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新年與成都學者座談:人性、民主與市場經濟
李節 (整理)
按: 2011年3月18日 ,應趙磊教授邀請,清華大學曠新年教授與成都學者進行了座談。參加座談的成都學者有:趙磊、朱明熙、王朝明、陳燦平、王南山、梁英、柳成湘、傅勇、龔松柏、巫峽、易淼、肖斌、何志東、李節等。座談以日本大地震為議題,大家就人性、民主、市場經濟等問題展開了對話。座談會由李節主持,以下是座談紀要。注:座談紀要未經發言者本人審閱,如有誤讀,敬請原諒。
l 趙磊:
曠新年老師是一位我們心儀已久,令人尊敬的知名學者。在這個鶯飛草長的季節里,他和西南民族大學的幾位朋友來到成都光華村,與我們坐在一起交流,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本來嘛,應該由作為客人的曠老師先講幾句。陳燦平老師告訴我,曠老師歷來比較低調,那我就不免俗套地先說幾句吧。雖然在這之前,我與曠老師沒有見過面,不過,90年代他在《讀書》上發表了不少文章,通過這些文章,我已經與他“見”過面了。讀這些文章我有一個深刻的感受,四個字:直指人心。
最近幾年,在烏有之鄉又陸續讀到他的一些大作,印象最深的是《我眼中的魯迅》。他在這篇文章里寫到:“魯迅出生在一個變態的時代,魯迅的性格是病態的;然而,在這樣的時代,誰的性格是‘正常的’,你難道不覺得恐怖嗎?”讀了這段話,我感到很震撼。
l 李節:
這次日本大地震影響比較大,涉及科學和人文很多方面,也能對我們自身的一些問題提供一個比較的視角。因此,根據趙老師的建議,請各位圍繞剛發生不久的日本大地震談談各自的看法。這個話題比較寬泛,便于大家展開。
l 曠新年:
我雖然在高校上課,但以往座談的時候多是書面發言,對這樣的座談還不太習慣,有點緊張,先請大家談談吧。
l 朱明熙:
我前年到日本訪問,乘坐的是日航飛機,在機上我發現,他們的餐具用的是不銹鋼,不象中國飛機上的餐具都是一次性的。參觀學校時,發現日本的學校很簡樸,不象中國的學校那么奢華、浩大,動不動占地幾千畝。日本雖然已經進入老齡化,但我看到一位白發蒼蒼下機的老人是自己提取行李,碼放整齊,不要人幫忙,同行的一位老師很感慨。日本的街道并不寬,但開車很文明。有時雖然只有兩條道,行車道如果不是特別堵,即使旁邊一條道是空的,司機也不隨便超車。這與國內亂竄亂擠、見空就鉆形成對照。拋開民族感情問題暫時不說,平心而論,日本的國民素質還是比較高的。
這次日本大地震確認為9級,一位留日的中國學生說,這次地震中,有個老師一直等到大家都走了,把電燈關了才離開。前年訪日時,日本國民素質留給我的印象,不禁讓我想起汶川地震時的范跑跑。范跑跑理直氣壯地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網上還有很多人居然為他叫好。而我們這一代人兒時就要求學習雷鋒、先人后己,還經常從事義務勞動。昨天全國性的搶購食鹽,日本的核污染再怎么厲害也不至于馬上影響到這些嘛。
為什么中國人的國民素質會演變到今天這樣?我借用克魯格曼對美國的一句發問:“中國社會到底怎么了?這三十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危難之時,能跑就先跑了事,那么,按這樣的倫理演化下去,中國的未來是什么?這是我的一點疑問和感想。
l 李節:
曠老師去過日本嗎?
l 曠老師:
沒有。
l 何志東:
2000年我因公出差,路過日本。這之前,我因踢球引起骨折打了石膏,坐在輪椅上乘機沿巴西、美國、日本這條線回國。從服務質量和環境看,做得最好的是日本。到達目的地后,全日空飛機里廣播先請不方便和老弱病殘乘客先走,而不是頭等艙乘客。下機后,一位機場的普通工作人員,一直幫我辦過關手續,并送至賓館,看我不方便,還幫忙買吃的。雖然語言不通,在等候中間他一直微笑,并用手勢說說天氣情況。
第二天我從羽田機場回國,他就提前到賓館門口等著我們了。機場工作人員也是這樣,乘客也很禮貌。在從美國洛杉磯飛日本 的7個多小時中,我的腳一直擱在椅背上,旁邊的兩位日本乘客一點也沒有抱怨,我進出,他們還幫著空乘一直扶我。我也注意到日本人開車很禮貌。
l 李節:
曠老師寫過《我眼中的魯迅》。我們知道,魯迅先生曾留學日本,假如魯迅還活著,能否請曠老師代寫一個《現代魯迅眼中的日本》?
l 曠老師:
魯迅先生不是寫過一篇文章《藤野先生》嗎?講了藤野先生特別認真的精神。明治維新后,日本開始向西方學習。我記得二戰后的一個日本首相曾說過,即使日本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人,也一樣可以很快重建。他們重建的信心就由對自身素質的自信而來。
我們剛才在來的路上還談到:中國人搶鹽,日本人還沒有亂,中國人就有點亂了。我注意到這兩天在日本的中國人的觀感,說日本人比較鎮定。
l 朱明熙:
據說日本人在街上避一會兒,離開時地上沒有亂扔的垃圾。
l 王朝明:
在大災大難面前可以看到人的本性,象佛教里說的:見性就成佛了。文學是研究人的,經濟學也是研究人的。亞當·斯密兩部名著《道德情操論》、《國富論》之間的矛盾成為經濟學中的“斯密問題”。《道德情操論》講人是利他的,而《國富論》講人是利己的……
l 朱明熙:
亞當·斯密當時在大學里是倫理學教授。
l 王朝明:
道德情操論講的是道德哲學。這兩部書分別揭示了人的兩面性。他與寫了《人性論》的休謨是好友,也說明他對人性的關心。這次大災再次把人的本性暴露出來了。我感到震撼的是,留在核電廠里的那50位工人,其中有20人是自愿留下的,他們年齡都已經超過50歲了,網上說一位日本小姑娘在微博中提到“又送父親去核電廠”。通過這些報道,我們可以看到人性閃光的體現。盡管這些工人有一些防護的措施,可是依然免不了遭受很大的輻射,免疫系統會受到很大傷害……
l 曠新年:
有報道說,兩周內會死去。
l 王朝明:
文革后出現過傷痕文學,現在災難頻繁爆發,有那么多的悲歡離合,不知道文學上會不會出現以自然災害為主題的重大作品?從經濟學上看,這些災害引出了自利與利他的關系問題。
l 李節:
在2008年關于范跑跑現象的座談會上,王老師曾引用過魯迅先生的一段話,說“中國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曠老師,您怎么看經濟學所說的資本主義社會里人性的自利與利他?
