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xué)時,課文里有不少謎語,其用意毫無疑問是鍛煉學(xué)生智力的,內(nèi)容也很健康。而我們湘西鄉(xiāng)下人的叫法則不同,他們不叫“謎語”,而是叫“謎兒”、“謎子”或“謎帶”(謎則讀“妹”)。但意思一樣。猜“謎兒”是我們那一帶沿襲多年的習(xí)俗,七十年代做集體工那陣子,人們對這一活動的興趣和激情就更高漲了。眾所周知,那時候除了“早請示晚匯報”的所謂政治活動(抑或可作文化活動吧)和偶爾排練一兩出樣板戲外,其它的文娛活動幾乎匱乏于零。因此,“謎兒”作為一種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形式順理成章地占據(jù)并豐富了人們的工休時間和茶余飯后的休閑時光。我們高山大隊的大隊長劉天成不僅是出“謎兒”的高手,同時也是猜“謎兒”的高手。他出的謎兒絕不是書上或別人現(xiàn)存的,而是自己臨時見物起意,即興編的。而且編得語言生動,通俗易懂,并且大部分都是些葷的,這就更增添了“謎兒”的趣味性。
一只沙瓦殼,
熬只臘豬腳。
一夜熬到亮,
還是現(xiàn)家伙。
劉天成出這類“謎兒”時,總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表情很嚴(yán)肅,就像大隊開社員大會時在主席臺上作報告,或開階級敵人斗爭會和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時的情形一樣。其實,稍微靈泛點的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個痞“謎兒”。不過,劉天成也知道這點,所以像出這類“謎兒”,劉天成大隊長就只出給那些智商一般或智力偏弱的小媳婦和大姑娘們猜。而大凡小媳婦和大姑娘又都是些自認(rèn)為聰明和不肯輕易服輸?shù)慕巧鞴耪?jīng)地絞盡腦汁去猜,一次猜不中,又猜二次……如此三番,卻使劉天成終于憋不住拍手抬腳爆笑起來。猜“謎兒”的小媳婦大姑娘們即使是再蠢再笨,也從劉天成笑的情形中覺察出不是正經(jīng)“謎兒”,就都倏地羞紅了臉,相視抿嘴赧然一笑,悄悄背過身去或另轉(zhuǎn)話題掩飾。有那些粗野膽大的,而內(nèi)心本來就喜歡劉天成的,就借機佯裝惱怒的樣子揮著拳頭圍追堵截地追打著劉天成,劉天成便一邊哈哈地笑著在人堆里躥來跳去地躲藏,于是,那地方就彌漫開一片雖顯粗野卻是十分開心的氣氛來。
劉天成除了和別人猜“謎兒”外,一般都很嚴(yán)肅的,有一副不怒而威的氣勢,社員們大都懾怕他,尤其是公共場合,比如開社員大會,或工休時間開斗爭會時,他的表情就顯得更嚴(yán)肅而莊重了。那期間,一些政治名詞繁多,有那么些好奇卻又弄不懂意思的社員,偏偏在他作報告念到這個詞時不失時機地高聲提問:“劉大隊長,你剛才念到的‘右派’到底是什么意思?”或 “階級斗爭到底應(yīng)該怎樣斗爭呀!”等,劉天成就會順手在主席臺上一拍,厲聲喝道:“嚴(yán)肅點,這是開會,不是猜‘謎兒’!”不回答提問,繼續(xù)作報告;若是田間地頭和本隊社員在午休斗本隊的地主時,社員們提類似的問題,他就順手在大腿上一拍,同樣厲聲罵:“那么多難猜的‘謎兒’你們都能猜出,階級斗爭都不知該怎樣斗?把你們猜‘謎兒’的勁頭拿出來猜猜就知道了。”反正別人每次提問時劉天成都是避重就輕,從不正面回答,不知是他自己不懂回答不出,還是其它原因?
