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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上部|第十五章

劉繼明 · 2024-09-30 · 來源:烏有之鄉
《人境》 收藏( 評論() 字體: / /

  趙廣富只要看到村里還有哪家的責任田被撂荒,

  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就心疼得不行……

  那場暴雨過后,接連幾天的響晴天氣,使平原上的氣溫一下子拔高了不少。麥子和水稻一天變一個顏色,漸漸由綠轉黃,到處氤氳著莊稼成熟的香味。端午節還有好幾天,緊張忙碌的麥收就要開始了。

  距開鐮收割還有好幾天,趙廣富就開始為麥收的事兒發愁。

  趙廣富家的房子坐落在渠道西邊,背靠水渠,面朝莊稼,莊稼地盡頭就是江堤。渠道由北向南,村民們的房子順著渠道而建,東邊一排,西邊一排,整整齊齊的,跟城里的街道一樣。村子以前在江堤下,農業學大寨那會兒才遷到渠道邊。水渠也是在那幾年開鑿出來的,大概是效仿“紅旗渠”吧,取名為“光明渠”。最初,村里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磚混結構的瓦屋,到后來,那些先富起來的人家便陸陸續續推掉原來的平房,用水泥預制板蓋起了一座座二層、三層的樓房。趙廣富也是“先富起來”的那撥人,但他仍然住在一幢不起眼的舊瓦屋里。他不是沒錢改樓房,可為什么一直沒蓋呢?都因為他兒子長青反對。瓦匠出生的長青在沿河縣城做包工頭發了財,蓋了一座氣派的樓房,上上下下好幾層。長青倆口子早就想把爹媽接到城里去享福,可趙廣富一門心思地伺弄自己的責任田,哪里舍得離開?他一輩子跟泥巴打交道習慣了,住不慣城里的高樓,每次待兩三天,就悶得發慌,跟丟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一回到神皇洲,雙腳踩著松軟的土地,心里就踏實了許多。趙廣富曾經想把舊瓦屋推倒后蓋一座樓房,這樣,兒子一家和幺女兒滿月回家也能像在城里一樣住樓房了。但他兒子長青不這樣想,他擔心一旦蓋了樓房,他爹就更加鐵了心不進城去了,所以堅決不同意,父子倆就這樣僵持著,一直到現在。

  剛分田到戶那會兒,趙廣富家也只有六、七畝地,三畝水田,四畝旱田,大兒子長青在城里學瓦匠,小女兒滿月還在上小學,家里的農活就壓在趙廣富和他老婆曹桂英肩上了。那時候種田有奔頭,賦稅也少,莊稼人都一門心思地把精力用在自家的責任田里,很少有別的非分之想。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這些春聯上的字眼活生生地落到了眼前,多么好的年頭啊!那時還不到四十歲的趙廣富渾身上下繃著一股子勁,一個人干著全家的活兒似乎還嫌不夠,多余的精氣神兒燒得他夜里還從床上溜下來,一個人跑到莊稼地里轉悠,嗅著滿地的小麥或稻谷香,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像報紙和廣播上說的那樣,憑著勤勞致富成為神皇洲的第一個“萬元戶”。他還保持著在生產隊當會計時養成的看報紙聽廣播的習慣。生產隊解散后,報紙是看不到了,但他買了個半導體收音機,下田干活時也帶在身邊,特別是每天早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那是每天雷打天不動都要收聽的。因此,別看趙廣富整天忙活土疙瘩,對國家大事和政策上的新聞,他知道得并不比村支書郭東生少。有時老婆曹桂英數落他:“你又不是干部,曉得那么多做么子?”他眼一瞪,甩過去一句:“你不曉得,種田有三靠,靠天靠地靠政策,缺一條都要吃虧咧!”曹桂英自然說不過“死老倌子”,當然,事實也證明,“真理”的確在趙廣富這一邊。這些年來,神皇洲大多數人家的地越種越少,有的甚至撂荒不種了,可趙廣富呢,他不僅把自家的責任田越種越好,而且越種越多,像母豬下崽一樣,原來的七八畝田翻了好幾倍。夜里,趙廣富兩口子扯閑話時,老婆曹桂英說:“咱家種這么多地,這要擱在過去算得上是地主了吧?”趙廣富立刻喝住老婆:“莫瞎說!咱轉包別人的責任田,充其量算是佃戶,真正的地主是國家,懂嗎?”這話政策性很強,曹桂英似懂非懂。趙廣富呢,嘴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舒坦。暗想:管他地主還是佃戶的,想那么多做么子?只要這幾十畝歸自己種,莊稼賣的錢除開稅費都歸咱就行。發展是硬道理么……

