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與白》寫了很多好人,也寫了很多壞人,其中,杜威和武伯仲堪稱壞人中的極品。
杜威的壞,一半是血脈里帶來的,一半是時代造就的。杜威有兩個父親,一個是名義上的,一個是親生的;名義上的父親叫杜福,是楚州郊區的萊農,生性精明靈利,受到大江照相館詹老板賞識,招進照相館當伙計,因與詹大小姐有私情,被詹老板解雇了。后來,杜福在京城某照相館從伙計混成了照相師,回到楚州城開了一家福威照相館,并密會詹大小姐,兩人私定終身,不久結婚了。婚禮那天,杜福給自己的前老板兼岳父送去一張請帖,上面寫道:“大人,我這只癩蛤蟆終于吃到天鵝肉了!”詹老板差點閉過氣去,很快便病亡了。
杜福和詹大小姐結婚后,將大江照相館兼并到福威照相館,成了楚州最大的一家照相館。日軍占領楚州后,照相館的生意不僅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因被日軍憲兵司令部列為駐守楚州日軍的指定照相點,還給杜福頒發了一張“中日親善友好人士”獎章。兩口子過著令人歆羨的幸福生活。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婚后到中年都沒有生育。三代單傳的杜福暗自著急,為了延續杜家香火,四處尋訪名醫妙方,終于請到了一個專治不孕不育的“神醫”武伯仲。
杜福把武伯仲請到家里,待若上賓,每天好酒好菜伺候,并按照武伯仲開的藥方去藥鋪抓藥,詹大小姐煎服數月后,果然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名杜威。為了感謝武伯仲,杜福還讓兒子認他作了干爹。可是,當杜威長到幾歲時,長相一點也不像杜福,越來越像干爹武伯仲。關于杜威不是杜福所生,而是武伯仲所生的流言也開始在街坊鄰居中傳開來,不堪羞辱的杜福投護城河自盡。因此,杜威是在名義上的干爹,實際上的親爹武伯仲培養和熏淘下成長起來的。
武伯仲雖然只是個江湖游醫,卻頗有些來歷。據他自己說,他是武則天的后裔,曾經在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軍隊里都當過軍醫,還給蔣介石夫人宋美齡治過病。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但他能治許多疑難雜癥,在邳鎮開診所,把衛生院的生意都擠垮了。后來因治死了病人,躲進邳谷山煉丹修行。多年后,當他在鳳凰島出現時,搖身一變,成為了聞名遐邇的“武大師”。
杜威就是在這樣一個名為干爹的親爹精心調教下長大的。杜威的好色、善騙、利欲熏心都堪稱深得武伯仲真傳。例如被他當作座右銘的格言:“一個人要想征服世界,首先要學會征服女人。”看黃色手抄本小說《少女之心——曼娜回憶錄》,還有他借幫助顧箏的機會霸王硬上功占便宜,跟武伯仲以治療不孕不育為名,在詹大小姐身上播下自己的種子如出一轍。所以說杜威的壞一半是血脈里帶來的。
為什么說另一半是時代造成的呢?杜福死后,武伯仲曾經對詹大小姐說:“人的時運跟國運一樣,我不會一輩子當個游醫的。我看過卦象,我的時代和我兒子的時代統統都會到來……你一定要相信我!”武伯仲一向滿口謊言,對自己年齡都造假,這次對詹大小姐說的卻是真話。宋乾坤曾專程到鳳凰島拜訪武大師,兩人有過一次長談。小說通過宋乾坤的視角寫道——
我從見到武伯仲的第一眼, 就覺得他不誠實, 他說他年紀跟我差不多, 給宋美齡治過病, 在國民黨和解放軍部隊里當過軍醫。可照我看,他至少比我小一輪, 至于給宋美齡治過病, 那肯定是瞎編的。他把國民黨和解放軍那兩支部隊的番號都說錯了……
