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智客節選自《毛澤東傳》 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作者|羅斯·特里爾
彼時,蔣介石正準備用武力根除共產黨。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自李立三向蔣介石的城市發動幾次進攻之后的以牙還牙,然而,由朱德和毛澤東來與發怒的蔣介石對峙。從1930年12月至1931年7月,蔣介石又調動30萬大軍向中央革命根據地發動第三次“圍剿”,并親自督戰。他們總共打退了國民黨軍隊的三次“圍剿”,他們以少勝多的戰例在軍事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毛澤東采取了不少戰術誘敵深人(把國民黨軍隊引到他們不熟悉的山里)。以置換空間這種方法,毛澤東掌握了時間的主動權,他看著敵人逐步分散兵力,一旦發現敵人有明顯的薄弱環節,就集中所有的兵力圍殲,他稱這種戰術是“以十當一”。
靈活的戰術使得毛澤東的軍隊能夠利用與當地農民的魚水關系,并使他那眾多的軍隊能簡裝行動。在第一次“圍剿”中,蔣介石投入10萬軍隊對付毛澤東的3萬人;第二次,蔣介石把人數增至20萬來對付毛澤東的3萬;第三次“圍剿”—震怒的蔣介石飛到武漢親自督戰—他指揮著30萬兵力,而毛澤東的軍隊則只是蔣軍的零頭。
毛澤東取得了歷年來最好的成果。成千上萬的國民黨士兵投向了共產黨這邊,許多國民黨軍官被擊斃,不少人歸順了毛澤東。
朱毛軍隊繳獲了大批槍支,在戰利品中他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機器—他們從未見過也不知怎樣使用的無線電發報機。這是在福建漳州繳獲的。毛澤東與一位年輕的女干部曾志(陶鑄未來的妻子)來到一所有名的中學,這里有一個不錯的圖書館。他在書堆中翻尋了一個時辰。“曾志,給我找個箱子來,”他說,“我們把這些書帶走。”曾志裝好了三四箱書,同毛澤東一起回到了江西。
1931年夏,毛澤東抒情至極地填了一首詞,對其令人激奮的內容來說,《反第二次大“圍剿”》這個題目似乎平淡了些。
白云山頭云欲立,白云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
七百里驅十五日,贛水蒼茫閩山碧,橫掃千軍如卷席。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
毛澤東和朱德有可能擊退蔣介石,但要擊退28個布爾什維克則相當困難。1931年對毛澤東來說是喜憂參半,他把人民戰爭的思想付諸實施并取得了成功,但他在中央的處境卻十分不利。
由于當時異常的環境,毛澤東有機動調遣兵力的自由空間。
共產黨總部遠在上海,江西的蘇維埃政權是一種新的政權形式,它曾一度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很多方面偏離了黨的權力的影響。1931年緊張的軍事氣氛更是加強了它的自主性。
所有這些都可以從瑞金召開的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得到印證。這是中國共產黨迄時為止召開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會議,共有610名代表。開幕式于1931年11月7日清晨舉行,這一天是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勝利14周年紀念日。
1931年11月27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在瑞金召開。毛澤東當選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這是毛澤東(站立者)在會議上講話。
28個布爾什維克給這次大會以很大的影響,但他們不能控制大會。毛澤東當選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這一脆弱的政權可望包括有華南地區多半是很少的幾十個蘇維埃),這是毛澤東當時的最佳頭銜。
他成為一個政府的首腦,盡管中國的大部分地區還不知道這一政府,也不知道毛澤東這個人。毛澤東身邊還有兩位副主席,張國燾是其中之一,這個地主的兒子一直與毛澤東合不來。
在上海,王明和博古得到莫斯科同意后決定鞏固在中央的正規統治。1932年,他們開始了計劃中的下一步,中共中央由上海搬到了江西這個最富有朝氣的地方。這對毛澤東是一個打擊。“從1931年到1934年,我在中央根本沒有發言權。”毛澤東后來抱怨說。
28個布爾什維克反對毛澤東的什么呢?還是兩個老問題—軍事戰略和土地政策。在落后的中國,要靠槍桿子和農民保證革命的最后勝利。28個布爾什維克無論在軍事思想還是土地政策方面與李立三的本本主義都沒有多大差別。
在28個布爾什維克眼里,毛澤東只不過是一名農民游擊隊員,其軍隊已被游民思想所腐蝕。他的靈活的戰略戰術“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在28個布爾什維克看來似乎是放棄所占有的根據地。“攻占大城市”,他們叫喊著,仿佛1927年和1930年的慘敗沒有發生過。28個布爾什維克將毛澤東看成是《水滸傳》中那樣的農民反叛者,而不是一位布爾什維克式的無產階級軍隊的領袖。“一個紅皮蘿卜,斯大林是這樣稱呼我的,”毛澤東后來說,“紅皮白心。”
在江西,毛澤東根據人民戰爭的要求調整了他的土地政策。
“魚”需要“水”,沒收財產要謹慎從事,不要與中農為敵。在共產黨的修道院里長大的28個布爾什維克,文質彬彬地伸出手輕易地抓住了把柄,毛澤東執行的是“富農路線”。
28個布爾什維克對中國共產黨前10年的歷史似乎毫無記憶,那段時間也沒給他們留下任何創傷。另一方面,他們所說的也不假,在某些方面,其批評是有很好的理論根據的。
毛澤東的確是把一些封建主義的現實(如家族)繪入了治理農村的藍圖。毛澤東還不精通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頭腦中還有部分《水滸傳》的思想。
甚至在和28個布爾什維克論戰的語言上也是這樣。他認為簡單地將“Soviet"(蘇維埃)和“Bolshevik"(布爾什維克)直譯過來,普通農民對它一竅不通,許多人都以為“蘇維埃”是一個人的名字,“布爾什維克”更是像刀叉一樣不為中國人所熟悉。毛澤東總是盡量避免使用“布爾什維克”這個詞,他還找到了一個有具體意義的詞來代替“蘇維埃”—“工農兵代表會”。
但對28個布爾什維克來說,毛澤東適應農民的這種做法恰恰證明了他沒有準確地掌握馬克思主義。
1933年,毛澤東被解除了制定政策的權力(盡管他還擁有他的政府頭銜)。此時,蔣介石調集了不下40萬人的軍隊開始了第四次“圍剿”,但毛澤東已不是此次反“圍剿”的負責人。
周恩來負責此次反“圍剿”,在1932年10月的寧都會議上他取代了不被信任的毛澤東,成為紅軍總政委。在這些年中周恩來沒有站在毛澤東的一邊。他相信陣地戰,概括起來就是“御敵于國門之外”。他覺得毛澤東行為有異,在寧都會議上他倆曾言辭激烈地展開過爭論。周恩來確實不像毛澤東那樣強烈反對28個布爾什維克。
紅軍打退了蔣介石的第四次“圍剿”。這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的一個有爭議的問題,是周恩來在28個布爾什維克思想指導下的戰術起了作用,還是毛朱留下的影響贏得了這次反“圍剿”的勝利?但無論如何,這次反“圍剿”的勝利使毛澤東更加孤立,他的“膽怯的游擊主義”也因此而被看成像自動化時代的紡車一樣落后。
1933年4月舉行了一次反“圍剿”勝利后會議,它把毛澤東的軍事威望打人地獄。毛澤東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他的瘧疾又犯了,再次受挫使他臥病在床。
1933年,毛澤東擬定了在很久不曾動過筆后的第一篇文章《必須注意經濟工作》,這是他第一次涉及經濟問題。
毛澤東自從把軍事指揮權交給周恩來后就像生手一樣熱情十足地將自己投人到基層工作中。
他騎馬巡視蘇區,統計糧食的數目,組織販鹽隊到國民黨占領區走私必需品。他又開始聆聽農民的聲音,自離開并岡山后他很少這樣做。
中央發起了擴充紅軍100萬的運動(1933年初還不到50萬人)。每個根據地周圍都筑起了土墻,稱為“銅墻鐵壁”。毛澤東則暗示這樣擴紅會與農業生產爭奪勞力。他認為,這些土墻會使紅軍陷入陣地戰。毛澤東在一篇談群眾生活問題的報告中說:“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什么?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的擁護革命的群眾。”
日本人的人侵又一次給中國罩上了陰影。就像烏云遮住了太陽,它使國共兩黨之間的內戰置于一種奇特光線之下。他們到底為何而戰?難道它比抵御外敵人侵,保衛國家領土完整更重要嗎?
