名指當年在“部落”時因饑餓偷食而被碾子軋斷了一節。 下圖:武裝的日本“移民開拓團”成員正在偽滿洲國北部佳木斯開墾土地。 新華社發
親歷者回憶揭開日本侵華“開拓團”歷史真相
編者按:近日,媒體曝光哈爾濱市方正縣的“中日友好園林”內,一座刻有日本“開拓團”亡者名字的石碑被立于“日本人公墓”旁一事,引起社會輿論軒然大波。“開拓團”是什么?是否如當地政府辯解的那樣“不是日本軍隊,既是侵略者,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
2005年,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新華軍事曾走訪200位親歷抗戰者,采訪實錄結集成《我的見證》一書,其中對日本軍國主義在我國東北地區的移民侵略亦有回顧。在此,我們將這段采訪重新錄出,以當事人、親歷者的眼光,重現歷史,揭露當年“開拓團”的真相。
移民侵略
半個多世紀前,日本向中國派來的,不光是血腥的侵略軍。為了真正占領并成為中國的主人,它采取了一切可能想到的強暴、殘忍、卑劣的手段。移民,就是其中的一項重要措施。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后,日本陸軍省、拓務省以及關東軍不斷制定移民東北的計劃,掀起了向中國東北進行移民侵略的高潮。
1933 年2月,492名日本退役軍人進入吉林省樺川縣永豐鎮,他們組建的第一個定居點叫“彌榮村”,“彌榮”一詞意思是“繁榮昌盛”。99戶、400多名中國農民全部被逐出他們世代耕種的土地,流離失所,有的人被強行遷入根本不適合人類居住的“集團部落”,不少人凍餓而死。
1937年7月,日本制定了“二十年百萬戶移民計劃”,并把移民定為日本的國策。當時日本拓務省曾指出:“現在滿洲國的人口約有三千萬人,二十年后將近五千萬人,那時將占一成的五百萬日本人移入滿洲,成為民族協和的核心,則我對滿洲的目的,自然就達到了。”
到 1945年初,日本向中國派遣的開拓團總數達到了860多個,33萬多人,它們密布東北各地。這些無償強占或以極低廉的價格強迫收購了中國人土地的日本人,由于人均占有的土地太多(20町步,近乎20坰),絕大多數都無力耕作,大部分都租給中國農民耕種,成了地主。而一些日本人對鄰近的中國人肆意地強奸、毆打、偷搶,其罪行與真正的侵略軍一樣令人發指。
陶青山:土地被“開拓團”強占,全家被圈進“部落”里,歷經九死一生
采訪時間:2005年4月11日
采訪地點:黑龍江省方正縣珠河鄉
見證人:陶青山 男,69歲,日本移民東北時,家里耕地被占,被遷移至此。
————————————————
■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好地,把我們遷到從來沒人住過的野山坡上,還圈起來,叫做“部落”
我家是從伊漢通鄉遷來的。那年我4歲。我們這兒一共是八個部落,我們家在二部落。
具體情況記不清了,只記得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地,我們全家五口,父母,兩個姐姐和我,和老梁家一起,用一老牛車拉來了這里。
當時這兒和現在不一樣,都是山和草甸子,也沒有水吃,喝的是水泡子里的水,那地方的水特別,淺紅里帶點銹色。當景看挺美,喝下去要命———可是這兒沒有井,大家只能喝那個。我們用柳條罐打水,用不了幾天,罐子就變得通紅。那水喝了后,就生大骨節,很多人生病,很快就有人死了。
原來日本人說是每戶都給房子,給牛給馬,結果來了之后,也沒房子,我們就兩家人蓋了一個地窨子———就是在地下挖個坑,上面蓋上樹枝和草。我們家抓鬮兒領了一頭牛,但那是什么牛啊,又瘦又老。