l 曠新年:
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提出,資本主義精神的產生有新教方面的原因。新教認為,人要成為上帝的選民獲得救贖,就要奉獻自己,以侍奉上帝。而馬克思是用資本追求剩余價值來解釋人性的。兩人的看法是相反的。
l 王朝明:
中國人是中華民族,日本人稱自己為大和民族。自明朝倭寇侵襲以來,兩個民族的關系就一直很糾結。不久前,有關方面還為釣魚島的事情而緊張,而這兩天我又看到一些組織愛心捐助的活動,在折紙鶴為日本人祝愿。
l 李節:
是“援日但不忘民族恨”嗎?
l 曠新年:
不少倭寇其實是中國人,就象抗日戰爭中“日軍沒有偽軍多”。
l 趙磊:
梁老師是研究文學的,請談一下你對人性的理解。
l 梁英:
此次日本大地震,也引起我們幾個人對日本與中國國民性的對比的關注。有位同學說:“下輩子堅決不做中國人,因為對比太強烈了:中國人的素質太低”。我反駁說:“泛泛地看,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優點,也有缺點”。她爭辯說:“你認識問題的方式是中國政府經常用的庸俗的辯證法,如果用這樣的方式,什么事情都可以任意解釋”。我繼續反駁說:“中國人在自律性上確實有較大的缺陷,但照你這樣的認識方式,那么,同樣沒有什么可以認識的了”。
我以前寫過關于韓劇的論文,了解到韓國與日本都有一個傳統:“事大主義”。它的意思是:“誰強就服誰,誰強就向誰學習”。日本人非常好學,它開始向中國人學習,后來向美國人學習,這也許導致了它主動改良,整體轉型比較容易。但日本民族有著非常強的兩面性。如果中國比它強,它很可能就會對中國很謙卑;但它一旦覺得超過你了,就會看不起你。
當然我對日本不是特別了解,認真看過的書是《菊花與刀》。與日本和韓國比較而言,我覺得中國的國民性很籠統,很難下一個絕對的判斷。魯迅先生通過阿Q這個形象,揭示了中國國民性的一些特點。阿Q這個人特別弱,按理應該服氣比他強的人,可他受了欺負,回頭就罵,欺負比他更弱的人。他不是那種“你好我就向你學”的人。由此看出,中國國民性的一個特點是缺乏強烈的“事大主義”精神。我的直覺是,中國現代化轉型時的心態特別矛盾:一方面要向比自己強的人學習,另一方面不象日本的“事大主義”那樣。一句話:學得不徹底。
在讀了曠老師、趙老師的文章后,我有幾個疑問,想提出來請教。我在上文學專業課時感到人文科學是相通的。一門學科里研究的事物,一定也涉及其它學科的知識和視角。雖然有的人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觀點庸俗,還應該有別的什么東西一起決定,而我是認可這一點的。
我的第一個疑問是:市場經濟如果是這樣一種情況,那么,市場經濟就比過去的經濟體制要有效。按照現在的發展趨勢,趙老師所說的“第一種情形”(編者注:指趙磊與黃鴻年的對話,參見《兩個預言,三種前途》),應該是最可能的嗎?
第二個疑問:面對中國的亂象,曠老師的觀點是“只有民主才能救中國”嗎?我不知道把“直選”理解為政治民主的形式對不對?如果這種理解是正確的話,那么就應該有兩個政黨。沒有兩個政黨,選舉就不能成立。只有在兩黨的條件下,直選才可能進行。
l 朱明熙:
兩黨制并不是民主的唯一形式……
l 何志東:
我向梁老師推薦《斯巴達克斯:血與沙》……
l 梁英:
這是我理解的政體的具體形式。兩黨應該不是在意識形態上相對抗的,因為兩黨是共享一個文化背景的。兩個黨在具體的措施上有所不同,但每個黨上臺后另搞一個與對方完全不同的做法,推倒重來,這是不可想象的。我覺得,中國當前最大的問題是缺乏“愿景”,也就是說,缺乏主流的價值觀。民主是有條件的,有了共同的價值觀,民主才可能進行。沒有共同的價值觀,就缺少兩黨的存在的規則或者說約定。
l 趙磊:
我先回答梁老師對我的提問。梁老師剛才引用了馬克思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思想,由此談到了對市場經濟的評價問題。怎么評價市場經濟呢?我的看法是:就象女人沒有不老的容顏,人類社會也決不會有一成不變的制度。市場經濟被自由主義人士或右派理解為永恒不變的東西,就象女人希望容顏不老而傲視一切一樣,在我看來,這只是一相情愿的幻想罷了。與人的生命一樣,任何社會制度包括市場經濟制度,都絕不可能永恒不變。
如果有人對我說:“我們的社會可以不經歷市場經濟”,那么我會認為,這就好比說一個人可以不經歷兒童時期,就直接進入了青年和中年一樣,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是一個“決定論者”,他認為,市場經濟是人類社會必經的一個歷史階段。也就是說,他把市場經濟的出現,看作是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所決定的。
但是,如果有人對我說:“人類社會從此凝固在市場經濟上永恒不變了,歷史在市場經濟這里從此終結了”,那么我會說:這是做大頭夢!人類一定會有更好的社會制度來取代市場經濟,這同樣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
l 梁英:
就是說,市場經濟是一個歷史范疇?
