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 (第三部)
沙 黑 著
我爬上了山頂,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陽在云彩里,
宛似一個血殷的傷痕。
——托馬斯·哈代《詩選》
我盡過我力所能盡的職責,
我行過我力所能行的善事。
多年以來,有許多人
卻自以為有權輕視我……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目錄
上卷
第 一 章 雪夜
第 二 章 解放
第 三 章 形式
第 四 章 鄉野
第 五 章 聚散
第 六 章 進退
第 七 章 無妄
第 八 章 有懼
下卷
第 九 章 砸爛
第 十 章 偵察
第十一章 搶槍
第十二章 蘆蕩
第十三章 騎虎
第十四章 叫將
第十五章 寒夜
第十六章 終結
第一章 雪夜
一
北風在高墻外轟轟巨響,不時發出尖嘯;大雪打著旋兒,急速又悄無聲息地,源源不斷、從空而降。郁平瑟縮著站在牢監的木頭柵欄門后面,聽著外面北風呼嘯之聲,望著天上落雪,感到世界上一切都已停頓,唯有蒼茫寂寥。而雪,卻漸漸把天井下白了。他不知道這種古老的牢監為什么使用到現在,或許只是由于人們對此無暇顧及,并且也無緊迫需要,因而也就沒有任何改進。但改進了,也許就不能好好看到這番下雪的景象了。他的牢監朝陽,而且是在第一排,后面還有著一排,再后面是他在外頭時早就注意到的古老的巍巍牢墻,此刻它巋然不動擋住了肆虐的寒冷的北風,一任它在外面狂怒、回旋、咆哮。人類何時能消滅監獄?看來這很茫然。監獄是測量人類情況情況的一個標尺。不同時期監獄里的住客不同,多寡不同。不同時期的刑事犯可能有相同之處,但促成其成為刑事犯的社會背景卻又會有所不同。這也是一門學問,一門研究不幸、而且還要來處理這不幸的學問。
他本來是關在后面一排的,進入冬季之后,把他調到前面一排來了。至少這在客觀上是一種照顧,他心懷感激。為什么要照顧他呢?或許因為他畢竟是個知識分子,還可能因為他算不得真正的罪犯。看守所的人定然是憑著一種良知與同情這樣做的。但也許只是一個偶然,只是他不知為何要自作多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他在思想上常常犯這種懦弱而且天真的錯誤。
他目光所及的右邊那一排后面的一排,就是女牢,以前喬麗就關在那里。現在喬麗不可能知道他被關起來了,當然還是不要知道的好。那一望無際的海濱農場的冬天極其寒冷,喬麗給他寫來的長信中說到過這一點。這大雪正在那廣闊的長滿麥苗的原野上以更大的氣勢紛紛揚揚下著呢。感謝學校里的好心人,讓看守所轉交了這封來信。還應當感謝郵政局的人,他們的毫無差錯的工作實在值得引起敬意。革命并沒有打破這些方面的秩序,可以叫做“有傳統的、已固定的、不言而喻的秩序”。古代好像也是這樣,“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郵路依然存在,只是困難了很多。看來,一個社會擁有這種“有傳統的、已固定的、不言而喻”的東西越多,基礎就越厚實,就越經得起折騰。現在,這封信珍藏在里面一件褂子的口袋里,給他思念,給他溫暖,給他信心,時常拿出來看上一遍,慰藉自己的寂寥,有時不禁潸然淚下。他寫了回信,安慰和勸告了喬麗,最后說到目前學校里和社會上正在開展運動,事情多,以后有空再寫信給她或者去看望她。言下之意,讓她暫且不要寫信來了。這封回信他交給看守所,請求能給他寄出。后來所長告訴他,寄出去了。這上頭他心里也很感謝這個所長。在屬于生活方面的事情上能夠給予方便,這就是人道主義了。喬麗沒有再來信,看樣子是理解了他的暗示。終于跟喬麗又有了聯系,而且有了心的交流,這讓他想起來就有些激動和得到安慰。現在他當然格外急迫需要跟喬麗見面,但他偏偏這樣被關了起來,身份上應當說是“在文化大命中有現行破壞活動的內定歷史反革命分子”,這罪名可不輕呢。
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一日,他被關進來四個月了,從還很炎熱的初秋,到嚴寒的深冬。他不知道高墻外面的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了何種程度,但空中傳來外面的口號聲之類使他判斷到,市委門口不時地又鬧得厲害一些起來了。他的心不由得隨之怦然跳動,似乎預感到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又要重演,也就是說,“鬧革命”的學生可能又要來把他釋放出去。他不由得就希望學生們的斗爭是正確的。當然,假如他真的又被他們“解放”出去的話,他也不至于就會公然地表示對他們的支持,頭腦依然是要復雜一些的。因了自己的“歷史污點”和年齡的關系,他對他們只能是敬而遠之,默默為他們擔憂,也祝禱他們不要犯錯誤、并且有好的結果。
這樣目標偉大、氣勢恢宏的運動,不知為何竟在他身上糾纏不休,簡直沒有道理,即使就亭州這么一個小范圍來說,也不應當是這樣的。但事實,或事實的一部份,卻正是如此,也許就像這些從空而降的雪花一樣,為什么采取猛烈地打著旋兒降落的姿勢,為什么降落到這里而不是降落在別處,是可以從北風、從高墻得到說明的。他文革以來、甚至包括以往的人生命運,也都可以從外部的遭際、從自己的情況來得到說明。天人合一,他的事情可以說廣大到跟老天爺都有關系,只是因為他的渺小,渺小得像一片雪花,所以這種說明也就毫無價值、毫無必要,不會有人去加以考慮,他自己也茫然。事實反正就這樣發生著,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你覺得奇怪,可就是你自己的腦筋有問題了。對于你來說,也就應當像一片雪花,放松自己,不作無效的努力,無須問為什么,一切坦然就范,到處隨遇而安。但不要以為雪花就沒有知覺,一片雪花就是一個哲學家,而即使一個哲學家,也只是一片雪花。哈哈,這樣去想,也就暢快,近于莊子,迂闊、雄闊、遼闊,無邊無際,達到忘境,但也只是剎那間而已。
天色漸晚,風小了些,雪下得更大了。外面押進一些人來,都抱著被子,縮著頭,樣子狼狽、匆忙,被分散開去。其中一個被帶到他這里,雖然是低著頭的,并且還在柵門外面,他卻早已看得很清楚來者何許人也,真正感到震驚和奇怪。牢門被打開,這個人走了進來,牢門關起。看守所人員在外面很溫和的說:宗市長,只好先在這里擠一夜,明天再調整!言罷也就關好牢門,響著鑰匙,公然的就上了鎖,轉身而去。