其實,上面這段文字與我本文要寫的文章內(nèi)容無關(guān)緊要,可要可不要。讀者愿看就看看,不愿看就看我本文真正要表達(dá)的東西。因為,我本意要寫的是由于一個“謎兒”而鑄成的一個悲慘而揪心的愛情故事。
湘西雪峰山下,散落著一個依山傍水的極具民族特色的叫高山的苗寨,苗寨里有一個青年小名叫巖巖。巖巖那年十八歲。苗家的習(xí)俗,十八歲的男人是該找對象的時候了,于是,巖巖的父親就漏話出來讓媒人給巖巖找媳婦。
巖巖的父親叫劉天成,是高山大隊的大隊長,別看大隊長只是個芝麻粒大的官,可在這山高皇帝遠(yuǎn)的寨子里,其實和一個國家的皇帝權(quán)威差不多,寨子里想巴結(jié)他的人多,愁找不到機會獻(xiàn)媚呢。因此,聞訊后的媒婆都主動找上門來給巖巖說親事。
劉天成大隊長經(jīng)過一番比較和巖巖經(jīng)過一番遴選,最后竟不約而同地選定了柚子寨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名叫花花,剛滿十七歲。人長得緊扎,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大方地對你莞爾一笑,那黑黑的眸子,就像兩汪幽深的泉眼,仿佛有清亮甘甜的泉水正叮叮咚咚朝你流來,那印在兩腮的一對酒窩兒就像兩只置放在泉邊的精致小勺,供你舀那清涼爽
口的山泉享用……何況,花花做工的本事十分了得,鋤地插秧,割茅打草樣樣拔尖,背擔(dān)子就更棒了,據(jù)說有一次背了兩百斤石灰,路上解小手竟不用放子擔(dān)子來,你說行不行?了不起呢!苗家人講究實惠,生活在山高水遠(yuǎn)的大山里,男人就想找一個勞力好的女人,將來做農(nóng)活才不至于吃虧呢。花花不僅模樣兒俊,且又是個上好的勞力,兩全其美,劉天成和巖巖
心里都十分高興。
事實上,如果不是花花給巖巖出那個“謎兒”,而出那個“謎兒”時恰恰又被巖巖的父親劉天成碰巧聽見,巖巖和花花肯定會成為一對幸福的白頭偕老的伴侶的。但遺憾的是花花竟神使鬼差地出了那個“謎兒”,而且又恰讓劉天成聽見了,這就注定了這場姻緣要流產(chǎn)……這是后話。
給巖巖說媒的是寨子上的張媒婆,張媒婆五十來歲,是個死蛤蟆說得出尿來的老媒婆。這天,張媒婆拎著劉天成為其準(zhǔn)備的手信(禮物)喜孜孜地去花花家提親,手信無非是兩瓶酒,幾包糖。花花居住的柚子寨在巖巖住的寨子上頭,溯溪而上,相隔六七里路。此時正是金秋時節(jié),滿寨的柚子金燦燦一片,像無數(shù)燈籠掛滿寨子,煞是壯觀。薄暮時分,張媒婆拎著手信來到了柚子寨,慢慢地朝花花家走去。這是媒婆有意安排這時到花花家去的。因為那時還是做集體工,去早了,別人上工去了無人在家,去遲了會耽誤自己的晚餐。所以有經(jīng)驗的媒婆在各方面都有自己的安排。張媒婆來到花花的家門口時,花花和她爹娘正好做集體工回到家門口,還未進(jìn)屋。張媒婆由于經(jīng)常給人說親事,所以方圓幾十里的人都認(rèn)得她。花花的娘雖不敢確定張媒婆肯定是來她家的(因為有把握的媒婆一般說媒時是不通知女方的),仍熱情地招呼:
“喲,張大姐,穿得這索索利利的,到何里去嘞?”
