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爾麥里
余輝滅盡夜幕四合之后,他出現了。在一長串陌生的語言中,我的耳朵敏捷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單詞,趕忙通過翻譯再三確認——我才意識到這下真的遇見了親戚中的親戚。
他拉著我的手:“……Çar?amba的夜里,我們有爾麥里,你能等著參加嗎?”哈,爾麥里!在廣袤南疆的那些日子里,哪一天不是爾麥里!求取新知的爾麥里,享受感動的爾麥里,重逢親人的爾麥里,體驗痛苦的爾麥里,感知自然與美食的爾麥里……注視那一張張面龐、一雙雙眼睛,不就是一次次爾麥里么?包括此刻眼前的這一雙。在享受的水里泡得太久了,人的心也就漸漸散漫了,甚至想不起“爾麥里”這個詞兒了,只是隱隱感覺到離別的逼近、喪失的緊張——這美好的人間花園、這世間再也找不回來的古麗斯坦!……一心想象著自己的下半生怎樣過上這種天天爾麥里的日子,對眼前的這個邀請,也就心不在焉了。我心里關心著另一個問題——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問了:“不干涉嗎?”他略一停頓,笑了:“天亮之前,我們就散了。”
Amal(爾麥里),阿拉伯語中,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工作”一詞。即使在宗教的語境里,“爾麥里”也是一個善行罪惡通用的中性詞。但一當進入蘇非的話語,“爾麥里”便擁有了一種肅然意味:不止神圣,而且神秘。最簡潔的解釋:它指一種宗教義務之外的自愿功修(宗教術語稱之為“副功”)。最常見的形式是:在夜深人靜之際反復吟頌真主的美名。說穿了,“爾麥里”的內容和目的無非是:呼吁真主,祈禱和平。——是的,就是這樣的工作,也需要秘密進行,掩人耳目形同犯罪。這給人一種啟發和教育:歷史與世界的本質,究竟是什么?
至今我不能確定:那一夜我的親戚給我的回答,究竟真的輕松如他展顏一笑,還是只為安慰來自遠方的我。昏黃燈光斜照著墻上“嚴禁非法宗教活動”的鐵牌,我不及深究他那一笑的內容。那一刻,山中黑暗正濃,人間西風正烈。
但就在這樣的濃黑烈風里,表達熱愛、追求和平的爾麥里在世界的許多地方,在大地的各個角落里,正秘密進行著。
同一天,一場以中國的名義舉行的爾麥里,正在遙遠的巴勒斯坦進行——
那一天,中國作家張承志在杰拉什或者伊爾比德的某個難民營里,正yed bi yed(手遞手)地將一筆筆善款遞送到老人、孩子、母親和殘疾人的手中。善款來自張承志著作《心靈史》改定版的發行收益。捐贈對象是過去一個世紀里這個世界上迫害最深重、反抗最堅決的人們。
不能不說這是一場以其象征意義而充滿神秘意味的爾麥里。神秘不僅意味著正值正義的“繩索突然斷了”、巴勒斯坦的苦難史已滿64年之際,恰逢爾麥里的實踐者生年64歲;不僅由于捐助對象是一群以不屈和尊嚴而成為人類精神象征的人民,而爾麥里賴以募款的作品也描述了一個“以反抗和犧牲著稱的人群”;也不僅因為今天踩著1960年代從世界各地奔向巴勒斯坦的“赤軍”、“紅色旅”、拉美國際主義戰士的足跡包括血跡,走向巴勒斯坦的爾麥里實踐者,正是當年的“紅衛兵”命名者……最重要的象征意義在于:這是一場以中國的名義而舉行的爾麥里。
正如張承志在這場爾麥里途中的數次講演(《越過死海》)中,每次開場宣布的那樣:當年中國的正義聲音,“像母親的乳汁,成了我的教育的一部分。”而在今天,正是由這個曾經在正義中國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兒子代表著中國,以一場宗教的儀式,來實踐自己的也是祖國的初衷,向世界宣布她的偉大教養。
巴勒斯坦的意義并不在于其宗教象征,而在于她從二十世紀直至今日成為了歷史主題的象征地:種族主義與人類平等精神、殖民主義與獨立斗爭、資本主義與階級革命等幾乎所有人類歷史主題的演練場。無疑,她也成為過去六十多年里全世界正義人類和知識分子良知的試煉地,任誰也無法回避:從日本青年赤軍到拉美非洲的國際主義戰士,從伊迪·阿明、奧馬爾·卡扎菲到烏戈·查韋斯、埃沃·莫拉萊斯,從若雪·柯利到“若雪·柯利號”上的19名國際主義烈士,從愛德華·賽義德、諾姆·喬姆斯基、羅杰·格魯迪、何塞·薩拉馬戈到最近的君特·格拉斯……64年的歷史流水中,仿佛人類的良心列隊從巴勒斯坦的面前走過,一一接受她冷峻的審視。今天,張承志代表他的祖國來了。
同樣這也是一場秘密的爾麥里。沒有送行的隊伍沒有歡迎的儀式,沒有媒體的炒作也沒有新聞的評論,只是張承志和他的小小團隊,在一片舉國討伐“余孽”的喧囂中悄然出發,在一場普天歡呼“諾貝爾”的熱鬧中無聲歸來。帶著中國的溫暖,去向人類自由和尊嚴的象征致敬,去向罪惡和苦難宣布正義,去向世界斗爭的中心表達和平。個人與祖國、文學與革命的初衷同時實踐,美意與決心一并實現。“文學的句號應該是這樣”,舉念真純的爾麥里更應該如此。
2012年,一場中國的爾麥里、一場國際主義出征勝利完成。未來的歷史,將出現醒目的一筆。
爾麥里就是工作。爾麥里不僅關系著每個人的前途,也將決定中國的命運。決定中國命運的爾麥里不僅僅是經濟數據、航母噸位,更不是對自己的文明傳統棄若敝履、馬戲團的猴子般圍著西方的某個獎團團轉,中國的爾麥里至少還應當包含:正義的立場和尊嚴的教養。未來決定中國命運的一刻,歷史將檢閱每一個人的爾麥里。
2012年10月12日草成
2013年6月25日改定
原載求是理論網>文化>學術爭鳴201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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