他動彈不得似的僵硬著,側身站在那里,好像呆呆地朝著對面的墻,那墻角之下放著一只馬桶。他所注意的,卻是身旁這位剛剛進來的人,只是不知為什么他沒有把身子正過來朝著這個人,也沒有開口問候一句什么話,頭腦出現空白,中了魔法似的。宗進庭一進來就把抱著的看守所的那種被子扔到鋪上,并且坐到鋪邊上,低了頭想自己的心事。從走進這間牢房,到在鋪邊上坐下來,并且時間是一分一分的過去,好像就沒有看到他這個人、就沒有考慮到要跟原先住著的這個人打個招呼,哪怕是抬起眼皮稍加一瞬也沒有。就這么旁若無人,就這么不把別人當回事,就這么成了這屋里唯一的一個人似的。他先是被宗進庭這種習慣成自然的王者之威、權貴之氣鎮住,后是感到有幾分好笑,最后還是回到最重要的疑問上來:身為市委主要領導之一的人怎么可能來坐牢?跟宗進庭一起被押進來的是幾個什么人?到底怎么回事?又發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是一個事件、還是一種結局?但不管怎樣,這可能與他有關呢,是他寫了傳單公布了宗進庭的“歷史問題”,而那個問題說來是很可怕的!他不由得愧疚起來。他想跟宗進庭談談。
他輕輕地在鋪邊上坐了下去。宗進庭這才側目看了同牢監的這個人一眼,但隨即就受了一驚似的站起,站到柵欄面前,朝著外面紛飛的大雪。顯然,剛才確實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面,竟然就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這牢監里除自己而外還有一個人,并且這個人竟然是郁平,冤家對頭,狹路相逢,有著很大的嘲弄意味。
郁平能理解宗進庭剛才那種精神高度向內、對外視而不見的情況。他也能體會到宗進庭這樣一落千丈所受的刺激有多大,能想象到宗進庭有著什么樣的恨意,那是像火一樣在心中熊熊燃燒,永不熄滅。但此時此刻,他對宗進庭竟然進了牢監,并不感到任何的快意,他倒是有著對宗進庭作為一個人,特別是作為一個身份高貴、性情高傲的人,忽然落入這一處境的同情,因為這對宗進庭而言,似乎首先意味著是一種極大的屈辱,至于受到的打擊,倒不一定很在乎。可恨的是作為國家專政工具的看守所,也就這樣視為犯人接收和對待了他,稍可安慰的是,看守所工作人員仍對他表示了一種尊敬。而最令宗進庭痛苦的問題是:一切為什么就這樣發生了?顯然,宗進庭一直固執地沉浸在這一追問之中,并且還沒有得到能讓自己稍安毋躁的答案。郁平從心里這樣理解和原諒了宗進庭剛才的目中無人,以及發現了他之后竟然不加理睬。看來還是只有自己先開口說話,因為宗進庭畢竟是身份高貴、性情高傲,而不像你郁平反正是屈辱和低人一等慣了的。
他將開口,心里就涌動著由衷的親近和同情,好像有家鄉原野帶著稻葉清香的空氣、帶著草秸香味的炊煙向他吹來,他就開了口,他說,你……怎么……你……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才最為恰當、最能表達那種由衷的心意而不被誤解,但似乎這樣語無倫次、言不達意也就是最好的。萬事開頭難,開了頭就好,宗進庭雖然沒有立即答話,卻是聽出了他的問候和關心的意思,還有那種由衷的誠摯之情、鄉土意味,也就屈尊回轉身來,重新坐到鋪邊上,跟他坐在了一起。這可算是真正的放下身份、示以平等。他甚至感到一陣憐憫,進而感到了某種希望,那種能夠破除一切壁壘,好好交談起來的希望。
你不感到意外,不感到突然吧?宗進庭側過臉來問他。其聲溫和,其容微笑。這高傲的人,不恥下問的樣子,但骨里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尊嚴,而且以攻為守,隨時準備回敬他的任何不恭,打擊他的任何快意,把他踩在腳下。
他避開鋒芒,不計較在無形中所受到的、已經習慣成自然的對他的人格的貶抑,還有這種視人為敵、外松內緊的狡詐的權謀,而立足于質樸,就事論事回答說,我感到意外,感到突然,但這種意外和突然也不是不可思議的,既然事實已經發生了,那就是可以分析的,總有個來龍去脈,總反映著事物的某種方面。我關在這里三個多月了,不知道外邊的情況怎么就發展到了這一步,這讓我感到意外,而且感到突然,甚至還感到有一點快意,你對我的提問是很尖銳、很準確的。
宗進庭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你很直率,也很有骨氣。那么我反過來問你,你當時對于自己被關進來,是不是感到過這種意外和突然呢?我問你這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
一種好奇,一種研究。
對,對,是這個意思。
思了一下,他說,我對我自己被關進來,確實感到過一點意外和突然,不過,立即就很理解,因為向來就可以是這樣的,是符合某種邏輯的。而現在你這樣,是不符合某種邏輯的,以常情而論是難以理解的。過去形容我這種人,是處在“推一推”和“拉一拉”的地位。“推一推”就會“掉下去”,也就是掉到像看守所這樣的地方來,被剝奪掉對一個人來說最為基本、也就最為重要的那些東西,從生活的權利到工作的權利,還有名譽的權利;“拉一拉”呢,那就還能勉強容許在人間正常的社會里活下去。更生動的說法形容我這樣的人,好比是站在茅缸邊子上,輕輕一推就會掉進茅缸里去,臭不可聞也;而拉一下呢,情況當然就大不一樣,還能勉強混下去。
宗進庭一笑,說,你講解得很透徹。
他繼續說,搞文化大革命了,這是很大的政治運動,像我這種人,不要別人提醒,自己就要加倍小心,并且作好一種思想準備,就是率先被吆喝上場蹓一蹓,做個反面教材。所以,社會上稱我這種人為“老運動員”。有這些原因,運動初期我被作為某種象征、服從某種需要而被捕,雖然自己痛苦,但也不能說很意外、很突然。不過,也不能說我就心甘情愿、萬分理解,因為這里面有個小小的情況,你應該清楚,可能比我本人還清楚,就是我的問題根本是個錯案,我不應當算是有問題的人,關于我的黑白被顛倒了,對于我的所有懲罰都是不對的。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但盡管如此,既然我的身份被認定由白轉黑,是灰色的,來了運動就只有拿我當黑色灰色的對待,這是沒有價還的,那么我只有暫且服從這一邏輯。我不可能被別的邏輯容納,比如,我不可能被認為是革命教師、革命干部,從而在革命的隊伍里存在。從前,作為革命隊伍里的一員,有可能意味著沖鋒陷陣和犧牲,現在呢,意味不一樣了,首先意味著擁有正常的生活、穩定的工作。但是,無論我內心多么愿意做一個好人,我都不能得到承認,因為現在人家不這樣認你,組織上不這樣認你了。
這正如外國某個作家說的,人是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但難道,他人認定了你的本質,就算是你的本質嗎?對自己的本質最清楚的不是自己本人嗎?所以,對這個人來說,積極的態度應當是不聽這一套,自己如何存在和發展才是最重要的。這一點,你以前可能嗤之以鼻,但現在你一定很贊成。我是說作家很厲害,他們比較客觀。
