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與中國 陳獨秀
尼采說得對:“經評定價值始有價值;不評定價值,則此生存之有殼果,將空無所有?!彼薪^對的或相當的崇拜孔子的人們,倘若不愿孔子成為空無所有的東西,便不應該反對我們對孔子重新評定價值。
在現代知識的評定之下,孔子有沒有價值?我敢肯定的說有。
孔子的第一價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態度:自上古以至東周,先民宗教神話之傳說,見之戰國諸子及緯書者,多至不可殫述,孔子一概擯棄之,其設教惟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 (見《論語 ·先進》),又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保ㄒ?《論語·述而》)其對于天道鬼神的態度,見諸論語者: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保ā妒龆罚?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進》)
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為政》)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八佾》)
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雍也》)重人事而遠鬼神,此孔墨之不同也,孔子之言鬼神,義在以祭享。為治天下之本,故 《祭義》說,“建國之神位,右社稷而左宗廟?!薄都澜y》說:“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莫重于祭。”至于鬼神之果有或無,則視為不可知之事,而非所深究;孔子之言天命,乃懸擬一道德上至高無上之鵠的,以制躬行,至于天地之始萬物之母,則非所容心,此孔子之異于道家也。不但孔子如此,在儒道未混合以前,孔子的嫡派大儒如孟子如荀子,亦力唱仁義禮樂而不言天鬼,至戰國之末,不知何人,糅合儒道二家之說,作《中庸》,(《中庸》言華岳,又說:“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边@明明是和李斯輩同時代人的口氣,決非孟子之前東魯子思所作。始盛稱鬼神之德與天道,于是孔子之面目一變;漢初傳,《周易》者,取陰陽家 《系辭》歸之孔子,大談其陰陽不測之謂神,大談其幽明之故,死生之說,大談其精氣游魂鬼神之情狀,大談其極數知來,極深研幾,探頤索隱,鉤深致遠,(《中庸》猶說:“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豹q說:“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保┐笳勂浜映鰣D,洛出書,(《論語》:“鳳鳥不至,河不出圖”之說,大約亦此時竄入,崔述已辨此非孔子之言。《春秋緯》有“龍負河圖,龜具洛書”之說,可證為陰陽家言。)于是孔子之面目乃再變;董仲舒號為西漢大儒,實是方士,成、哀以后,讖緯大興,劉氏父子著書,皆兼采儒與陰陽二家之說,班固、許慎承其謬,于是孔子之面目乃三變;東漢諸帝,篤信讖緯,無恥儒生,靡然從之,白虎觀講議諸人,都是桓譚、王充所譏的俗儒,班固所纂集的 《白虎通德論》,廣引緯書,侈言三綱、六紀、五行、災變,可說是集儒道糟粕之大成,然而桓譚還公言反讖,幾以非圣無法的罪名見誅于光武,鄭興亦不善讖,乃以遜辭僅免,王充著 《論衡》力辟神怪,賤儒賈逵以附和讖緯取媚民賊,亦尚言“五經家皆無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后者”,到鄭玄,他早年師事第五元,本是習京氏 《易》、公羊 《春秋》的,故晚年篤信讖緯,博采緯書神怪之言以注 《毛詩》、 《周禮》、 《論語》、《孝經》、《禮記》、《尚書大傳》等,至此孔子之面目乃四變;而與陰陽家正式聯宗矣。從此賈逵、鄭玄之學日顯,桓譚、王充之說日微,影響于中國之學術思想不為小也。
孔子的第二價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權一體的禮教。這一價值,在二千年后的今天固然一文不值,并且在歷史上造過無窮的罪惡,然而在孔子立教的當時,也有它相當的價值。中國的社會到了春秋時代,君權、父權、夫權雖早已確定,但并不象孔子特別提倡禮教以后的后世那樣尊嚴,特別是君權更不象后世那樣神圣不可侵犯;而三權一體的禮教,雖有它的連環性,尊君卻是主要目的。這是因為自周平王東遷以后,王室漸陵夷,各諸侯國中的商業都日漸發達,景王之前,已行用金屬貨幣(見 《周語》及 《漢書 ·食貨志》)。鄭桓公東遷新鄭,與商人立“無強賈”、“毋匄奪”的盟誓 (見昭十六年 《左傳》)。齊擅魚鹽之利,“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保ㄒ?《史記 ·貨殖傳》)“管仲相桓公,通輕重之權,曰:歲有兇穰,故谷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人君不理,則畜賈游于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矣。故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千乘之國必有千金之賈者,利有所并也?!