  對于“種田大戶”這個身份,趙廣富還是很滿意的。在神皇洲,論聲望論資歷,除了老隊長郭大碗,就數他趙廣富了。郭大碗要比他年長一輩,當了大半輩子的生產隊長和大隊貧協主席,集體一解散,他的時代也就結束了。這么多年來,郭大碗住在哨棚里,像一個鬼影那樣在江堤上飄來飄去,對神皇洲已經發揮不了任何影響了。當然,他兒子郭東生當上了村支書,算是子承父業,可郭東生把家安到了河口鎮上,一個月也來不了幾趟神皇洲,對村里的事情還不如他這個“種田大戶”熟悉。前兩年,郭東生還曾經動員趙廣富參加村主任的競選,可他畢竟已過五十歲,幾十畝地已經夠他忙活了,哪里有精力去操心全村的事兒呢?老實說,活了大半輩子,他對自己在神皇洲的“地位”已經很滿意了。如果非要說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話,那就是趁胳膊腿還干得動,他還想多轉包幾畝地來種。趙廣富知道,如今國家的政策是鼓勵“大戶”,不怕你種的地多,就怕地荒在那兒沒人去種。要是地都荒掉,國家和鎮里村里的提留找誰去收呢?平時,趙廣富只要看到村里還有哪家的責任田被撂荒,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就心疼得不行,想方設法也要給轉包過來,直到種上莊稼才安心。用郭東生的話說,他這輩子就是跟土疙瘩親近,比對老婆還親近。他不覺得這話是挖苦,而是人家村支書在表揚他呢。

  村里大多數青壯年男勞力都在外面打工,他們不愿意一年忙到頭非但掙不到錢,還搭進去大筆農藥化肥錢,連公糧稅費都交不清,所以,很多人寧肯把自家的責任田轉包給別人種,留在家里的女人,除了照看孩子,閑得發慌只好搓麻將,再不就農忙時幫村里的種田大戶做短工,掙點買柴米油鹽的錢。男人在外面打工也不是按月發工錢,碰上老板拖欠工錢,家里的人日子也難過呢。所以要擱在往年,“麥收”對趙廣富來說一點也不費勁。想來他家做短工的人多得排隊,他想挑誰就誰!

  但最近似乎發生了些許變化。最突出的一個變化,就是打“短工”的人比以前少了。以前每到忙季,不用東家去請,主動找上門的人都應付不過來,現在呢,趙廣富和老伴曹桂英親自上門去請,竟有好幾個娘們兒借口自家的活路忙不過來,婉言推辭了。是因為別人家出的工錢比趙家高嗎?顯然不是。趙廣富去另外幾個田畝數比他少的大戶打聽過,類似的問題他們也遇到了。那么,根子究竟出在哪兒呢?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從今年春上開始,上面的政策變了。

