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顛倒中前進的歷史
辛若水
(一)翻幾個筋斗兒后的徹悟
許多道理,必是在空中翻幾個筋斗后,倒過來想,才能明白的。我想,這話是適用于文革的。在文革中,大徹大悟的并不是很多,因為大家都忙著翻筋斗了,弄得暈頭又轉向,又哪有功夫哪有心情大徹大悟呢?而文革后,大徹大悟的更不多了,因為歷史不堪回首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你又翻過來,那不是惹人厭么?能夠大徹大悟的,也只有智者,而智者又總是不免痛苦的。不能大徹大悟,反倒能夠喜笑顏開,可大徹大悟的呢,又總是愁眉不展。如此說來,還是不要徹悟的好。可若不徹悟,又怎么對的起在空中翻的那幾個筋斗呢?筋斗不能白翻,苦難是要變成資源的,只有如此,才能對將來有意義。既然如此,那就翻過來,吊過去的想一想吧。這一想,可不當緊,突然悟到了一個道理,原來歷史是在顛倒中前進的。世間的道理所以要在空中翻幾個筋斗后,倒過來想,才能明白,那實在因為這個世界是顛倒著的。可我們憑什么說這個世界是顛倒著的呢?如果信口雌黃,那可是不能服人的。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不平,我想,沒有人懷疑吧。如果這不平,只是在很小的限度內,那還沒有什么,頂多不平而鳴,發發牢騷就是了。但如果這不平超過了一定限度,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可就不得了。譬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前者是激烈的階級矛盾,后者是仁人志士的不平。如果二者結合在一起,那就會爆發出巨大的威力。憑什么有的人花天酒地,有的人卻要餓死街頭呢?價值千金的珠玉都用來買歌笑了,那食糠咽菜的賢才,又怎么不會憤憤不平呢?在宋代,有首極有名的小詩,“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同樣是不滿,是不平。錦衣玉食的人,又有幾個扛過鋤頭呢?造商樓大廈的人,往往要住茅草棚的。如果這不平,這不滿,越積越多,便會產生這個世界已經完全顛倒的幻象。王者之師出發的時候,總要說“解民倒懸”,而在“倒懸”著的民那里,這個世界當然倒了顛了。如果王者之師不來解救他們,這倒懸之民,就要自己動手了,正所謂“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現在許多人對農民起義是非常不滿的,他們雖然不再滿口的反賊,但卻說人家如何阻礙了歷史的進步,如此說來,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中,就應該忍氣吞聲,才能推動歷史的進步。說農民起義是歷史發展的推動力,并不曾錯,如果否認這一點,那實在忘記了世界已被顛倒的真實。我們說,世界是顛倒的,那是相對于什么來說的呢?世界大抵有兩種,一種是現實世界,一種是理式世界。現實世界是由理式世界生發出來的;相對于理式世界來說,現實世界不怎么完善,甚至非常糟糕。理式世界合乎我們的理想,大抵是完美無缺的吧。正是相對于理式世界來說,現實世界才是顛倒著的。現實世界應該趨向理式世界,因為理式世界是完美無缺的。既然現實世界相對理式世界是顛倒著的,那為了趨向理式世界,也只有把顛倒著的世界再顛倒過來。那么,是不是顛倒過來之后,就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了呢?也不是的。現實世界是在發展的,理式世界同樣不是一層不變的。現實世界往往追不上理式世界的,因為把顛倒的世界顛倒過來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等這顛倒完成之后,理式世界又有新的飛躍了。雖然追不上,卻依然要追,正如同精衛填海,夸父逐日;大海能填滿么?太陽追得上么?填不滿,也要填;追不上,也要追;這就是人的一種精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許多人會覺得,說歷史在顛倒中前進,實在有許多悖謬的。我自己何嘗不知道這種悖謬呢,但這種悖謬卻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歷史的進程中,并且在歷史進程中充當了主角兒。歷史在顛倒中前進,這不過一句大實話罷了。當然,說這實話,是需要勇氣的。但我說這話,并不是基于自己的勇氣,而毋寧是因為孩子般的天真浪漫。顛倒,是非常激烈的;人們最期待的,也許不是顛倒,而是撥亂反正。但撥亂反正本身,何嘗不是一種顛倒呢?它是對顛倒的顛倒。如果習慣了顛倒,就可以做飛行員了。飛行員是最不怕顛倒的。