保ㄒ?《漢書 ·食貨志》)“桓公曰:四郊之民貧,商賈之民富,寡人欲殺商賈之民以益四郊之民,為之奈何?”(見 《管子 ·輕重篇》)“及周室衰,……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余?!保ㄒ?《漢書 ·貨殖傳》)由此可見當時的商業,已經動搖了閉關自給的封建農業經濟之基礎,由經濟的兼并,開始了政治的兼并,為封建制度掘下了墳墓,為統一政權開辟了道路,同時也產生了孔子的政治思想。春秋之末,商旅之勢益盛,即孔門的子貢亦 “廢著 (《漢書》作 “發貯”)鬻財于曹魯之間,……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保ㄒ?《史記 ·貨殖傳》)是為戰國白圭、計然、猗頓之先驅,這便是司馬遷所謂 “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素封”勢力愈盛,封建制度愈動搖,遂至諸侯亦日漸陵夷,大夫陪臣挾 “素封”之勢力,政權乃以次下移??鬃由敶藭r,已預見封建頹勢將無可挽救,當時的社會又無由封建走向民主之可能,(歐洲的中世紀之末,封建陵夷以后,亦非直接走向民主,中間曾經過王政復興君主專制的時代,MachiAavelli的君主大權主義,正是這一時代的產物。)于是乃在封建的軀殼中抽出它的精髓,即所謂尊卑長幼之節,以為君臣之義,父子之恩,夫婦之別普遍而簡單的禮教,來代替那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見昭七年 《左傳》的十等制,冀圖在 “禮”的大帽子之下,不但在朝廷有君臣之禮,并且在整個社會復父子、夫妻等尊卑之禮,拿這樣的連環法寶,來束縛壓倒那封建諸侯大夫以至陪臣,使他們認識到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以維持那日就離析分崩的社會。所以孔門的禮教即孔門的政治思想,其內容是: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 ·季氏》)
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ā墩撜Z ·陽貨》)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 ·顏淵》)
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 ·為政》)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論語 ·學而》)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可廢也,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論語 ·微子》)
孔子曰:安土治民,莫善于禮。……故朝覲之禮所以明君臣之義也,聘問之禮所以使諸侯相尊敬也,喪祭之禮所以明臣子之恩也,鄉飲酒之禮所以明長幼之序也,婚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故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聘覲之禮廢,則君臣之位失,諸侯之行惡,而倍畔侵陵之敗起矣。(《禮記 ·經解》)
子云: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別也。(《禮記 ·坊記》)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禮記 ·曲禮》)
是故禮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則君位危,君位危則大臣倍,小臣竊,刑肅而俗敝?!饰ㄊト藶橹Y之不可以已也,故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禮記 ·禮運》)
哀公問于孔子曰:大禮何如,君子之言禮何其尊也?……
孔子曰:丘聞之,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婚姻疏數之交也。(《禮記 ·哀公問》)
公曰:敢問為政如之何?孔子對曰:夫婦別,父子親,君臣嚴,三者正則庶物從之矣。(《禮記 ·哀公問》,《大戴禮 ·哀公問》“庶物”作 “庶民”)。
是故君子之教也,外則教之以尊其君長,內則教之以孝于其親,是故明君在上則諸臣服從,崇事宗廟社稷則子孫順孝,盡其道,端其義,而教生焉。(《禮記 ·祭統》)
曾子曰:忠者,其孝之本與?。ā洞蟠鞫Y ·曾子本孝》)
曾子曰: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禮之貴。……君子之孝也,忠愛以敬,反是亂也。(《大戴禮 ·曾子立孝》)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以治之也。(《大戴禮·本命》)
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長其義理者也,故謂之婦人,婦人伏于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大戴禮 ·本命》)