假如我本來就不以做一個好人為榮,那我被關進來就心安理得,只好比換了一個住處罷了,但我本來并非如此,我本來不但愿意做一個好人,而且還愿意做一個進步的和比較有用的人。
一切的痛苦最后都集中到心里去,成為對自己的疑問:你確實做了壞事嗎?你確實不是好人嗎?你確實不配有好的命運嗎?同時又不斷地考慮:你往后怎么過?你如何還能在被視為壞人、受到專政或半專政的情況下,依然能有生活的信心?依然還能做一個比較有用的人?一個人失去任何價值的痛苦,看來是最痛苦的,比家破人亡的痛苦好像還要痛苦。因為,人是在社會上生活的,他應當把自己實現為社會價值,而不應當像草木一樣自生自滅、沒有價值。
一陣沉默。他碰著了自己的痛點,而且不覺就說得很沉痛。他似乎等著宗進庭說一句什么,但宗進庭堅持著一聲不響。他轉而惱恨自己,為什么不能表現得較為婉約、較為高傲一些呢?他說,也許我不該、不必在這個時候談到這個問題,對不起。
宗進庭說,不,你沒有說錯,你說的全對,是這么回事。我在這次運動中被認為所犯錯誤,也就犯在這個方面,鎮壓群眾,草菅人命,拿群眾當阿斗。這個我已經有所認識,但當,也有我的保留意見。過去我心中只強調我們那一套的合理的一面,而對不合理的一面,雖然也不是不知道,但好像認為無法避免、就應當那樣做,先殘酷下來再說。群眾說你們這是資反路線,群眾的這個道理在我們心中也不是一點都沒有,只不過我們不讓它影響我們的思想、不讓它動搖我們的立場。當然,我們是想把運動控制在正常軌道上,但我們那么自信那么習慣所認為的正常軌道,這回卻是不正確的了。不正確到什么程度呢,到我這個人要被關進來的程度!這是一個大笑話!
當然羅,如果不打擊我這樣的人,我就不能認識到我的錯誤,我就會堅持我的錯誤,還會繼續玩花招、鎮壓群眾。文化大革命斗爭激烈到這個樣子,另一方面確實也是跟我這樣的人有關。毛主席這回好像要幫著群眾跟我們把這個理扳平,要讓我們承認群眾造反有理。但毛主席并沒有叫把我這樣的人關進來,群眾把我關進來了,也讓我這樣的人嚐嚐挨關的滋味,我多少有點冷靜下來,多少有些理解了。但細想起來,我還不能達到你那樣的痛苦,我一沒有被開除公職,二沒有正式的組織處分,三沒有說不發我的工資。
宗進庭能夠這樣回顧運動,甚至承認有所不對,能這樣說老實話、講真實的心情,令他有些感動,距離總算靠近了一些。他反過來勸慰說,運動中的問題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某一地的事情,過去確實是有一種不言而喻的邏輯的,想不到這回的邏輯不一樣,完全相反了。
宗進庭搖搖頭,說,你不要來原諒我,我有我個人的理解,我說我運動中有不對之處,不等于我就認為過去的邏輯全不對,更不等于我認為現在的邏輯全對。我對于我被關進來,跟你一樣,也不特別感到意外和突然,也認為是可以分析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種歷史過程。
宗進庭引起了他的尊敬。他本來無意中有點輕視宗進庭。現在他愿意跟宗進庭深入交談任何問題,只要宗進庭有這種意思。不過,宗進庭在某些方面仍然是矜持的,堅守著心中一塊居高臨下的地盤,而這種矜持和堅守,最為他所不滿和痛恨,他體會自己有一種不可動搖的平民意識。
風小了些,雪卻似乎大了些。天井當中不高的木頭電桿上,搪瓷燈幞下面,那孤另另的燈泡亮了起來,雖不算很亮,卻也在空中劃出一道界線,分出黑暗與光明。雪花從上面的黑暗中有如無數飛蛾一樣扭動著撲進燈光里,紛紛揚揚,驚心動魄,像被強大無情的命運所驅使一樣身不由己、飄落到自己生命的終點。
對面牢監都放下了草簾,以擋寒氣。
你今年多大?宗進庭問他。虛年三十九,四十歲就擱在頭上了。他回答。心里不由得又觸動悲哀,竟然這個歲數了,而喬麗是三十一歲。他們二人不但兩手空空、一事無成,而且身陷如此困境。給他們造成這一命運的人就在眼前,過去在想象中不知痛恨了多少回,但此時此刻面對活生生的人卻恨不起來,從心底也找不出讓自己稍稍愉快一些的幸災樂禍之感,好像人生本來就該這樣白吃許多苦而最終卻會讓你原諒了一切。
你三十九,我四十五了。你的傳單出來之后,楊書記說過,以后要對你的問題重新調查,還有你的愛人的事情。我把這話告訴你,讓你增加一定信心。等到這個運動結束,就可以開展正常工作了。那時我不會再經手你的事情,不過我是愿意你的處境得到好轉的。我注意到你的材料含有改正的基礎。但以前我不想、也不能給你改。我是借著一定的機會,堅持了我個人的東西。這件事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家庭。物極必反,我還有好多苦頭要吃,不光是因為你的問題,但其中也包含了你的問題,這不怪你,只能說是我自己造成的……
他想不到宗進庭這樣干脆,而且對他、對他的“家庭”,說了“對不起”,這包括了喬麗和亮亮。雖然這時的宗進庭不能代表組織,但他卻就像聽到了組織對他講了誠懇體貼的話一樣,他被觸動的苦難和委屈讓他的眼里頓時滿含淚水。他轉身望著飛雪,控制著洶涌而至的情感的波瀾。
郁平,你可以罵我,當然,罵了也沒有用,我給你帶來的損失是很大的,無法彌補。這我知道,我一直心里是有數的,雖然不仁,但不麻木,我的快樂是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的,其實我也沒有得到什么快樂,這對我也是一個惡夢,無法擺脫的惡夢,可是我很頑固,我做什么事都是很難回頭的。從這個角度上說,我這人可能就應該被群眾送進來嚐嚐滋味。但比起你,實際上還差得很遠。這已經是很難扯平的了,現在并沒有開除我的公職,也不可能把我的老婆用個名目判刑十五年,不可能讓我的某個孩子也人為地失去生命……
不不!他抑制不住一種激動說,你已經說了“對不起”,這就行了,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是“言下見性成佛”,再說什么就是多余的、完全不需要的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難道一定要讓別人也把不幸重復一遍,這世界才算公平嗎?我怎么能這樣想?如果照這個道理,世界就只有沒完沒了的仇恨和戰爭。這真涉及一種很大、很大的道理……
說到此,他很難過,停了一下,他問宗進庭,到底你們是怎么被關進來的?別的還有什么人?市委是個什么說法?群眾運動,你不要過于放在心上,你的根基還在,一切要看最后組織上怎么說,組織的結論才是算數的。
宗進庭說,一起送進來的還有好幾個中層干部,包括“主力軍”方面的頭頭。真是“史無前例”,建國以來不曾有過,雖然不算是組織的處分,但組織也是被迫點了頭的,要不然送不進來。
他立即說,組織是權宜之計,也可理解為一種保護措施,不是嗎?
