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腦殼在外面躲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天黑了好一陣才猶猶豫豫、顫顫驚驚地回工棚來。他沒其它地方去,只能往工棚里來;盡管他害怕,但沒辦法。
天空又下起了雪粒兒,被兇猛的北風裹著,掃打在地上和其它物體上,掃在他的頭上、臉上和身上,發出慘人的“劈啪”聲,給這寒冷的天氣更增添了一種無法表述的寒意,一路上偏腦殼把頭縮在那豎起的破皮衣領子里,雙手伸進袖子里攏緊在肚子上,勾著腰一沖一沖地走著,由于寒冷,兩行清鼻涕總是不停地流,他就隔一會兒偏一下臉,將流出的鼻涕往胳膊處的皮衣上一抹,隔一會兒又一抹。他懶得用手去擤,一是怕冷,二是這皮衣爛得不能再爛了,早就該扔掉了,明天回去就會扔掉,抹些鼻涕無所謂。待到后來嫌麻煩不抹了,干脆用力一吸,吸進口里吞進肚子里去了。
工地上很靜,那棟還沒完工的已修了十多層的高樓木然地呆在暗夜里,呆在這寂靜寒冷的風雪中。工棚外那盞燈雖然明亮,但在這濃重的寒夜里卻顯得孤單,燈光也好像畏寒似的缺乏勇氣,有些膽怯的味道。靠近工棚時,偏腦殼有意放慢腳步,放輕腳步,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偏耳聽聽里面的動靜,然后才輕輕地推開工棚的門,側身進去,躡手躡腳地試探著朝自己睡的地方摸去。
工棚里已熄燈,門口的燈光反射出的光暈使里面隱隱約約有些發亮,偏腦殼估計工友們肯定睡著了,于是悄悄在過道旁自己睡的地方站定。這里和其它工棚的格局一樣,中間是過道,過道兩邊是用木板或木條隨便鋪就的“床”,床上的被子油膩膩的分不清顏色,而且怪味熏天,顯得臟亂。也難怪,天天做體力活的民工,誰還在乎這些呢。見無動靜,偏腦殼終于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氣,然后輕輕地坐在床頭,準備解衣脫鞋睡覺。突然“噼啪”一聲開關響,燈光大亮,將偏腦殼嚇了一跳,渾身一緊。接著睡著的工友們都一豎身在各自的床上坐起來,憤怒的目光就像工棚外裹著冰冷雪粒兒的嘯嘯北風怒吼在他身子周圍,使他渾身倏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禁不住簌簌發抖起來。他絕望地想,今晚這一頓暴打是逃不過了,就在這時,睡在屋角的大水牯已跳下床,赤腳下地撲向他,一手揪住他的頭發,一手重重刮了他一記耳光,然后雙手揪住他的頭發使勁往下一按,抬腳就在偏腦殼無肉的屁股上狠狠一踢,同時,其他的工友們也已下床,一邊罵著“叛徒”,“孬種”,“揍死他”,一邊向他撲來。慌亂中,偏腦殼急中生智,忙將頭和上身、腳拱進床下,弓著身子有意把屁股撅在外面給工友們踢。偏腦殼想,全身部位要數屁股最賤,盡管屁股瘦得無肉,被工友踢時也很痛,但畢竟是屁股,再踢也不至于踢壞到哪里去。不比其他地方,比如頭、胸脯、腳手,那要是踢壞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偏腦殼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地被工友們踢罵了一陣,等他們發泄完了都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然后慢慢將整個身子從床下拱出來,勾著頭,低著眉,大氣也不敢出地脫衣鉆進被窩里。心里卻想:狗日的,你們哭的日子在后頭……
二
偏腦殼的大名叫劉友知,偏腦殼是他的渾名。
偏腦殼是上世紀60年代生人。他出生的那個名叫篩子村的地方是個鳥兒飛過也懶得歇腳的窮山溝,但這個窮山溝卻很珍稀地出了他這個初中生。那時他父親是村里的支書,家庭出身好,家境相對也好,所以讓他讀到初中畢業。偏腦殼生性自大,又好爭強,自恃是村里少有的讀書人,自認為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古今中外無所不曉,與人論事總是夸夸其談,別人說黑的,他偏爭出個白的,別人說圓的,他非爭出個方的,而且不贏絕不罷休,久而久之,篩子村的人都叫他“偏腦殼”。
