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管燕草:《工人》
管新生、管燕草父女聯袂創作《工人》三部曲出版,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我真心實意地希望上海工人作家能夠寫出描寫工人生活的書,我一直很關注這個問題。
小說的封腰上,有我寫的一段話:“海派文化有兩個傳統,一個是繁華與糜爛同體共生;另一個是現代工業發展中工人力量的生長。缺失工人命運的海派文化是不完整的。”這是我在十多年前寫的一篇文章《海派文學的兩個傳統》里說的話。工人題材的創作應該是海派文化的一部分。這一點,以前學術界談論海派文化時有顧慮,往往把左翼文化從海派文化里撇開。我有個朋友,編過幾種海派文學作品選,我問他為什么不編入魯迅茅盾的作品,他說他沒有勇氣這樣編,怕被人說是貶低了左翼作家。當時在研究者心目中,海派文化是比較低層次的。所以我極力主張海派文化的概念里應該包括工人的文化,也包括左翼文化。如果把這些元素抹煞掉,上海就不像上海了。
工人題材寫得好的不多,其難度在于如何進行審美表達
從文學角度來說,海派文學有一條傳統是從《海上花列傳》開始的,這條線索可以延續到三十年代現代主義、唯美主義和頹廢傾向的文學,從上海租界文化開始,逐步形成了一個華洋結合的上層建筑文化,這是大家認定的海派文化。但是實際上“海派”是有一個底子的,它之所以在上層建筑建設中出現那么多的現代文化因素,就是因為上海是一個有工業發展基礎的城市,是中國現代以來最重要的工業基地,有了現代工業發展才有了現代產業工人,才有了無產階級,才有了革命運動;同時也有了現代化的一切。這是一個基礎。
對于這個基礎,海派文學發展中也不是沒有表現。起點就是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寫楊樹浦煙草公司的女工和流浪知識分子的感情交流;慢慢發展到左翼文藝運動,像蔣光慈的《短褲黨》寫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寫了瞿秋白領導工人武裝起義的場景;到30年代,出現了茅盾的代表作《子夜》,他一面寫資本家買辦等上流社會的糜爛生活,我把它稱之為繁榮與糜爛同體生成的傳統,另外一個就是寫工人斗爭,當然茅盾寫工人運動寫得不好,但是他努力要開拓那領域的生活,《子夜》算是海派文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再往后兩個傳統就分開了。海派的繁華與糜爛方面,我今天具體不討論了,那個傳統后來在張愛玲小說上面有所發展。今天要說的是另外有一條寫工人的傳統,比較有代表性的,一個是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在寫工商業改造的同時,展開了對一批紗廠女工生活的描寫,主人公湯阿英,就是一個紗廠女工。
還有一部小說,現在很少有人談到,但我很喜歡,艾明之寫的《火種》,寫的是真正的工人生活史,而且寫的就是上海的工人,我在四十多年前看的,到現在還記得,那個主人公在城隍廟九曲橋相親,后來被騙到煤礦當工人等等,很多細節都印在腦子里。他也寫工人運動,寫三次工人武裝革命。但是很可惜,艾明之好像沒有寫完“文革”就開始,這本書現在沒有重新出版很可惜,這本書非常有價值,不僅僅寫工人,還寫海派工人,很多細節都是寫上海文化的,艾明之是一個有意識寫上海工人的作家。
經過“文革”以后,這幾年工業題材比較衰弱。以前胡萬春等一批工人作家確實寫了很多工人的題材,但那個時代的工人已經被意識形態化了,被符號化了。某種意義上說,沒有很真實的工人形象。這幾年因為工人題材越來越少,也不完全是作家不愿意寫,或者說不重視工人題材,不是這個意思,工人題材確實有很多局限,怎么把工人題材寫好,這是一個在今天我們面臨的問題。所以管新生、管燕草父女能夠把這個題材拿起來進行有意識的開拓,是應該關注的。工人題材以前盡管有,但是寫得好的不多,為什么好的不多?這個題材如何進行審美表達?本來是存在困難的。農村有幾千年的文化積淀,本來就有一個穩定的美學風格在里面。而工人生活在現代都市里,就像我們這個移民城市,工人群體是流動的,他是從農村各個地方,涌到上海大都市,也有可能再流動到其他地方去。所以,如何把握像工人這樣一種跟農村天然聯系,但又是一個通過出賣勞動力的生產方式而脫胎換骨形成新的階層,這個問題我們現在還沒有很成功地在美學上把它表達出來。
用文學創作塑造當下工人形象及生活處境、精神面貌,可以為社會科學研究提供重要的例證