不過, 他也不完全是個不學無術、招搖撞騙的人, 對《易經》和《黃帝內經》的確頗有研究, 他那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元極功, 其實就是把《黃帝內經》的精髓和氣功結合起來, 包裝了一下而已。讓我大為吃驚的是, 他竟然讀過不少馬克思的書。那天, 他居然跟我大談了一通《資本論》,“我仔細拜讀了《資本論》第一卷關于‘原始積累’的論述, 發現資本主義在社會主義社會內部復辟的可行之路與必由之路,也就是要像小蟲子把蠶蛹吃空,最后從繭子里鉆出來一樣, 那么大的蠶蛹是斗不過小蟲子的,會眼睜睜被它吃掉。要用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犁頭,狠狠地在社會主義經濟這塊肥沃大地上耕翻, 耕它個底朝天!箍得緊緊的桶散了,一切限制得死死的都松了,結冰的河解凍了。也許,那時會發生貨賄公行,紙醉金迷,人欲橫流,娼妓遍地,盜賊出沒,甚至走向分裂、割據,但是,春秋戰國是最自由的,五代十國是最自由的,一切軍閥混戰時期都是最自由的,都最能產生自由的人以及自由的文化。在這個意義上,舊中國其實就是最好的中國。舊中國的時候,我父親穿著綢緞的衣服,一身法蘭西名牌,我也有發展的無限可能性。那時閏土是閏土,迅哥兒是迅哥兒, 閏土一定要喊迅哥兒是‘老爺’, 盡管迅哥兒有平等思想,但那是他個人的風度和空想。人與人永遠不可能是平等的,要一個大字不識的閏土與迅哥兒平起平坐, 談何容易?自由社會的人各憑本事掙錢吃飯,沒這么多斗爭。你當初背叛自己的家族,大義滅親殺害自己的父親,參加革命,原以為可以實現那個虛無縹緲的共產主義,并跟著那個黨折騰了幾十年,可今天,你看還有幾個人相信那一套呢?…… ”
——武伯仲并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緣于他對世事變遷的深入窺探,充分暴露出了他的歷史觀世界觀和階級本性。因此,我們對武伯仲的壞,杜威的壞,不能抽象地看,要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分析,并同特定時代聯系起來,才能找出他們“壞”的原因和實質。
改開一開始,武伯仲和杜威的時代果然來臨了。如果沒有改開,武伯仲很可能終其一生都只是個江湖游醫,杜威也充其量只能接乃父的班。但改開為這父子倆提供了大顯身手,大展宏圖的機會和舞臺。如果說杜威的舞臺是大眾藝術傳媒集團,武伯仲的舞臺就是鳳凰島。父子倆在各自的舞臺上大顯神通,上演了一出出令人目不暇及的活劇,杜威傍上老省長宋乾坤之后步步高升,他通過大眾藝術集團上市將郎濤等官員拉下水,并攀上京城“洪爺”這棵大樹,編織起一張張利益大網,武伯仲則在鳳凰島上修建武公祠,裝神弄鬼,騙色騙財,先是故伎重演,以治療不孕不育為由,把原島主聶海生老婆小滿的肚子搞大,穿幫后,聶海生不堪受辱,像杜福那樣投水而亡,武伯仲成為了鳳凰島名符其實的島主,同杜威一起把鳳凰島打造成了中國版的“蘿莉島”……
武伯仲和杜威的發跡是時代造就的。杜威也并非一開始就 那樣“壞”,起初他只是想當個攝影家,成為省影協會員之類,后來,時代的誘惑才使他的野心一步步膨脹起來,最終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杜威這樣的人在現實中一抓一大把。像許家印那樣,出事后像狗屎樣被世人唾棄,倒掉前頭上都戴著諸如“改革先鋒”“人民富豪”一類光彩奪目的頭銜。
杜威落馬前不僅是上市公司老總,而且當上了東江省文聯主席,同省長羅寶昌和省委宣傳部長郎濤等一起坐在主席臺前排,到達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作為杜威的親生父親兼人生導師,武伯仲為兒子的成就感到無比驕傲,覺得自己可以對死去的詹大小姐“交代”了。因而,當鳳凰島面臨沉淪,他和杜威即將受到查處時,為了保住這個“成果”,阻斷有關部門的調查線索,他便毅然選擇了自殺。這是身為人父的武伯仲一生中唯一閃光的“亮點”,同時,也是《黑與白》這部小說最為精彩的亮點之一。
時代造就了武伯仲、杜威,也毀滅了這對怪胎般的父子,這究竟是武伯仲和杜威的悲劇,還是時代的悲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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