宗進庭一笑,說,你說得對,不過,畢竟也是咽下一口惡氣,弄不好要氣死人、嚇死人、弄死人的,這種情況下,有時就連高級干部也會死得不如一條狗。另外還有一半你沒有說到,你可能也不了解,我這樣被關進來,也不等于最后就一定沒有事,最后組織上對我就一定不會有什么處分,這個包票現在不能打,現在還看不清,也不要那么太樂觀了。
為什么?他問。
上海來了個“一月風暴”,造反派奪了上海市委的大權。這你知道不知道?毛主席夸獎了“一月風暴”,說,這是一個大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大革命。這你知道不知道?
他驚訝著,困惑著,并且開始努力去理解毛主席的話。
宗進庭說,這就是我在亭州被關進來的最大的政治背景。所以,群眾能把我關進來,也是不容易的,也要乘著這個東風、借著這個勢頭才行。最后我如果能平平安安、完好無損的出去,那同樣也不容易,也要有個什么形勢。一切比你理解的還是要復雜一些,我作好了兩種準備,而不是一種準備。
他說,只要你沒有硬傷……
是的,只要我沒有硬傷,沒有貪污腐化,僅憑運動以來我在工作上的問題,哪怕加上歷史上的問題,是處理不了我的,但可以說性質很嚴重,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這話你能理解嗎?你也許是能理解的,但我不能理解,我為什么不知不覺就掉到另一個階級里去呢?我成為資產階級、或者資產階級代理人了嗎?資產階級在哪里?我怎樣做了他們的代理人?能這樣從自己的黨內、從直接管理著國家的千百萬干部里劃分階級嗎?什么階級不階級且不說,這樣胡鬧折騰下去,會不會走向反面,真的亂到不可收拾?你倒是說說看!
宗進庭確實有著思想的痛苦,而且這思想的痛苦,大于被關進看守所的痛苦。
二
他好像有義務幫助宗進庭擺脫這種痛苦,他謹慎著試加回答說,馬克思、恩格斯說過,在某些帶著較大概括性的問題上,意識有時超過了當代的經驗關系。就是說,意識有超前性,在某種重大問題上,事物才露頭、剛萌芽,它就能作出深刻認識,從而具有指導性。盡管意識的結論是對的,但要到往后若干年才能成為普遍現實、得到普遍理解,而在當時,卻不太好理解。所謂“較大概括性問題”,就是重大問題,但因為才是苗頭,一般人看不清它,沒想到要去做理論概括,或者不知道怎樣概括,渾沌朦朧。優秀思想家卻抓住不放,作出了正確的概括。馬克思從巴黎公社七十天的短暫存在,概括出了無產階級專政這一新型的社會形態,這個概括的巨大深遠,一百年來的歷史證明了它的現實性,而且還在發展,比起三百幾十年來的資產階級專政、幾千年來的剝削階級專政,它雖年輕,卻有著最大的合理性和前途,代表著未來。馬克思是先知先覺,能提出那種較大的概括性問題。
先知先覺,是中國成語,說的也就是“意識超過當代經驗關系”。道家的陰陽魚提供了最簡樸的圖解:那兩條魚,我看那白魚就是白魚,黑魚就是黑魚,你卻能從白魚的黑點看出它將來會變成黑魚,從黑魚的白點看出它將來是一條白魚。這就是辯證的、矛盾論的、前瞻性的認識論。佛家也有類似的表達,它提出“過去,現在,未來”的概念,相對應的,是“已說,現說,當說”,還有“已成,現成,當成”。我們思想跟不上的原因就在這里面。
毛主席的話,大約就可以從這方面去理解。并不是真的現在就要這樣劃分階級,比如說群眾是無產階級,干部是資產階級,上海造反派是無產階級,上海市委是資產階級,不會是這個意思,這樣簡單化也是無法實施的。雖說是見微知著,但明明才是“微”,就要按照“著”去處理,那就很勉強,不為多數人從內心能接受。等到“著”了,事情很明顯了,多數人都看得很清楚了,那就不同,但那時也許成氣候了,處理不下去了,所以不如現在加以“反”和“防”。這既是這次運動的難點所在,又是這次運動的果斷所在。
毛主席把“一月風暴”定性得這么嚴重,就像提前多少年打出的導彈,為的是命中多少年后那個目標。反對現在的某種苗頭,是為了不讓將來長成大樹,南斯拉夫、蘇聯就是兩面鏡子。在那里“已成”的,有可能是我們“將成”的,如果是必然,那就是“當成”,如果不必然,而只是一種歷史曲折,那就要防止。所以毛主席老是發出警告的預言,這就是“當說”,當說而不說豈不失責?當做而未做豈不遺憾?毛主席發動文革是既是當說,又是當做,這樣才不留遺憾。
偉人來自歷史,高于歷史。他是人,又是神;他是神,又是人。古人也說,智者過之,愚者不及。先知先覺總是引導后知后覺。道家不主張把超過當代經驗的意識說出來,“先識者道之華而愚之首也”,容易得罪人,群眾也跟不上,不符合明哲保身的原則。道家是含光混世、和光同塵的,是陰柔、妥協、順其自然的。而毛主席用世有為,敢于提出和堅持真理。就拿“反修”這個問題來說,就我看到的公開文件,至少在《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當中,已經很明確地提了出來,至今十年了,說明這個問題經過了反復的深入的考慮。比喻總有欠缺的一面,在這個問題上,也不能把群眾說成后知后覺、說成愚者不及,因為毛主席的主張也是從現實中來、從群眾中來的,來自實踐又回到實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毛主席大約不會認為自己是先知先覺,他會反對這個比喻,他說過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他高呼人民萬歲,他始終站在實踐的和人民的立場。光是實踐的立場還不行,還應當是人民的立場。