所謂“工人階級”不是一個抽象概念,它是在世界性社會主義運動中體現出來的。中國的工人運動歷史不長,工人作為一個階級的形成時間也很晚,從南通張謇搞實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早期階段,因為世界大戰發生,民族工業崛起,那個時候開始有了比較成熟的工人意識。也就是說,當工人剛剛開始形成一個尚不自覺的階級的時候,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已經到達了,中國革命也不是因為中國有了成熟的工人階級為基礎,才有了革命的覺悟和可能,而是從俄羅斯輸入了馬克思主義和世界革命的思想,首先是一部分知識分子接受了這種思想,然后把它寄植在工人階級之上,認定這個階級就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共產黨就是代表這個階級利益的。所以,中國革命一直到毛澤東在井岡山提出“農村包圍城市”以后,革命中心才逐步轉移到農村,之前歷任黨的領導都是偏重于工人運動,黨中央的辦公室都設在上海。為什么?因為從理論上來說,只有在上海才有強大的工人力量可以依靠,從陳獨秀瞿秋白到李立三到王明基本上都是走這條路,中共中央一度還推出一個工人領袖當總書記。但是走這條路都失敗了,證明后來毛澤東走農村的道路才能夠獲得革命勝利。正因為前一條城市革命的路線后來被遮蔽了,我們主流的革命歷史題材創作中,寫農村革命題材的很多而寫工人斗爭題材很少。
后來文學創作的空白跟這個有點關系。過去有一個電影《革命家庭》,夏衍寫的劇本,于藍主演,很快就受到批判,原因是沒有寫農村包圍城市,“為錯誤路線招魂”等等。所以工人題材的問題,不在于有沒有人寫,也不在于有沒有人看,關鍵還是在工人運動的歷史發展中,自身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很好的清理,也沒有很好地鼓勵作家去探索。其實工人的問題到今天也是存在的,很多國有企業轉型,外資企業進來,工人提升到白領,大批農民工進城等等現象,都有很復雜的內涵,這個內涵我們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都沒有給予很好的研究和解決。但是這并不重要。人文科學不能解決的問題可以由文學通過感性的創作來完成,文學從來就應該走在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前面,用文學創作塑造出當下真實的工人形象及其生活處境,描寫他們復雜的精神面貌,反過來再由文學評論來闡述其意義,為人文科學、社會科學提供重要的例證。這要比所謂的數據、表格、統計調查等研究方法更加真實更加有血有肉。
關鍵還是文學創作要真實,要真正把工人在現階段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它的思想結構如實地表現出來,為以后研究這個時期的工人階級,工人現狀,提供非常豐富的題材。社會科學相對來說是滯后的,人文科學更滯后。最前沿就是文學創作,文學創作能夠敏感地發現生活中的許多萌芽狀態的現象。上海工人題材不是沒有人寫,過去都有人寫,這二十年來好像慢慢在減少,因為作家沒法把握現實,不少工廠的工人轉崗、下崗了,農民工到底算不算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但正因為沒法把握,反而給文學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文學不需要理性把握工人階級的定義,可以通過感性認識來提升和完善。從這點來說,我覺得這部小說的出版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希望上海有更多的作家更多的文學創作描寫現階段的工人生活。
期待上海工人發展歷史的藝術表現更完整、更全面
這本書寫的是工人,是寫上海工人,作家是有意識把工人生活與上海文化風俗結合在一起來表現,小說敘事中有很多相關鏈接,如每發生一個場景的時候,鏈接就出現了有關上海地名歷史。如書中人物喝咖啡了,就會出現咖啡進入上海歷史資料的相關鏈接。這是一個小說文體上的變化,作家這樣寫人物故事,每一個人物都生活在平平常常的場景之中,可是每一個場景背后又有故事,都有來歷。實際上它講的就是工人文化與上海文化是一起出現、一起發展的,很有意思。寫小說也需要創新,小說形式要有變化,這樣的小說形式不僅看到了一個故事,而且是故事背后上海的文化歷史,這些歷史也不是所有的讀者都了解,讀小說可以借助了解上海的歷史,有很多歷史穿插在具體故事之中,如三輪車夫臧大咬子被外國人打死,引起碼頭幫會的抗議,還有顧正紅事件,好多這樣的史料都穿插在敘事里面,其實也是上海工人運動的敘述。