l 趙磊:
對!
l 梁英:
按照這樣的邏輯,您在《兩個預言,三種前途》中提到的“摘牌子”的趨勢,雖然是您不愿看到的前景,但卻是最可能的吧。
l 趙磊:
是的。問題在于,右派自負地認為,歷史就此終結了,歷史終結在市場經濟制度中,終結在這樣一種可能的歷史格局中:資本不僅在經濟上當家作主,而且在上層建筑上也當家作主。但是按照馬克思的邏輯,這種歷史格局是一個歷史范疇,不可能永遠如此。
l 梁英:
我也這樣看。
l 朱明熙:
而實際的情況是,西方走到上世紀30年代就走不下去了。物極必反。美國從內戰到1913年被稱為“鍍金時代”,這之后到二戰前被稱為進步時代。然后是30年代的大危機,經濟上也走不下去了。因此,經濟上必然改革。這樣才有了70年代的“黃金時代”。到了80年代,出現了次貸危機。
l 趙磊:
從辯證的角度看,經歷市場經濟并不是一件壞事,市場經濟的消亡必須以市場經濟的充分發展為前提。我們今天正經歷著市場經濟帶來的正反兩方面的經驗,這就使我們能夠朝著揚棄市場經濟的方向前進。我們的眼睛不能象日本學者福山那樣目光短淺,他認為人類歷史終結在市場經濟這個階段了。
l 朱明熙:
實際上,福山后來也改變了看法,他說“歷史并沒有終結”。
l 趙磊:
是的,他后來改變了看法,他說他自己“也成了馬克思主義者”。
l 梁英:
趙老師不是從價值判斷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吧?
l 趙磊:
馬克思恰恰不是從價值判斷這個角度來展開他的批判的,馬克思并不熱中于從道德評價上來展開自己的批判。他是從客觀規律,從歷史評價來展開自己的批判的。也正因為如此,馬克思的批判才會有很強的說服力。
l 梁英:
如果不是從價值判斷的角度來看問題,那么我就沒有什么疑問了。
l 李節:
曠老師以前寫過一篇文章《不要神化顧準——兼論社會主義民主》,說顧準對斯巴達克同盟與斯巴達同盟用詞誤用,以至誤解,您怎么看梁老師的問題?
l 曠新年:
我不認為民主能解決所有問題。80年代以來,兩派都不喜歡民主。自由派要自由,反對民主;左派也反對民主,因為左派認為西方式的民主是假民主。在我看來,民主是有好處的。雖然左派認為資本主義的民主是假的民主,但假的民主也有好處,它有監督,總比獨裁、專制好。即使資本主義的民主是假的民主,也可以先從形式上用一下。
l 梁英:
民主是有條件的,中國似乎還不具備這些條件。
l 曠新年:
民主當然是有成本的,選舉需要成本。
l 易淼:
想請教一下曠老師:如果引進了民主,會不會使情況沒有變好,反而變得更糟呢?
l 曠新年:
我覺得,這是一個拒絕民主的借口。50年代共產黨開始搞民主,毛澤東提倡“大鳴大放”,結果出來不少右派。共產黨有點感覺坐不穩了,擔心右派奪權。我覺得,其實右派當中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擁護共產黨的。
l 何志東:
民主不是抽象的民主,不是一成不變的。例如,這次大地震,日本首相菅直人兩次命令自衛隊去噴水,結果自衛隊都以安全為借口,拒不執行。
l 曠新年:
這跟民主有什么關系?
l 何志東:
民主的含義不是“我不同意我就可以不去做”嗎?
l 曠新年:
命令與民主不是一碼事。
l 李節:
梁老師認為,如果民主是從價值判斷的前提出發,那就沒有必要討論了。如果說必然性是可以討論的,而價值判斷是不能討論的,那么,曠老師怎么看?
l 曠新年:
價值和信仰都是沒法討論的。
l 李節:
那么信仰本身需不需要前提呢?
l 曠新年:
你相信哪個,你就選擇哪個。
l 朱明熙:
前一段時間張宏良的博客被封,紙質媒體基本被所謂的主流控制,可以佐證右派不要民主。但對“左派也不要民主”這個說法,可能一些左派并不這樣認為。我就贊成民主。問題是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民主?民主是人民當家作主,選舉當然會有政黨的產生,但有選舉就一定有民主嗎?在西方呆過的人可能都有所知,西方的投票率常是50%多,對選民來說,投不投無所謂,他們覺得我們反正作不了主。
剛才曠老師也提到了1957年的“鳴放”,我們知道,后來還有文革中的“四大”。“四大”難道就一定是錯的嗎?我的看法是:民主不能是少數精英的民主,而應當是真正的人民當家作主。這一點上我很贊同王紹光的看法。拿不久前的車船稅來說,第一稿的意見是從1.2到1.6排氣量的都要收……
l 王朝明:
你是研究財政的,你應該多講講財政民主……
l 朱明熙:
征收這稅那稅前,起碼要老百姓同意。不是想征多少就征多少,想怎么征就怎么征。民主首先要監督政府:你這個錢是怎么花的?