哈,你分析得好,嚴謹,滴水不漏!宗進庭高興起來。
也許,并不是他講的內容讓宗進庭高興,而是他這樣縱橫捭闔旁引博證的講法讓宗進庭感到有趣。他按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中央要求經過運動最后達到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一個“經過”,一個“最后”,一個“以上”,既說了過程,也說了結果。把你委屈到這地方來,就是過程之中的事,但還不是“最后”的結果。打擊面不足“百分之五”的這個結果,好像可以否定運動的實質是兩個階級的斗爭,但其實不然。干部是掌握政權的人,他們增強了無產階級領導意識,資本主義復辟就減少了可能,社會主義就有了保證。毛主席想來想去,把這個保證交到人民手上,讓人民關心國家大事,讓群眾來制約干部。所以,文化大革命,表面上是人民內部在亂,實際上是無產階級在進一步戰勝資產階級。這樣理解毛主席講“一月風暴”,就理解得通。團結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跟強調這個運動的階級實質性,就不是矛盾的了。如果理解成群眾愚昧無知、犯上作亂,而毛主席莫名其妙加以發動、利用,這行嗎?如果真的這樣看待運動,那帶來的問題也許更大。因為既然不承認運動的階級實質性,那么這個實質就要理所當然被蔑視,那就解除了思想武裝,成為最大的危險。所以毛主席強調“一月風暴”的實質,是比所有的人都超前。毛主席堅決要打出反修防修這枚導彈,他摁下了開關,反對也罷,不理解也罷,你們想怎么樣也罷,他要命中的是多少年后,那個在實踐上完整地出現于蘇聯,在理論上完整地總結在《九評》的目標,那個在中國、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可能重演的情況。毛主席認為他當說、當做,所以黨的中央委員會通過了《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并且直接交到群眾手上。
宗進庭好像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也好像從一個夢囈中醒來,說,我只是盡力試著回答你的提問,并不代表我的觀點,只是一種邏輯演繹,好像是自動的,好像也不知道說的是些什么。
宗進庭點頭說,你講得可以,確實是一種道理,不是不可思議的。
那么,你是怎么考慮的呢?他大膽而又小心著請教宗進庭,并且覺得自己的心臟因為敏感到某種政治性的恐懼而亂跳起來。
宗進庭冷笑道,有些事情不是現在能考慮得了的,我就不說了。我們活得長一點,走著瞧吧。你讀的書比我多,不是說“天道好還,無往不復”嗎?不是說尊重實踐嗎?我們就等著看怎么“還復”過來,實踐會有什么變化,然后在那個基礎上再往下看。起碼,作為一個國家的基本的東西,是一定要“還”過來的。超前的意識畢竟是超前的,而不是現實的。既然蘇聯變修了,文革這個導彈打到到蘇聯去,才適合。提前打出去的什么彈,在眼前爆炸成這樣,把我都炸到這地方來了,怎么行?病人能讓醫生為一點小病就給自己做大手術嗎?
他聽了不覺毛骨悚然,對宗進庭十分敬畏,甚至對剛才的夸夸其談也有點愧悔起來,而覺得自己一介書生、淺薄無知。他也就從所討論的這一始終令人膽寒、考慮不出一個確切結果的題目上避開,考慮起自己的事情來:到底在什么樣的局面下,能使自己的那個小小的“歷史問題”,盡快得到楊書記說的重新調查呢?是應該寄托于上海的“一月風暴”呢,還是應該寄托于宗進庭的“還復”?但這樣一考慮,就好像需要他做出一種政治抉擇似的,這很可怕,也不是他所愿意做的一件事。恍惚之中他好像又置身于家鄉的漆黑的田野上,又變成了那個身不由已的少年,而手中將被強行塞進一把手槍來!算起來歲月逝去二十年、時代經歷好幾個,命運好像仍在原地打轉……
他看了一眼宗進庭,感到從稟性到養成都跟他正好相反。宗進庭始終都是一個能將現實之命運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強大的人,即使被關進牢房也一樣,而且好像已經暗中扼住未來的咽喉了!宗進庭心中一定從不會被什么東西纏著。這種人干干脆脆,思想保持一條挺拔有力的直線,令人望而生畏。難道他應該向宗進庭做出某種表示?表明自己的立場是站在他們這一方面,而不是站在那“意識超前”的“一月風暴”方面的?這也就相當于接過并且握住了命運塞來的手槍,到時還要比以前還明確地敢于“砰”的一聲把子彈打出去!這簡直是投機、背叛、屈膝奴顏,但好像也很自然!
把他關進來的明明是宗進庭多少已經承認的鎮壓群眾的路線,而把他放出去的明明是學生們那樣奮勇維護的毛主席的路線。這樣尖銳的矛盾,他從前不知道、也想不到;但現在是知道了,就是眼前的現實;你要問一問自己站在哪一方面?你要有是非的判斷、立場的選擇。難道你打算忘恩負義、違背良心嗎?難道你連做一個中立的人也沒有勇氣、一定要賣身投靠嗎?奇怪的是,你怎么就知道正在坐牢的宗進庭反而是強大有力的呢?過去簡直不能相信還有不擁護毛主席的,更不能相信毛主席面前還有如此難以克服的障礙,而且就在自己的黨內,就連宗進庭這樣的人都是其中的力量之一,要說是比三大戰役還要難攻,并非夸張,而是嚴峻的現實,問題真是大了,就連他這樣微不足道、螻蟻一樣的人,實際上也已經潛在地、自然而然地發生動搖和叛變了。真是可怕!
在意識惚恍中,他覺得毛主席好像成了盜火給人間的孤獨而悲憤的普羅米修斯!
