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第三次核試再次引起國際社會的強烈反應(yīng)，但其中又有微妙差別：西方國家乃至聯(lián)合國紛紛表示“強烈譴責”，日本表示“嚴重抗議”，韓國表示“絕不容忍”;中國外交部聲明比較克制，表示“堅決反對”，同時呼吁“各方冷靜應(yīng)對，堅持對話協(xié)商”，這一表態(tài)可謂一如既往，并無升級，但是部長出面召見了朝鮮大使，這一舉動被媒體稱為“史無前例”，但觀其有關(guān)措辭，也僅是“嚴正交涉”、“嚴重不滿”和重申“堅決反對”，云云，其中應(yīng)有玄機。俄羅斯的反應(yīng)也比較“辯證”：一方面表示譴責，另一方面也呼吁各方克制，反對引發(fā)該地區(qū)新的不穩(wěn)定和成為軍備競賽的借口。今天，美國朝鮮政策特別代表戴維斯抵達北京，朝鮮半島問題重新成為國際焦點，也繼續(xù)考驗國際社會各方的智慧，主要是考驗中國的智慧。朝鮮的這次核試，已將對中國外交的考驗推向死角，“‘拖’字訣”已經(jīng)不靈。
東亞半個多世紀以來,朝鮮半島的東西方地緣政治博弈，分為三個階段。何新先生在2011年終評論說：開局是高手博弈，精彩迭出;中局是平庸應(yīng)付，不死不活;殘局是臭棋簍子在下，閉眼也可知道結(jié)局。這個評論，特別是對開局和中局的評論，很中肯。開局不用說了，斯大林和毛澤東都是地緣政治大師，朝鮮戰(zhàn)爭，斯大林的考慮很微妙，很高明;毛澤東想了三天三夜，煙不知抽了多少，在明知國內(nèi)百廢待舉，國際敵眾我寡、敵強我弱而斯大林的承諾未必完全靠得住的情況下，終于義無反顧地決定出兵抗美援朝，絕非如某些人所言，什么“上了斯大林的當”云云，其中既有國際共產(chǎn)主義的大義，同時也基于新中國的安全(地緣政治)利益。歷史證明，開局真正是既精彩，又高明。蘇東劇變以后，半島問題進入中局。對此筆者多少了解一點內(nèi)情。1991年初，我還在吉林大學，應(yīng)蘇聯(lián)科學院遠東所所長、蘇聯(lián)總統(tǒng)遠東事務(wù)顧問季塔連科院士邀請訪問該所，曾就朝鮮半島局勢提問：“朝鮮如有變局，蘇聯(lián)將持何態(tài)度?”季塔連科院士明確地回答：“一旦朝鮮發(fā)生變局，蘇聯(lián)絕不介入，但是蘇聯(lián)希望朝鮮半島不要流血。”表明蘇聯(lián)尚未解體時，已經(jīng)決定放棄朝鮮。由此，中蘇兩國共同支持朝鮮的歷史實際上結(jié)束，蘇聯(lián)果斷歇肩，中國對朝鮮，義不容辭，一肩扛過——畢竟中朝關(guān)系不同，于是朝鮮問題進入中局。二十多年來，中國與朝鮮的關(guān)系，磕磕絆絆，總體上沒有撕破臉，在朝鮮一面，如同半個地緣政治棄兒，艱苦卓絕，但寧死不屈，自不待言;在中國一方，既要改革開放，又要迎合美國，相與日韓，還要照顧難弟，義利兩難，離而不棄，很難作人，有時不免首鼠兩端，其中的甘苦一言難盡。對此也不可一味指責中國外交部，畢竟內(nèi)政決定外交。六方會談，中國抱定一個“‘拖’字訣”，不為無智，但終歸是小智，于是局面只能“不死不活”。但“不死不活”不可能無限制地“拖”將下去，要么死，要么活，終于拖不下去。因為中國大，中國想拖，再拖個十年才好，朝鮮可不想拖，也拖不起，只有置于死地而后生，反而可能變被動為主動，不為無智，也是急中生智，三代一貫。美國也不想拖，也有些“拖不起”，所以2011年有美國航母參與的黃海軍演，此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即向中國精英施以戰(zhàn)爭恐嚇——美國太了解中國精英崇美畏戰(zhàn)的心理了。