l 趙磊:
“程序民主”不能等于“實質民主”。不過我贊成曠老師的意見,可能我們現在連“程序民主”也還很不健全。我們也有很多選舉,我們也會去投票,但大家并沒有當回事。所以,首先是要做到“程序民主”,但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爭取到這一步,事情并沒有完,還要爭取“實質民主”——真正的人民當家作主。
l 朱明熙:
再如,過去的干部怕群眾,搞不好就要貼你的大字報,就要過組織生活批評你,所以干部不敢亂來。現在的干部,可以說是“無法無天”。
l 趙磊:
右派——我這里不是從價值判斷上,而是從立場上所說的右派,他們說毛澤東時代是沒有民主的,是多數人的暴政。這里就涉及什么是民主的問題了。按字面的意思,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如果是人民,當然就指的是大部分人,而不可能只是少部分人。所以,民主能不能把所有的人都包括進來?而民主的程序是“舉手表決”,是“票決”,是“少數服從多數”。于是右派說,“少數服從多數”是多數人的暴政。
l 王朝明:
我們先暫且不談政治學意義的民主,還是回到經濟學意義的民主。市場經濟當然不是亙古不變、永世長存的東西,我們無法考慮一萬年后它的情形,前面也說了市場經濟不是萬能的。我理解,在面對中國當前的現實時,主流把市場經濟夸成一朵花,認為它們才有辦法拯救世界。
l 柳成湘:
從日本這次地震引發的海嘯和核事故可以看到,前面各位老師所說的日本國民素質固然比較優秀,但也證明市場經濟有問題。已經過去了7天,但很多日本災民還餓著肚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等待救援,在汶川大地震中就沒有這種現象。比如,我的一個學生來自災區,一個星期不見還長胖了。這說明,當時汶川大地震中吃的問題很快就得到了解決。
我在電視上看到,日本人很鎮定、很淡定,但都似乎沒有動手進行自救。不象我們在這次云南地震中看到的,大家都在動手抬東西。從另一個角度看,日本的核泄漏也暴露出日本不顧子孫后代的幸福。為什么要在那么小的一個島國發展核電站?保留那么多核反應堆,姑且不說很多人提到的背后可能的原因,僅從技術角度來說,我們享受了電能的便利,可是卻要用更長的時間以至百代人來善后。
現在把核泄漏事故定為5級,以后處理還可能死不少人。我們知道,這些核電站是資本的企業,資本以贏利為目的,有朝一日無利可圖,電站報廢了,誰為這個電站負責?如果是國家負責,現在的日本已經欠債,繼續欠債的國家哪還有能力為以后百代的事情負責?日本這次地震暴露出來的問題再次說明,資本主義是自掘墳墓,其結果可能是無法想象的。
據說,如果核電話最后做封堆處理,周邊 一百公里 內將不適宜生產和居住,日本有多少個 一百公里 的縱深可供回旋?一個中國學者說,核污染誘發人的癌癥是無法估量的,還有可能影響后代生育。我們可以猜想,作為日本人該有多么痛苦。地震海嘯還會引發心理海嘯,在股市中我們已經看到它的影響。日本這次海嘯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我前幾天讀了曠老師的《<那兒>:工人階級的傷痕文學》,這篇文章6年前就把工人階級看得那么準確,我感到很震驚。中國當代的工人階級確如文中所深刻揭示的那樣,需要重新反思自己的先進性問題。我前一陣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據統計,在冊的工人只占人口總數的4%……
l 趙磊:
這個數據沒有包括農民工在內吧?
l 柳成湘:
這個數據指國有企業職工,不是多數。而在前三十年,工人地位是很高的,甚至超過知識分子,在農民看來算是貴族了。我很贊成曠老師的觀點:“新時期”結束了。
l 王朝明:
中國已經把市場經濟列為我們的目標模式。市場經濟本身是有缺陷的,日本地震反應面臨著包括應急機制在內的很多種關系。我也注意到,發生地震后日本超市貨架空空如也,很多避難所的食物與飲水供應不上,只能先將就老人和孩子。中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也說,那里的中國人也只能供應兩個米團和一點湯。可見,市場經濟背景下的應急機制是有問題的。
l 李節:
日本不是經濟實力前幾名的國家嗎?物質財富應該很多啊?
l 王朝明:
客觀地說,這次日本遇到的是一個復合型的災難,百年未遇。那個畫面很象電影《2012》描寫的一樣,只不過這個是真實的。海嘯來時,小汽車就象玩具一樣翻滾。我們現在的生活已經完全社會化了。以成都為例,幾十年前如果不供自來水,我們可以喝地下水。可現在的生活吃喝拉撒睡,哪一樣離得開社會化的供應?而一旦被切斷,人之性命就象螻蟻……
l 曠新年:
這就是異化!
l 朱明熙:
從這里自然引出一個結論:社會化的生活就要社會化的管理!
l 趙磊:
前一個社會化必然導出后一個社會化——朱老師說得好。
l 王朝明:
社會化使人挨著人。
l 朱明熙:
但是,市場經濟把人與人的關系變成了狼與狼的關系。
l 王朝明:
對。因此,我剛才講,斯密講了曼德維爾那個蜜蜂的故事,以此說明,以私利來撬動公利,具有巨大的驅動力。私利撬動公利是以惡制惡。西方傳統文化與中國的不一樣,它強調人性本惡。中國人講“人之初,性本善”。那么,西方這樣的設想能實現嗎?能夠經歷和完成從惡到善的過程嗎?
l 趙磊:
斯密一邊用那只“看不見的手”來為自私辯護,一邊又用“道德情操”來解讀利他行為。于是主流經濟學如獲至寶,以為這樣就可以“搞定”一切了,就可以讓他們的理論所向披靡了。在我看來,這個所謂的“斯密問題”純粹就是一個“偽問題”。
l 王朝明:
我才寫了一篇文章談經濟學關于人本問題的分析與發展。我至今不明白,“看不見的手”是如何把私利變成了公利的,我們現實中往往看到的是私利在剝奪、侵犯和損害公利。
l 趙磊:
市場經濟下的人在那只“看不見的手”驅使下,瘋狂追逐蠅頭小利,而這點小利就象狗鼻子前面不斷晃悠的骨頭。比如,如今很多大學都在實行“量化管理”,管理者認為,當教授們都去搶那塊骨頭時,高質量的文章也就生產出來了,大學的學術水平也就提高了,社會的總福利也就增加了。問題是,思想生產不是種老玉米,現在種下去下個月就一定會有收獲;思想創新也不是批量生產肥皂,能批量生產的東西一定不是什么創新。
l 王朝明:
這就是合成推理謬誤。個人私利怎么就能自動合成為社會公利呢?
