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朝鮮之行第五天

朝鮮之行第五天

9月11日，美國人民很不爽的一天。1967年9月11日，中印軍隊在中錫邊境發生武裝沖突，雙方死傷數百人，史稱乃堆拉（Nathula）事件。今天還是英國作家勞倫斯（1885-1930）和美國作家歐·亨利（1862-1910）的生日。

今天，是我們入朝以來最累的一天。

早上起來，張宏良大俠還是不在，孔和尚不禁對這廝越發敬佩：好勤快的一條猛惡漢子也。要是哪天老張下崗了，雇到俺家，一人能頂6個小保姆啊。

匆匆寫了篇日記，無非是嘩嘩的流水賬。匆匆撒了泡熱尿，無非是嘩嘩的好心情。到陽臺上看海，雨蒙蒙，波淼淼，別有風味。我想一定有古代的賢人墨客，曾在此看海。孔和尚曾經寫過《韓國的海》，在電腦里搜出來一看，“韓國的東海，海岸線平直，水深洋闊，纖塵不染，既寧靜，又淵深，是真正的太平洋氣象。……這里不宜于登陸殺人，不宜于喧囂野餐，只宜于賞心悅目，只宜于騁懷遐思。”這既是韓國的海，也是朝鮮的海，亦即古代的高麗海。是啊，古代賢達所看到的，應該是真正的太平洋。而自從帝國主義的鐵蹄踏上東亞，太平洋就沒有太平了——要不怎么會有“太平洋保險”呢？倘若真的天下太平，這世上怎么會有狗日的保險業呢？

早飯還是那些花樣，大家已經不覺得新鮮了。熊蕾大姐拿出四川榨菜分贈，大家反覺好吃。榨菜這東西很邪門，吃了也不覺得怎么好，但你走遍天涯海角，看見她還是總想吃兩口，就跟貧下中農看見地主婆一樣。

                            元山早餐

那幾位感冒的病號，留在賓館里休息。大隊人馬開赴元山農業大學，校方的接待很正規也很拘謹。我們看了金正日命名的樹和一個金正日贈送的非常現代化的溫室，對此孔和尚、范鄉長、郭上校等中國朋友有點意見，社會主義國家給一個單位的物資設備，都應該是按照實際需要無償調配的，不一定都要以領導人的名義。但朝鮮朋友說，這是外國友人贈送給金正日個人的，金正日又轉贈給學校。孔和尚覺得，這是外交部門思路僵化，以為通過此種轉折，對領導人的宣傳越多越好，其實太多了，就物極必反。應該請外國友人直接贈送給學校，否則多少有損領導人的形象也。

我們想全校各處走一走，但教室等處因為迎接建黨65周年正在整修，都沒有看。我說很不滿足，希望下次來能夠看到。在面子問題上，朝鮮跟韓國和日本一樣，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給人看，稍微有點不滿意的地方，都不好意思展示。這與社會制度無關，大概就是所謂的“民族性”吧。

隊伍回到酒店，帶上幾位病號，向金剛山進發。金剛山是朝鮮半島第一名山，也是世界名山。我在韓國兩年期間，認識很多愛爬山的韓國朋友，他們都對金剛山充滿向往，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到朝鮮去爬爬金剛山。這也是半島南北統一的文化動力之一。資料上說，金剛山東西40公里，南北60公里。主峰是佛教徒命名的毗盧峰，高1639米，全山一萬二千峰，層巒疊嶂，挺拔險峻。朝鮮人視金剛山為“山中之最”，它分為內金剛、外金剛、新金剛、海金剛。峰外有峰，雄奇壯偉，飛瀑萬千，奇貌紛呈。到處是石門、洞窟、峭壁、峽谷，稱之為“小黃山”或者“小華山”，當之無愧。而在朝鮮半島人民的心目中，金剛山則被認作“奇山異水甲天下”。所以孔和尚告誡同行，到了人家這里，千萬不要提什么“五岳歸來不看山”之類的俗話。擁有高山不算偉大，擁有屹立不倒的人格才是英雄。

早上想起郭沫若早年的朝鮮題材短篇小說名作《牧羊哀話》，似乎就是寫金剛山的。從電腦里找出來一看，第一段就是：“金剛山萬二千峰的山靈，早把我的魂魄，從海天萬里之外，接引到朝鮮來了。我到了朝鮮之后，住在這金剛山下，日本海上，一個小小的村落里面。……那東南邊松樹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匯集萬二千峰的溪流，暮暮朝朝，帶著哀怨的聲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南去。”郭沫若寫的是朝鮮亡國的歷史背景下一個哀怨的故事，而今天的朝鮮，卻是一個金剛般挺立的不屈之邦。