于是中國外交部立即派出特使前往韓國，遭到冷遇，沒得好臉，又回國緊急召開記者會，宣稱中國無意偏袒朝鮮。此舉的真實含義，是否有人向美國輸誠?并暗示半島一旦有事，中國不會干預(yù)?如真的如此，則表明美國的戰(zhàn)爭恐嚇奏效，中國某些外交精英破膽(這不，今天鳳凰衛(wèi)視有人要中國承諾對朝鮮“不出兵”?相信中國不會作此承諾)。由此，朝鮮問題進入殘局。對此，何新的觀察深刻、透徹而老辣。問題在于，人算不如天算，東北亞地區(qū)也是全球政治，狂飆突起。2012年10月中共十八大勝利召開，中國政治進入新時期，精英的大規(guī)模洗牌排山倒海，驚心動魄，一場重大的變革在即。時下流行讀一本西方人寫法國大革命的書，表明高度關(guān)心政局穩(wěn)定，不是完全沒用，卻是遠水不解近渴，更應(yīng)當讀毛著——有雄文五卷(不止)，為民立極。那本書大半是法國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立場，毛著純粹是人民群眾立場，此事可深思。前文我說外交部的反應(yīng)，其中似有玄機，最大的玄機，就是變數(shù)，也可稱中國乃至東亞和全球的地緣政治變數(shù)，就是中共十八大及其(對中國、東亞和全球)地緣政治影響。中共十八大標志中國內(nèi)政變局，外交無法不變局，外交也是內(nèi)政，不是“外政”，不能一味跟著跑——再跟著跑，不能堅持獨立自主，就死定了。中國對朝政策，有無變計，可以觀察。所以，何新說殘局，我不反對，但是殘局往往最有戲，殘局也有變局。現(xiàn)在機會來了，就看智慧如何，變局與否，各方如何出牌，局勢如何演進。
朝鮮從商朝箕子的封國，到秦漢中國的郡縣，再到隋唐宋元明清，幾千年來歷史多次演變，中朝分而合，合而分，總的說是千絲萬縷，不即不離的地緣政治兄弟。歷史上中國多次應(yīng)邀出兵半島平亂和抗日援朝，20世紀50年代又抗美援朝，這些都是地緣政治一脈相承。只有一次，甲午戰(zhàn)爭中國失敗以后，自身難保，無力照顧朝鮮，于是朝鮮半島被日本吞并。中朝幾千年歷史上恩怨多有，畢竟友誼第一，恩大于怨，但說中國欺負朝鮮，特別是像日本那樣對待朝鮮，絕對沒有，也不可能。相信現(xiàn)在朝韓兩國，都有智慧，對百年前被日本吞并的這段殖民地歷史，至今都還有刻骨銘心的記憶。所以，筆者說過，半島一旦狼煙再起，中國應(yīng)邀出兵，多有歷史依據(jù)，不必顧盼猶豫。蘇聯(lián)贏得二戰(zhàn)勝利，對波羅的海三國先下手為強，贏得戰(zhàn)略縱深，也是這么干的，國際社會也沒見如何驚詫。否則1941年那場閃電戰(zhàn)，或許不待零下四十度的嚴冬降臨，德軍的坦克可能在金秋季節(jié)就兵臨莫斯科城下，那還真的很麻煩。最近朝鮮說，再制裁就是宣戰(zhàn)，不完全是無理取鬧。美國的航母到中國黃海軍演，是什么性質(zhì)?所以，面對現(xiàn)今朝鮮半島和全球的大棋局，中國得敢于拱卒、出車，拱卒、出車才能自衛(wèi)，韜光養(yǎng)晦要有底線，再退讓就是地緣政治自殺。
說到中國地緣政治智慧，這里引一段漢朝的故事，可以古為今用。
“龐參說鄧騭‘徙邊郡不能自存者入居三輔’，騭然之，欲棄涼州，并力北邊。郎中虞詡言于太尉張禹曰：‘若大將軍(騭)之策，不可者三：先帝開拓土宇，勞而后定，今憚小費，舉而棄之，一也。涼州既棄，即以三輔為塞，園陵單外，二也;諺曰：‘關(guān)西出將，關(guān)東出相。’烈士武臣，多出涼州，土風壯猛，便習兵事。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據(jù)三輔為心腹之害者，以涼州在后故也。涼州士民所以推鋒執(zhí)銳，父死子戰(zhàn)，無反顧之心者，為臣屬于漢故也。今割而棄之，民庶安土重遷，必引領(lǐng)而怨曰：‘中國棄我于夷狄!’如猝然起謀，因天下之饑敝，驅(qū)氐、羌以為前鋒，席卷而東，則函谷以西，園陵舊京，非復(fù)漢有，三也。’禹以為然。”這段話說的是東漢中國西部的邊防，其道理與今相通，且大體上可以對號入座。
