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劉殿凱教長在五十年代的遺著，由兩部分組成：前半是《辨誤論》，后半是《回民常識問答》。結(jié)構(gòu)隨意，語言平直，主要為反駁當時幾本蘇聯(lián)小冊子對伊斯蘭教的誤讀。不留意，人們會以為它也是充斥經(jīng)書鋪子的一般宣傳品。但反復(fù)閱讀之后，一種暗暗的驚奇，會在心中浮起。
當年被劉殿凱阿訇駁斥的、那些詆毀和誤解伊斯蘭教的小冊子，今天已很難找到。只知其中的《人類起源的科學解釋與宗教傳統(tǒng)》出版于1950年（上海作家書屋，M.C.普列雪斯基著，譯者黃澄中，發(fā)行人姚蓬子，共67頁，定價3.3元）。我想，小冊子上有幾句對異類外教的信口雌黃，其實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因為那遠遠不是一個理解他人、以及理解他人的立場、心情、和文明的年代。
但劉殿凱先生沒有如大眾一般沉默。他憤而訴諸筆端，檢索有限的資料，以一己之力駁誣辯白。在二十一世紀已然堂皇開幕的今日，誘導(dǎo)輿論歧視底層民眾的心情與第三世界文明的行為，正在變本加厲地橫行——而我們卻日復(fù)一日地學會了緘默。所以，劉殿凱的舊著依然經(jīng)受著審視：一是他的行為在當代是否具備警喻的意義；二是他的觀點，能否經(jīng)受住人類進步思想的檢驗。
使我感到驚奇的原因，是他不僅只是一個誤解和誣蔑的反駁者。在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中，駁難和辯白都忌諱“自言自語”，即以自己的思路向?qū)Ψ浇忉尅Ｐ坜q的說理，乃是站在人人都承認的、人類共同原則的起點上。那才能使人心服口服，那樣才能一語千鈞，那才是正確的闡釋之道。劉殿凱之參悟、征引和闡述，正有這樣的特點。他選擇一針見血的解釋（劉著征引多出自馬堅、陳克禮），對伊斯蘭諸大原則進行淺顯易懂的宣講。在行文中，他流露著這樣的傾向：談及教義時他強調(diào)教義的平等思想、講述歷史時他注重穆圣的和平精神。他集錄的薄薄一冊，勾勒了一個伊斯蘭的輪廓。比如——提升對人的尊重，禁止橫暴與獨裁，以天課扭轉(zhuǎn)社會不公與畸形，承認并尊重其他宗教的先知，以法律保障婦女權(quán)益，以朝覲表達人類平等的理想。——到今天我們品出了味道：如此一書已經(jīng)不止于自衛(wèi)和反駁，它靠近了言簡意駭?shù)谋举|(zhì)闡釋。
如今“宣傳”（dawa）一詞，已是一個響亮的口號。但同是宣傳，卻有正與誤不同的誘導(dǎo)，有潛在的傾向與高低。并非劉殿凱書已是極品，只是其字里行間的導(dǎo)向，不會誤人子弟。他只是一位河北阿訇而并非一代天才。在那個時代，一個清真寺教長不僅缺乏話語自由，也缺乏參考資料。但他憑著有限的閱讀，摸索到了關(guān)鍵的脈絡(luò)。在一介阿訇之隨筆中，他解答教義淺白易懂，探討哲學、轉(zhuǎn)述歷史和剖析科學言出有據(jù)。如他強調(diào)的十字軍在亞歷山大等地的罪惡焚書﹑西班牙黑暗的宗教裁判所——今天世界正痛感這些事例對闡釋伊斯蘭的重要。因為這些罪行，正是口口聲聲誣蔑伊斯蘭壓迫信仰和科學的“西方”之所為。推想當年，劉殿凱孤燈獨膽，從零星資料中參悟，在聾瞽混沌中疾呼：“回教沒有干過迫害科學的事！”
是的，科學進步與社會公正。未來的世界，將無休止地繼續(xù)這些題目的討論。劉殿凱引用的如下語句，給我們以思考的方向：“回教沒有庶民之分，只有善惡之分。”“克服麥加那天，穆圣說；別害怕！我不是國王，我只是古萊氏那個吃干肉的婦女的兒子。”“朝覲大會上，無膚色之分，無種族之別，互相了解，平等一律，天下一家，世界大同，這超國家民族的國際主義的偉大教訓，便是人類孜孜而追求的最高理想！”
對天課的分析，是本書最為精彩的部分。這些話簡白至極，但它道出了伊斯蘭的原則：“有些人肥吃大喝，有些人啼饑號寒，由于貧富的懸殊，便產(chǎn)生了一切社會問題。伊斯蘭制定天課的目的，便是為扭轉(zhuǎn)這種畸形現(xiàn)象，限制資本主義的無限膨脹。”似乎聽見了下流的嘲笑。但書中早已這樣憤怒地反問：“你替資本主義辯護嗎？”
在今天，這一句斷喝仍然如同雷霆，它怒斥著喪失了基本道德、一味替剝削和不義吹捧的腔調(diào)，也吸引著那些追求更公正與平等的未來的人們，使他們企圖靠近和更多地了解伊斯蘭。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對伊斯蘭原則，做到點睛般的參悟和闡釋。
劉殿凱，號建勛，滄州黃驊人，1959年因編著此書致使他蒙冤入獄的“伊瑪尼黨”大案。只緣他曾掛帳大廠北塢，啟蒙了一位未學經(jīng)的弟子張景塵。張鄉(xiāng)老對劉阿訇的教導(dǎo)之恩念念不忘，其忠誠遠非阿訇的受業(yè)滿拉所能比及。他決意在無常之前再印殿凱恩師的遺著，囑我務(wù)以文字助他臂力。再讀之間，我意識到劉阿訇著述的深意，更感慨于張叔叔心跡的真誠——如此的相知與結(jié)交，即便在穆民世界又有多少？于是不敢再辭，謹慎領(lǐng)命。
也許，對世界上十數(shù)億穆斯林來說，日日的風刀霜劍，就是電視機起勁送來的壞消息。一切偏見、誤導(dǎo)、歧視、謊言、都在電視等媒體上千百倍地擴大，助紂為虐，加入著新帝國主義對人心的踐踏。比如在阿拉法特的葬禮那天，操縱媒體的人們一副美國腔調(diào)，毫不在乎他們對悲愴的巴勒斯坦人的錯誤解釋。因為粗野的巴勒斯坦人在鳴槍，在哭喊，在擁擠，在違反他們心中的秩序。他們用帝國主義者的腔調(diào)，指責被他們電視直播的無助的人。他們忘了正在目擊一場世界史的世紀葬禮，更不知道正面對著波瀾壯闊的、穆斯林的心情。
當年小冊子的信口雌黃，不僅流行市井而且經(jīng)電波擴散到了空氣之中，一如癌細胞的擴散。
那么，我們面臨的，就依然是辨誤與解答的時代。
這是一個漫長的時代。但是比起已逝的劉殿凱阿訇，還有啟發(fā)了他的馬堅先生和陳克禮烈士，我們不能抱怨條件的艱難。一次人類歷史上最壯觀的愚公移山；一次挖掉歧視的堆積、開通和平的大道的愚公移山，早已在先驅(qū)者的一鎬一鍬之下開始。
我們也要奮力而起，快快跟上，參加這場進步人類的偉大事業(yè)。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無疑，人的一代代努力（jihad），終將會搬倒大山，讓憧憬的公正與和平，一點點更加臨近。
辨誤與解答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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