今天金京姬也病了，沒精打采地強撐著，大家給了她一些藥，小金對中國的藥物很熟悉。中午我們到達金剛山地區，因為這里是南北朝鮮的交界地帶，崗哨一道又一道。金成日和周烈留在一道崗哨處辦理手續，金京姬帶我們到達風景區。風景區入口處，有一家木蘭飯店，我們在那里吃盒飯，周圍已經是山巍峨，水潺湲，頗壯食欲。準備登山的和已經下山的游客，摩肩擦踵。有朝鮮的，有韓國的，有北約的，有華約的，最多的還是中國東西南北的。

旁邊有位吉林農民大哥，敦實粗壯的身上，穿著一身假李寧運動裝，紅撲撲的臉上，都是淳樸的皺紋，嘟嘟囔囔地跟我說：“這金剛三吧，本來四銀家韓果的，漾朝鮮給霸占了，你唆唆，這朝鮮多雞巴霸道啊，你唆唆。”孔和尚說，大哥呀，你他媽咋茲道的捏？大哥說：“我四鮮族銀，才剛，那不過去倆韓果老娘們兒嗎？她們倆用鮮族話告送我的，要不咱們還蒙在鼓里捏。”孔和尚說：“那韓果老娘們兒的話，能他媽信么？聽韓果銀的話，那咱東北整個浪都四韓果的捏。這金剛三，從來就四銀家朝鮮的，抗美援朝以前就四，抗美援朝以后也一直四。紫不過吧，韓果有個現代集團，幫助朝鮮開發這個金剛三旅游，慢慢地就起了壞心眼子，搖哪兒瞎雞巴爛扯，就好比上你家幫忙推了幾天磨，回去就說你媳婦兒是他的，那玩意兒能他媽信么？”大哥說：“敢情四這么回事兒啊，這倆韓果老娘們兒，真不四銀揍的。”

飽餐戰飯，大約下午兩點開始上山。看到一些人沒拿傘就往上走，而金剛山一帶是朝鮮半島降水量最多的地區，這天又陰雨蒙蒙的，我和小范就先跑回旅游車拿雨傘，然后又去追趕隊伍。一來一往，落后了十幾分鐘。一路景色雄奇秀麗，果然是朝鮮第一名山。我登過韓國的第一名山雪岳山，也很過癮。二者相比，金剛山比雪岳山漂亮多了。金剛山按季節享有不同美稱，春天像純凈透明、光芒四射的金剛石，名為金剛山；夏天林木蔥蘢、松濤云海，景色可與蓬萊媲美，名為蓬萊山；秋天楓葉如丹，層林盡染，名為楓岳山；冬天草木凋零，石骨嶙峋，名為皆骨山。而我們來的此時，夏季剛過，楓葉未紅，大約只好名為“待楓山”了。

孔和尚看上去大腹便便，似乎不善運動，但運動起來，便知灑家的厲害。只見孔和尚氣收丹田，運起八步趕蟬，跳石越澗，很快超過隊尾，大約半小時便越過全部人馬，追上最前邊的當地導游。孔和尚年輕時爬山，最不喜歡前邊疑似有人，定要追得我和山頂之間別無他人，才渾身快活。現在老矣，不那么逞強好勝了，但偶爾發發少年狂，也挺嚇銀的。見那當地導游，是位瘦小的女士，但肌膚結實，體態輕盈，氣不長出，表情沉靜。孔和尚知道此乃高手，不可與之比拼內力也。于是每奔一陣，便緩步而待。

金剛山多紅色石壁，插天高聳，望之森嚴。壁上多有古人題名刻詩，皆為漢文。而今人所刻，則為朝文。唯獨金日成的一首贊美金正日的詩，是用漢文刻的。那是1992年2月16日，金正日50歲的生日，當爹的金日成一激動，寫了一首漢詩，非七絕非七律，而是不講究格律也不押韻的6句42字：“白頭山頂正日峰，小白水河碧溪流。光明星誕五十周，皆贊文武忠孝備。人民稱頌齊同心,歡呼聲高震天地。”我們必須實事求是地指出，這詩寫得很外行。金日成從小在吉林上學，唐詩宋詞都讀過，起碼的押韻應該懂得，漢詩不至于寫成這樣。估計這是草稿，想到兒子都50歲了，社會主義紅色江山巍然屹立，比中國還有骨氣，老爺子思潮翻涌，隨手寫了幾句，準備湊成一首七律或者壓縮成一首七絕的，寫過舊體詩詞的朋友大概有過這種體會。而工作人員不懂，就給拿去發表了。看看金日成寫的《妙香山之歌》，雖仍然不講格律，但水平高多了：“漫步陽臺望四方，天下勝景蒞身旁。妙香山景自古秀，世世代代日月長。自從展館拔山起，綠瓦飛檐似鶴翔。民族尊嚴放異彩，比盧雄峰閃光芒。”這再一次證明，個人崇拜不能過分，不能把領袖的每一句話都當成圣旨。毛澤東的詩，寫好了都不敢隨便發表，總是反復修改。發表的時候，《人民日報》也不一定給放在第一版，而是放在文人聚會的報屁股那里，老毛也挺高興。這絲毫不影響毛澤東的威信。