沒事蔓,到你屋里找夜飯呷蔓。”客套話。
“飯有呷的呢,只是好沒菜招待呢,”也是客套話,“那快到屋里坐。”花花的娘心里已隱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張媒婆就很自然地進(jìn)了花花的屋。花花也心有靈犀知道是咋回事了,臉就不由自主地紅了,心突突地跳,極力躲避開張媒婆觀察自己的眼光,而心里卻又是甜甜的,酥酥的。張媒婆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一下花花,就像拉家常話樣地問花花的娘:“這是你家大妹子吧?長這么高了呢。”
“是蔓,是蔓,我屋里的老大蔓。”花花的娘就有一種自豪感浮現(xiàn)在表情中,那里面分明有一種“不是娘夸女,硬是女兒長得乖”的內(nèi)容。
張媒婆便不失時機地說些奉承話:“你命好哩,晃一下,又得女兒的力的呢!”
“哦,命好,你張大姐命還好些……”
客套話間,女方家該明白的人都已明白了媒婆的來意了,只是不知男方具體是哪家哪人了。俗語說:“男方請人作媒,女方望人作媒。”因此心里都是高興的。于是讓座、沏茶、上煙,相互繼續(xù)找些客套話寒喧,或找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打發(fā)時間。待吃了飯,花花打水待張媒婆洗畢手臉,然后心里像無數(shù)只兔子蹦跳著去火炕上角的松塊燈邊,裝著無事樣地
納鞋墊,默默地卻是急切地期待著媒婆到時說出來的人。
張媒婆此時卻不慌不忙,和花花爹娘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待到花花的弟妹們做完作業(yè)睡去,火炕旁只剩下花花和她爹娘后,便慢慢清了清嗓門,說:“古話講‘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朝來,我想把你大妹子放個好人家……”
花花的娘就順?biāo)浦鄣匦α艘幌拢f:“養(yǎng)兒罷要講媳婦的,養(yǎng)女罷要放人家的,只是我家大妹素來笨手笨腳,莫耽誤了人家的好兒郎呢!”
“你看你羅,快別這樣講,你家大妹子要模樣有模樣,勞力也是上等的,身體也棒,何個兒郎娶上她,是前八輩子修的福呢!”
于是又照例謙恭客套一番。
“那男方是何里的嘞?”花花的娘進(jìn)入正題。
“男方家沒講頭呢,是我們寨子里頂尖的人家。爹是寨子里的大隊長;他有五姊妹,就他一個是崽,叫巖巖,大妹子可能認(rèn)識,角色不假牯的呢,初中畢業(yè),在隊里當(dāng)記工員,要文化有文化,要力氣有力氣……父親是干部,家底厚實,一棟六柱五間的大屋,每年要殺一頭大年豬……”張媒婆口若懸河地夸獎著男方家的優(yōu)勢。
“是他家呀,人家當(dāng)干部,咱高攀不起呢。”花花娘謙遜地說。
張媒婆就忙解釋:“別看是當(dāng)干部的,但他沒有一點官架子,人好交呢……而且很喜歡出‘謎兒’猜 ‘謎兒’……”
這時,納著鞋墊的花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停了手中的活,朝張媒婆望了一眼。我想,后來花花給巖巖出那個“謎兒”是不是為了投劉天成的所好?或許花花明知道劉天成站在她和巖巖后面,她才出那個“謎兒”,故意讓劉天成聽見?不得而知。不過,如果劉天成當(dāng)時就知道那個謎底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的結(jié)局,其實,那個謎底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一眼
就能發(fā)現(xiàn),而且花花在說話的時候其實就有意提醒過巖巖……然而,劉天成和巖巖都未猜中那個謎底……
花花的娘見張媒婆說得天花亂墜,就說:“莫急,好事慢慢來呢,這事容我跟她爹再商量商量,還要妹子自己同意呢。”
第二天,吃罷早飯,張媒婆要回了,花花的娘將媒婆拎來的手信拿出來,退還給她,親熱地說:“大姐哎,你昨夜講的那人家,樣樣好……只是大妹子她年紀(jì)還小,又笨手笨腳的,配不上他呢,怕到時誤了人家兒郎的前程……有相好的女子他盡管去找,不用等我家大妹子了……”
“她大嬸,快莫講這些話……巖巖是非你家大妹不娶的呀,隔幾天我可又要來的,到時你可別再推辭呀!”