“九一八事變”是一個漂亮的借口,東京借機第一次踏上了它鄰邦俯伏著的巨大軀體。它的最初后果是分散了蔣介石消滅紅軍的注意力,而它的長期影響則十分深遠。
毛澤東的民族主義思想絲毫沒有減退,在共產黨的領導人中,他差不多是唯一一個向農民宣傳反對帝國主義的人。他提醒農民,說國民黨干的最壞的事,是與洋人勾結企圖從外面打開統治中國的大門。
當時人們對此感到好笑,蘇區以外很少有人聽到過這種說法。但10年之后,這一說法就顯示出其英明之處。毛澤東和朱德于1932年4月對日宣戰,但是他們已有好幾年沒見到一個日本人,他們所控制的中國人口也只是很小一部分(其法令只在900萬人口中生效)。
然而毛澤東的確有遠見。他的目標不是抽象的社會主義藍圖,也不是重復蘇聯的革命—像是江西的山溝里發生了“又一次十月革命”。他從未對世界革命浮想聯翩。中國是基礎,如果中國出現危難,再也沒有比拯救她更重要的事情了。假如沒有中國,任何革命的說教都只能是脫離實際的知識分子空談。
毛澤東開始傾向于建立一個抗日統一戰線,但他當時所擁有的權力只能是謀劃此事。中央還沒有發表任何抗日宣言。實際上28個布爾什維克從未受到民族主義的影響,他們把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看成是帝國主義聯合進攻蘇聯的開始。
1933年12月,福建省發生了一場悲劇。一支杰出的國民黨軍隊、蔡廷鍇領導的十九路軍轉而反對蔣介石。蔡廷鍇要求抗日而不是圍剿共產黨,他向共產黨派出了密使。
而中共卻舉棋不定,他們對待十九路軍反叛的態度漠不關心并兼懷敵意。王明在莫斯科譴責蔡廷錯說:“在同他握手時應朝他臉上啤唾沫。”在中國共產黨決定幫助蔡廷鍇之前,蔣介石已用計消滅了英勇的十九路軍。
毛澤東肯定同情蔡廷鍇。他希望建立抗日統一戰線,這個統一戰線包括共產黨以外的所有愛國人士,只要他不是反動派。1936年,毛澤東回憶說,中國共產黨沒有團結蔡廷鍇是錯誤的。
然而毛澤東并沒有為了蔡廷鍇而使自己陷于窘境。實際上,他曾尖銳批評蔡廷鍇企圖在共產主義和反動派之間尋求“不存在的第三條路線”。這主要是因為毛澤東缺乏必要的影響力去反對對蔡戰而勝之的潮流。
再說,當他明知不能取勝時他是從不出擊的。他隨波逐流,犧牲蔡廷鍇以保住自己在江西蘇區所僅有的一點權力。這是一段使毛澤東回憶起來會感到不安的插曲。
1934年1月,毛澤東強使自己來到瑞金參加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他是蘇維埃政府的主席,盡管有名無實,他還得來主持會議的開幕式。會堂里擠滿了1000名代表,裝飾著紅綠彩旗。他看到一幅標語:“只有蘇維埃才能夠救中國”。一聲禮炮和一連串的鞭炮聲拉開了大會的序幕。
毛澤東作了一個簡短、無力、言之無物的空洞講話。大會的所有決議都已在提前召開的中央會議上確定了。而在中央會議期間,毛澤東要么缺席,要么難起什么作用。
此時第五次“圍剿”已經開始,但是毛澤東只能做一名袖手旁觀者。這次“圍剿”的方案是由德國人制定的。蔣介石急于徹底消滅共產黨而求助于希特勒,兩位德國將軍馮?西格特和馮?福爾肯豪森成了蔣介石的軍事顧問。28個布爾什維克控制下的中國共產黨也同樣急切地求助于外國人,這次反“圍剿”由一名德國共產黨員奧托?布勞恩直接指揮,他是共產國際贈送中國革命的最后一件禮物。
這次代表大會被王明的盲目樂觀主義思想所籠罩,在那時為止布勞恩指揮的幾次戰斗還不算太壞。毛澤東只能保留自己對陣地戰的懷疑。他主持大會時就像一只落了毛的鳳凰,誰也不會為他主席職務的解除而驚訝。但過于殘酷的是,甚至在他任了三年主席的政府(人民委員會)中他連委員也不是。
蔣介石開始達到困擾了他三年的“圍剿”目的。一旦敵人進人大門,“御敵于國門之外”很容易就會變成一場噩夢。因之布勞恩把領地看得比軍隊重要,而結果必定雞飛蛋打。事情偏偏這樣發生,它暴露出“陣地戰”的愚蠢。
1934年的春天絕不會給瑞金帶來歡樂。
馮.西格特將軍構筑碉堡,并用公路將它們連接起來。這一戰術起了作用,因為中共也選擇把自己的軍隊固守在防守陣地上的戰法。這便使兵力太弱而且裝備低劣的共產黨軍隊失去尋找敵之薄弱環節、靈活機動地對之各個擊破的機會,而國民黨軍隊卻能對給養不足的被困紅軍有效地實行經濟封鎖。
到8月,中共原來控制的70個縣只剩下6個了,甚至連長汀也落人國民黨之手,許多紅軍將領戰死沙場。毛澤東對此無能為力,終日悶悶不語。他處于如西方人們說的那種被“軟禁”狀態。自1934年仲夏始,他就藏身在于都(瑞金以西)一座小山上的草房里。
一天晚上,朱德手下的一名軍官來和毛澤東閑談。他帶來了酒和雞。在那艱苦的歲月,這是再美不過的佳肴。他們受用了一頓。
他們坐在毛澤東所在村舍院子里的藤椅上品著喝剩的酒。當話題觸及令人留戀的往事時,毛澤東對這位老部下嘆道:“唉,現在不再是井岡山同志們的天下了。”
毛澤東試著回到書本中去,他雜亂地記著筆記,他賦寫忘情于山水的詩詞,他還教他的“警衛員”識字。然而聽到美好山巒之外發生的事情,他無法安寧下來。他在這黯淡時刻再次病倒了。