不過，我們也不能過分要求朝鮮朋友的漢詩水平。金日成這首詩的關鍵，是贊揚金正日具備“文武忠孝”四大素質。金正日的文化工作能力，有口皆碑。“武”的方面，跟老爺子不能比，相當于中國的第三代第四代領導人吧。最重要的是“忠孝”二字，這是朝鮮在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國家特色。東亞最能保持儒家傳統文化的不是中原大陸，也不是丫的四小龍，而是朝鮮。不忠不孝，就不能接班，這是朝鮮紅色江山保持顏色的根本秘訣，而蘇聯和中國，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栽了大跟頭也。當今的中國高層領導人，誰是最忠最孝的呢？

沿著“如絲般潤滑”的舞鳳瀑布，一路連拍照帶賞景，終于我和小段、小郭，最先到達了目的地——觀瀑亭。只見對面的九龍瀑布，從天而降，虎吼雷鳴，令人肝膽俱爽。我們贊嘆了一番九龍瀑布，與導游合影留念。孔和尚吟了一首七律《金剛山九龍瀑》：“誰遣天神揮巨斧，凌空劈出偉金剛。穿云赤壁高千仞，舞鳳絲流走四方。忠孝能傳自偉岸，詩書何必盡琳瑯。九龍飛去能傾海，不讓中原夸漢唐。”前四句是在山上吟的，沒等吟完，后面又上來人了，我們便踏上歸程。后四句是回來吟成的。

                           與朝鮮導游小段

下山途中，不斷遇到后續部隊，一路鼓勵他們并告知路線。見朝鮮美婦帶著小孩兒，說說笑笑往上爬，便與之照相。最后遇到宏良，手提一瓶啤酒，好像提著手榴彈要去炸坦克似的。告訴他別爬了，就跟他一起下到山底。

回到旅游車里，看了一會小范買的金日成著作，感覺金日成對朝鮮問題考慮得事無巨細，確實可以說是嘔心瀝血了。天黑以后，團友陸續歸來，一個個累得喜氣洋洋的。熊大姐說感覺兩條腿不一般長了，孔和尚說感覺腰帶松了一圈。始終未見金成日和周烈兩位導游，而二人皆未生病，估計有三種可能。一是倆人到了旅游區，自己喝酒去了；二是周烈因為受到我和其他團友的批評，大金匯報給組織，帶他回去寫檢討了；三是為我們聯系下邊的行程去了。估計喝酒的可能性最大，導游這個職業，總是有各種自我享受的機會的。

晚上住到金剛山酒店，這里是韓國現代集團投資興建的，風格一看就是韓國的，跟我在韓國住過的一些酒店很相似，里面的服務也是韓國規矩。最弱智的是，電源插座都是韓國圓棍式的，而且前臺不提供轉換器，令我們無法使用。這又一次暴露出投資者狹隘的心胸，在每一個細節上都斤斤計較，都機關算盡，都不但要盈利而且要進行文化滲透，結果就是面目猙獰形象敗壞，最后前功盡棄。俺堅持不買“現代”和“三星”兩大品牌，就是因為他們曾經跟孔和尚錙銖必較也。

吃了晚飯，想在大廳里買個朝鮮工藝品，但是服務員說，外國人不能使用朝幣。看來朝鮮外匯仍然緊張，很需要利用各種渠道增加外幣。但是他們沒有想想，外國人所使用的朝幣，也是先用外幣兌換的，只要買了東西，便等于為朝鮮增加了外幣。刺激外國人購物是第一位的，購物越多，外幣就兌換得越多，不必要在每個收款臺都直接得到外幣也。看來朝鮮跟韓國一樣，有點死腦筋，二元二次方程，就不會解了。

回到房間，用筆記本電腦自身的電池，將相機和錄像機中的影像，倒入電腦，然后接著寫今天的朝鮮游記。張宏良還沒回來，大概喝啤酒去了。大同江啤酒，英雄的酒啊。

本期博客思考題：

1.     華約已經不存在了，本文為什么還說“有華約的”？

2.     佛教里的“金剛”是什么意思？

3.     資本主義為什么反對忠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