偏腦殼雖然有文化,但在篩子村打工的人中他卻是出來最遲的人,到了近三十多歲才出來打工。正因為他有些文化,所以覺得農村人來城里打工肯定不行。他那時心目中的打工就是進城當工人。農民怎么能一下當了工人呢,所以他一直不出來。后來見許多沒文化的人都出來打工,而且都掙了錢,又加上篩子村那地方太窮,孩子要上學,農藥化肥要花錢……不得已才出來的。
出來一看,原來打工挺容易的,那些老板也只是一個平常人,于是原來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煙消云散了,慢慢地也就不把老板放在眼里,廠里遇到一點不合理的事,他就會與老板理論,反將老板駁得理屈詞窮,但老板會容你一個打工仔發肆嗎?你不服是吧?那就滾蛋吧。偏腦殼偏不信邪,滾就滾,把工資算給我吧。工資?你的三個月試用期還沒滿呢,沒工資。沒工資?給你做工怎么會沒工資?到勞動局講理去。老板可不怕,講理你自己去吧,沒人攔你!結果可想而知。偏腦殼只好再去找工作,但再找工作不一定容易,找了一段時間工作沒找上,身上沒錢了,住老鄉處保安又來查,只好去野地里、魚塘邊去睡,但治安又查夜,經常被趕得做野鳥飛……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心想要強的脾氣也要收斂一點了,但隔不了多久,廠里遇到什么不平事他又會依然故我地與老板理論,且發動工友們集體與老板理論,于是理所當然地被炒了魷魚。在外打飛了一段時間,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又找到工作了,進去時發誓不多事了,要忍,但最終又與老板鬧翻了,被趕了出來。那一年他沒掙到一分錢反而向老鄉借了債,過年回到家,面對自己年老的父母,面對含辛茹苦在家勞作的妻子和孩子,他無地自容。他想,他再也不能與老板做對了。
第二年出來后,他仍改不了這個脾氣,還替工友們打抱不平,終于又被老板趕了出來,他忍無可忍,找老板拼命,沒料到命沒拼上,老板一個電話打到派出所,他被派出所抓去關了好幾天,出來時沒地方去,只好又打飛,不幸身份證被人偷了,被治安人員抓住遣送回本省的某收容所,讓家里借了800元錢才從收容所取回家……經過無數次的打擊后,偏腦殼現在終于不偏了。不僅變得老老實實,而且認定一個理,打工仔是永遠不能與老板對著干的,也永遠干不贏的,打工仔如果想生存,就只能按照老板的意愿行事。同時心里還認定一個理,凡是當老板的沒一個好東西,但明知他不是好東西,可你還不能冒犯他,因為你要生存呀!何況不是你一人要生存,還有你的父母,妻子,兒女要生存呢,你不委屈行嗎?
三
大概是大半夜了,外面的風和雪更加變本加利了,似乎是某樓上一個大重物件被吹落在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響聲過后,那風雪聲就更顯得凄慘了。
偏腦殼一直沒睡著,不僅是屁股和大腿被踢后一陣陣作痛,而且被子也太單薄,一點也不發熱,他一動不動地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心情抑郁而傷感。偏腦殼原來是何等人物呀,敢說,趕怒,敢拼。是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懦弱了?不僅不敢講真話,連別人揍自己也不敢還手了?豈止不敢還手,連口也不敢還呢!不過,今天這事也是自己不對,自己怎么能違心的為老板說話呢,也別怪工友們揍他了。