  取消農業稅的消息,趙廣富最早是從收音機里聽到的。一開始,他還半信半疑的,種田交稅,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怎么會突然取消呢?但一連好多天,從中央到省電臺,都在反反復復播送“中央一號文件”的新聞。這就由不得讓人不信了。性格一向謹慎沉穩的趙廣富特地去河口鎮,找到村支書郭東生。“這還有假?各村支書和主任都在忙著學習中央文件呢!”支書明明白白地說,“這以后,國家的地就等于白種了,不但是農業稅,鎮里和村里的許多提留也不能隨便收啰……”他說這話時滿臉不高興的樣子。趙廣富尋思,趙支書這是為自己以后沒了油水憋氣呢!但他顧不上替支書分憂,這天大的好消息,使他的身體像被充滿了氣的皮球一樣,腳不點地地回了家。晚飯時,他讓老伴曹桂秀多炒了兩個菜,還把過年時兒子長青從武漢買的那瓶一直沒舍得喝的五糧液打開,喝了好幾杯。曹桂英見他高興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好奇地問:“大前年抱孫子也沒見你喝這么多酒,么子事讓你這么歡喜的?”趙廣富吱兒一聲呷了口酒,用筷子指著曹桂英,嚴肅地說:“你不懂,這可比抱一個孫子再加一個孫女還值得慶賀呢!”曹桂英滿藍疑惑地問:“長青媳婦不是給咱生了孫娃和孫女么,她還要生一個?”趙廣富知道她弄擰了,白她一眼:“你扯哪去了,我說的可比抱孫娃兒重要多啦!”

  趙廣富心里早就盤算過了:取消農業稅,每畝二百多元的稅費就不用交了,這等于每年給他增加了近萬元的收入。這么大的實惠能不高興么?一連好幾天,趙廣富夢里都笑出聲來,還沒等開春,他就開始加大投入,忙著為即將來臨的春播準備種子和化肥,準備大干一場。但趙廣富沒料到的是,一些始料未及的麻煩卻也接踵而至了:不少在外面打工的人陸續回到村里,重新伺弄起了責任田,以前被大量拋荒的土地又成了香餑餑,另一些把把責任田轉包給別人的農戶,雖說不想回來種田,但也提出了增加轉包費的要求。國家減免了那么一大筆稅收,誰不想分享一點政策的紅利呢?這樣一來,大戶們因新政策帶來的實惠便大打折扣了。不過,責任田本來是人家的么,國家的政策“紅利”人人有份,怎么能讓少數幾個人獨吞呢?這么一想,大戶們也就變得心平氣和了。但麻煩還不只是這些。麥收一天天逼近,請短工的事兒卻還沒有著落。就在這節骨眼上,卻有人提出了把轉包給大戶的責任田要回去自己種……

  不用說,作為神皇洲數一數二種田大戶的趙廣富,也攤上了這樣的事兒。

  這天早上,太陽剛剛冒頭,氣溫就有幾分烈性了。趙廣富正在他家南邊的屋山頭磨鐮刀。 他磨得很賣力,赤裸的上半身前傾著,兩只手的重量全壓在鐮刀上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的皺紋里溢出來,吧嗒吧嗒滴落到地上,咋眼的工夫就被灰塵吸干了。屋山頭有一棵高大的桑樹,樹枝團團簇簇,密不透風,像一把巨傘撐在那兒。雨落不下,陽光也穿不透,無論是晴天下雨,趙廣富都愛在這里干點零零碎碎的活兒,剁豬菜、補箢箕,修修舊農具啥的,既透亮通風,視線還開闊。從這兒往遠處望去,神皇洲的莊稼地便一覽無余,盡收眼底了。