他高燒達41度,這一次的瘧疾發作幾乎和1929年的那次一樣嚴重(盡管博古把毛澤東的病稱之為“外交病”)。從8月直至9月底,他一直臥床不起。當瘧疾加重時,又出現了急性腸痙攣,他當時肯定想到過自己是否還能恢復過來。
傅醫生帶著藥箱來到于都。一天,傅連障為毛澤東燉了一只雞。毛澤東拒絕吃雞。這位要求甚少的病人總是說,他有一個護士就可以了,不需要醫生陪著。職業習慣使然(是被迫是真誠),他樂于接受上次那位軍官送來的雞,而不愿要傅醫生為他準備的雞。他讓傅醫生把雞吃了。叫毛澤東從醫生的病床上硬挺過來了。當他于9月底離開于都時,他發現外面世界亂得無法收拾。然而,這種混亂也給他提供了機會。
蔣介石輕而易舉地贏得了第五次“圍剿”的勝利,他似乎覺得自己使中國擺脫了“共產主義災難”。共產黨決定放棄江西。
毛澤東覺得這樣做是“驚慌失措”之舉,可這是博古和布勞恩決定的。紅軍余部開始向西北行進,希望在湖南與賀龍領導的蘇區會合。
28個布爾什維克為這次慘重的失敗感到窘迫不安,故而毛澤東又悄然回到為指揮撤退而組建起來的軍事委員會里。這是一個小小的轉機。至少,毛澤東應比幾乎所有的同事更少地受到指責。
紅軍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中無舵的小船。8萬余人(還有幾百名婦女)的隊伍毫無目的地走著,一定有很多人意識到自己是在走向死亡。有不少人在伺機開小差。
長征就這樣開始了!
兩個星期以后,莫斯科用無線電傳來指示,告訴中共撤離江西。
毛澤東帶了每人都備有的三天干糧,還帶了一匹馬,—這是與國民黨作戰的戰利品,外加一把雨傘和一捆書。
毛澤東沒有帶那個在同事們眼里已成為他的標志的破舊公文包,這小包里通常裝有文件和地圖。這是奇怪的。周圍的人認為毛澤東沒有帶包是消沉的信號。如果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掌握大權的話,可能會把那個包帶在身邊。
未來在握
如果說未來趨向開始有利于毛澤東,那么在1934年末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只有獨具慧眼的人才能洞察到這一點。
實際上,毛澤東在黨內的對手在遠航起初就風向不利(盡管博古和奧托.布勞恩在長征開始時仍處在重要的領導地位)。但相對于整個中國來說,共產黨人的自命不凡實在有點像是犀牛背上的幾只蛇蠅。
中共黨外的很多(當然黨內也有一些)人認為,自1927年大革命失敗和江西根據地被夷平以后,中國共產黨實際上氣數已盡。長征開始后最初艱難困苦的幾個月絲毫沒有改變這一前景。
對毛澤東來說,突然離開自己曾是領袖人物的機構是令人心碎的。而那些留下來的人中——原則上說,他們的任務是擾亂國民黨,可是實際上他們危在旦夕。后來證明,與其說留下來的人是28個布爾什維克的支持者,還不如說他們是毛澤東的支持者。
這些人中有毛澤東的弟弟毛澤覃,他在任何情況下都像是毛澤東的影子,在1932年間,毛澤東的失勢使他也受到指責。1934年在毛澤東實際上被軟禁的那段日子里,他仍然與毛澤東站在一起。
沒過5個月,毛澤覃就死于敵人的魔掌(另外一位被處死的是倒霉的前領導者瞿秋白,他主要是身患結核病而留在江西)。毛澤東還留下了他與賀子珍所生的兩個年幼孩子。當時紅軍規定,只有那些能夠行軍的孩子才能隨軍撤退。毛澤東把兩個躊珊學步的孩子放在一位不知姓名的農民家里照料,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兩個孩子。
賀子珍是自始至終參加長征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夫人中的一位。長征開始時她正懷著第三個孩子,這個孩子顯然是在毛澤東遭軟禁的時候懷上的。艱難的跋涉對賀子珍的身體是一種殘酷的折磨,實際上這還損及了她的婚姻關系。
長征結束以后,曾訪問過共產黨人的英國記者岡瑟.斯坦因問及毛澤東當時是否發覺自己是少數派而且不能占上風時,毛澤東答道:“是的,我曾是少數派。這種時候,我所做的唯一的事情是等待。”1935年,他的機會來了。
長征在進行的過程中按其必然性呈現出自身的形態。在它勝利結束之前,甚至沒有一個人稱之為“長征”。開始時只不過是艱苦的大退卻。后來,毛澤東告訴羅伯特.佩恩:“我們的目的,是擺脫圍剿并與其他蘇區會合,除此以外,我們還深切希望自己能夠處在抗日的位置上。”
長征的每一階段的主要問題是擺脫國民黨的圍剿并生存下來。長征者每天必須做的都是四個緊緊相連的任務:擺脫在江西時三面被圍的絕境;與遠在西邊的一個或更多的蘇維埃政權接上關系;在中國的其他地方重建江西那樣的根據地,并在這一新的根據地代表全中國抗日。
共產黨的領導人只是對上述第一個任務不存在什么分歧。實際上,黨內分裂具有很大的腐蝕性,以至于長征還應有第五個任務(雖不直接明了),但卻至關重要——成立黨的新領導機構。長征使成熟的共產黨人有別于稚童般的布爾什維克。
