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的很多想法不一定適合和公眾分享，我感覺他太超前了，社會尚未形成一個普遍的群眾基礎。就像《和女兒談話》中說的，50年后發出來就沒事了。但即便是50年后，他的一些做法想法也是偏離社會主流的，因為歷史自有它的一套程序，在某個時期，王朔是其中最頑強的一個bug，他不是從天而降，他生自這套程序中。而隨著歷史的進程，我愿意相信，歷史會給他這個被動修正和轉化的機會。

30+：你女兒近況怎么樣？

王朔：她在伯克利上大學，學經濟學。你知道那學校吧？

30+：有次聽到倆臺灣老頭唱文革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的，說是上世紀70年代他們在那學校上學時學校里教的。

王朔：對，它是美國一個左派的大學，嬉皮士的大本營。我女兒在學校學了《共產主義宣言》，跟我說覺得她能當一個共產主義者，但不是共產黨員，她覺得馬克思說得特有道理。我覺得特別好，我也不指望她為世界做太多事，但希望她有同情心。對世界上那些被資本控制的東西有抵抗力，不要變成勢利眼?，F在伯克利中國學生太多，也快變成一個勢利眼學校了。好多中國大款的孩子在那兒穿名牌，把人家校風都快給變了。你想，40%的亞裔學生，包括韓國學生，都那德性。

30+：你女兒會受影響嗎？

王朔：當然會受影響啊。但我說，當勢利眼太容易了吧？沒必要當。他們那個學校畢業出來好像也有做交易員的，進政府的，進大公司的，但那學校有個傳統，所謂的普世關懷多一點。我覺得美國的學校給她的教育是很充分的，他不強加給你觀點，他的觀點滲透在他提供給你的信息里，最低標準是了解基本歷史，了解人類價值觀的進步過程。她應該知道，她不能變成只認錢或者只以權勢地位來評判一個人或自己。但這種可能性特別大，不管在美國還是在中國，這是全球化的過程，所謂自由資本主義，弱肉強食。但美國很厲害，它通過法律平衡這東西。如果她變成那種人，我就會從心里不喜歡她。因為我也當過那種人，我覺得那種人特別可恨。我希望她經濟獨立，因為這樣人格才能獨立，一個軟弱的人，特別容易被偏見左右，或者變成一個目光短淺的人。我就跟她說，你受這樣的教育，要一個中產階級收入不是問題。她跟我說，她的理想是當一個普通人，我說你已經很普通了，你就在你的理想里啊，你可以想點別的。她覺得被我給打擊了。我不是瞧不起普通人，但你不用標榜你普通，給無所作為當借口。她如果能有所成就我當然高興了，但我不希望她的成就是需要付出特別多代價的，比如我，我就認為我付出太大代價了。

我在很長時間價值觀并不正確，是非不分，尤其是從一個失業的藥店職員在社會里往上爬的過程中，就是因為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窘迫，就為了錢，我花的時間太多了，跟沒有意思的事情周旋太久了。其實沒有多大價值的東西，但你非要要它，譬如說一時的“浮名”。

30+：你有黑暗的一面？

王朔：《和我們的女兒談話》里我詳細寫了。我拿自己做代價，好像一個另外世界向我打開，就感到上帝向我召喚，但后來我發現，這個上帝是魔鬼演的。我一直有一個使命，去做特別像耶穌基督的事。我假裝說真話，其實我都沒敢說。這么一種聲音追逐了我五六年，你寫吧，我一直認為是上帝在那兒說話?？墒俏矣质艿綗o神論的基本教育，而且一睜眼，就在社會主義社會里，寫這個，那不是找事兒么。直到我按照基督教那些東西推，推出這最后是魔鬼。原來老在那個88俱樂部，魔鬼的號就是88嘛。我的全部幻覺有一主題，就是反抗上帝，你知道撒旦的原名有“抵抗”的意思（注：魔鬼有“反生命”的意思，live反過來既evil）。我是上帝一兒子，但我就是反對上帝。上帝說，我是完美的，你為什么反對我，我說就是反對你。結果我一看原來是魔鬼（笑）。當時我幻覺特別多，上帝世世代代把我打得粉碎，讓我忘了反對他這件事，但每次我在一個地方成年后，我就想這件事。我原來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我看魔鬼的履歷表，原來是魔鬼本人，一下就擰了。

全世界的罪惡都跟你有關，因為魔鬼是代表魅力和成功的，魔鬼是代表我們全部的世俗幸福。你看過《基督最后的誘惑》嗎？耶穌基督上十字架之后，魔鬼冒充他的守護天使來了，說你可以完成你的任務，娶妻生子，生產勞動，這也是上帝的道路。他就開始在幻覺里和女人結婚生孩子過得特幸福。等他臨死的時候，他的門徒就來了，包括保羅、猶大，猶大是暴力革命者，他說你是叛徒，我們跟隨你，結果你背叛了我們，你從十字架上溜下來，過日子去了。我們一生就因為你給毀了，全都沒有意義了。而且你還是不免一死么，你延緩了幾十年生命，到死那天還是一回事。這時候，他的守護天使就露出魔鬼的嘴臉，耶穌就特別后悔，想真應該留在十字架上。然后他突然醒來，發現這是一個幻覺，他一直就在十字架上呢，松了口氣，最后就升天了。

