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
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1914-1953）和奧登一代都在30年代開始左傾。時代背景同為經(jīng)濟(jì)大蕭條、德意工人運(yùn)動的挫敗和法西斯的興起。但兩者的道路和結(jié)局頗為不同。狄蘭對從小所受的宗教教育深為厭惡。文章（書信）里不乏對“資本主義化的基督教”的鞭撻。但他的革命熱情仍然扎根于威爾士的基督教社會主義傳統(tǒng)，即一神論的基督教——讀的是同樣的圣經(jīng)，但反對三位一體之說。這對理解狄蘭的詩歌頗為重要。在他詩中，這種宗教觀達(dá)到泛神論的程度：動物、植物以至非生命的物質(zhì)，和人一樣皆有神性，相互依存。盡管他生于一戰(zhàn)之初，但成人后同樣面對著“西方之死”與文明的荒原，一幅灰暗的現(xiàn)實(shí)畫面。然而，他的詩里又幾乎不存在絕對的絕望，而是仿佛鼓足自己的生命力與灰暗世界相抗衡，或是勾勒出一幅“世界應(yīng)有的畫面”。
信中一些句段為頗多評論者所引用。英文版得自網(wǎng)上。黑體（或加粗）的詞，原文都是大寫開頭。個別字句無法確定意思，尚待找到原書或圖片版來對照。
這是在1933年停戰(zhàn)日所寫的，那時的戰(zhàn)爭，想起來無非是貧困以及喪命的年輕人。我們記得，大街上人心惶惶，食物很糟，有些婦女“失去”了自己的兒子，盡管她們是在哪兒失去了兒子，何以找〔不〕到他們，我們這些作為血肉之軀生下來的孩子，永遠(yuǎn)講不清楚。國家是個殺人犯，在這謠言紛飛的世上，每個國家都充斥著瘋狂四年遺留下的未遂自殺，額頭打上了該隱的烙印。我們內(nèi)心里的基督被刺刀捅上了天，而我們供養(yǎng)和庇護(hù)的猶大，最終，值三十塊肉。文明是個殺人犯。我們，眉頭上刻著一個被閹割的救世主的十字架，日復(fù)一日在西方的深淵里愈陷愈深。基督的頭顱將在博物館里接受檢查，干巴巴好似玻璃柜子里鼴鼠的手。天堂的所有領(lǐng)地都有計算好了的限值；眾星按照人類的算術(shù)移動；太陽，像個傻子似的斜睨著歐洲的山谷，隨試管里的水滴變干而沉沒。
這就是西方之死的挽歌。你的骨與我的骨將成為施于一座荒海里的空島上的肥料。眾星將照耀英格蘭，但英格蘭的黑暗，以及一個被喂飽的國家的石棺，以及我們的孩子慘遭殺戮的靈魂里的球場，將永遠(yuǎn)無法點(diǎn)亮。
“大地混沌一片，是個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這個世界的老糊涂們?nèi)耘f冥頑不靈，將這混亂認(rèn)定為秩序。有朝一日，舊的失序將改變，讓位于新的秩序。天才每天都被大群的老糊涂所扼殺，被愛德華七世的末代所扼殺，為上帝與資本之故，他們死抱著一個過時而腐朽的制度。光明正被資本家和工業(yè)家變?yōu)楹诎怠Ｉ頌檫@一代人，你我只有一件事要期待，要為之努力和祈禱。并且，正如我們熱切希望的那樣，因?yàn)槲覀儾粌H是個人自我的詩人與代言人，還是社會自我（our social selves）的詩人與代言人，所以我們必須更為熱烈地祈禱。那就是革命。它無需成為一場血腥的革命。那并非我們所求。我們所求的，是將當(dāng)下的混亂，這臺正把戰(zhàn)后一代的骨頭和臟腑碾為粉末的中世紀(jì)機(jī)器，劈成兩半，讓我們內(nèi)心所有的虔誠和力量，幸福和天才，得以在陽光下歡欣鼓舞。據(jù)說我們沒有信仰，因?yàn)槲覀兊纳系鄄皇且粋€資本主義的上帝；我們不愛國，因?yàn)槲覀儾幌嘈疟Ｊ攸h政府。據(jù)說我們不道德，因?yàn)槲覀冎溃橐鍪且炎鞴诺牧?xí)俗，知道舊式嚴(yán)格的男女終身一夫一妻制的結(jié)合——美的例外不算在內(nèi)——乃是一種墮落的思想。
盡管我們都不承認(rèn)，但是，革命的希望，在我們大家心里至高無上。假如我們內(nèi)心沒有革命的火花，沒有對新信仰的信仰，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翦除我們周遭雜草般的混亂，我們就會打開戰(zhàn)爭的水龍頭，把自己窒死在戰(zhàn)爭的毒氣中。
禁止個人自由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政府是不道德的，因?yàn)樗鼈兪前l(fā)布禁令者的委員會；媒體是不道德的，因?yàn)樗鼈兘o我們喂它們想要喂給我們的東西，而不是我們想吃的東西；教會是不道德的，因?yàn)樗鼈儼盐覀兊纳駱?biāo)準(zhǔn)化了，因?yàn)樗鼈兘o我們的道德貼上標(biāo)簽，因?yàn)樗鼈冑濏炏o蹤的基督之死，且害怕曠野里新基督的呼喊；詩人是不道德的，因?yàn)樗麄兊乃姴⒎撬姡切毖垡黄常凰麄兛粗覀兊氖澜纾劬s回望著過往世紀(jì)的路，從未望到未來巨大的、激動人心的前景。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存在著不公，糊涂混亂，可恥的愚昧無知，墮落與顛倒的德行，偽善以及十足的盲目。要是有那么一刻，西方世界能揭下自宗教改革以來層層疾病般緊裹著它的面紗，用透亮的眼睛看看它所造就的苦難，看看它所毀滅與扼死的偉大，看看它所助長的饑餓，看看它所教導(dǎo)的變態(tài)和無知，那它會羞愧而死的。而我們，活得還不夠久，尚未徹底墮落，可以用它富于養(yǎng)份的骨頭來給一個平等而理智的文明奠下基礎(chǔ)。
我不會再拿宣傳來煩你了，雖然天曉得為什么會讓你煩，因?yàn)樗薪谀悖拖袂薪谖乙粯印Ｉ院螅诹硪环庑爬铮視o你一份更詳盡的革命大綱，共產(chǎn)主義的鐵的事實(shí)——它超乎共產(chǎn)主義之上，因?yàn)樗晜€體高于一切——希望你也能戴上你猩紅的領(lǐng)帶，大踏步走進(jìn)漢普斯特德的巢穴，用他們可憐透頂?shù)哪X子永遠(yuǎn)搞不明白的咒罵來把這些一輩子富于創(chuàng)意的家伙炙烤一番。
但前提是這不會讓你煩。革命的珍貴種子不可以浪費(fèi)，雖然我想你心里并沒有這些種子。
[1] “大地混沌一片，是個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創(chuàng)世紀(jì)》第二句。《圣經(jīng)·和合本》的譯文為：“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
[2] 愛德華七世時代（Edwardian）：英王，指1901–1910年。
[3] 漢普斯特德（Hampstead）：倫敦西北郊，富人的住宅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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