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常常失魂落魄、失眠、作噩夢,完全是因為聽了表兄講那個“喊魂”的故事引起的。
去年秋末冬初,我回了一趟闊別六年的家鄉——篩子村。自從六年前我辭去村干部去北京打工就一直沒回來過,所以表兄得知我回來后,就急不可耐地來我家看我。
后來我想,其實表兄急切地跑來看我,就是急需向我講述他的故事的。
表兄講那個故事時,老松樹皮一樣皸裂的臉上堆滿了懺悔與內疚,而充滿惶恐、迷茫渾濁的眼睛中,又分明是一種期待得到諒解和寬恕的乞求。他說話時總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候前言不搭后語,說一段“故事”,又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喃喃地重復著一句話:“早曉得這樣,喊什么魂呢!早知道要他們頂替我去,還不如我自己去呢!兩個頂我一個,而且他們還這樣年輕,都還是剛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呢!我這把年紀了,過了年就四十五了呢!還不如我去呢!”
我安慰他說,這不能怪你,他們的死絕對不是因為你“喊魂”引起的。這肯定是一種巧合,即使你不“喊魂”,他們也會出事的。
巧合?難道世界上會有這種巧合?不是巧合!表兄搖搖頭,一臉的麻木,說話很輕,卻很固執,“那個巫師說過的,三天內肯定會出事,剛好三天呀!而且他在給我“收魂”不順利的時候,曾嚇得滿頭大汗,手忙腳亂,一邊用力朝地上跺腳,一邊厲聲大喝:“小鬼小鬼,放老實點……”表兄說,當時他并未意識到這些,就是三天后那兩個小孩子出事時,他仍未想到這其中的蹊蹺。他是后來不經意間悟出來的。
是我害了那兩個小孩子。那兩個小孩子是替我死的,本來該死的人是我。表兄痛心疾首地說。
表兄講的這個故事的起因,是三年前他去大山里的娘屋燒木炭時開始的。
表兄不識字,又不會什么技術,所以秋收后,就只好去娘家的山上燒點木碳賺些錢,以應付來年的各項開銷,盡管一個冬天燒木炭賺來的錢遠遠不夠家庭的各項開銷——小兒子上大學,一年要七八千塊錢的學費和伙食費,一年的農藥化肥開支,這些都是很貴的,還有其他禮尚往來……這些付出不是燒木碳就能承擔得了的。但表兄也只能燒木碳,他不勝任其他掙錢的活,比如外出打工,盡管他年紀大了,也不是沒嘗試過,大前年秋收后,他也曾隨一些年輕人去廣東打工,給別人搞建筑,但工程完后,老板卻帶著結來的錢跑得無影無蹤了,他連一分錢也沒得到,寒冬臘月,大雪紛飛,表兄身無分文,只好邊乞討邊往老家趕,走了七天七夜呀,剛走進家門,一句話還未說出口,就暈倒在門口……本來,有了那一次,表兄發誓再也不出遠門了,但家里要用錢呢,第二年秋后,表兄幾經忐忑后,又麻著膽子出了遠門,給人養魚。養魚是一些直功夫,割草,喂食……這些工夫正適合表兄,表兄也能做好,也確實做好了,臘月間準備回家過年時,他懷揣著攢有2000多元的工資,心里樂開了花。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想把自己弄得體面點,就到不遠的街上去理個發,沒料理完發,理發的小姐說,有一種新藥,免費的,涂在頭發上頭發從此再也長不長了,永遠和剛理完發一樣。表兄聽了當然高興,這一年要省多少理發錢呀,而且這又是免費的,于是表兄就跟那個理發小姐來到里面一間小房間里,表兄正準備聽從小姐的安排,小姐突然一把抱緊表兄,滿臉驚異,一迭聲喊,你抱住我干啥?快放手呀!嘴上喊著,雙手卻抱得更緊。表兄驚慌失措地說,我沒抱你,是你抱我呀!小姐喊,你還不放手,我喊人了,雙腳在空中亂踢,頭在表兄的胸前亂頂,儼然是表兄抱著她一樣,正鬧著,門開了,兩個彪形大漢出現在眼前。事情的結局可想而知……從此,表兄發誓再也不出遠門了。
但每年農閑必須要做點掙錢活的。于是表兄就來到娘屋燒木碳。