然而,他發覺,他的某種良心還是站在學生和毛主席那一方面的。但良心是一回事,現實又是一回事。他不但思想無力到難以明確回答那些越究越深的問題,而且感到整個人都陷入最為深刻巨大的矛盾漩渦之中去了,情況比漆黑田野上身不由己的少年還要糟糕,所謂自己的那個問題也已經渺小到微不足道了。一種無限下旋之感讓他頭暈目眩,似乎站立不住。他脆弱地哼了一聲,很想就地躺下來,要防著好久不曾再來的那種紅紅黑黑、心中歡悅、即將昏死過去的情況重新到來。他扶住柵欄。
你怎么了?不舒服?宗進庭走上來扶住他。恢復清醒似乎比以前快了一些,他說,我,剛才不知說了些什么,頭暈了起來,有點站不住似的。
宗進庭說,你是營養缺乏吧?你被關在這里,幾個月不出去了。但你剛才說的,很有思想,很實際。你沒有脫離時代。你在觀察、思考。你關心國家大事。你言談所及都是大問題,這些問題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很重大,對抗也激烈,我們每個人都會感到難以承受。夸大地說,這就是民族的痛苦,還有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痛苦。也許這痛苦是偉大的、必然的。“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也!
他惶愧起來,搖手說,不,我太渺小了,我不能考慮這些重大問題,是我的渺小讓我承受不住。但我也只能是我這樣的人,我很早就這樣作出了選擇,我只能做一個渺小的文化人,一九四四年,我才十七歲……
宗進庭把他扶坐到鋪邊上,在他身邊坐下來,問他:就依你說,你不能考慮這些重大問題,而我能,那么你想過沒有,我所主張、所贊成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點驚惶地看了宗進庭一眼。但對于這個問題,他好像早就是有確定見解的了,只是很難回答,沒有想過要回答,就像天機不能泄露、也沒有想到要去泄露一樣。難道宗進庭想讓他說破嗎?這是什么心情、什么意思?剛才宗進庭說的那幾句《大學》,還有一句沒說出來,那正是宗進庭想說而不敢說的吧?不,他不能讓宗進庭犯錯誤。坐牢的宗進庭此時此地可能會有狂熱的偏執的不正常的輕度精神病。
他應該給以緩解。他說,我沒有想過你具體主張什么。宗進庭說,那我問你,這次運動的重點是什么?《十六條》上怎么規定的?他回答說,運動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宗進庭問,那我算不算其中一個呢?我這個當權派是不是主張“走資本主義道路”呢?
他驚惶地說,這個我沒有考慮過,你現在這樣提出來,我也還是無法考慮,我不了解。這首先要由你自己回答,還可以由你的上級、同級、下級來回答,從外面“炮轟”一頓是容易的,到里面具體指明就困難了,即使你自己,也未必就能明白自己。說實話,我的體會,這個運動還是重在防,而不是重在反,是提前打出的導彈,眼前并沒有爆炸,它向遠處飛去了,眼前只是發射基地的火光、巨響、火箭穿云裂霧的呼嘯聲、人們的歡呼聲,人們狂熱地到處奔走、激烈討論、乃至互相打起來。眼前哪里有一個具體的走資派?看不到,目標不明顯,只能說更多地是隱藏在未來。如果不是發生了所謂資反路線的問題,運動還鬧什么呢?資反路線成了最明顯的、最眼前的目標,但并不是提前打出的導彈在眼前爆炸了,可能是擦傷了、震昏了一些人,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吧?
宗進庭點頭說,比喻得好!而且你有激情。某種程度上確實是這么回事。那我問你,所謂兩條道路問題,你的主張是什么呢?他說,這個回答是現成的。宗進庭說,我不要你說現成的,我要你說出自己有血有肉有思考的東西。
聽了宗進庭這話,他的頭腦復雜起來,因為好像面臨“引蛇出洞”。難道宗進庭希望他說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話嗎?難道宗進庭以為他骨里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嗎?是啊,一般會以為他這樣出身、遭到這樣命運的人,而且是知識分子,定然如此。可事實上他卻不是的,而這又如何能使人相信呢?雖然本來用不著別人相信,但當別人這樣想當然看待你,無形的壓力就很大,你就“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了,就好像迫切需要向別人說明自己,要讓人家對你“是其所是”,這往往是徒勞的、可笑的。幸好,他雖然具有這樣可悲的境地,卻沒有成為這樣可悲的人。
但他不能不回答宗進庭。他不習慣、不喜歡躲躲閃閃。他說,我談不上有自己的主張,但十七歲那年報考新四軍的學校,是我自己的選擇,說明那時我已經傾向社會主義。后來在鹽阜師范學習了科學社會主義課程,至今沒有新的學說新的事實能讓我改變社會主義信仰。后來我考上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提前畢業進了省報做編輯,這期間也看了不少書,了解不少事情,結果都讓我進一步相信社會主義能實現于中國。組織上調我當學校領導,我再三拒絕,自愿當教員。再后來就是審干復查中出了問題。就憑這樣的經歷,即使吃了苦,我也沒有對黨不滿的理由。為什么呢?沒有當官,是我自愿的;審干出錯案,是正常現象。一個人可以有自己對社會發展道路的看法,但那是最不能從自己個人恩怨、一己偏見出發的。一個人也應該有自己的個性和私人天地,但在社會國家的重要問題上,只應當服從真理。就我至今所學所知,我認為如果主張中國走資本主義道路,那是不對的。這就是我在這個問題上出自內心的話。但我也并不認為我們的社會主義已經盡善盡美,如果那樣,為什么毛主席黨中央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而還要搞文化大革命呢?為什么億萬群眾對于參加文化大革命有這樣高的積極性、乃至可以說是狂熱性呢?這就是社會矛盾、社會斗爭的反映,經濟學上說有需要才有市場。我并不無條件贊成群眾運動中發生的一切,但也沒有理由反對運動的宗旨和群眾的熱情。對運動怎么理解、抱什么態度,跟主張走什么道路,當然不能簡單劃等號。就個人而言,不能因為運動初期執行了資反路線,就一定是個走資派。不能因為參加了造反,就說明是一個堅定的社會主義者。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有區別的,是很復雜的。