l 梁英:
這不是市場經濟的問題,而是社會管理出了問題。
l 朱明熙:
梁老師知不知道美國人辛克萊寫的小說《叢林》?很多人看過以后,就沒有胃口了。這部書直接導致了1906年美國《食品衛生法》的通過。
l 梁英:
我們現在出現的很多問題,在18、19世紀甚至更早時期都出現過。當然,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能夠發展到今天,也是以把矛盾轉嫁到殖民地為代價的。
l 朱明熙:
我倒覺得,中國現在的問題是學美國學得太極端了造成的。
l 梁英:
這可能是缺乏一個“同行評議標準”引起的吧。
l 趙磊:
梁老師的觀點概括起來,就是認為:中國現在的問題并不是由“看不見的手”造成的,而是由政府管理不當造成的——即由“看得見的手”造成的。那么,這種看法客觀嗎?我們先按梁老師的邏輯來推理。
假如不是市場經濟本身,而只是因為政府管理不當,才造成了今天面臨的各種矛盾和問題,那么,當我們主張政府進行干預的時候,就會遭到那些主張徹底市場化的人士強烈反對——比如張維迎和葉檀。問題在于,美國應當算是自由市場經濟的模范了吧?美國應當是把“看不見的手”貫徹的最徹底的國家吧?如果市場經濟本身是清白無辜的話,為什么美國還會發生次貸危機呢?
在歌頌“看不見的手”的偉大作用的時候,有人就把美國抬出來做榜樣,說美國政府如何“克盡職守”,從不越界;可是面對金融危機的爆發,這些人又把危機的根源歸結為美國政府“缺乏監管”,指責美國政府如何“不作為”。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種“邏輯”能成立嗎?
對于把危機根源歸結為“缺乏監管”的高論,我以前曾打過一個比方:艾滋病的根源是在于“病毒”呢,還是在于沒有帶“安全套”呢?
l 梁英:
目前中國的市場經濟,并不是徹底的市場經濟。一位美國大學校長批評中國學者不熱愛自己從事的專業,沒有把它當作事業,而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工具。我與臺灣地區的學者交流時也發現,在學術上他們比我們要純粹和嚴肅,他們雖然也要追求名與利,但為了骨頭而做文章的教授,相對比較少一點。
l 趙磊:
我承認,他們的學術環境可能相對要好一點。但是,你想表達的是不是這樣一個意思:美國的學術環境好,是因為美國的市場經濟比我們更“純粹”?是不是我們的市場經濟哪天“徹底了”、“純粹了”,完全按照美國那樣的市場經濟來做了,那么,中國的學術環境也就從此好起來了呢?
l 梁英:
陳丹青在博客里說,中國人都是奴才,他不過一個資深的奴才而已。知識分子也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一部分人,為了幾根骨頭不得不當奴才。陳丹青說,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與民國時期的那些大家比是奴才。我的理解,奴才是錢的奴才,政府用錢來管理奴才。
l 趙磊:
你前面的觀點,一直是在強調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手”的偉大作用,為它的力量心悅誠服;而你現在卻開始正視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手”的局限性了。很好,這說明我們的觀點正在接近嘛。
l 易淼:
你剛才一直說學術在功利化,學術成了“錢先生”的奴隸,可是“錢先生”恰恰是市場經濟引來的。
l 梁英:
市場經濟并不是無懈可擊的,它的內部當然有尖銳的矛盾,如果缺少信仰支持,功利化將是一個可怕的事情。我不是學經濟學的,但我認為,市場經濟自身可以實現“制衡”。
l 易淼:
這就是西方經濟學所說的:市場經濟源于用利益來壓制欲望。
l 趙磊:
梁老師的觀點用經濟學的專業術語來說,就是:“市場經濟可以自動出清”;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市場經濟能夠搞定一切”。今天,許多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這個神話故事。這不奇怪,在主流媒體上,人們看見的和聽見的,只能是“市場經濟就是好!就是好呀嘛,就是好!”
其實,其它幾位老師在揭露市場經濟的問題時,并沒有否定市場經濟在現階段所具有的客觀必然性。但是,我們今天在這里,不是要讓大家一起大合唱:“市場經濟就是好!就是好呀嘛就是好!”而是給你一個在主流媒體上不大看得到的視角,也就是要讓你看看市場經濟的問題所在。
l 何志東:
飛機輪胎是影響飛行安全的重要因素,輪胎摩擦會產生熱,但不能突然放氣,平時需要緊固劑,在必要的時候釋放。可是我們在檢查時發現,供應商把緊固劑誤用為潤滑劑,這就會造成正常使用時也會爆胎。輪胎正常工作時會突然沒氣,會嚴重威脅飛機安全,這就象高速路上汽車爆胎。供應商會因此被取消資質,但它也會百般抵賴。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政府的作用,就是它必須管理企業的資質。
l 趙磊:
我補充一個市場“不能自動出清”的例子吧。昨天居民搶購食鹽,很快就形成了一個連鎖反應,有很多人居然搶購了一家人可以吃20年的食鹽。如果政府對此完全放任不管,就會有人囤積居奇,最終把價格炒上云霄。好在政府這時沒有“經濟學家”那么迂腐,靠什么市場來“自動制衡”、“自動出清”、“搞定一切”,而是毫不猶豫用“看得見的手”來干預“看不見的手”。政府公開發消息辟謠,堅決打擊那些投機倒把、趁機漲價的鹽商。而這些鹽商,此時正被“看不見的手”撥弄著上竄下跳呢。
l 梁英:
您所說的這些干預行為,在西方政府里是它們的份內之事。
l 趙磊: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在政府干預的情況下,食鹽市場的價格均衡仍然是“看不見的手”自發作用的結果。你這是在偷換概念或者說在混淆概念。討論問題需要注意概念的同一,要遵守“同一律”。討論經濟學里的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前提是要對政府和市場的行為加以明確區分。這就像門口的公廁必須區分男女一樣,如果不加區分,男廁所就是女廁所,女廁所就是男廁所,豈不亂套了嗎?