出乎大門而先,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禮記 ·郊特牲》)
男先于女,剛柔之義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義一也。(《禮記 ·郊特牲》)
仲尼曰: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得,而國治?!缸?、君臣、長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禮之大者也。 (《禮記 ·文王世子》)
不但孔子自己及他的及門弟子是這樣,孔子之后,孔子的嫡派大儒孟子、荀子,他們的思想,無論對于天鬼,對于禮教,都是孔子的繼承者。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已,則王乎?(《孟子 ·梁惠王》)
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孟子 ·滕文公》)
當堯之時,……使契為后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 ·滕文公》)
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同上)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 《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粽哂硪趾樗煜缕?,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 《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 ·滕文公》)
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 ·離婁》)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荀子 ·禮論篇》,《大戴禮 ·禮三本》,“生之本”作 “性之本”,“惡”作 “焉”,“無安人”作 “無安之人”,后世天地君親師并祀,即始于此。)
君之喪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之主也?!司诱?(依俞樾說 “君”下刪 “子”字),固有為民父母之說焉。父能生之,不能養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誨之者也,三年畢矣哉!(《荀子 ·禮論篇》)
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荀子 ·王制篇》)
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圣王。……欲觀圣王之跡,則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荀子 ·非相篇》)
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執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今當試去君上之執,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荀子 ·性惡篇》)
天子無妻,告人無匹也。(楊注云:告,言也;妻者,齊也;天子尊無與二,故無匹也。)四海之內無客禮,告無適也。(楊注云:適讀為敵?!抖Y記》曰:天子無客禮,莫敢為主焉。)……圣王在上,分義行乎下,則士大夫無流淫之行,百吏官人無怠慢之事,眾庶百姓無奸怪之俗,無盜賊之罪,莫敢犯上之禁。(《荀子 ·君子篇》)
這一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三權一體的禮教,創始者是孔子,實行者是韓非、李斯。(韓非、李斯都是荀子的及門弟子,法家本是儒家的支流,法家的法即儒家的禮,名雖不同,其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之義則同,故荀子說:“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彼抉R遷謂韓非 “歸本于黃老”,真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胡說,這是由于他不懂得尊禮法與反
禮法乃是儒法與黃老根本不同的中心點。)孔子是中國的Machiavelli ,也就是韓非、李斯的先驅,世人尊孔子而薄韓非、李斯,真是二千年來一大冤案。歷代民賊每每輕視儒者 (例如漢朝的高祖和宣帝),然而仍舊要尊奉孔子,正是因為孔子尊君的禮教是有利于他們的東西,孔子之所以稱為萬世師表,其原因亦正在此。近世有人見尊君尊父尊夫之弊,而欲為孔子回護者,妄謂 “三綱”之說盛倡于宋儒,非孔子之教,而不知董仲舒作 《春秋繁露》,班固纂 《白虎通德論》,馬融注 《論語》,都有 “三綱”之說,豈可獨罪宋儒,孔子、孟子、荀子雖然未說“三綱”這一名詞,而其立教的實質,不是 “三綱”是什么呢?在孔子積極的教義中,若除去 “三綱”的禮教,剩下來的只是些仁、恕、忠、信等美德,那末,孔子和歷代一班篤行好學的君子,有什么不同呢?他積極建立起來他所獨有的倫理政治學說之體系是什么呢?周末封建動搖,社會的颶風將至,故百家立說,于治世之術都有積極的獨特主張,小國寡民,無為而治,這是黃老的主張;兼愛、非攻、明鬼、非命,這是墨家的主張,尚好、好作,這是慎到田駢的主張;不法先王,不是禮義,這是惠施、鄧析的主張;并耕、盡地力,這是農家的主張;儒家的獨特主張是什么呢?除去三綱的禮教,他沒有任何主張,孔子只不過是一個篤行好學的君子而已,人們憑什么奉他為萬世師表呢?我向來反對拿二千年前孔子的禮教,來支配現代人的思想行為,卻從來不 曾認為孔子的倫理政治學說在他的時代也沒有價值;人們倘若因為孔子的學 說在現代無價值,遂極力掩蔽孔子的本來面目,力將孔子的教義現代化,甚 至稱孔教為“共和國魂”,這種誣罔孔子的孔子之徒,較之康有為更糊涂百倍。