于是,張媒婆重又拎著那些手信樂癲癲地往回趕。
巖巖一夜沒睡好。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在床上想,花花看得起我?guī)r巖么?她會答應(yīng)我嗎?若不答應(yīng)多丟人呀!哦,花花花花你答應(yīng)我吧,我?guī)r巖會待你好的。你只要答應(yīng),將來不論干什么活,只要是重活、臟活都算我的,你只管做輕松活,去挖地時,我給你扛鋤頭,讓你來回的路上走空手;打柴時你只管砍,或陪著我,不用你背,背柴累人呢,背柴我包了。萬一洗衣嫌麻
煩,或冬天洗衣怕冷,都算我的吧……什么?你不答應(yīng)!你瞧不起我?那我就終身不娶,我就去做和尚,我就死了算了……整夜里,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花花燦爛的笑靨和娉婷的身影……。
第二天起床,巖巖雙眼周圍出現(xiàn)兩道黑圈。他怕父母看破自己的心思,就裝著無事一般地去挑水,劈柴。吃過早飯上集體工去了。
晚上,張媒婆來家了,手上拎著手信。花花家退了手信,那事肯定不成。巖巖想。一下泄了氣,晚飯也吃不下,心里似乎有一股氣脹得難受,恨不得要砸爛什么東西心里才解氣。故意躲開了媒婆,心里突然怨恨起花花來:有什么了不起,你瞧不起我?guī)r巖,我?guī)r巖也瞧不起你。我?guī)r巖一定要再找一個比你花花強得多的女人。是呀,有青山在還愁沒柴燒嗎?只是憑白無故地讓人瞧不起,心里實在不好受,就咚咚地跨入里屋,氣忿忿地對張媒婆說不要再提這門親事了,她花花沒什么了不起。
看著巖巖那認(rèn)真的樣子,張媒婆說巖巖的脾氣還不小呀!在花花家我可說巖巖的脾氣幾多好呢。劉天成則說,還是個小孩,懂什么?讓媒婆過一星期再去。
在我們苗寨,有一個習(xí)俗,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提親,即使女方一百個愿意,一次二次是不肯松口答應(yīng)的,更不會接男方的手信,至少要三次以上,以體現(xiàn)女方家的尊嚴(yán)與體面,不然別人在比喻事情難辦時怎么動不動就會說“像求黃花八字”一樣呢。鄉(xiāng)下人在這方面心眼多,他們是怕萬一將來兩口子鬧矛盾,男人罵女的是自愿來的,或自找上門的,賤,低
人,損尊嚴(yán)。同時,也避免了女方家并非是“叫花子養(yǎng)女沒放處”的嫌疑,以免百口不好講。
巖巖從未經(jīng)歷過這些事,當(dāng)然弄不清其中的奧秘了。
果然,張媒婆第三次到花花家求親后,花花的爹娘歡天喜地地收了手信,并約好去巖巖家相親的日子。
日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巖巖家一早就忙乎開了。殺雞,宰鴨,炒花生……準(zhǔn)備著一切應(yīng)準(zhǔn)備的。盡管那時候還比較窮,但遇上類似的大喜事,誰都會想方設(shè)法地顯示一回的。因為女方第一次來男方家,男方家里的一切印象,不論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zhì)上的都很重要,尤其是如何將男方家殷實的家什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就更重要。中午時分,花花在娘和媒婆的伴陪下,背著小背簍,沐浴著暖秋的陽光,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麻石板山路,輕盈地走進(jìn)了巖巖家的院門。