按你的邏輯:“政府就是市場,市場就是政府”——政府干預食鹽市場與“市場出清”是一回事,并不矛盾。那么,我估計商家就不能同意你的這個邏輯,他們一定會對你嚷嚷:既然大家要搶購,就說明有需求嘛!搶購光了,說明需求很旺盛嘛,讓市場自發增加供給不就行了,要你政府干預什么呢?
其實,“看不見的手”就是指市場中“供求關系”的自發漲落,而市場調節就是價格調節,這是經濟學的常識。
l 梁英:
我們知道,中國大部分的上市企業會隱瞞信息,披露不真實。而我聽說,香港政府里有廉政公署對披露不真實的信息、哄抬股價等類似行為進行查處,政府要依法發揮職能,對相關責任人繩之以法。我想請教:這是不是市場經濟條件下政府應該做的事情?
l 朱明熙:
這恰恰說明市場需要政府的反制。
l 梁英:
這難道不是政府按法律來幫助市場嗎?
l 趙磊:
你太美化市場經濟了。中國的股市為什么叫“政策市”?在那些自由市場人士的眼里,不就是因為政府“管的太多了”嗎。你用法律來界定政府管事情的范圍,這完全符合主流經濟學的“政治正確性”,但這樣仍然否定不了政府與市場在行為上的區別嘛!政府與市場的基本區別就在于:市場行為是指“價格自發調節”,而政府行為是指基于“法律”、“法規”的那些自覺行為。主流經濟學主張政府管得越少越好,價格調節越多越好,政府只當“守夜人”——就是晚上敲梆子的老頭,喊一聲“平安無事羅”就OK了。
你的主張似乎有點曖昧:既不相信政府那只“看得見的手”,好象又不得不承認市場經濟自身有點小毛病。你把“政府干預”說成是市場經濟天然就有的內在要求,很遺憾,張維迎是不會同意你的這個說法的。他們認為,最好的市場經濟,就是政府完全“不作為”;最好的政府干預,就是讓市場完全自發調節。對政府的干預,他們要么堅決反對,反對不了就暫時忍氣吞聲,只要未來有可能,他們就會跳出來要求政府滾蛋,不要有任何“作為”。
l 梁英:
我認為市場經濟下政府應該做的事就是立法、執法、行政。
l 朱明熙:
立法、執法、行政,就是給市場經濟套上了籠頭。《物權法》出來時,這些經濟學家一片歡呼。《勞動合同法》出來時,張維迎、張五常指責說:這完全是市場的事,政府為什么要管? 8小時工作時間、最低工資要讓市場自己來管。資本主義早期也是這樣。現在8小時的工作制是工人游行得來的,最低工資也是通過不斷斗爭得來的,這已經給所謂的“自然秩序”的市場經濟套上了一個籠頭。
l 王朝明:
張五常又在罵限購令了。
l 趙磊:
看來,梁老師被右派給忽悠了。梁老師你所說的這個市場經濟已經有了很多政府干預的成份,也就是朱老師所講的自由市場經濟被套上了籠頭,免得到處亂咬人。不僅如此,還要把這只狼馴服成狗。沒辦法,不能讓市場無序競爭,政府干預的成份一定會越來越多,最終會走到計劃經濟,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當然,梁老師現在聽起來,就像是聽“天方夜譚”。
l 陳燦平:
實際上,更可怕的是資本特別是官僚資本的干預。
l 柳成湘:
梁老師把權力與市場搞混淆了,權力可以理解為你所說的專制。實際上我們現在接受的是雙重統治:一個是資本的壓迫,一個是權力的壓迫或者你所說的專制的壓迫。但你不能為了反對后者,就承認前者。
l 梁英:
因為我沒有在計劃經濟年代生活過的經歷,如果一定要在兩者中選擇一個,我會選擇市場。
l 趙磊:
你要選擇的那個只有優點沒有缺點的市場,在這個世界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就好比在天堂與地獄之間選擇天堂一樣,很美好,但很天真。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天堂與地獄之間的人間。
l 梁英:
可是您不覺得,您的那個人間并不存在嗎?
l 趙磊:
可我們現在就生活在人間啊!