毛澤東總共有三萬軍隊——第一方面軍占長征參加者的四分之一。他們打的第一個大仗是在湘江邊上,這是毛澤東少年時代夢中的河。這次戰役使黨內的政治斗爭幾近明朗化。蔣介石準確地判斷出紅軍會向西北方向逃竄。在蔣介石強大而有力的軍事機器面前,共產黨損失了五萬人。在極度痛苦之中,傷員們咬住自己的衣服,抑制住自己無法控制的哀聲。
國民黨消滅了將近半數的紅軍。面對如此巨大的代價,毛澤東決定向博古和奧托·布勞恩的領導地位發起新的挑戰。
嚴酷的現實是紅軍不能按照原定計劃與湘西北賀龍的蘇區會合,因為蔣介石已部署了六倍于紅軍的兵力等待他們。在這種形勢下,毛澤東決定改變計劃,同時向28個布爾什維克發起猛烈攻擊。
紅軍應該掉頭向西南進入貴州,這是敵人兵力較弱的省份,然后與四川北部的共產黨軍隊取得聯系。毛澤東的這一觀點占了上風,奧托·布勞恩向北挺進的計劃告吹。
與此同時,在1934年12月的會議上毛澤東壯起膽來指責導致湘江慘敗的兩個策略錯誤。博古和布勞恩制定的路線是一條直線,這可以使蔣介石坐等紅軍的到來。
毛澤東又抱怨共產黨人沒有利用佯攻這一武器,而這在行軍中應合理地加以利用;沒有注意當地民眾的情緒,也沒有意識到地形的復雜。
毛澤東還覺得紅軍帶著政府的所有裝備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負載過重。騾子和驢子馱著沉重的辦公用具、印刷機和檔案,只能搖搖晃晃地行走。
毛澤東在這個問題上與28個布爾什維克的斗爭觸及了根本問題:中共是繼續作為流動之中的臨時政府(28個布爾什維克的觀點)呢?還是有計劃地外撤后,埃機重返舊地,穩立根基,待時機成熟后逐步奪取全國政權(毛澤東的觀點)?
一個細節可以充分地說明28個布爾什維克的作風:長征開始時,紅軍實際上沒有一張精確的地圖。博古和布勞恩硬是堅持帶上所有的辦公用具和文件,但就是沒有想到帶上對行軍最重要的地圖。
一個被控幫助國民黨干事的年輕瑞士傳教士被捕,他答應幫助紅軍指揮員讀一張法文的江西省地圖后減輕了對他的處罰。當然,28個布爾什維克沒有任何軍事經驗,而毛澤東和朱德在近10年的戰爭中經驗豐富。博古在1932年成為共產黨的領導人時還沒有見到過打仗,長征開始時他才27歲。布勞恩,盡管他是共產國際派給中共的軍事顧問,也沒有受過軍事訓練或參加過一場戰役。而且,布勞恩根本不會漢語。
54%的長征者都是24歲以下的年輕人,和他們相比,42歲的毛澤東成了老人。只有4%的人年齡在40歲以上,甚至還有十一、二歲的少年充當司號兵、勤務員、送水員、通訊員,或只是作為一般宣傳員。傅連障醫生宣稱,根據他的判斷,在這些天真樸實、血氣方剛、出身于農民的長征者中,90%的人沒有過性生活。
最初的失敗應歸咎28個布爾什維克,而毛澤東不應為此而受責。事實上,毛澤東在黨內的影響正在迅速上升。他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贏得領導權,但在湘江戰役以后的幾周時間里,他的威信在穩定地提高。
他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制定政策。文件燒毀了,辦公用具被扔進深山峽谷;多余的槍支彈藥送給當地可信賴的農民;精簡了的運輸小分隊夜間行軍,這就不會輕易暴露目標。
用能打動人心的標語口號向部隊解釋每一次即將到來的行動,很多村莊都召開群眾大會宣傳紅軍的神圣使命并招募新兵,具有文藝天才的戰士還給群眾唱歌跳舞。這一切都帶有毛澤東的風格。
有一次,一個連隊被置于兩個很顯眼的山頭上,故意分散以暴露自己,看上去好像有很多人在那里。國民黨軍隊真的就把這些忙碌的士兵當成了紅軍主力,被紅軍竊聽的國民黨電臺發布的勝利消息說:“紅軍主力已陷人重圍。”與此同時,共產黨的大部隊在背后向國民黨軍隊發起了進攻。
這種具有濃厚的毛澤東主義色彩的聲東擊西戰術干得漂亮。一位將軍回憶說:“整個戰役,就像猴子在狹窄的胡同里耍牛。
這種戰術使得紅軍能夠渡過220米寬的水流湍急、惡浪滔天、兩岸盡是陡峭巖石的烏江。蔣介石似已覺察出他真正的敵手正在向上游挺進,便飛到貴陽親自安排20萬特別部隊,想攔截、阻止紅軍通過貴州到達富庶的四川。毛蔣爭雄的態勢由此形成。
紅軍占領了富饒的古城遵義。用計之妙使朱毛部隊享有魔術師的聲譽(紅軍必須使用這種辦法,因為拼湊起來的國民黨軍隊與紅軍的力量之比是100:1)。
紅軍首先占領了遵義以東10英里處的一個村莊,抓獲了一批俘虜,這些人對這次謀略的實施有關鍵作用。紅軍審訊者輪番勸誘威逼這些俘虜,給他們銀元,耐心誠懇地給他們講“蘇維埃道路”的優越性(具有當時特征的中國社會主義)。
共產黨人用這種方法很快就獲得了遵義駐軍的所有情報,還得到了他們的軍服。接下來的一幕與其說屬于中國戰爭史倒不如說屬于中國戲劇史。
當晚,紅軍偽裝成作戰歸來的國民黨軍隊,他們穿著國民黨軍服吵吵嚷嚷地向遵義靠近,講著當地的方言,甚至堂而皇之吹起軍號通報他們的到來。在漆黑的夜里,他們和城堡上的守軍講著當地的話,被當作是自家人。他們解釋說,連長在和紅軍的戰斗中被打死了。守軍還沒來得及懷疑,他們便已入城,手中舉著刺刀高喊:“我們是中國工農紅軍!”