(二)人對歷史的顛倒
人是能夠顛倒歷史的,因為歷史是人創造的,能創造歷史,那自然就能夠顛倒歷史。但是,單個的人,即便是英雄豪杰,恐怕也無法顛倒歷史的。要顛倒歷史,必須動員群體的力量。許多時候,把顛倒的歷史給顛倒過來,還非得革命不可。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大抵有四次影響極大的革命:一是辛亥革命,革掉了皇帝,讓國家走向了共和,這也叫舊民主主義革命,二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推翻了三座大山,國家走向了獨立。這兩次革命,是建國前的;建國后,也有兩次革命,一是社會主義革命,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二是文化大革命,要改造人們的靈魂。除了辛亥革命,這四次革命有三次都是共產黨領導的。我們看一下,這些革命是怎樣顛倒歷史的。辛亥革命只是革掉了君主制度,似乎并沒有完成對歷史的顛倒,而新民主主義革命,才完成了對歷史的顛倒,被壓迫的人民起來,推翻三座大山,當家做了主人。社會主義革命呢,是建立公有制,所以談不上對新民主主義的顛倒,可以這樣說新民主主義必然導向社會主義。而只有文化大革命才實現了一種新的顛倒,但這種新的顛倒,并不是反對社會主義,而恰恰是為了鞏固社會主義。它以為十七年來(1949-1966),實在是一團漆黑的,原來的那些革命者,當官做老爺,從根本上背離了社會主義,于是這“當權派”被當做“走資派”給打倒在地。“走資派”實在不好定義的,那時候有誰死心塌地要走資本主義呢?如果定要說有“走資派”,那也不過潛在的。野火早就把他們燒盡了,可不知為什么,春風一吹,又都冒出來了。文革的故事,不是春天的故事,而是冬天的故事,雖然冬天不可能春意盎然,但是“梅花歡喜漫天雪”,也是別樣的景致。文革的矛頭是對著走資派和知識分子的,所以對他們來講,自然是在墨水瓶里趕路。文革對歷史的顛倒,雖然不無道理,但總的來看,卻是錯了。可以這樣講,文革太過悲觀了,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就睡在我們身邊,實在有點不可思議的。大抵并沒有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存在的,只不過讓文革這一革,反倒真的出來了。權力會腐蝕人的,而且不僅腐蝕人的皮膚,甚至會腐蝕到骨子里去。不被權力腐蝕的最好法子,是遠離權力。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權力會膨脹人們的野心,而人們的野心一旦為權力所膨脹,那就會由人脫變成蟲,而且是害人蟲。有的時候,顛倒歷史是對的;有的時候,就是錯的。如果歷史是顛倒的,那把顛倒的歷史顛倒過來,就不錯。如果歷史好好的,并沒有頭足倒置,山河倒懸,那這個時候顛倒歷史,就是錯誤的。新民主主義革命顛倒歷史是對的,因為舊中國的歷史確實是顛倒著的,也正是這種顛倒,才引發了中國革命。人民的歷史又怎么能由騎在人們頭上的人來書寫呢?文革對十七年的顛倒就不對了,因為十七年的歷史并不是顛倒著的,那個時候,是中國比較好的時期,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把歷史給顛倒錯了,那就應給把顛倒錯的歷史,再給顛倒回來,而文革后的撥亂反正,做的就是這項工作。我一直在想,在對歷史的顛倒中,人究竟發揮了多大的作用。我有時候,也在懷疑,是人創造的歷史么?既然創造它,為什么去顛倒它呢?人不能任意地創造地歷史,也不能任意地顛倒歷史。顛倒歷史的代價是很大的。用老百姓的話說顛倒歷史就是“變天”。這天哪能說變就變呢?然而,真要變的時候,又誰也擋不住。我終于知道時勢的厲害了,即便英雄豪杰去改變歷史,也必須因勢利導,在歷史的棋盤上,英雄豪杰也不過一枚棋子。歷史是人創造的,這大約不錯,但是創造歷史的人,也是無比脆弱的。無數人合成一個人,當然可以顛倒歷史,但當無數人作鳥獸散的時候呢,這歷史又會顯出本來的面目。一手遮天,是有的,“人妖顛倒是非淆”,也是有的,但這只是一時的。其實,細想想,人真的有能力顛倒歷史么?大約是不能的。人們所能做的,也不過改改歷史教科書罷了。把文革時的歷史課本,和現在的比較一下,確實有一種隔世之感啊。真正的歷史是書寫在天地間的,別說和編的亂七八糟的歷史課本不相干,就是和《史記》這樣的巨著同樣不相干。