  最先引入眼簾的當然是趙家的幾十畝旱田。承包書上歸趙廣富家的六七畝責任田其實只占他實際耕種面積的一個零頭,多出的幾十畝地是他陸陸續續從別人家轉包過來的。一開始,這些轉包地跟他家法定的承包地并不在一起,而是東一塊西一塊地塊分布在各個地方,耕作和管理起來很不方便,后來,趙廣富跟周邊的承包戶打商量,好說歹說,才通過互相置換,終于把那些分散的轉包地歸置到了一起。別看那些地零零星星分散在各處時不怎么顯眼,可當它們被集中到一塊,形成一個整體后,就顯出氣勢來了。想想吧,那可是好幾十畝像禾場一樣平坦的莊稼地,即便你不緊不慢地繞著邊緣走上一袋煙的工夫,也不定走得到盡頭。莫管是不是都上了承包書,反正它們現在都歸自己伺弄呢。也就是說,他是這幾十畝上好莊稼地堂堂正正的主人,我說種么子莊稼就種么子莊稼,我說么樣伺弄就么樣伺弄,全憑我趙廣富一個人說了算,根本用不著聽別人的。趙廣富每次在自家屋山頭干活兒,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竹椅子上抽煙時,腦子里就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是春天,他面前的油菜地金黃金黃,一眼望不到邊兒,蜜蜂成群結隊地在花叢中飛來飛去;如果是夏天,成熟麥子的香氣像打開的酒窖,一陣陣襲來,使人像喝醉了酒似的;如果秋天呢,滿地的棉花像潔白的云霞,層層疊疊,一直鋪到了天邊,人走在棉花田里,飄飄飄欲仙,就跟飛上了云天一樣……這種滋味兒有多少人品嘗過呢?趙廣富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個勤巴苦做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攢了十幾畝薄地,卻遇上了共產黨鬧土改,地被分掉不說,還戴上了一頂富農帽子,從此人前人后都像矮了一截似的,直到死也沒再揚眉吐氣過一天。趙廣富想,比起爹,他過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南洋風吹到人身上,涼絲絲的,不知不覺就把身上的汗吸干了。趙廣富腳下已整整齊齊地躺滿了一排磨得亮閃閃的鐮刀,他直起腰來,順手從身后拉過一把竹椅子,坐了上去,并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揉得皺巴巴的煙盒,用兩個手指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支同樣皺巴巴的煙卷兒,叼到嘴邊,正要用打火機點燃時,有個戴草帽的人穿過趙家一望無際的麥田,順著菜園子開滿花的木槿籬笆繞到屋山頭,不聲不響地走到趙廣富的面前,取下頭上的草帽,恭恭敬敬地說:

  “趙叔,我回來了。”

  來人取下草帽的那一刻,趙廣富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右手只有孤零零的一根手指。趙廣富心里掠過一絲隱隱的不安,但他表面上仍然很淡定,不慌不忙地點燃叼在嘴邊的煙卷,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才抬起頭來。“哦,谷雨,我曉得你回來了。”他耷拉著眼皮說,“你忙么子呢,回家了也不來屋里坐坐,莫非在外面發了財?”

  “看您說的,我能發哪門子的財呢?”谷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起左手,“我這不是在水田薅草么?”

  “哦哦,我差點忘了,你還有一畝多的水田……”趙廣富看見谷雨的頭發和衣服上都沾著草屑,原本僵硬的臉上露出一縷笑意,嘴巴離開煙卷,想說等你薅完草,給我家幫幾天工,我家幾十畝麥子熟透了,很快就要動鐮呢,但沒等趙廣富開口,谷雨接下來的一句話使他吃了一驚:

  “趙叔,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出去了。”

  “不出去……你這是么子意思咧?”趙廣富還沒反應過來。

  谷雨支吾著垂下頭,躲避似的躲閃著對方的目光。對于神皇洲的這位“種田大戶”,谷雨心里始終有幾分揮之不去的 “畏懼”。這一方面緣于趙廣富在村子里舉足輕重的地位,另一方面還緣于從前他跟趙滿月之間的那點“瓜葛”……