宗進庭聽著、點著頭,說,你是誠懇的,你說了你的肺腑之言,也說了你的分析,我聽了很滿意,你是出口成章啊。在這個問題上我所估計的你,也正是這樣的。不過我并不擔心我被定為走資派。定不了我。照目前這樣,如果運動到最后像過去做工作一樣要指標,要在市委常委里定一個,那當然是我。但我估計在這個問題上還不會那樣硬性規定。我對我目前處境也并不沮喪、并不懊悔、并不害怕,正如你指出的,這事情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一個地方,而是全國性的。毛主席對這個有數,毛主席從來主張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區別兩類性質不同的矛盾。他老人家不會違背自己對全黨的這個一貫的教導。我看出他對“走資派”這個問題,雖然把性質說得很嚴重,但對人還是要當作黨內矛盾、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是重在過程、重在教育。但發動群眾是真的。全國的群眾,從學生到工人,還要加上農民,都一哄而起,而且分別地都有中央文件支持,只有軍隊好像還沒動。可是亭州已經鬧得這樣了,誰是走資派呢?能說得出來嗎?比如你們學校的王淮興靠邊站、“打倒”了,算不算一個走資派?能肯定嗎?還是不能!這樣下去,到運動后期,也許就連一個走資派也指不出來,可是運動就跟真的一樣鬧過了。說是演習,但這個演習是有仇恨、有傷亡、有后遺癥的!就因為“先知先覺”,防微杜漸,花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就算中央有幾個、有十幾個中國赫魯曉夫,用這種方式解決,何必?現在不能下結論,要由歷史下結論!“拂人之性,災必逮身”!我在你面前這樣坦白,是在這個特殊的環境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想必也沒有錄音機、竊聽器,很想向你這個讀書人、旁觀者討教,想聽聽你的看法,也許你能幫我解決這個思想問題。
宗進庭竟把“災必逮身”說出來了,他聽了魂飛魄散!但宗進庭竟這樣信任他,簡直是拿他當作知心、知音了。其實,正由于“這個特殊的環境”,本來跟他是不能說這樣的話的。即使是在外面,跟無論多么可以說話的人,這樣的話也是不能說的,因為這不是懷疑文化大革命嗎?這不是矛頭指向毛主席、黨中央嗎?這不是發出最惡毒的詛咒嗎?人是多么復雜啊,當你說出某種“危險言論”時,有人也許好心地勸你少說,就趕快離開你,有人也許出于義憤、出于害怕、出于某種目的,會用某種方式在某種范圍出賣你、揭發你,那你就要吃虧了。
在政治空氣被這樣大的群眾運動無限膨脹起來而無所不在的情況下,人人都無師自通知道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就好比一九二七年湖南農民運動熱火朝天之時,你即使在自己家里說農民協會不好,你家里的人也會勸你不要說;如果是在外面,那任何一個路過的農民,都可能立即向你興師問罪,查一查你是不是土豪劣紳方面的人。這情況大約放之任何國度、任何一種革命年代莫不如此。當民主膨脹起來時,正是來自民主的專制也同等膨脹起來。假如你身處法國大革命之中,你上街或者就在家里喊“國王萬歲”,憤怒的民眾就可能送你上斷頭臺;如果相反,你喊“打倒國王”,貴族就會來結果你的性命。這時,雙方對峙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會兒是紅色恐怖,一會兒是白色恐怖,并且都堅持自己的“天經地義”。
《阿Q正傳》上就描寫過革命年代的這種空氣,就連趙老太爺、假洋鬼子這些鄉村統治者,也會畏縮著一時尊稱最底層人士阿Q為“老Q”了,這一筆真令人叫絕!但趙老太爺這些人是心懷十倍的仇恨的,當他們被革命打昏的頭腦清醒過來之后,則掛起徽章,“咸與維新”,阿Q又望塵莫及了,并且就有那最后的必然的命運在等待著他,那也正是趙老太爺這些人在推動著的。歷史上被統治者的真正勝利,奪取政權之后建成要讓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中國幾千年來,只有毛主席領導的這一回,無怪乎人民的崇拜和狂熱,并且踴躍投身于“反修防修”的斗爭之中,不管面前有沒有具體的“走資派”,反正是不能不跟“走資派”斗爭的,一定要像真正的革命一樣鬧起來,歡呼這個“提前打出的導彈”,不許說三道四!人民似乎領悟、接受了毛主席的超前意識。如果說“災必逮身”,那人民也免不了以后遭受打擊報復的災難,第一件事就將是剝奪人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這種太把自己當回事的“大民主”。宗進庭將十分堅定、毫不猶豫、鐵青著面孔來執行!
他打了一個寒顫。他是不能同意宗進庭的,但宗進庭這樣坦露心胸來“請教”他,公布自己的“思想問題”,如果說天下有“授人以柄”的蠢事,這不就是嗎?宗進庭對他這樣不設防,不是宗進庭政治上幼稚和為人單純,而是對他有一種人格信任,并且也不怕他。宗進庭在他心中引起的情感是很復雜的,在稍感親近之余,甚至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對宗進庭提出的問題,他決定依然坦誠回答、直抒己見。
他說,從群眾這一面來考察,他們好像不認為眼前就一個目標也沒有。從近處往遠處說來,目標有這樣四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的目標,是針對所謂“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在文革中成了一個專有名詞,有特定的所指。但這個斗爭目標一提出,就來了對立面,另有一部份群眾認為那不是資反路線,而是黨的領導,是無產階級專政,不可以反對。我以那個為目標,你以我為目標,我要反對資反路線,你要反對我這個反黨分子,雙方這就斗起來了,都宣稱要斗爭到底。按理說,群眾跟群眾沒有什么可沖突的,但事實上就這樣沖突起來,成為歷史舞臺上主要的戲劇場面。所以這第一個目標,就不容易有結果,如果運動不收起來,這個問題會永遠糾纏下去,收起來以后人們的注意力會轉到新的事物上去,但如果提到資反路線這事,就還會面紅耳赤起來。實際上這個問題涉及的是,提前打出那個導彈是有必要的嗎?那個導彈本身是正確的嗎?大是大非!