來了后,很多人家都不想住下來,但日本人在部落周圍搭起了大墻、炮樓,兩道門,進出都有人管,天黑后還有人敲梆子,管得很嚴。
■我們村又叫“挑灶溝”———很多人家那年冬天都死得絕戶了
有一年,我6歲那年,鬧瘟病———后來我才知道是克山病,吐黃水,傳染得厲害,村里人死老牛鼻子(意思是非常多)了。
我父親和大姐就死在了這次瘟疫中。那時,也沒醫生,日本人、“滿洲國”都沒人管。日本人來了,不敢靠近,挎著大刀、騎著洋馬,離大老遠地看。
村里只有一個姓梁的,叫梁老二,會拔罐子,算是醫生吧,整天穿著麻編衣給人看病,但他治不了病,再說哪有藥呢?只要一看吐黃水,就知道完了。
鬧瘟病時,我母親不讓我出去玩。那時家家都不串門,得了病,就躺在家里等死。死了再抬出去。
據說,鄰部落的一個叫張福森的曾給老黃家送來2斤小米———那可是金貴的禮物呢。走到黃家門口,張福森看到,兩個孩子直挺挺躺在院里。心里想,黃大哥也太懶,孩子死了咋不埋?進屋見兩口子蠟似的躺在炕上,用手推,還活著,快沒氣了。張福森也沒辦法,2斤小米放在灶頭,把炕點著悄悄走了。大年初一,乘門崗警察回家過年,他又摸進來。黃家兩口子早就斷氣了,門外孩子的尸體已經被狗啃得七零八碎。再看那2斤小米,依舊撂在冰冷的灶頭……
那時都是這樣,得了病就躺著等死。現在想想,那是什么世道啊?
死人都扔在東邊的爛尸崗子。一般都沒人埋,都怕傳染,找人給抬出去都難,誰還敢給埋?村外野狼多,吃得眼睛都紅了,見了活人也想攔。
那次鬧瘟疫,一個冬,200人一連氣死掉108,有10戶“挑灶”。所以我們這地方,當年有個名字叫挑灶溝,這是我們當地的土話,意思是滿門死絕。
■因為偷吃黃豆,我被碾子軋壞了手指頭。今天,我們家的牲口,也比我那會兒生活得好十倍
部落的生活,到今天我都不愿意回憶,太苦了,太慘了,每想一次,都難受幾天。
苦到什么地步?全家五口人一個麻花被,白天穿,晚上蓋。當然不頂暖,那時冬天冷得要命,就烤著火睡。白天,往身上一披,就是衣服,全家就這一件,誰出去干活誰穿———那時,活得那么難,誰還顧得上羞恥啊!
我現在還記得,冬天出去干一趟活,回來筋骨上都是霜。
那時,大小伙、大姑娘光腚的多的是,沒辦法,有的人家連像我們家這么一床被子都沒有。老周家就是,炕上鋪的是木板,蓋的是用草編的被子,睡一晚上,第二天身上都是刺。沒有鞋,就在木板上穿繩子當鞋穿。他們家17歲的姑娘,烤火把腿上的肉都烤化了。
還有的人家實在沒辦法,出門就在屁股上蓋個簸箕。
我是一直到光復以后,13歲時才穿上衣服的。在部落時,一直都是光腚。我父親死的那年冬天,母親生了個弟弟。只活了一宿就死了,是凍死的。墻是木桿和泥,里外透霜,又沒東西蓋,沒奶吃,剛生下的孩子哪能受得了?
最難受的是餓。地里產不出東西,母親就到山上拔點野菜給我們吃。有一次,母親不知從哪得了一把黃豆,不舍得一頓吃掉,想把它軋成大醬,蘸著吃,可以吃得久一些。她軋碾子時,我饞得受不了,就在后面伸指頭蘸著吃,沒想到牛一退,就碾著了我的手指頭。碾掉了一截,母親急得直哭。
那一次,我差點沒死了。手指頭后來受風了,整個人抽風,僥幸活了下來。
■我們部落的人餓得像狼一樣,偷東西都出名了,人家都不敢攔
地要自己開,因為是生地,地里一般草比糧高,所以收成很薄,開始時,日本人還給集中發點苞米,但發得很少,后來還沒有了。沒辦法,只好出去偷。
有點膽量的村里人常常天一黑就出去,到鄰近———一般是去愛鄰屯,在珠河的西半拉,去偷東西,就是偷地里的東西,早上回來,就帶些土豆、茄子、豆角等吃的回來。
那會兒我們部落的人偷東西有名,被偷的人家知道了也不敢攔。都餓得像狼一樣,看著都害怕,誰還敢攔!