表兄就這樣認識了那個后來給他“喊魂”的巫師。那巫師七十多歲,人精瘦精瘦,高挑個兒,雖這么大年紀了,卻很精神,你不經意地碰上他盯著你的眼睛時,那雙發黃的瞳仁就像在飛快的饒著你轉,令你全身發冷地感到驚悚,再定神一 瞧,那瞳仁卻又一動不動,死魚的眼睛一樣,似乎剛才根本正眼也沒瞧你,但不知道為什么你的心就自然與他靠近了,好像要與他傾述一些什么。老頭住在表兄平常送木碳旁邊的一間木房子里,一次表兄送木碳出來,偶爾就遇上了那位老頭。那時正是仲秋時節,太陽懶洋洋地撫摸著大地,撫摸著滿頭大汗的他,也撫摸著那位坐在門口的老頭。表兄挑著兩只空蔑筐經過老頭身邊時,不經意間與老頭盯他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就發現老頭的兩個眼珠子車輪一樣地飛轉,表兄一驚,再定眼一看,那雙盯他的眼睛卻死魚樣地定在那里,好像剛才根本就沒看過他。不知怎么表兄就想歇歇,那老頭似乎早就知道表兄想歇歇,順手將一把空椅子遞給他,返身從屋里端出一缸泡好的茶來擺在他坐著的前面地上,表兄忙掏出一盒劣質煙,擰出一支遞給他,一副感激的樣子。于是兩個就開始扯上了。
說話的時候,老頭那雙眼珠子又開始飛轉起來,從表兄的頭發上轉到額頭上,轉到耳朵上……一直轉到腳上。轉得表兄心里一陣陣發虛發麻甚至發抖。
表兄心驚肉跳地問:“老伯,你看什么喲?”
老頭沒有正面回答,伸出骨瘦如柴卻硬似鋼筋鐵骨的手指捏了捏表兄那濕成一咎咎的頭發,和藹地問:“孩子,你是不是經常覺得心里發慌,有一種落不到實處的感覺?”
表兄答:“是呀!你怎么曉得?”
老頭又用手翻看了一下表兄的眼皮,問:“孩子,你是不是經常感到渾身無力,吃飯無味?”
表兄大:“是呀是呀!”
老頭接著摸了一下表兄的兩個耳垂,問:“你是不是突然想在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表兄表情就怔怔的,發了一個愣,突然緩過神來,那雙眼睛就無來由地發紅了,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忙不迭地回答:“嗯,真是這樣的,也不知怎么回事,這不,剛剛在窯上,就無來由地獨自流了一會淚呢……”
“老伯,我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曉得這些的?”
老頭不答話,返身回屋,出來時用碗端著半碗清水,對表兄說,“你站起來含一口水,閉上雙眼,什么也不要想,使勁地對著太陽噴一口。”
表兄依照老頭的話做了,然后怔怔地望著老頭。
老頭嘆一口氣,說:“孩子,你走“魂”了。”
走魂了,什么時候?在哪里?表兄聽了很吃驚。表兄知道“走魂”意味著什么。在鄉下,走魂就表示這個人離死期不遠了。盡管這屬于“迷信”,但還是有很多人信的。
老頭鄭重其事地說:“早走了,好像在很遠的地方。人有“三魂七魄”,你三魂早走完了,七魄也只剩下一兩魄了。”
表兄一下子變得悲哀起來,他有氣無力的問:“還有救么?”
老頭說:“你幸好遇上了我,再遲一點就沒救了。這樣吧,你趕緊收拾一下,明早我就陪你回去,看能不能把你的“魂”喊回來!”表兄知道,如果哪個人走了魂,一定要回到他的出生地,才能將魂“喊”回來的。
說到這里,表兄的表情里滿是無奈和悔恨。他囁囁地說:“沒料到我的命是以那兩個小孩子的命為代價的。早知這樣,我就不這樣做了,我的魂丟了就丟了,我都四十五歲的人了,死就死吧!他們還年輕,太陽都還沒出山呢!換我的命不值呢,而且還是兩個……
表兄就是這么死心眼,認死理。他從來就認為他害死了那兩個孩子。
我想不出勸慰他的更好的理由,只能重復著那句重復了多次的話:“你也不用太自責,那完全是一種巧合,肯定是一種巧合……”
表兄垂頭喪氣地說,巧合不巧合,反正事已經出了……我的心是永遠也不會再安寧的。我對不起那兩個孩子,更對不起那兩個孩子的父母,鄰里鄉親的,我為了救自己的命,卻要別人頂替,我成什么人了?我還是人么?我還有什么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么?