今天勞動局的人來工地了。因為今天是臘月二十六了,可老板還沒給他們發工資。他們都等著發工資回家過年了。所以有人就將情況反映到勞動局,勞動局就派人來核實情況并督促老板發工資了。勞動局的人找了幾個工友調查情況之后,又把他找去問,說你們反映老板經常不按時發工資,有這么回事嗎?其實有幾個月是沒有按時發工資的。不過偏腦殼想,雖然沒按時發工資,但老板也并沒有欠工資,只不過拖了幾天,這也沒什么,而且偏腦殼認為這位鄭老板是他自打工以來碰到的最好的人了,不僅不擺架子,而且經常關心他們,隔那么久就叮囑食堂弄些肉呀魚的替他們改善伙食。于是就說老板人很好,從來沒拖欠過他們的工資。勞動局的人說,你們這里的人反映情況說,老板答應臘月24就結工資讓你們回家過年,是這么回事嗎?偏腦殼說是這樣的。勞動局人問老板兌現了嗎?偏腦殼說,沒兌現,勞動局的人說,那你有什么想法?偏腦殼停頓了一下說,老板說因為一筆錢還沒到帳,就這一兩天就會到帳的。可能這也是實際情況,我相信鄭老板不會少我們錢的。反正我們是趕回家過年,今天還只到二十六,后天老后天也可以趕到家過年呢。我沒什么想法。這時坐在一旁的鄭老板對勞動局的人說,你聽,我沒說假話吧,我自己也是農民出生,怎么會少他們的錢呢。說不定今天下午錢就到帳了。我比你們更急呢。一些民工起哄說,許多老板到過年時就悄悄跑了,到時候你要跑了,我們找誰去呀,這個月我們不是白干了嗎?鄭老板說,我這里的工程都還沒完工呢,我怎么會跑?再說,你們明年同樣還要來做工的嘛。工友們說,今年的工資都還沒拿到,明年還來個屁……
偏腦殼乘著他們爭辯的時機悄悄地溜了出來,在門口見許多工友對他怒目而視,表情和氣勢似乎一口要吞噬他。他知道惹禍了,但他實在不敢得罪老板,他怕再找不到事做呀。他家里還欠有債沒還清呢。
他知道工友們會揍他的,于是他有意去大街上閑逛,直到天黑才回來,他想時間捱長點,工友們的氣會消一些,即使揍也會輕一點,或許只罵一頓解解氣也就過去了。結果還是挨了一頓揍。不過他想,你們這樣做肯定完了,明年老板肯定不會再要你們了。到時候找不到事做,你們才知道厲害,而他偏腦殼,老板明年肯定還要的。這樣一想,他覺得挨頓打值。
四
偏腦殼一夜沒睡著,臨到天亮時卻一覺睡死過去了,待睜開眼,工棚里卻杳無一人。他狐疑地爬起來一瞧,見工友們的包和箱子都不見了,難道工友們都回家了?難道昨天下午領了工資了?來到門外一瞧,也不見一個人影,就斷定他們昨天下午肯定領到工資了,就在水龍頭邊用冷水胡亂地摸一把臉,然后走出工棚。此時,風已停了,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頗為耀眼。他來到老板辦公的一間不遠的屋邊,見門鎖著。就想,這么早老板和會計肯定還沒來,又踅轉身,遠遠見看守工地的張老頭朝這邊走來,就迎上去問,張伯,他們那些人呢?
張老頭詫異地問,你怎么還沒走呀?他們都回家了吧。
偏腦殼說,他們,都結了工資了?
張老頭說,結了呀,昨天下午結的呀,怎么,你還沒結?
偏腦殼說,都結清了?
張老頭說,肯定結清了噻!
偏腦殼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終于沒說,卻攔著欲走的張老頭,從口袋里摸出煙遞過去,自己蹲下來點上一支煙,悶悶地抽了一口,吐出來,將張老頭也拉下蹲著,試探著問,都結清了,明年是不是不要他們了?
張老頭說,這就說不定了。
偏腦殼問,昨天下午他們和老板吵得兇嗎?
張老頭說,昨天下午你不是也在嗎?
偏腦殼說,后來我走了。
張老頭說,有一會兒吵得兇,但后來錢到了就沒吵了。
偏腦殼說,都結清了,老板肯定不要他們了。他們和老板吵那么兇!
張老頭說,是呀,他們也太過分了些,告到勞動局去了。
偏腦殼有些幸災樂禍的想,狗日的,死命的踢老子,明年找不到事做才知道厲害。又說,一般和老板鬧翻的,結清了工資后,老板就再也不要他們的,你說是吧?
張老頭點點頭,說是呀,和老板鬧翻臉是沒有好下場的,如今找事做的人多著呢。
偏腦殼連連點頭。因為張老頭的話證實了偏腦殼的經歷。
張老頭說,你還沒領工資吧?今天下雪了,李會計會來遲一些的。你今天也回去吧?
