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論語》,覺得其對于“仁”的闡述,超過《老子》多多,而這些論述的大部,是記錄孔子的原話。盡管,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是傳舊,而非創作,但他對“仁”闡述那么多,卻也應當說帶有“作”的性質,總的估計是有繼承更有發揮,因為,在他之前,沒有人談“仁”更多。比他年長些的老子,是談到“仁”的,可見那時“仁”字發明出來了,并且人們談得也較多了,但老子主要卻是持不以為然的態度,認為“大道廢,有仁義”,不同于孔子力主一個“仁”字,把“仁”看成不易達到的極高精神境界和國家社會境界。而比《論語》更古的典籍中出現“仁”字,也可能是孔子在整理這些“國故”時加進去的,因為后世儒家說,這些典籍(比如《尚書》、《易經》之類),都經過了孔子的整理。《論語》中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但《論語》中孔子談“仁”比比皆是,有數十處之多,似不能說是“罕言”。可見,《論語》中這兩條,一條說孔子“述而不作”,一條說孔子“罕言仁”,都不合事實。
《論語》中孔子論“仁”很多,提供了我們認識他的“仁”的依據。為簡括起見,可以在七個“有”字下面來談: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有其一定形象,有其一定對象,有其一定目的,有其一定價值,有其一定影響,有其一定命運。
一,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
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仁者必有勇。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以上幾條,都是《論語》中孔子的話,所描寫所表現的,是“仁”者的品格。不論是孔子“述”出來的前人的好品格的結晶,還是孔子“作”出來的他的發揮,我們都不能說這樣的“仁”者品格不好,而且要認為是很好的。我們可以繼承嗎?應當是可以繼承的。只不過這樣的“仁”者品格,在孔子的時代,是如何的體現,我們這時是忽略不計的,我們是從字面上直取其意,覺得很不錯,并且得感謝孔子將它“述”了出來,感謝《論語》將它記了下來。這樣的繼承方法,是“抽象繼承”。
前人的東西,在前人的時代,自有其具體歷史社會內容,后人只有實行“抽象”,而不能照搬,才可能從中吸取于我們有用的東西;這“抽象”出來的,或是經驗教訓,或是哲理詩意,或是品格人性,等等,總之是要抽象。
離開抽象,我們不能繼承歷史,厚厚的歷史要把我們壓扁。借助抽象,我們就能面對無論多長、多雜、多豐富的歷史,去進行認識,并吸取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抽象”是什么?面對一個西瓜,在未有西瓜之名前,請你表達,你就畫了一個圓,圓面加幾條花紋,頂上豎一個短線,于是表達出西瓜之意,這就是“抽象”。遠古人類在陶器上、巖石上作畫,開始了對生活的藝術抽象。此外當還有對宇宙等各類事物的抽象,最高的抽象是玄之又玄的,無以名之,名之曰“道”,這在孔子老子是一致的。
毫無疑問,我們從孔子上列這些論“仁”的話里(仁本身就是抽象),能感知到那種了不起的高貴品格。而這品格,處在不同社會地位上的人們,應當都可以具備它。不過,孔子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問題就復雜了。不過,我們且丟開這個不談,總之,孔子所說“仁”者的這些品格,是崇高的,是我們可以在抽象意義上承認、在抽象意義上繼承的。持有這相同品格的不同社會地位或社會集團的人,如果面對面地在疆場上彼此彎弓月,他們就各自發揮這種崇高品格,是雄獅與雄獅的格斗,于是就有壯烈之感,而不像狼吃羊、蛙食蟲那樣并無壯烈可言。問題就這樣復雜起來。但既然孔子不認為“小人”也能具有“仁”,則“小人”是不擁有這些崇高品格,也不能在這種壯烈之中的。
日本人說,他們那武士道的重要精神來源中,有著孔子的,這當然就屬于抽象繼承和借鑒了,可見,抽象繼承以至借鑒,確實是可能,并且可行的。
關于“小人”,查一下《論語》,直接出于孔子之口的如下: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子謂子夏曰,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愛,而可小知也。
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以上有十六條之多,可參考的還有兩條: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這樣,我們可以判斷,孔子語中的“小人”,是指“民”,即老農老圃之類;但是,“小人”性情習氣也會浸染給“儒”即讀書之人,所以有“小人儒”的說法,這時“小人”做定語,來形容那種“儒”,而“小人”的特定含義,則仍是指“民”。
孔子與樊遲的那段對話是說,君子根本不必學農學圃,就會有得吃有得享用的,只要很好地運用“禮,義,信”這些東西,四方之民自會信仰投奔而來,他們就會養活侍奉好君子。
而“小人”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小人下達”嘛,他們就是不能“上達”,唯有“君子”才能或才有資格行進在“上達”的隊伍中。
同樣是逞勇,或者直接說,就是造反,對“君子”與“小人”的說法也有區別,前者性質是作“亂”,后者則只能稱“盜”。不言而喻,對待君子之作“亂”,與對待小人之為“盜”,當然有不同的處置。
所以,孔子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話里的“小人”,是有特定含義的,就是指老農老圃這些“民”,而“民”就像草,“君子之德”的“風”吹來,一定就要順著倒下去,當然不能直起來,如果硬要直起來,也就“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了。
這樣分析,全從孔子自己這些話中而來,絲毫不敢強加于“圣人”。
由此可見,“小人”是不可能具備“仁”字的那些高貴品格的,我們而今對于“仁”字所表述的高貴品格如果繼承,也就只能是“抽象繼承”,否則,簡單而直接繼承的話,豈不是我們要像孔子那樣,以“君子”即“精英”自居,而將“民”看作是“小人”以至于“算個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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