(三)歷史對人的顛倒
如果說人能夠顛倒歷史,那在這顛倒中,體現的是人偉大的創造激情。做歷史的主人,又有什么比這更能誘惑人呢?但是,即便歷史的主人,在歷史面前,依然是脆弱的。有個慣常的說法,叫做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兒。所以,人還是不要把自己想象的太偉大的好。既然人能夠顛倒歷史,那歷史為什么不能顛倒個人呢?人去顛倒歷史,雖然不是挾太山以超北海,卻也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而歷史去顛倒人,卻往往不費吹灰之力。人能抗拒得了歷史么?大約不能的。于是,人就被歷史顛倒吧。人被歷史顛倒大抵有兩種,一種是被迫顛倒,一種是心甘情愿地被顛倒,起初大約都是被迫顛倒的,因為“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所以還是留頭去發的好。被迫顛倒,這只是外在的強制,但治者真正的偉績卻是把外在的強制,變成內心的自覺。在強制面前,人們總是要抵抗的;但一旦成為了內心的自覺,那就心甘情愿地接受顛倒了,不僅如此,還要為這種顛倒,大唱贊歌。誰說顛倒痛苦?不顛倒才痛苦呢!就像這用腳走路吧,實際是錯誤的,人類都錯了好幾萬年了。所以應該顛倒過來,改用手走路。用腳走路的時候,看天是天,看地是地;用手走路呢,看天是地,看地是天。只有顛倒著看,這才有趣;只不知,這種頭足倒置的情況能持續幾時呢?只有沒有腳的人,才不用腳走路;要想奔跑,手是不管用的。顛倒給人的痛苦是巨大的,在被強制的時候,痛苦最大,而一旦強制變成了內心的自覺,反倒很少感覺到痛苦,甚至覺得非常快樂了。所以,被顛倒的痛苦,是不能忘卻的;對被顛倒安之若素,雖然也是生活下去的一種方式,但卻是要不得的,人的價值怎么能夠被顛倒呢?難道生來所接受的東西都是錯誤的?難道錯了這么多年,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歷史顛倒人的時候,總是迫使人們做完全的自我否定。如果有今是而昨非的覺悟,那自我否定,還是可以理解的。但若沒有這種覺悟呢?我的價值并沒有錯,為什么要自我否定呢?為什么要顛倒呢?人不可能全是大錯。人即便再自我否定,再痛哭流涕地講,要洗心革面,但總有一種對自己的認同。如果對自己沒有絲毫的認同,那什么都不能做了。把自己的一切全都顛倒過來,就意味著對自己的全盤否定。真心的全盤否定自己的人,是很少的。即便承認自己一無是處,要虛心接受改造,但這不過是噤若寒蟬罷了。當歷史第一次顛倒個人的時候,人的痛苦是巨大的,但當歷史反復顛倒個人的時候,人也就麻木了。我在想,人為什么會被歷史顛倒呢?我想,這也只能根源于人對歷史的顛倒。顛倒歷史,是暴烈的行動,它帶給人們的一半是歡樂,一半是血水。歡樂很快就被忘卻了,可血水卻蒙住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人們放棄對歷史的顛倒,那歷史會不會就不顛倒個人了呢?這也很難說。放棄對歷史的顛倒,那就意味著放棄了暴烈的行動,不再追求激變,而是等待漸變。所以追求激變,那是因為小鬼心急;而等待漸變呢,是讓歷史在常態的發展中進步。然而,無論是激變,還是漸變,那都是要變的,而不可能不變。我覺得,這“變”最好不要采用激烈的方式。如果人為地去顛倒歷史,那歷史也勢必顛倒個人。我想,沒有人喜歡被顛倒吧。不斷地顛倒,只能造就價值的混亂,精神的迷惘了。價值混亂了,就不知道誰是誰非了;精神迷惘了,就不知道何適何從了。人總還是要分是非的,也應該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顛倒的世界,當然可怕,但是被顛過來,又倒回去的世界,尤其的可怕。其實,人們顛倒世界,又總還是有高尚的目的的,這就是社會歷史的進步,但是這進步,又是以人們極大的精神痛苦為代價的。社會歷史當然要進步,但我們更要避免人們精神的痛苦。歷史每一次對人的顛倒,都會造成一批人的痛苦;當被顛倒的歷史又被顛倒回來的時候,這批人又會有一種翻身得解放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批人是應該感恩戴德,還是血淚控訴。如果感恩戴德,恩何在,德又何在呢?他們并沒有錯,錯的是顛倒他們的歷史,可又有誰為顛倒他們的歷史負責呢?歷史本就是一筆糊涂賬,怎么算也算不清的。那也只好難得糊涂了。