老頭和表兄是傍晚時分趕到篩子村的,一兩百里路程,走山路,乘車、轉車, 不容易呀!到家時,表嫂都已吃過飯了,見表兄和娘屋里的人來了,表嫂就熱情的準備作飯,那老頭其實是表嫂娘屋里的一個遠房伯伯,原來就認識的,娘屋的人都是倍受歡迎的。表兄說,飯我來做,你趕快到商店買些紙錢和燒香來,順便稱些肉回來做“神父”。表嫂問,出了什么事了?老頭說表兄走魂了呢!要趕快把他的魂喊回來,再遲就來不及了。表嫂就唬住了,愣了一會,突然恍然大悟地說,難怪他(指表兄)經常嚷渾身無力,人也越來越瘦,臉上又黃……我總覺得不對勁呢,原來走魂了。老頭說,可不,正好讓我給發現了。并囑咐表嫂,這事不要走漏消息,買紙錢時也不要說出真相。表嫂點點頭麻利地去了。
表兄和老頭吃過飯,表嫂也買東西回來,于是洗過臉之后就圍在火坑邊上扯白。因為喊魂是要等到夜深人靜時才能進行的。
好恐怖陰森呀!事隔幾年,表兄與我說起喊魂時的情景還有一種毛骨怵然的感覺。
表兄說,本來好好的,上半夜都還有月亮,有星星,當喊魂開始時,那月亮突然就被黑云遮住了,星星也倏地不見了,而且突然就刮起了大風,嗚嗚地吹得屋周圍的樹梢“吱吱”叫。開始,法事是在堂屋進行的,老頭在神龕下燒了香紙,敬了神,就開始打卦,但總是陰卦,說什么也打不出所需要的陽卦,老頭急得滿頭大汗,念念有詞,仍打不到想要的卦,突然間陰風陣陣,像一群幽魂在堂屋里游走穿梭,掀起的紙灰旋轉飛揚……外面,表嫂則抱著一只公雞在屋下的深潭邊開始喊魂:“家哎,你回來呀!”喊一句走一步,而且喊一聲,表嫂就將抱著的公雞用手擰一下,公雞就驚叫一聲,這表示“魂”已經應了。表嫂喊一聲往回走一步,把雞弄叫一下。在夜深人靜的黑夜里那雞聲和人的叫聲摻雜在一起,格外的陰森而恐怖。當表嫂從屋下的溪邊喊到堂屋時,老頭仍未打出所需要的陽卦,老頭被這從未遇到的場面駭住了,大汗淋漓,手腳發抖,連說怪了怪了。表兄問怎么了?老頭說,可能是魂丟得太久了,丟得太遠了,一時還喊不回來。表兄說,既然這樣就算了。老頭說,不行,既然喊了就一定要喊回來。他說他這么大把年紀了,替人喊了無數次魂了,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他說他一定會把魂喊回來的。于是就問表嫂,說表兄好像叫什么國吧,怎么你喊的是家呢?表嫂說,家佬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有國”。老頭恍然大悟,難怪,這樣吧,重來,你這次喊大名。
于是,表兄重新跪下,老頭重新燒香敬神。表嫂抱著公雞悄悄返回溪邊開始喊:“國哎——,回來呀!”喊一聲,走一步,擰一把公雞。但堂屋里的老頭仍然打不出需要的卦,而那陰風卻越吹越尖利,越吹越陰冷,掀起紙灰和濃煙,弄得一堂屋的烏煙瘴氣,令人汗毛直豎,膽戰心驚!