  谷雨比趙廣富的女兒趙滿月大兩三歲。他在河口鎮上高二時,滿月才上初三。盡管他倆不同年級,但由于是同一個村子的,谷雨對她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很是關心。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個食堂吃飯。有時排隊擁擠,或者滿月下課晚遲到了,谷雨就用自己的餐票幫買好飯,給滿月送到教室或寢室里去。有時滿月遇上作業上的難題,谷雨寧愿放下自己的功課,抽出時間來幫他做題。平時,滿月總叫他“谷雨哥”,那脆生生的嗓音,讓谷雨聽了像喝了蜜一樣。在他眼里,滿月是個漂亮的女孩兒,長著一張跟她的名字“滿月”一樣的臉龐,眼睛又大又亮,像兩泓池塘的清水,蕩漾著無限的活力,滿月特別喜歡笑,格格格的笑聲跟銀鈴似的,每次都把教室屋檐下的燕子驚得飛出去老遠。谷雨覺得,滿月的笑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讓他百聽不厭。他就是這樣悄悄喜歡上滿月的。那時候,他從語文老師馬垃那兒借了一本小說《人生》,每天下了課都在看這本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同時喜歡上了兩位姑娘,一位是淳樸單純的鄉下姑娘劉巧珍,一位是氣質脫俗的城里姑娘黃亞萍。高加林的曲折人生經歷和浪漫愛情讓十六歲的中學生谷雨著迷。他想象自己如果也同時遇上了兩位可愛的姑娘,會不會像高加林那樣對待劉巧珍。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不,我絕不會像高加林那樣薄情寡義的!谷雨腦子里浮現出滿月美麗的倩影。谷雨覺得,滿月既有鄉下女孩的單純存樸,又有城里女孩的端莊高雅。谷雨想,滿月就是他的劉巧珍和黃亞萍!那時候,河口鎮高中的不少男生都談戀愛了。谷雨很快也加入到了這個行列。當高二的下學期結束時,他和滿月的關系在學校差不多半公開了。周末放學后,谷雨毫不掩飾地和滿月一起結伴回家。那時候,滿月初三即將畢業,她不準備升高中,而是直接參加了中專考試。中考完以后,河口鎮中學就都放假了,谷雨陪著滿月回村,那一次,他把滿月一直送到了家。在門口的一棵大桑樹下,兩個人還在唧唧我我、耳鬢廝磨的低語,沒想到滿月的爹趙廣富突然出現在面前。慌亂中,谷雨趕緊將滿月的手松開了,正要走開,趙廣富叫住了他:“小子,我早就曉得你在打我家滿月的主意。”趙廣富的目光像錐子那樣盯著谷雨,使他無處躲藏。“我今兒明確該告訴你,這事兒連門都沒有!”谷雨覺得,趙廣富的語氣里帶著一股威脅, “莫怪我說話傷人,你配不上我家滿月,她馬上就要上中專了,你以后就別纏著他了,要不,莫怪我不客氣……”谷雨長這么大,第一次受到這樣公然的威脅。一種從未有過的羞辱使他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從那以后,自尊和自卑使谷雨和滿月中斷了一切聯系。即使后來成了家,見到已經在縣城參加了工作的滿月回到村里,他也遠遠地躲開……

  此刻,谷雨抬起頭來,正視著那張令人生畏的臉孔,一字一句地說:“趙叔,我想把我家的責任田要回來,我和茴香自己來種……”

  說完這句話,谷雨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趙廣富的腦子像飛進了幾只蜜蜂,嗡嗡一陣亂響。他不停地吧嗒著嘴巴,煙卷噴出一股股濃煙。他的整個面孔都被煙霧籠罩了。好幾年前,在城里打工的谷雨回家過年,村支書郭東生領著一幫人找他催繳拖欠的公糧稅費,谷雨被攆得從家里逃到渠道上,藏進他家門口的麥秸垛里,才沒被郭東生的綁到鄉政府的“學習班”去。后來,欠著一屁股債的谷雨只好把家里的責任田轉包給他,舊債他不管,但以后每年的公糧稅費和提留就由他來繳納了。那時候,神皇洲到處都是撂荒的莊稼地,責任田對許多人來說非但不是財富,反而成了一個負擔。他能接下谷雨的責任田,等于幫了他多大的忙啊。可是現在,這個左手只剩下三根指頭的年輕人卻突然對他說,要把責任田收回去自己種了!他從哪里冒出來的膽子呢?就因為國家要取消農業稅了嗎?可說到底那也不過每畝一二百塊錢吧?真正想種田賺錢可不是這么簡單,莫說投入的成本貴得驚人,即便碰上農產品突然降價,哪怕收成再好,也可能落個入不敷出呢。趙廣富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在自家門口那棵大桑樹下,他當著谷雨說的那番話……這么說,谷雨這是報復我么?趙廣富這么想著,臉上浮現出一縷輕蔑的冷笑。