l 李節:
梁老師知道為什么法國香水特別好、特別有名嗎?據說,16世紀住在樓房里的巴黎市民直接把糞水和垃圾從窗戶倒出去,街上經常糞水橫流、臭氣熏天,后來就用香水來除臭。這可能是亞當·斯密所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最形象表現。個人追求利益最大化并沒有自動帶來公共福利。而同時期的中國已經很文明了,西方的沐浴習慣是向中國人學的。
l 趙磊:
“香水的流行是為了消除大街上的糞水臭”,這個說法可能有點八卦。我記得,好象是法國貴婦人在中世紀缺乏必要的衛生條件,為了消除體臭,香水才流行起來了。
l 朱明熙:
亞當·斯密最看重《道德情操論》,在他生前出了6版,在他死之前還在改。而這本書批判的恰恰是愛爾維修那個論點:每個人的自私能推動社會的進步。
l 王朝明:
中國傳統文化推崇“過猶不及”,一個事物如果已經被吹得天花亂墜了,就值得懷疑了。目前選擇了市場經濟,當然有選擇的理由,但它不是萬能的。趙老師的意思是當有人把市場經濟說得完美無缺時,就是在忽悠老百姓。
l 梁英:
我沒有說市場經濟沒有問題。我只是說,拿過去的年代和現在的年代比較,我愿意選擇生活在現在的年代。
l 趙磊:
那我們就沒有什么分歧了。我們在座的好幾位50后的老師都在兩個時代里生活過,以前有以前的問題,現在有現在的丑惡。也許從經驗的角度上看,我們可能更有發言權。有人曾經問我:愿不愿回到過去那個年代?我是這樣回答的:毛澤東時代并不是今天所妖魔化的那樣。我常常懷念那個年代,因為她確實有很多美好的東西。
如果今天的發展離以前那些美好的東西越來越遠了,那么我認為,人類就沒有什么出路了。我相信,我們將在更高的層面上回歸那些美好的東西。對那個年代,70后、80后和90后所形成的可怕印象,來自于改革開放時期所接受的某種有偏見的教育。過猶不及的結果,就是把過去一些美好的東西給抹黑了。
l 陳燦平:
解決人的幸福問題,落實下來就是對人的情感的尊重。徹底的市場經濟會導致人的異化。已經出現這樣的苗頭,雖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經這樣認識問題了,但這樣發展下去會造成可怕的結果。
l 柳成湘:
市場經濟消滅了人的尊嚴,教授們也不得不為了幾根骨頭而瘋狂。勞動者被強迫勞動,不象毛澤東時代的勞動是自覺自愿的勞動。自愿的勞動可能挑200斤也不覺得累,被迫勞動可能挑50斤就很痛苦。市場經濟造成人的異化有很多表現:醫生本來是治病救人,為了錢卻把人醫死了;教育本來是育人,卻變成了害人;教育收費驅使教育者把錢一收,恨不得他馬上就畢業;寫論文本來是為了有所發現,卻變成了掙錢的工具。市場經濟把人變成了錢的奴隸,變成了動物。
l 梁英:
我對市場經濟的認識主要來自比較。馬克思就說過:資本主義比封建主義好。
l 趙磊:
馬克思也說過: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好。
l 梁英:
馬克思還說過:社會主義要建立在資本主義的經濟成就上面。
l 趙磊:
沒錯,這種“建立”其實就是不斷“探索”和“試錯”的過程。毛澤東嘗試建立的那個時代,是我們這些50后曾經歷過的歷史。如柳老師所說,那個時代“勞動光榮”,干部要“夾著尾巴做人”,不像今天動輒“我爸是李剛”;有錢有權的人耀武揚威,為非作歹——你能接受這樣的社會嗎?與其像今天這樣,當官的與群眾越來越不平等,還不如把當官的整成“弱勢群體”——這也是“比較”的結果嘛。
l 梁英:
您不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混合構成了我們今天的體制嗎?
l 趙磊:
如果你覺得,這是改革開放后的社會特征,而不是改革開放前的社會特征,那我們沒有分歧。說起來,這還是一個“與什么相比較”的問題。
l 梁英:
我想比較的是歐美……
l 朱明熙:
你所說的歐美已經不是純粹的、完全的市場經濟了,這一點必須要明確。它已經有了很多社會主義的因素。象8小時工作制,就是對抗資本的結果。再如,德國企業董事會中,必須有1/3的工人代表,這些都是對資本的反抗。如果社會主義意味著公平,那么,歐美的市場經濟就已經是改良過的了。
l 趙磊:
隨著人類歷史的演進,其實,市場的自發作用在逐漸地受到約束。歐美的市場經濟是怎么來的?學過世界近代歷史的人都知道:奴隸貿易、殖民地、對外戰爭、資源嚴重污染,等等。現在這些發達國家又進一步把污染轉移到了第三世界國家。如果中國要完全重走這樣的道路,那得需要多少個地球才能支撐呢?
l 朱明熙:
四個地球,現在美國能源消耗占全部消耗的25%。
l 趙磊:
中國要想過上美國人那樣的生活,恐怕就得考慮:一是低水平重復美國的做法;二是移民到其他星球;三是走出一條新的道路。顯然,低水平重復美國做法或者大規模移民都不是出路。一百多年來,中國不少仁人志士在探索,想找到一條新的道路,毛澤東就是這樣的人。
l 王朝明:
技術移民需要很多錢,現在的移民潮都是富人。
l 龔松柏:
問題的出路,可能是在市場經濟與計劃中找一個平衡點。
l 趙磊:
中庸總是比較正確的,不過騎墻很困難。許多經濟學家說自己很中庸,很客觀。然而,沒有屁股的經濟學家目前還找不到。另外,“新的道路”這樣的方案并不是少數精英隨心所欲創造出來的。就像有句話說:“人不是被教育出來的,而是被教訓出來的”。人類對發展道路的探索也是如此。
歷史前進的方向,我們在座的這一群人說了不算,那些高居廟堂的人說了也不算。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千萬別太高估自己了,以為自己在創造歷史。其實,我們充其量也就是把民眾在實踐中的東西總結出來而已。知識分子能做的,就是努力揭示和把握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如此而已。
歷史是由誰決定的?是那些千千萬萬的勞動者的實踐決定的;歷史的前景是誰說了算?是那些無權無勢的蕓蕓眾生們說了算。正是他們每天普普通通的勞動、工作和生活,在決定著中國的未來,引領著中國的走向。
l 肖斌:
我談談對中日兩國在救災效率方面的看法。我看到,一方面日本民眾在這次地震中比較有秩序,沒有什么哄搶,居民的素質比較高。日本人的這種淡定,可能與日本災害頻發,他們早已見慣不驚有關。中國難得一遇特大地震,有些恐慌也是正常的。
另一方面,日本卻出現了斷電斷水,缺吃的,好多災民餓著肚子。對比中國,這方面效率就比較高。在汶川大地震中,解放軍很快就到了現場,投放物資,居民飲食的基本條件有充分保證。在應對災害方面,“中央集權體制”比所謂“民主體制”的效率要高得多。“民主體制”有很多復雜程序要走,程序走完了,可能就錯過了最佳時機。
l 何志東:
其實日本也不是沒有哄搶行為,日本人的淡定是主流媒體貼的金。已有報道說:東京的東西已經搶購一空。
l 肖斌:
我們也是通過媒體來了解有關情況的。當然,還需要進一步了解全面的信息。
l 陳燦平:
不能一概而論,不能脫離具體的歷史和經濟條件來討論,否則是不切實際的,也很主觀。日本國民的素質總體是不錯的。討論兩國的國民素質,是為了相互補充學習。中國人不應失掉自己的自信。開個玩笑,日本是中國的文化“孫子”,如果退回到唐朝,日本一定很尊重中國。
我在與一些日本人的交往中,曾發現日本人其實是相當聰明的,善于學習,但也很脆弱,甚至很神經質。他們很喜歡用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說明整體,比方說用日本人很愛干凈來說明他們的其它優點。他們有危機意識,也有島國心態,活得很累,很嚴謹,就象螺絲釘。而中國人抽煙、喝酒、打牌,活得很率性。你追求什么,是因為你缺少什么。不是因為這個東西壞或者好。一個人做價值判斷應該問的是自己缺少什么?
