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明的長篇小說《人境》(上部)無疑會成為2016年乃至新世紀長篇小說中的重要文本。它雖然只寫了二〇〇〇年秋到農業稅取消前后幾年的湖北某神皇洲村的歷史,但它承接了十七年乃至文革文學、新時期和新世紀文學的全部成果,呈現了農村小說新的面貌,新的人物,對于未來的鄉村敘事具有啟示性的意義。
一、《人境》和合作化小說
合作化運動五十年代發端,直到人民公社成立。《創業史》《山鄉巨變》《金光大道》《春潮急》都對這場運動有全景性的描繪。《創業史》中梁生寶成立互助組,郭振山也成立一個。《金光大道》中,高大泉成立一個,張金發也成立一個互助組。《春潮急》中,李克成立一個互助組,李春山也成立一個互助組。《人境》中馬垃成立一個專業合作社,趙廣富也成立一個。這些互助組都有先進和落后乃至反動的斗爭,梁生寶和郭振山斗,高大泉和張金發斗,李克和李春山斗,同樣,馬垃也和趙廣富斗,而且無一例外,都是前者勝利。馬垃的專業合作社種稻,趙廣富的合作社種棉,他們連過節時也較勁.一個成立舞龍燈隊,一個趕緊成立舞獅隊。馬垃專業合作社種植的良種水稻,不用化肥農藥,趙廣富的專業合作社種的是抗蟲棉,但他對國際市場的抗蟲棉風險信息沒有把握,結果他的合作社到小說結束時,已名存實亡,而馬垃的有機大米則前景看好,參加他的合作社的人愈來愈多。這種比攀和結局也是十七年和文革時期合作化問題小說的描寫模式。
馬垃和梁生寶、高大泉、李克在精神上也有繼承關系,梁生寶、高大泉等的互助組成員主要是貧雇農的結合,馬垃也是如此。起初他的同心社(這個名字也有五十年代的氣息)只有五六戶,以貧窮和勞動力弱的家庭組成。谷雨家先是躲計劃生育并被罰款,打工也沒有掙到錢。回到老家,正愁著沒法過日子,和馬垃一談,一拍即合,在一起干。胡嫂丈夫在城里建筑工地做小工,摔死了,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在家種地。曹廣進是個患慢性鼻炎的五十多歲老頭,兒媳都在城里打工,他帶著老伴在家種地。后來加入同心社的小拐子父親死了,母親跟人跑了,他成了孤兒,開麻木生活,因為賭博,不僅輸掉了麻木,連命都差點搭上,要不是馬垃遇見,他可能死掉。這些老弱病殘在馬垃的帶領下,居然翻身成了氣候。這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心底善良,懂技術,懂經營的好帶頭人,這和《創業史》那些小說一樣,同樣,馬垃也獲得領導的支持,只不過支持他的支部書記郭東生和市長丁作鵬少了那種黨的化身的光環,而是變成和馬垃有親密關系的伙伴、同學,郭東生和丁作鵬也不是那種執行領袖路線的忠誠干部,而是有著個人利益追求的干部。在《春潮急》中,李克把復員費用來為互助組買回了耕牛,在《人境》中,同心社社長馬垃把自己的積蓄購稻種以及合作社各種設施的啟動資金,同心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買稻種,這也不禁讓人聯想到《創業史》中梁生寶買稻種。《人境》中的谷雨和趙滿月的關系也令人想起《創業史》中梁生寶和改霞的關系。
二、《人境》和文革文學的關系
前面已經提到《人境》和《金光大道》《春潮急》的繼承關系,這里著重談一下《人境》和文革知青宣傳以及知青文學的關系。那時的知青分為插隊知青和回鄉知青,不管是那一種,主流宣傳都是在農村光榮。197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朝暉》,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短篇小說集,其中馮澤純《新的一代》寫的是生產老隊長和女兒李玉紅的故事。李玉紅就是回鄉知青,她先是當生產隊長的爸爸的助手、生產隊婦女組長,嫁到紅旗公社大干生產隊后,又當選為生產隊長,領著一百多號人。父親為女兒那兒的生產有點擔心,前去察看,沒想女兒干得很好。《人境》中,馬垃的哥哥馬坷和李玉紅一樣,也是回鄉知青,他向貧協主席郭大碗伯伯學習,成立青年突擊隊,起早貪黑挑塘泥,搶收稻子,晚上挑亮油燈學《毛選》,重讀《實踐論》和《組織起來》,學習金訓華事跡,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來鼓勵自己,讀《艷陽天》,要向蕭長春學習,和知青慕容秋有朦朧的感情。馬坷如果不是搶救隊屋中的良種而犧牲,他會和知青慕容秋組成革命家庭,慕容秋會成為扎根農村的好榜樣,就如文革時當紅的邢燕子一樣。小說中馬坷的日記和雷鋒日記相比,沒什么差別。馬坷一直是弟弟馬垃的偶像,就是他死去幾十年,這種偶像地位都沒有動搖,由此可見《人境》和文革文學的繼承性。《金光大道》中有周老伯,《春潮急》中有松林老漢,他們分別是高大泉和李克的智囊。《人境》中也有這樣一個人物,就是前面提到的郭大碗,他一出場就年到古稀,馬垃遇到困難,每每是他化解,或者是出點子。馬垃和谷雨的關系也類似《金光大道》中高大泉和朱鐵漢的關系。
三、《人境》的貢獻
盡管這樣,我們不能說馬垃是梁生寶、高大泉、李克在新世紀的復活,他的形象比這些人物要復雜得多。他的成長過程既有貧下中農哥哥,貧下中農大伯的精神指引,也有上大學時《北方的河》那個游黃河的主人公精神,小說中用了不少筆墨寫馬垃看到哥哥和慕容秋他們游長江,還寫馬垃長大后歷經磨難,返回故鄉創業,他時常在江中搏擊,以鍛煉身體,獲得力量。請看這一段:
……只見寬闊的江面上,有個人正朝著江中心游過去。水流得很急,加之剛駛過一艘貨輪,波濤起伏,一浪高過一浪,那個人在波濤浪谷之間忽隱忽現,仿佛隨時都會被吞沒似的。此時,太陽已經西沉,夕陽的余暉把江面映照得一片火紅,那個人仿佛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劃開一道道激流,頑強地朝江中心的沙灘移動,越來越近。⑵
讀這段文字,很容易想起《北方的河》中的一些段落。
而馬垃的另一個指路人是逯老師,逯完成了馬垃更重要的人生轉變,逯使馬垃從滿腦子革命英雄主義的紅小兵變成了信奉“知識就是力量”的八十年代新一輩,使他看到了商品經濟的力量以及資本的形成過程,甚至使他相信在社會主義時期,資本也有原始積累的性質,他跟著逯老師辦公司,跑銷售和批文,這些經驗對他后來辦同心社,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人境》中,馬垃辦同心社和梁生寶、高大泉他們辦互助組在精神上是相同的,但每一個讀者都知道,這是不同時代的讀本,馬垃不是梁生寶和高大泉在新世紀的簡單復活。其實梁生寶、高大泉、李克他們胸懷的理想都是中西早已存在的烏托邦精神,歌頌烏托邦精神沒有錯,但是要看到烏托邦在現實中是必然要失敗的,必然會步步碰壁。但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都把從互助組、高級社、人民公社的這種烏托邦不僅當成中國農民的正確道路,而且回避它們實施過程中的不切實際以及產生于人民群眾中的阻力。《人境》就沒有回避這種烏托邦實驗的破產。同心社最終成了資本擴張的犧牲品,當楚風集團要把污染嚴重的化肥廠搬到神皇洲時,不僅同心農業社和趙廣富的農業社將不復存在,連神皇洲人的家園也不復存在。馬垃想聯合趙廣富,抗洪搶險,保住農業社,但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在神皇洲建的小樓上有風車,曾幾何時,給人神秘感,給人希望,而到小說結束時,我們知道不過是堂吉訶德的風車,馬垃也是堂吉訶德似的人物。但是,人是要有理想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需要烏托邦的沖動,需要堂吉訶德似的人物。所以我們不能否定五十年代中國人搞合作化的熱情,只是這種熱情沒有和現實結合起來。反映合作化問題的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從熱情出發,不顧及現實,把合作化的阻力歸之于地主富農等階級敵人的破環,這就相當幼稚了。《人境》寫了新世紀的烏托邦,客觀地寫了它的破產,而且不歸之于階級敵人,甚至讓和馬垃對立的趙廣富在保衛家園時不計前嫌,共同聯手。凡此種種,就使《人境》既和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有聯系,又超脫出來,成了一個有價值的新文本。
劉繼明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作家,多年前他寫了一部中篇《啟蒙》⑶,主要人物是蕖伯安,此人在八十年代是啟蒙者,知識界的偶像,可是到了新世紀,蕖伯安為了自己公司的利益,把椿樹島的人逼出了自己的家園,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曾幾何時,椿樹島人在他淪為右派時,不僅接納了他,還使他在災難中幸存,椿樹島的姑娘江中蓮不僅治好了他的病,還嫁給他。可是,當他顯赫時,不僅拋棄了蓮子,還把所有椿樹島人賴以生存的家園變成了他的開發地,椿樹島人看成生命的椿樹也遭到砍伐,不復存在。啟蒙者蛻化了,這是劉繼明寫蕖伯安的用意,小說的力度是明顯的。現在,他又奉獻給我們一部《人境》,使我們對十七年和文革反映合作化問題的小說有了一個新的思考維度,而神皇洲人在資本的擴張下,連家園都不復存在,而馬垃作為社會主義文學的新人一度事業興旺,到頭來他的類似梁生寶等的農村實驗終告破產,這些都給人深層次的思考。
小說的題目《人境》出自東晉詩人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劉繼明干脆把“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作為題記放在小說的開頭,書中主要人物馬垃的確有陶淵明的理想,他希望把神皇洲變成桃花源,他也像陶淵明那樣,一邊在神皇洲耕作,一邊寫作。可是就像陶淵明的理想終不能實現,馬垃也是如此。一場豪雨加上楚風集團出手,他的家園就將有滅頂之災。
⑴《芳草》2016年第2期,《長篇小說選刊》2017年第4期,作家出版社2016年出版
⑵同上,第144頁
⑶《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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