毛澤東睡在當地一個小軍閥的一間雅致的樓上臥室里,第二天上午很遲才起床。
12天來,毛澤東在遍是園林宮殿的美麗城市里,在柔軟的床上得到了很好的休息。貴州的大部分地方都被紅軍從軍閥手中“解放”(這是個新術語)出來,紅軍現已做好了人川的準備。
毛澤東在遵義也成了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在他得到很好休息的軍閥宅院,毛澤東不失時機地召開會議。會上他扭轉了由28個布爾什維克當權所帶來的局面,并賦予長征以新的意義。
毛澤東并不操控那歸屬于他的強大集團,也不屬于業已存在的兩派:28個布爾什維克和黃埔軍校派,周恩來是黃埔軍校派中最有名望的。
毛澤東是一位值得信賴的領袖,因為他與朱德一起在江西的反“圍剿”戰役中有過輝煌戰績。不過,他的行動之所以成功是因為28個布爾什維克明顯地失敗了。共產黨的一些關鍵人物看到了這一點,他們隨時都會消除對毛澤東的疑慮。
博古開始在會上作報告,接著是周恩來作報告。然后是毛澤東發言批評最近的軍事路線,而王稼祥表示支持毛澤東的立場。
極為重要的是周恩來后來轉向毛澤東這邊:“他一直都是正確的,我們應當聽從他。”周恩來對毛澤東作了這樣的評價,他還讓出自己在軍事委員會的職位并敦促讓毛澤東任軍委的指揮。
周恩來發言后,28個布爾什維克再也沒有獲得主動權。而且自遵義會議后,周恩來再也沒有對毛澤東的領導地位或思想提出過根本性的挑戰。
毛澤東重新獲得的權力其實質是在軍事。至少在整個長征期間,槍桿子居一切權力之首。他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頭號人物,并從此人主政治局。這使他比紅軍在井岡山或江西時的任何一位將領都擁有更高的權威。朱德仍是紅軍的總司令,而且繼續與毛澤東保持一致。
毛澤東在遵義會議上提出了一系列策略,這些策略可以說是他的杰出軍事思想的總結。
敵強我弱,紅軍須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不打無把握之仗,大踏步進退,以捕捉戰機。
誘敵深入,避免打陣地戰。
紅軍既是戰斗隊,又是宣傳隊。對犯錯誤者應予以教育,而不能私下處罰,應讓每一位戰士都知道下一步行動的目的和艱險。
在該城一座天主教堂里舉行的群眾大會上,毛澤東解釋了這些方略,同時提出了未來幾個月的口號:“北上抗日”。
遵義的12天改變了長征面貌,使這次慘敗的軍事撤退轉變成為著民族和革命雙重目的的政治宣傳。
這也使中國革命從莫斯科的影子中擺脫出來變得明朗了。斯大林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再顧及四處流竄的中共,他根本不相信這批農民軍隊能完成中國革命的艱巨任務。
更重要的是,中國共產黨第一次由一位并不敬畏蘇聯的人來領導。這絕非偶然。正是在與莫斯科接觸十分困難,共產國際與中共之間聯系幾歸消失的時刻權力移交到了毛澤東的手中。
毛澤東依然景仰十月革命。30年后——當他有充足的理由不再講蘇聯的好話時,他告訴安德烈.馬爾羅,當時向西北去的一個原因是“能與蘇聯接上聯系”。但在毛澤東看來,中國革命的重心還是應該在中國的農村。
此外,毛澤東在黨和軍隊內部的組織方法上也逐步對斯大林主義進行抵制。這也特別表明他對人的改造所抱的信念和他那靈活、植根于本土以及精神高于物質的軍事策略是正確的。
毛澤東的最終目的是要到達陜北并從那里開始抗日。同時,他還想與四川北部張國燾的軍隊會合,在這一神話般的省份建立蘇維埃政權。
在遵義休整后,長征重新開始時,毛澤東顯得整潔瀟灑。警衛員發現毛澤東穿上了一套特制的合體灰軍裝。
毛澤東有一匹馬,但只是在十分疲勞時才騎。他患過兩次瘧疾,病得很厲害,以致連馬都不能騎,不得不躺在擔架上由兩名戰士抬著行軍。
在他私人的小包袱里總是裝著雨傘和書。里面的東西不斷地更換,《水滸傳》卻一直帶在他身邊。沒有材料表明,毛澤東在長征時帶了馬克思或列寧的著作。
他常常通宵達旦地工作,但有時他也破例在他的吊床上睡到正午。他一直把身邊的幾位年輕人當作自己的助手,這些年輕人包括秘書、衛生員和兼作勤務的警衛員。警衛員陳昌奉是一位年僅20歲的年輕人。他漸漸地知道了毛澤東的嚴格要求和喜歡獨處的生活方式。隊伍一停下來過夜,毛澤東馬上就要開水。如果情況緊急,他會通宵達旦地工作而不休息。陳昌奉就要趕緊為毛澤東布置好工作的地方—一個巖洞或一塊干凈的石頭。
有時毛澤東發現他的休息處有點奢侈的東西。他的工作人員十分樂意把他安排去某家有院子,床上鋪有稻草,有置放文具和電話的書桌的地主家里休息或者工作一兩個晚上。
如若能找到香煙,毛澤東即使在最晦氣的日子也能夠振作起來。有些資料說,在部隊即將開始作戰時,他的士兵甚至用鴉片與對方換取香煙。在沒有煙草的時候,也就顯示出了毛澤東的靈活機智,他把各種各樣的帶有刺激性的樹葉當作煙草的替代品。
奧托.布勞恩也有這一嗜好,尋找上好的煙草或許是這位脾氣急躁的德國人和這位穩重沉著的中國人共有的一種熱情,有時他們共同進行一些冒險的試驗。
落日的余暉使天際變成了紅毯子,毛澤東身上灰色的軍裝也變成了橘黃色。明月下,錯雜的亂石頓時猶如正在打斗的巨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部隊燃起松枝火把照亮前進的道路,懸崖峭壁張著血盆大口好像是在尋找機會吞噬這支幽靈般的隊伍。
每當這種時候,毛澤東就會寫下幾首詩詞。他感到自己“離天三尺三”;他視飛雪猶如“飛起玉龍三百萬”;湍急的河流在他筆下可使“人或為魚鱉”;連綿起伏的群山在他看來是“原馳蠟象”。
毛澤東在長征路上發現了真正的自己。縱有千難萬險,縱有地理生疏的挑戰,縱有死亡的威脅,縱有黨內的派系斗爭,縱有紅軍多次遭全軍覆滅之險,但10個月6000英里的長途跋涉充分顯示出毛澤東那尋常難以發揮的天才。
反常的是,毛澤東并沒有受個人生活的牽制,而是開始了一個超群出眾、鴻才大展的時期。他孤身獨處卻總是命系集體。雖然說賀子珍也參加了長征,但在10個月的時間里,她可能一直都沒有和毛澤東在一起。當時貼近毛澤東的服務人員撰寫的回憶錄中甚至沒有提到她。毛澤東與他生存下來的弟弟毛澤民的關系也不密切,毛澤民當時負責照管財經、檔案和物質供應工作。