30+：可你在《新狂人日記》的自序中，還是說你打算朝著最后的誘惑走了。

王朔：沒看我不吭聲了么，我就向最后的誘惑低頭了——就是老老實實地過日子，追求世俗的成功，大家的交口稱贊，變成一個受歡迎的人。為什么日常生活中沒有真的像個魔鬼，因為有道德標準，道德是個相對標準，我的最低標準是不侵害別人利益。你要徹底否認世俗幸福，你才能徹底否認魔鬼，所以說“人類特別偉大，是上帝親自選中的”這話沒道理。但這話我不敢講，它是反人類的，講這個在任何社會都不容。如果我選擇殉道，我本來想寫一個“人類考”，人說你這就叫自私。有一個觀念我推不倒——你責任不盡完，你不得解脫。咱又回到李叔同這兒來了，他當年去靈隱寺的時候，日本妻子在岸邊哭，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看到這段心想，“這孫子不得解脫，這不又造孽了么。”他最后營養不良，悲辛交集死的，悲辛交集說明他最后沒解脫，還在那個情感中。你看我對自己家里人惦記成那樣，這時候那個罪惡感已經抓住我了。老實說，我今天也不完全認同所謂全部世俗幸福都意味著魔鬼。

30+：那你今天認同什么？

王朔：上帝和魔鬼有和談的契機，有妥協的可能。撒旦也是個大天使么，我一開始就不明白他為什么反對上帝。后來我在《新狂人日記》里寫了，因為他認為上帝吹牛逼。你要人那么卑賤的生命來稱贊你的名，你難道需要這些么，誰不替你吹牛逼你打擊誰，你這是不對的呀。我覺得魔鬼本人就是講這么個道理，平時你冒充萬君之主，是個什么人才會這樣呀？在我們的生活經驗里，就是那些出身可疑的人登了大位才會這樣。但我要傳一個福音，就是有妥協的可能，否則的話，魔鬼你是去不掉的。

我對生命無常的感覺特別強烈。我原來的世界觀特別混亂，既有共產主義的，又有所謂天人合一和霍金什么的，其實我更喜歡老子?？鬃游艺J為是世俗的東西，都是講世故學問。莊子我覺得是一種瀟灑態度，老子是天馬行空的，還有佛教的一些。當我看《金剛經》看懂了以后特別感動，你要發菩提心，但和福報沒關系。梁武帝問達摩，我修了那么多廟，我有功德么。達摩說你沒功德。你散多少財回多少財，和您的覺悟沒關系。

30+：你曾經引用法國總理的話：“21世紀不是中國人的世紀，因為他們沒有價值觀輸出?！碑敃r以為你憋著要在新書中替中國總結可以輸出的價值觀。

王朔：我不知道我們有什么價值觀，到處建“孔子學院”，我認為是輸出一種可恥的價值觀，孔子那一套就是治貧之術。沒有人人平等觀念，拿窮人不當人，在國家安定時可以，不能有制度性歧視。其實我講那句話是另有所指，我們輸出過價值觀，法國不是也有紅衛兵運動么？毛澤東思想，它把官僚體制打碎了，造反有理。為什么西方的左傾分子，比如格瓦拉，認為毛是個偉大的人，就是因為他有價值觀輸出。我自己建立一國家，給以前的打碎了，但他打碎的手段太壞了，搞人身迫害，知識分子在這方面也沒有一點肚量，抱怨最多的都是既得利益者，知識分子都是依附政權的，否則何來損失?，F在上下都以GDP為唯一衡量標準，可是人家看世界強國可不是這么看的。你說和諧社會是可以輸出的價值觀么，相對來說都是做人的規范，但價值觀不是做人的規范，它可以指導人的行為。我從小就有救世情結，我們受的基本教育是你要承擔改造世界的任務，做世界的主人?！睹珴蓶|文選》就說“你們要做天下的主人，不要做奴隸，精神上要站起來。”這是他價值觀中的好的東西，但運用到社會中，強迫所有人都這樣也不對。

30+：可你把自己比做“魔鬼”好像又在把自己往極端里劃？

王朔：我的社會性就在這兒，誰冒充圣人，就指出你丫不是圣人。電視上講儒家之道，曾子講儒家之道就是忠恕之道，你應該忠于信念，忠于正道。你忠于某個人，如果皇上投降了，那不就成一惡心么。恕講的是原諒別人，你沒有權力審判別人，談什么原諒。人，謙卑一點吧。中國的讀書人視野太窄了，孔子一下給他擱這兒了，差著一個等級，把社會人為地兩極化了，君子之道不就是等級制么，才會有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才會造成人治。西方講平等博愛，我們現在還在討論最基本的問題，什么清官啊，其實民主制度是什么，就是把官當賊防，大夫刑也得上你，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所以不把孔子推倒就老有人跟你胡扯，“士”們又特別喜歡吹牛逼，如果不把佛教和儒家搞一起，他就不愿意，全成統治術了，他們自己互相爭權奪利，互相下藥特別可恨。自古佛與佛都是心與心相傳，有了廟產以后，到那兒成了傳地位了，大家成了利益共同體了?，F代社會就是一種新的蒙昧主義，讓你集中在怎么過日子上，從歷史上看，這是個精神下降的過程。文藝復興以來不含任何利害得失，工業進步帶來什么，就是生產力的提高，我們生活得好了，享受更文明的生活，就是野蠻的斗爭少了，但追逐更大的利益使得大規模的戰爭都發生在現代化之后。人家說一句，難道你讓我們回到野蠻?。坎痪蜎]法聊了嗎？“野蠻”和“文明”其實都是人發明的觀念。

我們中國過去是少數人自由、多數人是奴隸的社會，魏晉時期那些人的生活，精神之自由，今天全中國都沒有生活得那么好的。為什么歷史上農民起義一打就全打散了，全是奴隸，而英國的現代革命是把每個人都訓練成有主人公意識的公民，當然戰斗力很強。西方是有工具理性的，我們國家講究天人合一，今天說是符合生態文明的觀點。但說實在的，野蠻民族打你你抗一個看看，靠君王不明智，人民很驍勇又怎么樣，沒有制度就不行，到末了，那些野蠻人也要過你這樣的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