  “一個人種幾十畝田,我曉得您有點顧不過來。”谷雨見趙廣富不表態,顯得很體貼地說,“您也莫急,等割完麥子,我再接手……”

  趙廣富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好么,等割完麥就把田給你。反正也不用辦手續,簡單咧。”他說著,把抽得已經燒到手指的煙蒂扔到地上,用腳板重重地踩了一下,不再看谷雨,徑直往屋里走去。

  “趙叔,還有件事呢。”谷雨在身后叫住了他,“我剛才從馬老師那兒來,他說郭支書給你捎話,滿月端午節要回來。”

  趙廣富腳步略略停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聲,表示知道了。然后,便頭也不回地進屋里去了。

  吃早飯時,趙廣富有些心神不寧,沉著臉,直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平常他都要喝三大碗稀粥的,可今兒只喝了一碗。他甚至連放在面前的咸鴨蛋也沒動一下。

  老伴曹桂秀以為趙廣富還在為請幫工的事兒發愁,就安慰道:“莫煩了,這不還有幾天呢么,我再去找找人。實在不行,我去請那幫弟兄姊妹來幫幫忙,我就不信咱家的麥子會爛在地里?”

  曹桂秀說的“弟兄姊妹”,是指她那幫耶穌教的信眾。這些年,耶穌教在河口鎮傳播的很快,光神皇洲就有好幾個,大部分是像曹桂秀這樣上了年紀的女人。平時忙完家務和莊稼活兒,她們便結伴去河口鎮做禮拜,鎮上有一座由信眾籌款修建的教堂,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周圍村子的信眾便匯集到教堂,唱詩誦經,比唱戲還熱鬧。這些信教的人彼此間很親密,誰遇上什么困難,幫起忙來一個比一個熱心,好像他們真的因為那個“共同的父”而成了“兄弟姊妹”。

  趙廣富除了過年時給財神爺和土地神燒幾柱香,什么也不信,所以一向對曹桂秀信耶穌不大支持。他覺得自從信了耶穌后,曹桂秀就變得神神道道的,連吃飯時也咕咕叨叨地禱告,把每天吃的糧食、喝的水都要歸功于那個“萬能的神”耶穌。更可笑的是,曹桂秀原本大字不識幾個,居然每天一有空兒就捧著一本磚頭厚的《圣經》,裝模作樣地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愿我們的父我們的主耶穌,一直引領我們到你們那里去;又愿主叫你們彼此相愛的心,并愛眾人的心,都能增長、充足,如同我們愛你們一樣,好使你們當我們主耶穌同他眾圣徒來的時候,在我們父神面前堅固,成為圣潔,無可責備……”