另一方面,長征時期可能是毛澤東詩詞寫作最多的時期。20年后他有些留戀地說:“在馬背上,人有的是時間,可以找到字和韻節,可以思索。”;詩詞把大自然和歷史融合在一起,這種融合最終成了毛澤東這位革命家和東方第一位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成功的秘訣。
他把崇山峻嶺看作戰斗序列的一部分:
山,倒海翻江卷巨瀾。
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山,刺破青天愕未殘。
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毛澤東似乎在土地中找到了革命的證據。橫貫11個省的長征的廣泛閱歷,可以取代莫斯科的新權威,毛澤東努力使這種新權威面對中國現實。
長征結束時,毛澤東甚至面對群山大發靈感,將它視作超出中國自身革命之外的世界和平象征: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毛澤東是一位探險家,在一次又一次的戰役中,在他的國家的廣裹土地上,他看到了約在20多年前從書上得知的山巒廟宇。他曾經離開華南,去過北京,然而在那里他并沒有感受到自由的氣息。現在,他自主旅行、無拘無束,他把壯麗的山河視作生身之地,視作冶煉自己新的革命方式的熔爐。
1935年,毛澤東最逼真的形象應當是:一位視野開闊的詩人;一位帶著農民的精明和將軍的眼光悉心研究地圖的戰略家;一位遠離家人、朋輩,以哲人度量同其熱切誠懇的警衛員交談,或抽出片刻教給秘書幾個生字的領袖。
他的大多數重大時刻存之于孤寂獨處中,然而他又像高山一樣引人注目。在他作為中國的摩西的歲月里,他與大地談心,與高山交流,而不需要妻子、朋友或參謀這樣的媒介關系。
四川是一個比毛澤東預料還要難以敲碎的更硬的堅果。蔣介石在現場手忙腳亂地親自指揮對紅軍進行大規模的反擊,他拍電報給他的官員們說:“此役命系黨國,務將紅軍困在江南。”一部分地方軍閥也振作起來,投身到非同尋常的防守大戰中,準備對付紅軍。
張國燾放棄了在川北的蘇維埃根據地,領著紅軍悲觀消極地向荒無人煙的西藏地區逃竄。這意味著,毛澤東在北渡長江時將不可能得到張國燾的精銳的第四方面軍的幫助,這使蔣介石能夠把毛澤東的運動著的部隊圍困在令人生畏的江河橫貫之地。
在入川的艱難行軍中,精疲力竭的紅軍抵達茅臺鎮。這里是聞名于世的中國烈酒之鄉。共產黨人發現自己已置身于釀酒作坊,排列的100只大缸,每一只都盛有20擔釀制的酒。
年輕的紅軍戰士從未享用過這種東西(或其他任何一種),有些人認為缸中盛的是洗澡水,他們把自己疼痛的腳浸泡其中!奧托.布勞恩較為老練,臉上馬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有些紅軍戰士面對如此之多的酒有些不知所措。當共產黨軍隊離開時,“洗腳水”點滴不剩。
只是因為有了毛澤東英明的聲東擊西戰術,紅軍才沖破了蔣介石的封鎖。現在看來,最佳方案是迂回向西進占云南(云之南)。毛澤東佯攻貴州省會,蔣介石的軍隊正在那里高枕無憂等待著最后的勝利。毛澤東對待發制敵的部隊說:“只要將滇敵調出,就是勝利。”紅軍付諸行動,1935年4月,毛澤東帶著他的部隊進人云南。
云南這地方與越南為鄰,毛澤東在這里遇到了春天的熾熱。
稻田里的禾苗郁郁蔥蔥,圓坦的山野間遍是鮮花,更有紛飛的彩蝶。但是他必須忍受在炎熱的氣候中進軍。蔣介石像一只追著花朵不放的蜜蜂飛抵昆明,帶著隨時可供調遣的新裝備起來的10萬精銳部隊。
毛澤東對昆明又發起佯攻。這使他有了渡過長江的良機。長江的這一段稱為金沙江,它把云南和四川分隔開。金沙江穿過的這一帶山勢坡度遞降,其比率每英里為18英尺,故湍急的江水穿山越石,傾瀉而下。蔣介石確信他已把紅軍困在荒涼的江崖,便命令燒掉靠近紅軍路線的所有渡船。
但是,毛澤東的足智多謀彌補了人力和武器上的不足。在林彪率領部隊佯攻昆明,另外一支部隊在蔣介石的眼皮底下拼力架起竹橋時,毛澤東迅速派遣一營兵力向西到達另一個渡口。由于偽裝示形于敵,使得共產黨的軍隊可大膽著手搶渡金沙江。這比起毛澤東讀而不厭的古典小說中的農民起義故事來毫不遜色。
裝扮成警察、國民黨偵察兵和稽征隊的先遣部隊,乘坐一只木船闖過湍急的江水,摸進守軍的院子里,發現他們正在打麻將,槍支都倚在墻上,便馬上將他們全部繳械。蔣介石狡詐多謀卻不夠靈活,他沒有想到這里的渡船也應該燒掉。在其后9天的時間里,6只大渡船把紅軍接過金沙江進入四川。
紅軍進人了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在這蠻荒之地,人們在生活方式上也極端野蠻愚昧。對于他們,毛澤東得把原則性和靈活性結合起來。
他堅持讓他的部隊以禮對待當地的部落民,即使對強取豪奪的僳儡們(彝族的一個部落)也是如此,紅軍拿每一只雞或每一兩糧食都付給銀元。這是因為毛澤東一直認為少數民族同胞在舊中國受盡欺虐,他們在未來的社會主義中國應成為充分平等的一員。
但是,毛澤東也從部落之間的紛爭中漁利。他使用的手段使人想起他在井岡山時對待土匪的方法,同時也預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代外交政策中的均勢策略。
不久,毛澤東的一位將軍與當地的一位首領獻血結盟為兄弟,叩頭拜見他們的女王,并保證給她200支槍和1000塊銀元,讓她仁慈地允許紅軍通過她的領地。
如果說這就是毛澤東主義的話,至少它是管用的,不管28個布爾什維克對此作何感想。
紅軍長征渡過的最后一條主要河流或許在整個軍事經歷中最驚心動魄。蔣介石決心把共產黨人堵在大渡河以西,這樣他們就會消失在西藏東部的雪山里。據說,《三國演義》中的英雄在此遭到失敗,偉大的太平天國領袖石達開19世紀60年代亦喪生在這條河邊。
對這兩個故事毛澤東非常清楚,他對這兩次起義運動都很仰慕。
蔣介石已飛抵重慶,再次坐鎮指揮以根除共產黨。他也知曉這兩次著名起義,不過非常藐視它們。他的飛機向紅軍撒下傳單說毛澤東正在走“石達開的路”(這位太平天國的領袖失敗后被斬首)。
大渡河水急浪高,一般難以航行,甚至渡船也難免有傾覆的危險,而唯一的一座橋被國民黨守軍牢牢地把守著。