涼州，今甘肅西北的武威，為絲綢之路的東端，歷來是軍事重鎮(zhèn)。按照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觀點，純屬不毛之地，但軍事上有重要意義。但大軍遠戍，糧食軍需轉(zhuǎn)運，歷來靠中央財政轉(zhuǎn)移支付，負擔之重，可想而知，而百姓民力和戍邊將士之苦，多有古詩為證，更不待言。鄧氏一門，功高德厚，懂得持盈保泰，從鄧禹開始，幾為東漢開國元勛一輩，到鄧騭已是孫輩，以軍功仍處高位，孝安元年曾有封侯的殊榮，“騭辭不受”，后拜大將軍。而龐參其人，也是大才，“勇謀不測，卓爾奇?zhèn)ィ卟盼渎裕形荷兄L”。此二人雖有功德才華，大約在涼州問題上，只以經(jīng)濟為中心，不懂地緣政治，所以竟要放棄涼州，理由是集中力量向北，防范匈奴。這種戰(zhàn)略防御方向的改變，引起爭議。虞詡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從這段言論可證，史稱“太后聞詡有將帥之略，以為武都太守”，后破羌治郡有奇功政績。這里虞詡說涼州不可棄的三條理由，確有見地。第一，戍守涼州，耗費巨大，眾所周知，但虞詡?cè)哉f是“小費”，因為這是維持國家安全大局必要的成本，否則先帝的前功盡棄。如今朝鮮之于中國，負擔之重，何嘗不是“所費甚巨”?實際上那種認為朝鮮老給中國“添麻煩”，“憚小費”而主張“舉而棄之”的觀點，多年來在中國有關(guān)方面，似也不乏其人。第二，朝鮮既棄，即以中國丹東為塞，如美軍機從鴨綠江對岸的朝鮮新義州起飛到北京，大約1000公里，指顧之間即到，就在短程導(dǎo)彈的射程之內(nèi)。今美國不敢對朝鮮輕啟戰(zhàn)端或過于刺激朝鮮者，不是怕中國，而是怕朝鮮成為第二個越南，或者朝鮮真的成為“拼命三郎”，使美國的地緣政治游戲玩不下去。而多年來朝鮮已經(jīng)被蘇聯(lián)拋棄，而今又上下怨聲載道，驚呼“中國欲棄我于夷狄!”否則最近朝鮮不會公開在國際上不點名地指責中國。所以朝鮮上下已經(jīng)決心“父死子戰(zhàn)，無反顧之心”，成為拼命三郎。中國救美，絕非自救;但是棄朝，卻注定是自殺。不特如此，中國棄朝，則將是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朝鮮“如猝然起謀，因天下之饑敝”，化敵為友，以為前鋒，兵民一體，席卷而西，則東北三省，雖說未必“非復(fù)漢有”，但是如何繼續(xù)“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堪可擔憂。筆者這樣講，雖是“對號入座”，卻不算牽強附會。
值得注意的是，上段引文緊接著“禹以為然”，又提出重要建議：“詡因說禹：‘網(wǎng)羅涼土雄杰，引其牧守子弟于朝，外以勸勵答其功勤，內(nèi)以拘致防其邪計。’禹善其言，更其四府，皆從詡意。于是辟西州豪杰為掾?qū)伲菽潦亻L吏子弟為郎，以安慰之。”這段話不能照搬，畢竟朝鮮不是涼州，但其以羈縻為主，輔之以必要的軍事手段的地緣政治基本思路，似仍有啟發(fā)。
（2013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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