如果要問,在顛倒歷史,或者被歷史的顛倒的過程中,誰最痛苦呢?我想,也只有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對痛苦非常敏感的群體。他們經驗了痛苦,并不是哭出來或者罵幾句,就能完事的,他們還要把痛苦筆之于書,傳之于后。知識分子唱頌歌,呼萬歲,是不怎么在行,但若要訴苦,那農村的一百個老太太加起來,恐怕也趕不上他們一個。歡愉之辭難工,窮愁之詞易好,這是古今的通例。知識分子的筆可以化做血與淚;血與淚流過之后,就風干了;但知識分子的筆墨卻還可以傳下去。大抵是知識分子首先感到的世界的顛倒;所有的不平而鳴,都為世界的顛倒提供了明證。但是,對于這顛倒的世界,知識分子是無可奈何的;他們除了發發牢騷,就是渴望 明 君的出現。他們雖然憤憤不平,但骨子里依然是愚忠。他們所承受的是這個世界被顛倒的痛苦,卻沒有想著把這顛倒的世界給顛倒回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僅力氣小,志氣也不是很大。他們只想著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卻不敢存“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等到皇冠落地,知識分子的志氣似乎大起來了。他們不僅看到了庶民的勝利,而且看到了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勝利。既然這世界是顛倒著的,那我們就把它再顛倒過來。試看二十世紀的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赤旗的世界,當然是鐮刀和斧頭的天下了。于是,知識分子便起來顛倒世界,這個時候,他們主要受反動勢力的壓迫,倍感痛苦,也流了很多的血,“左聯”五烈士即是著例。后來,這顛倒的世界給顛倒了過來,這回知識分子應該揚眉吐氣了吧。恰恰相反,知識分子不僅不能揚眉吐氣,而且還要把尾子夾起來,或者干脆割掉。這是人民的勝利,是農工的勝利,和你知識分子有什么相干呢?你們來歌頌這勝利,不過是奉承,誰知道你們存的什么心思?難道知識分子不是人民啊!你自己覺得是,但人民承認么?知識分子大都出身剝削家庭,受的是資產階級教育,和人民有很大的距離,所以要接受改造,不接受改造,又怎么會心悅誠服呢?不心悅誠服又怎么接受改造呢?被顛倒的世界是給顛倒過來了,可是這嶄新的世界卻要求知識分子把他們的原來世界觀、價值觀,全都顛倒個兒,原來知識分子是剝削階級的一部分,那自然是為剝削階級服務的。如果他們不為剝削階級服務,那連條狗都不如。狗還知道看家護院,忠實主人呢?而新社會就不一樣了,剝削階級被打倒了,是人民的天下了,那知識分子就應該為人民服務,為工農兵服務。說實在的,對于這些知識分子還真認同,于是便虛心接受改造,而虛心接受改革的過程,也就是全盤自我否定的過程。但即便知識分子撕心裂肺的自我否定,玩命似的唱頌歌,人民依然不放心他們,不肯把他們當做人民的一部分。知識分子一般被看作皮上的毛,以前依附于剝削階級,而今依附于人民大眾。都愛講“皮之不傳,毛將焉附”;剝削階級不存在了,但知識分子還是留戀剝削階級這張皮的;于是,他們便不可能對人民大眾死心踏地。實際上,知識分子不過一個皮球么,剝削階級高興了,踢來踢去,人民大眾高興了,也踢來踢去。被踢來踢去,是知識分子的神圣天職;如果不被踢了,反倒覺得痛苦了。正是因為踢來踢去的命運,所以知識分子不懈地追求著“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知識分子并不是作為人民的一員存在的,他們甚至連階級敵人的地位都不如;對階級敵人還是講政策的,但對知識分子都是想踢就踢,想抽就抽,想斗就斗。在追求平等的社會里,卻有著森嚴的等級,而知識分子卻成了最低等級下面的墊腳石,所謂“臭老九”就是這種地位的明證了。馬克思主義要建立一種消滅了等級的等級,我想,這種等級,也只在烏托邦里吧。大抵知識分子已經習慣了顛來倒去的命運;在顛來倒去的命運里,也許他們早就忘記了顛倒世界的雄心吧。以顛倒世界始,以被世界顛倒終,恐怕這不只是知識分子的命運。能夠痛定思痛的大約只有知識分子;痛定思痛,痛又如何呢?個中滋味,是言語所難以傳達的。我們也只能堅定一個信念,但愿山河永遠不要倒懸,是非永遠不要顛倒。
(五)歷史的進步與永恒的輪回