偏腦殼說,既然都放假了,我今天肯定要回去的。至于工資吧,老板手頭也緊,而且李會計還沒來,反正明年又要來的,不領也行。
張老頭說,老板手頭再緊也不靠你這一千多塊錢。
偏腦殼沒做聲,心想老板昨天肯定生氣了,肯定結清就不要他們再來了,還不知道他心里對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雖然沒得罪他,但自己的幾個同鄉鬧得最兇,說不定連帶著也不要他了。假如這樣,明年臨時到哪里去找事做?就是能找到事也費時間呢。而且家里的負擔現在是不允許他有一點偏差的。這樣一想就起身對張老頭說,你碰上老板就帶個話,說他手頭也緊,我的工資就不領了,明年我反正要來。說著就進工棚收拾行李,心里卻很不是滋味,因為要結了工資回家過年才用得開呢。但如果結清了工資,老板交代明年不要來了,連個找事的由頭都沒了,那可怎么辦呢?但不結工資他心里又實在不安呀。
五
偏腦殼拎著行李來到火車站,買了票,卻是晚上11點的,趕到家最早也要到后天下午了。后天是二十九日,趕到家過年還是不遲的。只是沒結帳,過年手頭就緊了,娘家有兩年沒走了,那是因為在外面沒找到事,沒掙到錢。但今年找到了事,而且還掙了點小錢,不去實在說不過去。自己的父母親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總要給他們買點什么吧。妻子在家辛苦了一年,也該給她買身衣服吧,還有兒子,都十多歲了,又在中學讀書,是講臉面的年紀了,也該添點什么吧。可口袋里的錢實在不夠用呀!若是這個月的工資結了就夠花了。偏腦殼突然想返回去找會計結工資去,反正時間也來得贏,但他又馬上克制了,不能去結,許多老板給打工的結了工資后就再也不要他們了,何況這次他們集體鬧了一次,還鬧到了勞動局,這讓老板多難堪呀,雖然自己沒參與,但老板肯定會牽怒于他的。他想,絕對不能結工資,這樣明年再來才有個由頭呀!
大水牯他們肯定被炒魷魚了,明年他們找事做又要費一番周折的,但是不是自己不結工資,老板就仍然要自己呢?偏腦殼憂心忡忡地想。
候車室里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擁擠不堪,但偏腦殼卻像處在無人的沙漠,心里只想著明年老板是不是仍然會要自己做事?如果不要的話,自己又將去哪里找事?偏腦殼默默地在心里祈禱:老天,你一定要幫幫我,千萬別讓老板不要我做事,我偏腦殼現在脾氣全改了呢,就是你老板做得再過分我也不會頂你的,你看,工友們那樣打我,我都不還手,也不還口呢。只要有事做就行,做總比不做強。不做的話不僅沒工資,而且弄不好又會被治安人員抓住,打一頓事小,要是關起來要用錢取,那就麻煩了。我偏腦殼被他們打怕了,罰怕了。我再也不當偏腦殼了。老天你就開開眼,別再讓我失去工作,我一家人要生活呢……
好不容易上了火車,上車后,偏腦殼腦海仍然是那些事情不停的翻滾:一會兒,他對自己說,偏腦殼,明年老板肯定不要你們了。一會兒又說,我沒得罪老板,老板肯定要我做事的。一會又說,你若想做事,這一個月工資不要還差不多!怎么能不要呢,這是我的血汗錢,我應該得到的呢。應該得的沒錯,那你就去別處找活干吧,我這里有的是人做事,他們要的工資比你少得多!那……那……那這個月的工資不要算了……這樣想來想去,偏腦殼的頭都痛得要炸了,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就罵自己,偏腦殼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想想你年輕時是多么的高談闊論,爭強好勝,又是多么的有主見呀,怎么你現在變得這樣的多疑、懦弱了呢……
終于下了火車。天空鋪天蓋地地下起了鵝毛大雪,群山大野一片潔白……好多年沒下這么大的雪了呢。走在這潔白松軟的雪路上,偏腦殼嚴重抑郁的心情似乎明亮了些。
偏腦殼急沖沖地趕回家,不等落坐,妻子就說,人回來了,錢卻匯款。大水牯他們早上就到家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過年了呢。
偏腦殼問,匯款,什么匯款?
妻子說,你自己匯的款,還有什么匯款?
偏腦殼問,我自己匯的款?
妻子說,是呀!轉身去房里拿了一張匯款單,說隔壁五佬剛從鎮上帶回來的。
偏腦殼拿著匯款單一瞧,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日期是前天匯的,留言欄中寫著,明年初八開工,請你們如期趕到……偏腦殼突感心頭一熱。
妻子說,又要到郵政局取,多麻煩。
偏腦殼說,這樣保險,路上扒手特多。說著揮手抹抹雙眼。
妻子問,怎么啦?
偏腦殼將忙臉轉向門外,說這雪太刺眼了,這不,連眼淚都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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