直到光復后,有了區政府,開始斗惡霸,斗地主,我才第一次穿上了衣服,是更生布做的,也有了糊涂(玉米粥)喝。
我是在建國后20歲結的婚,現在有6個孩子,只有一個在村里生活。我今年69歲了,現在還在種地。雖然生活一般,但自己覺得挺好。
部落的那些舊事,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了。我也不想說,但是,那都是日本人做的壞事,應該記下來———他們造了多大的孽啊!
劉安發:地被“開拓團”占了,淪為給“開拓團”做工
采訪時間:2005年4月11日
采訪地點:黑龍江省方正縣吉利村
見證人:劉安發 男,81歲,日本開拓團歷史的親歷者,曾為日本移民做工。1947年參加解放軍,后參加了解放戰爭和廣西剿匪。1953年因病復員回家。
————————————————————
方正縣是我們尋找開拓團見證者的最后一站。我們到方正后,與縣史志辦、縣政協文史委的人聯系,對方說,這樣的健在者,早就沒有了。
我們抱著一絲僥幸,一個村一個村地打聽。我們的苦心有了好報,中午12時30分,好消息傳來,找到了一位,而且剛剛打完針,精神尚好。顧不上吃飯,我們一溜煙跑了去。
■本來是我們的地,日本人來了就占了。我們反而要給他們為戶
我們這個屯是老屯,日本人來前,“滿洲國”政府叫我們把地照都交了。先是說收了重分,后來說是一坰地給100塊錢,實際上,能鬧10塊8塊錢就不錯了。
康德8年(1940年),日本人就來了。在吉興南屯蓋起了紅部,就是他們開拓團的團部,他們叫“紅部”,我們就跟著叫紅部。
那是個用紅磚打了地基的草房,周圍拉著刺槐。開拓團的團長就在那,他有只狼狗,平時出來,就給他叼著公文包。
他們占了我們的地,連山林都分了,不讓我們上山伐木頭,誰敢伐木頭,道口被截著,要挨打的。
日本人是按班分的,現在我還記得,一班、三班都在梨樹園那兒,橋西是二班,河南頭是四班、五班,東半拉建個七班、九班。
被收了地的中國人家,多半被遷走了,遷到專門的部落里去了。我們這兩個屯沒遷,留下給日本人為戶———日本人不會種旱田。他們種燕麥、大麥,用來喂馬。
他們種的地是我們弄好的地,有壟,他們就順著壟撒籽,然后耙平,就等它自己長大,之后再雇人割。
直到光復后,日本人也沒學會種旱田———他們說來開拓,實際上連我們的好地都不會種。他們吃的糧食是領的大米,高粱米他們不吃,穿的是國家發的黃衣裳,跟日本兵一樣。
這些日本人,每天早上都訓練,扛著木頭槍,戴個鬼臉,嗷嗷地叫,練刺殺。不大點小孩都集中起來練。
■中國人吃大米就是經濟犯,要抓起判刑
我父親在我兩歲時就被胡子抓走了,當時我們家就我母親、哥和我仨人。沒了地后,我和我哥就在附近扛活。后來,村長劉坤說我,別都在外面扛活,一年連三畝地的莊稼都掙不回來,還是留一個在家種地。
康德9年,我開始種地。當時,有能耐的人,和開拓團的日本人搞關系,弄點好地種。劉坤幫我找了一個日本人,好像叫果基,是五班的,租了他30畝好地,一年下來,苞米、黃豆能收七八擔,交了之后還能落個吃的,比出去扛活好。
康德10年,我哥也在家種地了。
那會兒我年輕,有力氣,啥活兒都干。割、鏟、種、收,扶犁點種啥都會,鏟地整地,割地割一半。
日子當然還是苦了。吃的苞米查子、高粱米和小米子———我們不能吃大米白面,被日本人發現就是“經濟犯”。所以,逢年過節,家里弄點吃的,都在黑夜偷著吃。
我們屯里有一個人,上親戚家時吃了點“旱金子”,紅皮,跟米大小差不多。回家時坐火車,不習慣,暈車,吐了出來,日本人一看,吃了大米,當時就抓起來了。后來,好像被拉去做勞工。這個人再也沒回家。
那個年代,日本人管得嚴,連把頭也不能吃大米。
■連要飯的都不敢去日本團民那兒,牲畜也不敢去他們的地里
開拓團來的時候,我18歲。沒文化,也不懂事。他們占了我們的地,我們就給他們為戶,要種地還要托人搞關系,當時我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一下就變成下等人了?