滬定橋像雜技演員走的鋼絲一樣懸空,它由13根鐵鏈組成,比湍急的水面高出200英尺,兩端分別固定在峭壁之上,巨大的鐵鏈上由一塊一塊的木板鋪成橋面。
作為一種歡迎方式,國民黨守軍把位于紅軍一方的半數木板全部拆走,只留下幾根光禿禿的令人生畏的鐵鏈。毛澤東認為正是因為延誤時機曾使過去的起義軍在此覆滅。為了爭取時間,紅軍戰士在24小時內奇跡般地走完了最后的80英里路程到達滬定橋。
一支先遣隊的殊死任務,就是像猴子那樣從一根鐵鏈跳到另一根鐵鏈。他們用繩子把手榴彈和毛瑟槍捆在背上,如果不被打死的話,他們就會通過有木板的另一半鐵橋,接近并強攻國民黨的橋頭堡。當然,很多人中彈掉人激流之中,第一批的22人只有5人到達了可以朝敵群投擲手榴彈的地方。
在那天下午的大渡河上,精神戰勝了物質。其他人尾隨這5個人集中火力強攻。國民黨守軍茫然不知所措,他們開始抽掉木板,然而又太慢,于是就澆上煤油燒木板。
但是,毛澤東的戰士像被一種強大的吸引力拉著似的勇往直前。越來越多的戰士跟了上來——槍聲變得稀落了——他們發出令人膽寒的叫喊穿過著火的木板。似乎是被紅軍瘋狂的英雄主義嚇破了膽,敵軍不戰便脫陣倉皇潰逃。大約有100名國民黨兵就地參加了紅軍。
自愿報名參加搶渡大渡河的所有先遣隊員的年齡均在25歲以下。
下一步的任務是與張國燾的第四方面軍會合。自然條件和少數民族部落居民使這種會合更加困難。以后發生的斗爭使毛澤東不得不承認:蔣介石并不是唯一的難題所在。
海拔高度很高的大雪山氣候變化異常,剛到下午天色就暗了下來。沒有大米,食用青棵使人腸胃不適,暴風雪接連不斷,土豆般大的冰雹從天而降。在海拔16000英尺的高山上,數百名衣山。衫單薄的戰士,特別是氣血不旺的南方人被嚴寒摧垮了身體,一些人永遠地躺在了四川的雪谷中。
更麻煩的是蕃族部落居民心懷殺機,從山上滾下巨石以示他們對紅軍人侵的不滿。
毛澤東努力用吟誦詩詞和宣講故事使戰士們振作起來,他用辣椒和生姜熬成熱湯給這些凍僵的戰士暖和身子。艱苦的生活,可能還有將與張國燾會合而引起的焦慮,使毛澤東感到軟弱無力,他又一次患了瘧疾。
毛澤東的健康觀是,精神的作用更重要。毛澤東與參加長征的兩名醫生--傅連障、姬鵬飛(姬后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長)談及由于心理原因而引起身體疾病的問題。他相信,有時人們不需服任何藥物單靠極大的希望也能生存下去。
毛澤東把患病歸罪于生理狀況之外的因素,這是受自身經驗的啟發,毛澤東每次生病總是與他事業上的受挫巧合。
事實上也是,1923年在上海(他因為親國民黨的態度而受到批評),一年以后的中共第四次代表大會期間(他失去了在中央委員會的職務),在1925年冬和1926年隱退到韶山的日子里(因為農民在革命中的作用問題,他的人事關系趨于緊張),1929年末(來自李立三的壓力)以及在1934年夏(與28個布爾什維克的沖突使他實際上被軟禁了起來),他都患了病。
現在,當他郁悶地想到與張國燾會合時焦慮再一次成為生病的前兆。并且,這種情況持續不斷,貫穿他的生活。
一天,一塊不像是部落蕃人兇狠地投來的石頭滾到一名紅軍戰士腳下。石頭上系著一張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我們是紅四方面軍,河上游40里處有座用繩子結成的吊橋,你們可以從那里通過。”戰士們歡欣鼓舞。
毛澤東則不然。因為他正要面臨一個人的挑戰,這個人自認為他應是共產黨的領袖,盡管他沒有參加遵義會議。
毛澤東已有8年沒有見到張國燾了,不過不是躲避他。兩人都不像28個布爾什維克,盡管張國燾去過莫斯科并認識蘇聯人。他們二人都比28個布爾什維克有經驗,彼此間互不信任也早于28個布爾什維克。
1918年第一次見面時,他們的風格和背景明顯地相距甚遠。張國燾這位地主的兒子是北京大學的注冊學生,而此時毛澤東則在北大校園的邊緣焦急地徘徊。在毛澤東置身于農村運動后很久,張國燾才開始參加城市的勞工運動。
遠在川西的一條路邊,旗幟、標語遍布,演講臺搭建起來。毛澤東站在大雨中等待著張國燾的到來。一支有30名隨行人員的馬隊飛馳而來。
毛張緊張關系的本質根源從這些漂亮的馬身上就得到了鮮明的體現。張國燾的軍隊(5萬人)比毛朱的軍隊人數(4.5萬人)多。張張國燾的部隊衣著整齊,裝備較好,和整個長征的生活比起來,他們隱蔽式的生活好像是在度假。
當張國燾走近前來的時候,毛澤東有些不自然地笑著對身邊的人小聲說:“不要羨慕那些馬。” 他可能回憶起自己的部下沒少吃有時作為補給的馬肉。
張國燾對這次會面作了不同的描述:“我一看見他們,立即下馬,跑過去和他們擁抱握手。
一位親毛澤東的軍官回憶說:“張國燾在他的30名隨從的陪伴下騎馬而來,就像一位演員出臺。朱德和毛澤東急忙迎上前去,他卻在原地等著,甚至沒有往前走半步。”
情形就是這樣。可以肯定地說,毛澤東和張國燾彼此間對對方及對方的部隊都存疑慮。
當天晚上,毛澤東、張國燾和其他主要人物一起進餐。作為失意者,張國燾注意到飯桌上沒有進行任何嚴肅的談話。他回憶說:“他們甚至沒有興趣聽我介紹四方面軍的情況。
足智多謀的毛澤東的閑談碎語使笨拙的張國燾煩躁不安。毛澤東自己喜歡吃辣椒,他的話題便是,愛吃辣椒才能成為一個革命者。張國燾可能不喜歡吃辣椒,他的回憶錄中有一個產生分歧時無趣的鏡頭:“毛澤東遭到了博古的反駁……他不喜歡吃辣椒。”
如果說這是長征中的最低點的話,它不是沒有原因。兩支部隊企圖融合在一起,各有自己的特點、經歷和目的。幾個月來被忽略的問題終于出現了:性格的沖突、慣常的驕縱、窮苦士兵對未來的美夢。
毛澤東和張國燾各以自己的方式統率軍隊,而且誰也不想失去對自己軍隊的控制權。
為了未來,毛澤東希望繼續北上以便抗日;張國燾則愿意留在西部(他對這里已較熟悉)積蓄更大力量。
8月份,政治局在毛兒蓋召開重要會議。這一地區的居民主要是藏族,毛澤東住在一家藏民的家里。這是一棟兩層的木制房子,一層喂養牲畜,二層住人。政治局會議在一個喇嘛寺里舉行。
毛澤東顯然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但張國燾統率著紅軍中最精良的部隊,因此達成了妥協,兩支部隊分別向北進發。