  曹桂秀以前一直患有偏頭痛,說來也怪,自從她信了耶穌后,就再也沒犯過。曹桂秀把這個功勞全記在了耶穌身上。這樣一來,趙廣富即便想反對她信教,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了。好在曹桂秀并不像有的人信了教,家庭家人家務活兒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她信教歸信教,還像以前那樣,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照樣打理得一絲不亂,菜園子一年四季都不缺菜吃,每到農忙時節,還能替趙廣富出面請村里的男女短工,該割油菜了割油菜,該播麥種了播麥種,該割麥子了割麥子,該撿棉花了撿棉花,里里外外照應的滴水不露,連短工們的工錢都由她經手發放,從來沒出過差錯。平心而論,如果沒有曹桂秀給自己做幫手,那幾十畝承包地壓在趙廣富一個人頭上,早亂套了。想當初,爹娘把這個相貌平平、瘦得皮包骨的逃荒女收留下來,又自作主張地讓二十好幾的兒子娶她做了媳婦,趙廣富還滿心不情愿,鬧了好長時間的別扭,半年后才跟她圓房……現在看來,一個富農的兒子,脾氣又倔又悶,能娶上這么一個既溫順賢惠,又勤快能干的媳婦,真是自己的福氣呢!上了年紀的趙廣富有時這樣想,就覺得以前對曹桂秀動不動發脾氣,太不應該了,以后說要對她好點兒,要不爹娘在地下也不原諒自己呢!這樣一來,原本不贊成曹桂秀信教的趙廣富,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去了……

  但今天,曹桂秀的安慰話非但沒有消除趙廣富心頭的煩躁,反而讓他長嘆了一口氣,多皺的臉孔像苦瓜似的緊縮著,把身體別到一邊,悻悻地甩出一句話:“只怕以后請得到幫工,卻沒了田咧……”

  曹桂秀聽了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細細咀嚼了一番,有想到剛才谷雨來找過他,頓時對老伴的心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是不是谷雨想把田要回去呀?”

  趙廣富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算是應答。原本在喝粥的曹桂秀放下了碗,說:“要回去就要回去么,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少種幾畝田,正好得空進城多看看孫子呢!”

  “只怕你心里想的不是看孫子,是去鎮上的教堂做禮拜吧?”趙廣富沒好氣地白了曹桂秀一眼,心想你說得可真輕巧,谷雨家那幾畝田我已經種了好幾年,像養牲口似的都伺弄熟了,他這一下子要回去,就等于從我身上割了一塊肉,能不心疼么?他心里這么想,卻沒有說出口。不管怎么說,當年他親手掐滅谷雨和滿月的那段情緣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雖然被搶白了一番,但好脾氣的曹桂秀并不計較。他知道老伴兒的倔脾氣,心頭的疙瘩不解開,是絕不會露出笑容的,因此只好繼續找話兒寬慰他:“谷雨他兩口子以前種田就沒種出么子名堂,一年到頭填不飽肚子不說,還欠了村里一屁股債,連家都不敢回。現在忽然回心轉意想種田了,除非他找哪個取了真經,要不肯冒這個險?”

  “還不就是國家要取消農業稅了么。”

  “一畝田就免那么點錢,要是莊稼種不上去,還不照樣虧本兒?” 曹桂秀撇撇嘴,“你說谷雨他這是為么子咧,莫非他中了邪不成?”

  “我怎么曉得,這小子在外面混了幾年,錢沒賺到,心眼卻越來越多了。” 趙廣富臉色有些陰沉地說。

  曹桂秀說:“這陣子,村里越來越多的人往堤腳下那個帶風車的房子里跑。”

  趙廣富的眉毛像兩只蠶蠕動了一下,“你是說……馬垃那兒?”

  “谷雨跑得最勤,連去河里挑水的工夫都不放過……”

  趙廣富漸漸聽出了老伴話里的意思, “這么說,是馬垃給他出了么子主意?”他不等曹桂秀回答,又喃喃道:“對,肯定是這樣!谷雨以前可是他的學生。這小子有了靠山,不把我放在眼里嘍……哼哼,我早就曉得這個馬垃回來不是什么好事,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神皇洲這么巴掌大一點的地方,哪里經得住他折騰呢……”

  曹桂秀見老伴兒心情不僅沒有舒坦開來,反而顯得更加憂心忡忡,便有意把話岔開:“剛才我聽谷雨說,滿月托人捎話,端陽節要回家來?”

  “回來就回來么,又不是么子稀客!”趙廣富有些不耐煩,自言自語道,“嗯……這兄弟倆從來就不是安分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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