當表嫂抱著雞喊到堂屋時,老頭仍未打出需要的卦,這時,老頭的心里有些怕了,他說,他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呢!有些無計可施的味道了,表兄喪氣極了,他說,生死由命,既然喊不回來就算了,也是他性命該絕。但表嫂卻毫不泄氣,她能泄氣么?真是那樣,這個家怎么撐得下去呀!表兄可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呀!她幾乎是乞求地對老頭說,娘家老伯,你行行好,一定要把“他”喊回來呀!老頭用顫抖的手抹了一把大汗淋漓的額頭,說,只有最后一試了。他決定將法事移至屋下的大坪里去,并且讓表嫂把表兄的“大名”“小名”一齊喊,看能不能奏效。
于是,表兄在屋下草坪里燒了一大堆干松塊亮,老頭重新擺香案,架神臺,表兄又跪下。表嫂回到溪邊一邊走一邊喊:“家哎——回來喲!”“國哎——回來喲!”
說到這里,表兄突然打住了,久久不語。
我問,這回可湊效?
表兄嘆了口氣,說:“湊效了,但這回的場景更恐怖更陰森,那紙灰被呼嘯而過的陰風吹得滿天都是,而且老人的表情更加嚇人,急急地念著咒語,并不停地跺腳,暴吼: ‘小鬼小鬼,還不就范!’猛地一卦撲下去……在你表嫂抱著雞喊著回來喲,來到做法事的地方時,老頭終于打出了需要的卦……但老頭卻一副失魂落魄、很害怕的樣子。收拾了場面,表兄回家將雞肉弄好,天已麻麻亮了,老頭吃過飯后,一刻也不肯停留,我要送些感謝的禮物給他,他也死活不肯收,只說了一句,三天后你這里定會出事,就匆匆離去了。
表兄當時根本沒把老頭的話放在心上,以為那是危言聳聽,故意嚇人的,沒料到三天之后真的出事了。表兄懊惱地說。
那是第三天傍晚吃晚飯的時候,村子里突然騷動起來了。原來兩戶鄰家的孩子未回來吃晚飯,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于是眾人都聚集起來相互打探,詢問尋找,但一直未果,到天完全黑了,月亮出來的時候才聽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說,那兩個小孩下午好像到表兄屋下面的溪邊上摘一種果子吃,于是幾個男人就去表兄屋下邊的深潭里尋找,找了老半天,終于找著了,是表兄找著的。其實表兄的水性在這幾個男人當中最差,但卻讓他找著了,那兩個孩子早以淹死了,死在了一堆,死后手還緊緊握在一起。表兄一下子撈起了兩個。
一下子死了兩個,都還只十歲剛出頭呢!表兄痛心疾首地說。過后,那兩家大人還感謝我,特意請我去喝酒吃肉!其實是我害死了他們呢!但那時我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功臣似的。事后一想,我嚇壞了。因為老頭做法事時分明在喊“小鬼小鬼”!他是在為我找替死鬼呢。他說三天后定會出事,果然就出事了呢!他是有預謀的,不然的話,兩個孩子怎么會一起死呢,而且死在你表嫂開始喊魂的地方呢!其實,那兩個孩子還會游泳,平常從溪這邊游到岸那邊根本沒問題,怎么可能平白無故地就被淹死了呢!是我害死了他們。表兄喃喃地重復著那句話,表情悲哀而惶惑。停了一會兒,表兄又說,我都四十五歲的人了,那老頭也是,要用兩個小孩子頂替我干什么?
面對表兄的自責,我除了說喊魂根本就是迷信,不可信,那兩個孩子的死其實是巧合外,我找不出其他說服表兄的話,何況,表兄已經很固執地認定是他害死了兩個孩子。
在老家待到幾天,我又回北京了,生活使我不能戀眷那生我養我的小山村,盡管我十分留戀那個小山村。
煩人的是,回到北京的一段時間里,情緒總不能從表兄講述的那個故事的陰影擺脫出來。意識中常常會出現一個巫師的咒語聲,和陰風慘慘、紙灰飛旋并夾雜著一聲聲揪心的呼喊聲,起初只是在家鄉的某個角落,場景也十分冷落,漸漸的那種場景就移至我工作的城市,我生活的周圍,而且場面也逐漸龐大,聲音也越來越嘈雜——不是單個的呼喊聲,而是由許多聲音、許多不同語言組成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并且呼喊的全是表兄的小名和大名!你說奇怪不奇怪?攪得心里煩死了,于是我就把這件事記了下來……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
責任編輯:heji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