第二個方面的目標,就是要找出本單位的走資派。群眾一般不了解內情,他們只能憑著印象說某干部是好的,某干部不好,而且你這樣看,我那樣看,就可能出現你的矛頭指向廠長,我的矛頭指向書記,你要打倒的我要保,我要打倒的你要保,彼此沖突。他們把本單位某領導人說成走資派,一般都顯得有些空洞,或者所說的是很具體的貪污腐化劣跡,但他們就認定說這是一個“走資派”,寫到大字報大標語上,張貼到外面來。他們一定希望干部內部能有人沖破“鐵板一塊”,站出來支持他們,但我至今還沒有看到出現這樣的干部。只不過不能肯定沒有干部暗中支持某一部份群眾,給他們提供材料。這就涉及干部內部平時的矛盾了,有可能是有原則的糾紛,也有可能是借著群眾力量來打擊異己。這第二方面的情況,特別在某個具體的單位容易出現,外面的人根本就弄不清這個單位里面在鬧什么,無法判斷誰是誰非,鬧到最后可能一筆糊涂賬,沒有明確結果,大家白白地生了許多氣。但客觀上也能把一些問題給捅出來,把人們的社會主義覺悟提高一步。
第三個方面的目標,是關于本地區的,比如,亭州市委里的走資派是誰?本來不曾有哪個單位的人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但當群眾運動漸漸超出本單位的圍墻,市里出現大家共同關心的事情,比如,朝陽中學里發生了什么?怎樣對待醫校學生靜坐?市委對運動的領導是否正確?兩派學生、兩派工人誰是誰非?這樣就形成了本地區的一些問題,不同意見就圍繞這些發生斗爭。作為市委的領導人,跟運動的距離就這樣被拉近,群眾就觀察他們,分析他們,本地區的運動漸漸就這樣鬧起來,竟然把你這樣身份的人委屈到這個地方來了。到底如何,以后怎樣,這仍在發展之中。
所以,這三個方面的目標已經足以使群眾認為,一切不是空洞無物,是很真實的,是應當有他們所認為的結果的。群眾就在這樣的運動中解放自己,得到鍛煉。他們在以前平常的糊涂的日子里確實不曾有過這樣大的民主權利,不曾有過這樣的思想活躍、言論自由、行動自由,正如一句名言所說的,革命是人民的盛大節日。
現在是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給群眾這樣大的民主權利。這民主的范圍,還是很大的,確實是空前的。也沒有說不給當權派以民主,如果一個當權派要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也可以寫大字報,沒有誰說他不可以寫。但干部比較慎重,他不會輕易去寫大字報表示自己的立場或者為自己辯解。干部是跟著他的上級走的,他并不直接跟著中央。就全國而言,除了受專政的“地富反壞右”不能有“四大”的自由,實際上誰都有這個自由。群眾對“四大”的熱情特別高,因為平常他們不曾有過、或不曾運用過這種自由,那時你給他,他也不敢。干部的想法不同,他們并不特別需要這個,他們的情況和思想也要復雜得多。群眾在這場運動中有很高積極性,不奇怪;干部表現出相當的冷淡、冷靜,同樣不奇怪。從群眾這方面,可以說,即使一個具體目標也沒有,這運動也足以使他們興奮、活躍、認為值得參加。他們現在很把自己當人。一個國家社會,群眾處在什么精神狀態為好,自古以來就有不同看法,這是可以研究的,魯迅在這方面特別有獨到見解。
如果你認為運動帶來的問題比解決的問題還要多,群眾卻不一定這樣想,情況好像就是《共產黨宣言》上說的: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這“整個世界”是什么?是每個人都來當市長、當廠長嗎?當然不是的。是什么呢?也許只不過是每個人都可以揭露和批評自己的廠長、市長,都可以站出來說說自己的意見。有一種政治理想現在好像伸手可及了,就是從馬克思到毛主席說的人民直接管理國家。這不外乎還是自由、平等、民主的意思吧?
宗進庭一笑,問,還有第四個目標呢?
他說,第四個目標在中央內部,其結果如何,群眾不能決定,也使不上勁,他們只有舉手擁護。《人民日報》經常提到“中國的赫魯曉夫”,以前我以為只是這樣說說,讓大家引起警惕而已,現在越來越知道這句話是具體的,八月以前這個人還負責運動,八月以后這個人就靠邊站了,但仍在最高層的名單上。各種說法也在流傳,但一般的人們只有“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小小亭州,某一個學生或工人,就這樣把自己跟全國、跟黨中央聯系起來,每天充滿緊張熱烈莊嚴重大的空氣,好像正在親身參與著決定著國家大事。
群眾反正是群眾,目前這樣鬧還不至于影響他們的生活,米價一角錢一斤,青菜一角錢三到五斤,工人每月照樣有三十、五十塊錢的工資拿,學生回家照樣有飯吃,初中畢業了上高中,高中畢業了上大學,大學不錄取就進工廠,一切都不用發愁。國家呢,連原子彈都有了,解放軍守衛著邊疆,全國各種大型建設項目不斷有鼓舞人心的報道傳來,這方面用不著他們操心。你所擔心的他們不擔心,他們認為這樣鬧值得。從某種角度,人民確實從來沒有這樣自由過,又從來沒有這樣被看重過。我們對學生、對青年工人、對全體人民,從來都要求關心集體、關心國家、關心時事政治,提倡一心為公,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文化大革命就檢驗著人們的品德和水平,檢驗著我們多年來政治思想教育的結果如何。
宗進庭嘿嘿一笑。
他繼續說,群眾現在對當權派很嚴格,實際上在嚴審他們過去的一切表現。但群眾對自己的造反頭頭,也很嚴格。讓自己的頭頭在出身成份上、在道德品行上無可挑剔,是很重要的,是斗爭的需要,同時還要求做頭頭的人比較有水平、有能力、有負責精神。唉,我說到哪里了?
宗進庭說,講得好,對我啟發很大,而且動搖了我的不少看法,讓我不再那么自信、那么激烈了,讓我能從自己的立場上后退了一步、客觀了一些。跟你談談真是有益,我們相見不晚,但是這樣交談太晚。坐牢也是上學,這句話不假。
突然有人敲擊柵欄門,說,時候不早,不要談話了。接著是在雪中“咕吱咕吱”走去的聲音。是看守人員。但來時的聲音他們卻沒有聽到,也不知在外面聽了幾句沒有,他不由得覺得自己有點忘乎所以了。
好吧,睡覺。宗進庭說。
他就整理起床鋪來。其實沒有什么可整理的,兩塊木板上鋪上稻草,上面丟了一塊骯臟的棉墊,也有一條褥單,是很粗糙的布。問題是床鋪不大,本來是單人使用的,現在卻得擠一擠了。他說,你睡在里面吧。宗進庭說不能反客為主,還是你睡在里面。他說,你大幾歲,你睡在里面。說著就把宗進庭帶來的被單給他鋪在了里面。正說著,看守所人員又送來一條被子。他說,這當然是照顧你的。宗進庭說,這時候什么你的我的。就把它橫著封在上面。
他去放下草簾。兩個冤家仇人這就成了同一床鋪上的難友,隔著被子擠在一起,用體溫在小小的牢監里抗御著寒冷。經過一陣動彈,都安放好了自己的身軀。二人必須保持筆直的睡姿,要不然在鋪邊的他就可能被擠跌到地上去。安靜下來之后,聽著外面風勢大減以至于停了,大雪落地的瑟瑟之聲細密可聞。宗進庭鼾聲漸起,他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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