花花顯得很大方,花花才不怕羞呢。其實,這并無什么羞恥而言。因為,這不僅是婚姻中必不可少的程序,更是人生中天經(jīng)地義的過程。院子里聚集著許多看熱鬧的人,有小伙、有姑娘,還有本家的親戚和內(nèi)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想目睹一下姑娘的風(fēng)采,無論這姑娘長得丑或美,因為女方是第一次來男方家。尋求好奇心的滿足是每一個人的屬性。
花花那天下穿藍(lán)付綢長褲,上穿海軍衫,外罩一件鴨蛋青的確良襯衣,襯衣的上兩顆扣子沒扣,衣領(lǐng)很自然地敞開著,海軍衫領(lǐng)口邊隱隱露出雙乳上端的輪廓來。那用一塊嶄新的白底藍(lán)花手絹扎成的一束烏亮的長發(fā)很自然地垂在腦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束長發(fā)突然又依在了胸前的左邊或右邊……她不時地朝對她表示友好和欣賞的姑娘或其它女人們點點頭,以示謝意,或向朝她投來驚羨目光的小伙子大方地抿嘴笑笑。因此,小伙子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一幅醉人的圖畫來:那如兩個幽幽的泉眼的眸子里流蕩出了潺潺的非常悅耳動聽的流泉聲;就多想用腮旁那如勺的笑靨去舀一口清涼甘甜的笑顏去潤心滋腑……
在花花眼里,巖巖那高高的個兒,濃濃的雙眉,有神的大眼,高聳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無一不令她心動沉醉,巖巖確實是花花夢寐以求的理想中的形象。并且還有這棟裝修得十分齊整的、用桐油刷得油光閃亮的可以說是富麗堂皇的大木屋;殷實富有的家底,統(tǒng)治著這個寨子的至高無上的父親……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將成為這家中的一員,花花禁不住心身一陣顫栗。是的,在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的農(nóng)村,這樣的條件應(yīng)該使一個山里姑娘滿足了。
于是,花花心情愉悅地開始幫眾人擇菜;還強行讓巖巖正在洗衣的母親歇著,自己替她洗衣;飯后熱情而熟稔地幫著收拾著席面……晚上,花花主動去巖巖的房間與巖巖說這說那,并用手指比了巖巖的鞋底,她回去后要給巖巖做布鞋,納鞋墊……
是不是人一旦激動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非常正常的行為,會被人用自以為是的某些經(jīng)驗去判斷而誤認(rèn)為是非正常或超常的、甚至朝壞的方面聯(lián)想開來呢?
面對花花的表現(xiàn),巖巖的父親劉天成犯了嘀咕:花花第一次來男方家就顯得似乎毫無顧忌的樣子,而且很大膽,很有主見,將來巖巖能管得住她嗎?她是否會做出有損家風(fēng),有損他大隊長名譽的丑事來?
但大隊長劉天成一直沒從自己的行為和表情中流露出絲毫的擔(dān)憂和反感的跡象來。他畢竟是近五十歲的人了,而且任了多年干部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不到時候,這樣的話是不能說出來的,而且也缺乏說服力。他決定再暗暗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由于劉天成首先已滋升了這種心理,所以加速了對后來花花出那個“謎兒”的謎底的武斷確定性。事實上,花花與巖巖的愛情之花剛剛開放,就已在劉天成這位關(guān)鍵性人物的心里彌漫開了要摧殘這朵花的念頭,而花花那個“謎兒”卻是加速了愛情之花凋零的時間與借口。唉,聰明的花花,美麗的花花,可憐的花花,你怎么就想出了那樣一個“謎兒”呢。你是不
是真是聽了張媒婆說劉天成喜愛猜“謎兒”而迎合他抑或是有意在他面前顯示自己這方面的才能呢?!啊,花花,就算劉天成誤會了你,侮辱了你,你也不該走那條路呀!