這一決議在執行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戲劇性轉折。局勢的緊張使張國燾找到了借口--地形惡劣--于是不再向北而是掉頭向西。毛澤東則率領部隊從川西驟然向北,似乎擔心張國燾的部隊會從后面向他的人發起突然襲擊。不管怎么說,像他一生中許多關鍵時刻一樣,在毛兒蓋發生的事使毛澤東處于生涯中最危急緊要的關頭。他終歸不能與張國燾抗衡
令人費解的是,朱德這時隨張國燾一起向西這一事實充分證明分裂造成了多么大的創傷。毛澤東對這一轉折事件的發生肯定感到難過。他后來稱朱德是在槍口的威逼下才這樣做的。張國燾則堅持說朱德和他在一起是他自己的意愿,因為他不滿毛澤東以軍事天才自居。
真理在兩者之間。
朱德當時的動機是復雜的,在以后的歲月中,他拒絕談及此事似乎可以證明這一點。原因之一可能是他認為自己是四川人而希望留在他自己的天地里。另外,也可能是對毛澤東的專橫工作方法的一種報復。
但是,朱德真正關心的或許是分裂本身。他可能是分兵北上這一妥協政策的制造者,他之所以決定隨張國燾向西是一種策略,可以防止紅一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火并。
無論如何,一年以后朱德與張國燾一起到達毛澤東所在的延安,從此對張國燾很少作什么評論。
除非這一出戲是毛澤東故意安排的,不過似乎又不像。毛澤東在從毛兒蓋繼續北上的艱難跋涉中,身心一定都遭受折磨。
在四川過大草地是長征中最恐怖的日子。陷人的沼澤、饑餓、當地居民(藏族)的敵視、驕橫和對毛澤東的一系列政策的不明了,使毛澤東喪失了上千名戰士。藏族首領對漢人深懷敵意,她威脅說,誰要是幫助紅軍,就活活燙死誰。
這些長征者為求得食物不得不開殺戒(不然他們只得吃松果、蘑菇和青草)。毛澤東后來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外債,有朝一日我們一定要償還當時不得不從藏民那里拿走的給養。沒有跡象表明他們這樣做了。
毛澤東的奇妙話語或許是尖刻的嘲諷,五十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解決西藏問題的一些措施,或許應該與1935年藏民對毛澤東的做法有關。
長征還未完全結束。毛澤東的部隊在越過六盤山后到達陜西,它正好在長城的南面。這一地區已有一支共產黨領導下的小部隊,徐海東歡迎了這些披著破衣爛衫的幸存者。’毛澤東走向前去,平靜地問道:“你是海東同志嗎?”他果然就是。艱難、壯烈的長征就此結束。
在時而酷熱時而嚴寒的惡劣氣候條件下,毛澤東跨越了24條江河,翻過了18座高山。等他到達西北黃土高原時,一年之前離開江西的士兵僅十中存一。
在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毛澤東只說了句:“謝謝你不辭勞苦地來接我們。”那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睡在黃土窯洞里。
長征將毛澤東“造就”為一個將思想和行動結合在一起的人,將他推至于中國最有希望的政治領袖的地位邊緣,而且給他提供了一支鋼鐵般的隊伍,他們一直和他站在一起,直到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
的確,長征曾是一場大退卻,而且直到1935年底,共產黨的命運還是前途未卜。然而長征具有深遠的影響,紅軍走過的路程相當于美國東西跨度的兩倍。毛澤東之于中國猶如摩西率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洲長征把一個由不同成分組成的群體鍛造成一種強有力的運動,并且眾人對自己的事業深信不疑。
長征還有宣傳的功績。一年時間經過了有2億人口的居住區,戰士們不停地宣傳他們的事業。毛澤東堅稱,夜晚休息不可能干別的,但至少有時間教農民寫六個字:“打土豪,分田地。”
長征者都像是預言家,每一英勇的創新舉動似乎都證明了明天的社會主義中國的到來。
一切嶄新的社會制度都是起源于理想—資本主義的初始階段也不例外—共產主義中國就誕生于長征的汗水、鮮血和冰雪之中,它激發了戰士們對新社會的渴望,也培養了他們的使命感。毛澤東曾是他那個時代的摩西。
沒有年輕戰士的勇敢頑強,長征不可能取得成功,這些理想主義者沒有別的道路可供選擇。運氣也是一個因素,滇、貴軍閥如果集中力量作戰,本可以將紅軍一舉粉碎。第三個不可缺少的條件是毛澤東的魄力和手腕。
在領導長征中,毛澤東在政治上天才的一著,體現在他認為共產黨今后的首要任務是領導中國人民抵抗日本的侵略。這一事業使“毛澤東主義”的所有成分結合成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它提出了西北才是目的地,提出了江西慘敗后共產黨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它把共產黨從宗派主義的牢籠中解放出來,將他們塑造成壓根就不知道馬克思主義為何物的千百萬中國人眼中的愛國者。
毛澤東就任中國共產黨的最高職位不是單純憑借他的組織才能,不是莫斯科的恩賜,也不是因為他創造性地運用了馬克思主義。他的崛起是因為他有持之以恒的目標和堅忍不拔的意志,因為他把一些簡單的心理和社會真理付諸行動。
思想觀念公式化是以后的事情,當時毛澤東對之有時間作透徹思考。
現在,毛澤東已將中國共產黨扎根于自己的國土,他對中國的了解比對任何別的事物都更充分,這使他能夠做28個布爾什維克不可能做到的事:使中國革命真正地成為中國革命。
在離陜西還有幾天路程的六盤山上,毛澤東寫了一首展望未來的詞:
天高云淡,
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
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
紅旗漫卷西風。
今日長纓在手,
何時縛住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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