《周禮 ·天官大宰》:師以賢得民,儒以道得民,吏以治得民。鄭玄注云:師,諸侯師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吏,小吏在鄉邑者;《地官大司徒》:聯師儒。鄭玄注云:師儒,鄉里教以道藝者。是周之儒者,其地位與鄉邑小吏同,其專職是禮、樂、射、御、書、數的六藝、賢屬師,治屬吏,非儒者之事,儒者所教的禮,當然說不上吉、兇、賓、軍、嘉全部的禮,不過士民所需兇禮中的喪吊,嘉禮中的昏冠之禮節儀文而已,更說不上治術;若有人把孔門的禮教和孔子以前儒者所教六藝的禮并為一談,便是天大的錯誤?孔子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孔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祝史之事也?!?(《禮記 ·郊特牲》)孔子對子夏說:“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保ù怂^君子小人,與 “小人哉樊須也”之小人同義,彼謂稼圃為小道末藝,非治國平天下的大道,此謂小人儒為習于禮、樂、射、御、書、數的小儒,非以禮教治國安民的君子儒。)這正是說禮之義不在禮節儀文之末,君子儒不以六藝多能為貴,所以孔子以后的禮和儒,都有特殊的意義,儒是以禮治國的人,禮是君權、父權、夫權三綱一體的治國之道,而不是禮節儀文之末。不懂得這個,便不懂得孔子。
科學與民主,是人類社會進步之兩大主要動力,孔子不言神怪,是近于科學的??鬃拥亩Y教,是反民主的,人們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宮,把建立禮教的孔子尊為萬世師表,中國人活該倒霉!
請看近數十年的歷史,每逢民主運動失敗一次,反動潮流便高漲一次;同時孔子便被人高抬一次,這是何等自然的邏輯!帝制雖然兩次倒臺,然而袁世凱和徐世昌的走狗,卻先后昌言民國的大總統就是君,忠于大總統就是忠于君;善哉,善哉!原來中國的共和,是實君共和,還沒有做到虛君共和!民國初年,女權運動的人們,竟認為夫妻平等,無傷于君父二綱;美哉,美哉!原來孔子三綱一體的禮教,是可以肢解的!這些新發明,真是中國人特有的天才。
孔子的禮教,真能夠支配現代人的思想行為嗎?就是一班主張尊孔的人們,也未必能作肯定的答復吧!禮教明明告訴我們:君臣大倫不可廢,無君便是禽獸;然而許多主張尊孔的人,居然兩次推翻帝制,把皇帝趕出皇宮,律以禮教,這當然是犯上作亂;一面犯上作亂,一面又力倡祀孔,這是何等滑稽的事!禮教明明告訴我們: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然而許多主張尊孔的人,居然身為議員,在國會中大議而特議!禮教明明告訴我們:“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然而許多主張尊孔的人,居然大倡其女權,大倡其男女平等;這不是反了嗎!禮教明明告訴我們:“信、婦德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禮記 ·郊特牲》)然而有些主張尊孔的人,自己竟和寡婦結婚。禮教明明告訴我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保ā墩撜Z ·為政》)“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婦佐馂,既食恒馂。”“非馂莫之敢飲食”?!白邮赂改福u初明,……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以適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氣怡聲,問衣、燠、寒、疾、痛、苛、癢,而敬抑搔之,……棗栗飴蜜以甘之,堇、荁、枌、榆、免、薨,滌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父母舅姑必嘗之而后退?!保ā抖Y記·內則》)然而主張尊孔的人,都這樣孝敬父母嗎?非父母舅姑之馂余不敢飲食嗎?有此還要離開父母舅姑組織小家庭哩!禮教明明告訴我們:“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保ā秲葎t》)“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男女不雜坐。” (《曲禮》)然而尊孔的人,能夠愿意千百萬女工一齊離開工廠,回到家庭,使之內言不出嗎?能禁止男女同學嗎?他們宴會時不邀請女客同席雜坐共食嗎?他們豈不常常和女朋友互換名片,社交公開嗎?不但女子出門不蔽面,大家還要恭維學習美人魚哩!