按規(guī)矩,女方到男方看了人家,滿意了,男方也該去女方家相一回親。雙方滿意了,雙方家長再相互征詢意見,定下日子,將家族和親戚接攏來,寫了“八字”,這門親事就正式定下來了。
在花花相過人家的一周后,巖巖新理了當(dāng)時最時髦的平頭,穿一身流行的黃“軍”服,背一個黃挎包,顯得很精神地與他的父親劉天成和張媒婆一行三人,拎背著必需的糖酒煙等手信興高采烈地去了花花家。
花花及她爹娘還有她家族幾個長輩都以同樣的熱情回待著巖巖一行。尤其是劉天成更是受到了他們非常隆重的禮遇,這不僅僅他是巖巖的爹,更重要的是他是大隊長,盡管不是同一個寨子里的人,但他同樣受到了就像同一個寨子里的人們的尊重和敬仰。花花更是喜不自勝,忙這忙那,倒茶遞煙,滿臉笑容。倒是巖巖顯得有些拘束,縮手縮腳,這種表現(xiàn)反
使花花更開心,故意指使他幫她洗菜或?qū)⑹裁礀|西遞過來送過去。巖巖很喜歡花花的活潑大方,尤其是那調(diào)皮機靈的神情和那醉人的咯咯的笑聲更使他如癡如醉。是的,他巖巖甘愿受花花的指使、差遣。不僅現(xiàn)在,而且一輩子。但他生性靦腆,加上來時父親交待的許多禮節(jié):給人上煙要雙手,坐時不要翹二郎頭……等等,故而顯得更拘束。是為了使巖巖放松抑或
是前面說過的是為了投劉天成的所好?或者說兩者兼而有之?這時巖巖正與花花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用木盆洗菜,而此時劉天成就站在他們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默望著遠(yuǎn)山慢慢地吸煙,花花說:“巖巖,我出個 ‘謎子’讓你猜。”
其實,巖巖也和他爹一樣喜歡這一活動,只是沒有他爹精,見花花這樣說,一下來了興趣,說:“你出呀!”
花花說猜不出你就叫我一聲姐。
猜中了呢?巖巖故意問。
猜中了我當(dāng)然叫你一聲哥啦。
好吧,你出吧。
于是,花花抿了抿嘴,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子,猛地,花花抬起頭,一雙毛眼眼深情地盯著巖巖,說:“圓又圓,扁又扁,屁股撅幾撅,腦殼點幾點。”
花花突然想起什么,忙移動身子擋住巖巖的視線,說不許朝那邊看。
劉天成當(dāng)然聽見了這個“謎兒”。他臉一沉,急急地離開了。巖巖很老實,果然不朝那邊看,抓耳撓腮地猜了幾次,竟未猜中,而此時,花花一心只想逗巖巖玩,巖巖猜不出她就催他叫她姐,根本未料到就是這個“謎兒”已給他們的愛情帶來了不可挽回的災(zāi)難。不然的話,她只要不擋住巖巖,或者巖巖在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謎底,也不至于導(dǎo)致后來的后果。但她擋住了巖巖,并說不準(zhǔn)巖巖往那邊看。而巖巖也太老實了,花花擋住了你,并說不準(zhǔn)你往那邊看,這舉動的本身就預(yù)示著那邊有與謎底相關(guān)的啟示或明擺著一個明白的謎底。巖巖你怎么這么傻呢!
相親回家的路上,劉天成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對張媒婆說,這樁親事就此斷了,不用再提了。張媒婆不解地問:為什么?劉天成板著臉說不為什么,你為這樁親事盡心了,我感謝你,從此以后再不準(zhǔn)提這門親事了!
巖巖卻不答應(yīng),說我就喜歡花花,花花哪點不好?!
劉天成說,我說不行就不行!
巖巖說,我偏要和花花好!
劉天成就惱羞成怒,說這件事沒商量的余地,你要和花花好,老子就打斷你的腿!
巖巖一回到家就蒙頭大睡,他不知道爹為什么好好的突然作出這種決定。他知道這樁親事完了,因為他爹平素不論遇到什么事,不論是家里的還是寨子里的事,要么不輕易下決定。一旦作了決定,任何人也別想推翻。但巖巖確實已喜歡上了花花,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一刻也離不開花花了。人的初戀就具有這種魅力,沒辦法,也說不清。如果真讓他離開花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還不如死了算了。他心如刀絞,起初用被子蒙住頭輕輕啜泣,后來干脆敞開被子嚎啕大哭……
巖巖娘不知咋回事,忙來到巖巖的床前問怎么回事?巖巖只閉著眼長嚎,也不回娘的話,劉天成走進(jìn)來威嚴(yán)地喝道:“沒用的東西,再哭老子揍死你!”說著順手拿起身邊的扁擔(dān)。
劉天成來真格的了。巖巖只好慢慢地止住哭聲,說到底,巖巖還是怕父親的,這種怕不僅僅劉天成是他的父親,而且還是大隊長。在巖巖的印象里,長期以來,全寨子的人沒有哪個敢違背父親,何況他除了父親大隊長這一權(quán)威外,他還是他的兒子。劉天成見巖巖屈服下來,心里的氣似乎消了些,將扁擔(dān)一扔,說:“你給我老實點,老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你看老子這幾十年來哪柱事做錯了?!”說畢,碰了一下堂客的手,來到正屋。
巖巖的娘跟隨出來,不解地問:“他爹,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劉天成余怒未消地說,“你聽聽,一個姑娘家出這樣的‘謎兒’,想想就應(yīng)該知道她是什么貨色,咱們家能要這樣的人作媳婦?老子寧要個守門的,也不要個偷人的!壞老子家的門風(fēng)呢,讓我這個當(dāng)大隊長的臉往哪放?”