因為我只粗粗看了前面兩卷,有些感覺不一定對。我覺得前兩卷里面通俗文學的因素多了一點,這個可能是我的局限,小說的楔子寫晚清革命黨人大搞暗殺活動,這與小說主題沒有任何關系,通俗因素一放進敘事結構,馬上就被感覺到這像是一部江湖恩仇的小說。我期待中的一部寫工人的小說應該是嚴肅的,藝術的,一穿插武打暗殺什么的品位就降低了。但是我覺得小說里面有一條線很好,就是幫會,好幾處都寫到幫會,青紅幫,碼頭幫會,等等,上海工人早期生成與幫會文化分不開,這也是中國特色的工人階級,某種程度上說,工人階級也是從幫會文化里面剝離出來的,尤其是碼頭工人,三輪車工人,等等。這個分量倒是可以加重一點。但是武打格斗跟這個無關。
小說里面有些細節很有意思。比如說,我開始想,作家為什么寫工人武家根的父親是革命的敵人?對于這個細節,從文本細讀上我感到通不過去,為什么要這樣表現?但是我后來覺得這樣表現很有意味??赡芄苎嗖菹氩坏?,我想到了。這樣一來,文本里的工人形象的血緣被斬斷了,就是說,“工人”是一個階級的概念而不是普通家族的概念。我們以前說工人血統,是指你父親是工人,你也是工人,工人生出工人;這種血統論現在不流行了,可是在五六十年代非常流行,老子英雄兒好漢,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血統元素經常會出現在文學作品里。前蘇聯作家柯切托夫就寫過《茹爾賓一家》、《葉爾紹夫兄弟》都是寫工人家族的。
但家族血緣概念都是與宗法傳統下的農村社會有關,用在都市工人題材總有點不倫不類?!豆と恕愤@部小說恰恰改變了這種血統論,如果從家族血緣角度看,武家根的父親夏添變成了革命的敵人,小說還安排了武家根帶一幫暗殺隊員去鋤奸,面對自己的父親他下不了手,最后是他身后的暗殺隊員集體把夏添打死了。那么也就是說,從武家根開始,他已經不是血統意義上的工人,他是被革命組織,被階級立場所提升了的,并且已經與以前的血緣一刀兩斷了的“工人”,是階級意識上的“工人”。工人武家根的家族的前身,可以是農民也可以是大地主階級,或者是什么人,但是他到了那一天開始,已經成為一個無產階級隊伍里的成員,他已經跟傳統意義上所謂“工人”不一樣了,他把自己的血緣斬斷了,所以,它要表現的不再是我們平時說的做工的人,他是一個作為無產階級隊伍當中一個產業工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細節可以成立,而且很有象征意味。我對殺手的故事是不喜歡的,不過這個故事本身有意思,革命階段稍微有一點傳奇性也沒有關系,但從藝術上說,真正的文學功力還是要求從平實的描寫中體現出來。
這部《工人》雖然寫了近百年歷史,其實是抓了三個制高點:第一段是共產黨成立到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第二段寫抗日戰爭,第三段寫改革開放以后的第三代,第四代?,F在的三部曲,我覺得傳奇的因素多了一點,這當然很好看。其中第二卷寫得很好,這部分難度很高。因為故事發生在一個日本軍管下的軍工廠,要寫工人在這種惡劣環境下如何體現抗日情緒,是很難寫的,錢師傅比武伯平寫得好,錢師傅做事不動聲色,但他也有他的內心痛苦,他好像也不是地下黨員,還是一個普通工人,這個工人有一點覺悟,后面也有地下黨在策劃,他有自己的正義感,很苦惱。最后的技術比賽那一場,我以前沒有讀過這樣的描寫。
我想如果作家將來有興趣,再寫一部上海工人的“三部曲”,第一部寫1914年世界大戰爆發前后,中國民族工業發展時期的工人階級是如何形成,工人與民族資產階級之間是一個什么樣關系,工人是怎么從傳統農民完成向一個自覺的階級轉換的?第二部,應該是寫1930年代,就是《子夜》的時代,那個時代是中國民族工業發展的最好階段,中國好容易有了一段相對的平穩時期,從戰爭內亂中擺脫出來,建設現代化都市,這個短短的十來年時間里,工人是怎樣生活的,就等于把茅盾《子夜》里沒有寫好的一部分寫出來。第三部應該考慮1949年以后到“文革”時期,那個階段名義上都說工人是新社會的主人,后來成為了“領導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在那個時代工人的真實生活又是怎么樣的?我覺得如果把這三個歷史時期的工人生活寫出來,就是說既要有傳奇的一面,也要有平常生活的一面,既要有革命時期工人斗爭風起云涌的一面,也要有工人自身發展的一面,如果這兩面能夠配合起來,上海工人發展的歷史的藝術表現會更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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