禮教明明告訴我們:“男女授受不親,”(《孟子》,《禮記》)“非祭非喪,不相授器,其相授,則女受以篚,其無篚,則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禮記 ·內則》)然而尊孔的人,不但男女授受可親,而且以握手為禮,摟腰跳舞,而且男子生病會請女醫診脈,女子產兒會請男醫收生,孔子若活到現在,看見這些現象,豈不要氣炸了肺嗎?這班尊孔的人們,大約嘴里雖不說,心里卻也明白二千年前的孔子禮教,已經不能支配現代人的思想行
為了,所以只好通融辦理;獨至一件與他們權威有礙的事,還是不能通融,還得仰仗孔子的威靈,來壓服一班犯上作亂的禽獸,至于他們自己曾否犯上作亂,這本糊涂帳,一時也就難算了??鬃拥娜V禮教所教訓我們的三件事:一是 “事君,可貴、可賤、可富、可貧、可生、可殺,而不可使為亂”(《禮記 ·表記》);一是 “父母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 (《禮記 ·內則》);一是 “寡婦不夜哭 (鄭注云:嫌思人道),婦人疾,問之不問其疾”(鄭注云:嫌媚,略之也,問增損而已);“寡婦之子,不有見焉,則弗友也”(均見 《禮記 ·坊記》)。今之尊孔者,對于第二第三教訓,未必接受,對于第一個教訓,到有點正合孤意了,他們之所以尊孔,中心問題即在此;漢之高帝宣帝以及歷朝民賊,并不重視儒生,而祀孔典禮,則歷久而愈隆,其中心問題亦即在此;孔子立教之本身,其中心問題亦即在此。此孔子之所以被尊為萬世師表也。如果孔子永久是萬世師表,中國民族將不免萬世倒霉,將一直倒霉到孔子之徒都公認外國統監就是君,忠于統監就是忠于君,那時萬世師表的孔子,仍舊是萬世師表,“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的孔子之徒,只要能過事君的癮,盜賊夷狄都無所擇,馮道、姚樞、許衡、李光地、曾國藩、鄭孝胥、羅振玉等,正是他們的典型人物。
人類社會之進步,雖不幸而有一時的曲折,甚至于一時的倒退,然而只要不是過于近視的人,便不能否認歷史的大流,終于是沿著人權民主運動的總方向前進的。如果我們不甘永遠落后,便不應該乘著法西斯特的一時逆流,大開其倒車,使中國的進步再延遲數十年呀!不幸的很,中國經過了兩次民主革命,而進步黨人所號召的 “賢人政治”,“東方文化”,袁世凱、徐世昌所提倡的 “特別國情”,“固有道德”,還成為有力的主張;所
謂 “賢人政治”,所謂 “東方文化”,所謂 “特別國情”,所謂“固有道德”,那一樣不是孔子的禮教在作祟呢?那一樣不是和人權民主背道而馳呢?
人們如果定要尊孔,也應該在孔子不言神怪的方面加以發揮,不可再提倡阻害人權民主運動,助長官僚氣焰的禮教了!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孔子的禮教不廢,人權民主自然不能不是犯上作亂的邪說;人權民主運動不高漲,束手束足意氣銷沉安分守己的奴才,那會有萬眾一心反抗強鄰的朝氣。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之下,只能夠產生馮道、姚樞、許衡、李光地、曾國藩、鄭孝胥、羅振玉,而不能夠產生馬拉、丹東、羅伯斯庇爾。幸運的是萬世師表的孔子,倒霉的是全中國人民!
原載 1937年 10月 1日 《東方雜志》34卷 18、1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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