“她到底出的什么樣的‘謎兒’呀?”巖巖的娘問。
“她……唉。”劉天成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嘆口氣,說,“我都說不出口。”
“到我面前有什么說不出口的?”
“你聽聽,”劉天成氣極敗壞地說,“她出巖巖的 ‘謎兒’是怎樣說的:‘圓又圓,扁又扁,屁股撅幾撅,腦殼點幾點’,虧她說得出口,自己沒作過那事,能出得來這樣的‘謎兒’?”
巖巖的娘說我還是不懂。
劉天成罵你硬是頭豬,這樣說都還不懂。圓又圓是說女人的奶子,扁又扁是說女人的肚皮,后來那句話是男人做那事的動作。
巖巖的娘聽了,半天沒作聲。她想,果真這樣也確實不能要了。因為自己的男人畢竟是講面子的人,再說自家各方面條件都好,還愁找不到個好媳婦?
于是,巖巖的娘又踅進(jìn)房開導(dǎo)巖巖,說巖巖,我的兒,聽你爹的話,他的話不會錯,你爹看人也不會錯,他說那花花不是正經(jīng)姑娘,品性欠好。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名聲要緊,就像你爹說的,咱寧愿要個守門的,也不要個偷人的。那年月很忌諱女人這方面的事,所以,經(jīng)過多次規(guī)勸,巖巖也就死了心,但內(nèi)心深處仍思念著花花。
花花本來對這樁親事非常滿意,沒想到巖巖家突然將這門親事退了,心里雖然很傷心,但作為一個姑娘又不好說什么,從此抑郁在心,又因時刻思念著巖巖,不久就大病一場,正在這時聽人說巖巖不要她是因她品性不好,早與男人發(fā)生過那事,而說話人又未說她品性不好的根據(jù)是由她曾出給巖巖的‘謎兒’得來的,于是又氣又恨,我們那地方在那個年代是最
看重自己名譽的,尤其是姑娘家,因此,花花一氣之下,把自己病懨懨的身子掛在了梁上。苗家姑娘的性子烈著呢。
時間如白駒過隙,放個屁的工夫又到了八十年代,這時大隊已改為村,劉天成仍任那個村的村長;這時田地也分到了戶,原來像這種做法叫“單干”,現(xiàn)在叫“責(zé)任制”;巖巖也早已結(jié)婚生子,老婆規(guī)規(guī)矩矩,本本份份,但巖巖不喜歡她,平時難得說幾句話,巖巖的心里念著花花呢。
轉(zhuǎn)眼又到了九十年代,巖巖的兒女們也都大了。其間,我們國家又出現(xiàn)了下海、下崗、打工的幾次浪潮。劉天成雖然老了,但是仍為國家和人民發(fā)揮著余熱,任該村的村長。
雖說是九十年代了,由于我們那地方偏僻落后,許多人對許多事仍不全懂,因此,就少不了仍然要請教劉天成,因為他是一村之長,比如說“單干”和“責(zé)任制”到底有哪些區(qū)別等問題,如果正好在開大會,他就會順手在主席臺上一拍:“嚴(yán)肅點,這不是猜‘謎兒’,這是開會……”那時候,早已不存在集體工了,就不會出現(xiàn)在工地上向他提問的場面,但仍少不了在其它場合遇見他時向他提問:“劉村長,你說這‘下海’和‘下崗’到底是咋回事?這打工是不是和知識青年下放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是一個意思?只不過是原來城市的人來農(nóng)村而今農(nóng)村的人去城市,顛了個個兒?”劉天成就順手在大腿上一拍,說你們這些人啦,猜“謎兒”那么狠,這個都不曉得還問我,把你們猜“謎兒”的腦瓜子拿出來,不就曉得了。說得提問的人一愣一愣的。