我很希望去日本訪學,不是為了留在日本,而是作為中國人想去了解日本人。我們都知道,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自身的特征,如語言、文化等等。我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但一個人思考問題總是不能脫離所處的圈子。
l 朱明熙:
汶川大地震時出了一個范跑跑,網上有很多人認為他是真小人。在日本似乎沒有范跑跑?
l 陳燦平:
在郭松民與范跑跑的辯論中,郭松民的辯論技巧不占上風。
l 趙磊:
但是郭松民占領了道德制高點。
l 陳燦平:
由于信息不對稱,范跑跑有些想法我們也不完全清楚。我覺得,宏觀社會層面上對一個人的要求與具體要求一個人不一定要一致。例如不同的身體條件在現場的反應可能就不一樣。而范跑跑對傳媒的應對是不妥的,他可能并沒有想到要讓世界都知道他會這樣做,他被傳媒利用了。如果攻擊的是他本人,那我們就錯了;如果攻擊的是事件,那我們就對了。
l 趙磊:
我不這樣看。有人質問:如果在那樣危急的情況下,你能象譚千秋那樣舍己救人嗎?所以,你別瞧不起范跑跑同學。我認真想過,我可能做不到譚千秋那樣的壯舉,也可能在關鍵時刻象范跑跑一樣“先跑”。但即使這樣,我與范跑跑也有本質的區別:我絕不會在事后大言不慚地為自己的“先跑”行為辯護,說我的行為是如何“高尚”,如何“老實”,如何“真誠”。我會因為內疚而找個地方躲起來,絕不會跳將出來丟人現眼。我想,大多數人絕不會把“先跑”當作為一件光榮的事。
l 陳燦平:
據網上的消息,兩年后一個學生采訪范跑跑時,他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想引起大家關注建筑的質量等等。
l 趙磊:
他的說法有點牽強,甚至是強詞奪理。
l 李節:
曠老師曾經引用過張承志的文章。張承志的小說曾經有這樣一個情節,說一對男女戀人在沙漠中迷失,缺水。為了其中一個人能走出沙漠,女人要求男人把自己的血喝了。男人掉了眼淚,女人認為男人不夠堅強。這也是極端情形下的人性,不知曠老師怎么看?
l 曠新年:
你說的這個情節,我沒看過。
l 陳燦平:
在趙老師小結前,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一下曠老師:你對上世紀70年代的鄉村回憶是什么?
l 曠新年:
饑餓。
l 陳燦平:
那么,當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何呢?
l 曠新年:
希望,還是有希望的,在朝好的方面發展。79年已經基本解決吃飯的問題了。
l 陳燦平:
85年前,我的感覺也是如此。90年代前,我個人沒有看到希望
l 陳燦平:
上世紀80年代呢?
l 曠新年:
不錯。自由,浪漫。
l 陳燦平:
上世紀90年代呢?
l 曠新年:
欲望。
l 陳燦平:
新世紀呢?
l 曠新年:
差不多,還是欲望。
l 李節:
那再以后,您的估計呢?
l 曠新年:
焦慮。
l 陳燦平:
焦慮后面要么是絕望,要么是新生的希望。
l 趙磊:
只要人類繼續存在下去,希望就會大于絕望。
l 陳燦平:
曠老師這兩年回了老家,他感到農村在荒蕪。城市化與工業化使農村不再是以前的農村,農民也不再以前的農民。
l 趙磊:
對于上個世紀80年代前物質上的貧困,我們都是有體會的。農村與城市的體驗可能有所不同。但是不論如何,那時我內心能夠體驗到的,是幸福感多于不幸福感。
l 肖斌:
現在的農田被占用了,生態也不如以前了。新農村建設基本上占用農田,新的房子修起來后,農民還是要在以前的土地基礎上發展。鄉鎮企業也占地,一般是污染大的塑料廠、造紙廠。我們這一代人很焦慮,我們擔心就業問題,結婚問題,住房問題。我感覺我們越活越累。
l 柳成湘:
資本主義的發展進入了一個癲狂的時代。食品的極端不安全,自殺率高,以后就連火葬場可能也要變:不燒死人燒活人。把有財產的人燒了,財產就到手了嘛。
l 梁英:
那么人類靠什么來自我修復?
l 趙磊:
這就是朱老師前面說的,社會化的生活還是要用社會化來管理。今天我們從日本大地震出發,提了很多問題。討論中引出了人性問題、民主問題,以及市場經濟的問題。我們不管是講政府還是講市場,目的是為了追求一個美好的未來。曠老師在這方面應該很有研究,他今天沒有展開。最后,請曠老師總結一下吧。
l 曠老師:
謝謝大家!
( 2011年3月31日 整理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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