我還算是幸運的。日本人搞歸屯并戶,原來人住得散,溝里溝外,兩三間草房子,因為山里有抗聯,日本人就歸屯并戶,遷到了部落里———我去過四部落和五部落,那兒沒有井,吃溝里的水,也沒藥,那個地方叫挑灶溝,因為人差點都死絕了。
我們屯附近的人家都遷走了。
那年頭要飯的多,每天都有。他們不敢到開拓團要飯,只能找我們———誰也不敢去開拓團要飯,連牲畜都不敢上日本人的地里去。
我們屯的曲慶貴,還是個富戶,有幾只牛一次進了開拓團的地。被發現后,查下來,把牛扣住,把他們抓起來連打帶揍,當時劉坤當村長,好說歹說幫著把牛給要回來。還有很多人家的豬什么的跑到日本人的地里,當時就被打死了,還要把人抓去打一頓。
有的日本人,也挺可憐。南屯有一個日本鐵匠,會給洋馬掛掌,跟我哥哥關系挺好,快40歲了,突然要讓他去當兵,他來找哥哥喝酒,喝得都哭了。
快光復那年,除了殘疾,開拓團里的男人全都去當兵了。
我哥也被征去勤勞奉仕,上佳木斯給日本人修道基。我也給日本人修過飛機場,干了一年,吃不飽,住席棚,下著雪,光腳還要我們干。“二鬼子”張嘴就罵,舉手就打。不少人都累死了。
■日本人狠,把女人孩子放一起炸死。女人能把自己的孩子摁河里淹死
光復前后,日本人眼看大勢不妙,開始逃跑。那段時間,我們這地方的日本人很多,北邊的開拓民都經過我們這兒南下,想回日本。后來,老毛子部隊來了,好多日本人———有萬把人,就被困在這兒,走不了了。死人死老了,一片一片的,更可怕的是,他們那些走不了的,都聚到一起,堆上炸藥和手榴彈,集體自殺。
日本人撤時,一般都先殺掉小孩和女人。婦人摟著孩子圍成一圈,日本兵從遠處向圈里扔手榴彈,沒炸死的孩子,還要用刺刀刺死。我知道有一次,那些日本女人甚至硬把自己的孩子摁水里淹死,20多個孩子呢!
反而是中國人收養了那些可憐的日本孩子。光方正縣就有一千多個。現在,他們都回日本了。
話外音
1941年10月末,日滿鐵調查局在彌榮村選擇了3戶日本移民和1戶中國佃農進行了調查,結果是,租種日本移民土地的中國農戶當年的純收入是負 1178.5元。這戶中國農民的人均生活費不足百元,不到3戶日本移民人均生活費的三分之一。而需要指出的是,這家中國農戶還擁有兩頭耕牛、兩頭豬,也就是說,在當時的中國農戶中,這家人的生活還不是最慘的。還有多達500萬中國農民因侵略者的掠奪而失去土地,在流離中或在日本組建的12000多個“集團部落”中忍饑受寒,其間凍餓而死的人無法計數。(張寶印 徐壯志)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