對于歷史的進步,我們是有自己的確信的,我們雖然付出巨大的代價,忍受過難以忍受的痛苦,但我們又認為這是值得的,因為這會換來歷史的進步。無論去顛倒歷史,還是被歷史顛倒,知識分子的痛苦都是無與倫比的。但是,歷史正是在這顛倒中前進的。這顛倒每每讓人想起尼采所謂的“永恒的輪回”。正是因為顛倒,我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回歷史的起跑線。什么都要重新開始,什么都要重新做過。似乎以前所有的努力全都是白費了,似乎所有的苦痛掙扎全都失去了意義。如果說每一天都是新的,那也不過是說,每一天都要從零開始。從零開始,當然有種新鮮感,但想想從前所做的努力,又有一種幻滅感。尼采所謂的“永恒的輪回”,是頗為世人詬病的。我們早就不相信什么“輪回”了,更何況“永恒的輪回”。但是,“永恒的輪回”究竟什么含義,我們卻并不怎么懂得。當我們的一切全部被顛倒,當歷史重回起跑線,我們就知道什么是“永恒的輪回”了。有人說,永恒的輪回,會不會取消歷史的進步呢?這種顧慮,當然可以理解,但又實在是不必要的。每一次輪回,都有歷史的進步。輪回不但不會取消歷史的進步,而且會促進歷史的進步。歷史不只在顛倒中前進的,也是在輪回里前進。當然,許多人是懼怕回到歷史的起點的,因為他們擔心以前所有的努力與成績,全都一筆勾銷了。其實,以前的努力與成績是勾銷不了的;但如果因為以前的努力與成績勾銷不了,便躺在上面呼呼大睡,那也是要不得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重要的是今天的努力;也只有今天的努力,才能夠促進歷史的進步。有人問了,在文革中,有那么多的顛倒,這顛倒,是歷史的進步,還是歷史的倒退呢?許多人,以為文革是倒退的,他們把文革視為封建主義的復辟,這觀點當然有深刻的一面,卻又背離了真實。文革是反封建主義的,這難道還有什么懷疑么?如果不是反封建主義,它又怎么會去“破四舊”,“批林批孔”呢?孔子的學說一直是封建社會的官方哲學,把專制主義的靈魂打倒在地,不是反封建,那堂而皇之的祭孔,反倒是反封建?許多封建主義的東西,我們現在都拿著當寶貝了,卻說文革是封建主義的復辟,這豈不是很荒唐嗎?有人說了,文革才是真正的荒唐呢?如果定要說文革是荒唐的,那也是理想主義的荒唐;而現在的荒唐呢,則是實用主義的荒唐。雖然同是荒唐,但理想主義的荒唐卻要勝過實用主義的荒唐百倍,因為理想主義勝過實用主義百倍。文革究竟是歷史的進步,還是歷史的倒退呢?如果把文革僅僅局限在它所發生的那十年,我們確實會感覺到那是歷史的倒退,甚至會認同那是封建主義復辟的觀點。但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得長遠些,把它放到歷史的長河里,放到現在,放到未來,我們就會知道它實在是歷史的進步,而是深層次的進步,這深層次的進步甚至是以倒退為代價換來的。文革的根本目的,決不是歷史的倒退;而是歷史的進步。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才能透過紛繁復雜的現象,去理解文革。那么,文革的進步體現在那里呢?我想,就體現在深層次的文化精神上。可以說,文革看問題,是非常遠的,也是非常深的。別人還沒有想到的東西,它不僅想到,而且已經做到了。但是,我們對文革的前瞻性是認識不夠的。因為認識不到它的前瞻性,于是我們把它當成了復古倒退。沖在最前面的戰士,卻被當做逃兵,有比這更大的顛倒么?難道是前隊變后隊了不成?當然,有人可能說,所謂封建主義的復辟,也是文化精神上的。它使用的手段,是那么的野蠻;它無視人的鮮血,它踐踏人的尊嚴,這不是封建主義又是什么呢?如果定要說它是反封建主義的話,那也是用封建的手段來反封建。然而,這也正是所謂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問題只是,它是真的反封建嗎?它反的是真封建嗎?也許,它所反的只是真封建的替罪羊。確實,那些真正該反的封建,大抵平安無事,只有不明就里的知識分子被綁在了祭壇上。“永恒的輪回”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舊鬼重來。閻王被打倒了,小鬼得解放了,知識分子的苦難卻加深了。面對著永恒的輪回,確有一種情何以堪的感覺。歷史是在顛倒中進步了,可這顛倒卻意味著多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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