但歲月不饒人,劉天成畢竟老了,終于退下來了。但他雖退下來,威信仍在,特別在自己家里。一年夏天,巖巖的兒子土土在廣東打工帶了一個姑娘回來,巖巖一見她心里就厭煩,覺得那姑娘不是個好東西:胸脯敞開著,那一對奶子只一半被奶罩圍住,另一半竟露在外面,而且穿的短褲,緊緊的,窄窄的,胯里的東西凸凹得原形畢露,還染了一頭黃頭
發(fā),人不人鬼不鬼的……這樣的姑娘會有好品性?這不是給咱家丟人現(xiàn)眼嘛!盡管你爺爺現(xiàn)在未當(dāng)村長了,但我們家在寨子里仍是有臉面的人,祖上的規(guī)矩還是要的,原則還是要堅持的。你想讓這樣的人做我的兒媳婦,沒門!巖巖將兒子土土叫到一旁這樣教訓(xùn)他說。
土土倒很干脆,沒和父親爭。他輕描淡寫地說,你不同意沒關(guān)系,我不要你出錢出米,不要你幫我什么……你若看不順眼,我們就永遠(yuǎn)在廣州打工再也不回來了。
巖巖肺都?xì)庹耍鴥鹤泳屯鶆⑻斐缮磉呑В瑏淼絼⑻斐擅媲埃瑤r巖氣咻咻地說,讓你爺爺說句話,我管不著你,還有你爺爺在呢!此時,劉天成已老態(tài)龍鐘了,正赤裸著枯癟的上身躺在屋蔭下的一張竹椅上,緊閉著眼,握著一把圓扇有氣無力地扇涼。
當(dāng)巖巖氣急敗壞地陳述這一切時,劉天成顯得很平靜,末了,他慢慢地吐出一句話,仍閉著眼扇他的扇子,他說:“寧愿要個偷人的,不愿要個守門的!”
巖巖一下懵了,甚至呆了癡了!他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他為花花要死要活時,劉天成曾說過“寧愿要個守門的,不愿要個偷人的”話。現(xiàn)在他怎么又反過來說呢,他用猜謎兒一樣的表情靜靜地、狐疑地像猜“謎兒”似地盯了劉天成好一會兒,突然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怏怏地回屋,仰躺在床上,他茫然地睜著那雙無神的眼睛,突然淚水長流,他在心里狂叫
道,二十多年前你為什么不這樣說呀!花花花花,花花呀……!
劉天成死了。
這個在寨子里當(dāng)了幾十年頭面人物的人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辦喪事的那幾天,凡是和他家有關(guān)的親朋戚友都來了,喪事在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許多狗們知道這是個尋找吃食的好機會,都不約而同地聚向這里,在人群中躥來躥去;院子里那些孩子們也理所當(dāng)然地來湊熱鬧……這時,在一個人群較稀散的、無人注意的院角,有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正在那里玩猜 “謎兒”的游戲,那男孩說:“我出個‘謎兒’你猜。”
女孩爽朗地說:“你出吧。”
男孩說:“圓又圓,扁又扁,屁股撅幾撅,腦殼點幾點。”說畢,突然用身子攔住那女孩,警告道,“不準(zhǔn)朝那邊看。”
那邊,廚房旁,一中年婦女正在用簸箕簸米,那簸米的姿勢很優(yōu)美,明亮的陽光被她的動作牽得一晃一晃的,像一幅非常美麗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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