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月份的時候我寫過一篇《一樁事先張揚的安樂死》,討論了下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終將出現的棄老傾向。萬萬沒想到這篇文章竟然還能出續集。大家這兩天應該都看到網絡上對一位叫沙白的女士花費70萬去瑞士進行“協助自殺”的討論了,今天標題中加了引號的“安樂死”也是因為這點,雖然很多人把這事說成是安樂死,但瑞士法律不允許安樂死,這位女士的行為是實質性的自殺。
沙白女士的事跡走紅后,不少主流媒體和自媒體馬上發動對該女士的“獨立人格”、“人生厚度”、“自由和尊嚴”的熱烈贊美吹捧,甚至還看到個肉麻至極的詩朗誦。
隨著事件詳細情況和沙白女士視頻號中諸多言論的進一步傳播,其本人的言行和媒體的贊美吹捧也遭至大量激烈批評。于是又有聲音認為“人死為大”,“不論如何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希望大家溫和一點。
要我說,“人死為大”式的調和是對沙白女士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不尊重。通過沙白女士的過往言論,我們能深切感受到她對中國社會價值規則,道德觀念的極大鄙夷與唾棄。就如同她在視頻中所說“我做這些視頻就是想引發你們對現行法律道德規范的思考”,這樣一個飛揚的靈魂怎么能認同“人死為大”這種土鱉老中觀念加諸于自身呢?
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希望這件事情在一開始就得不到什么關注。無論如何,自殺行為都不應該在公共輿論中被宣揚與贊美。已經有不少網友科普了WHO和國際上媒體通行的關于自殺報道的規范準則,這里說點更生動的例子。在前段時間參加的一個講座中聽西南某學校研究輿情的學者提到,在胖貓事件后一段時間內相關地點模仿自殺的現象多次發生。
可以說,我國一些媒體一談到言論自由,談到第四權力,就恨不能立馬與西方媒體肩并肩,而一談到職業素質,談到社會責任,又往往奔著黃色新聞也不如的境地去了。
吵了幾天大家才發現,這件事情到現在連真假都無法確認,能確認的只有輿論被炒熱了。安樂死、器官買賣、毒品色情行業等等的合法化問題又開始借著沙白女士的嘴被羞答答地推進了網絡輿論議程中。
可以說到了這一步,無論事件本身是真是假,引發的爭論都已經沒有“人死為大”的余地了。這可能也正是某些炒作的人想要達成的目的。在我國,媒體行業中的一部分群體始終作為某種訴求的具象化存在,在各種自由化議題上踐行著“日拱一卒”的策略。這正如明朝中后期江南新興工商業士紳打著發揚心學的旗號,表面鼓吹自性和良知,實際上卻以無善無惡自居,放棄了起碼的道德責任和社會責任,陷入了絕對的享樂主義和個人主義,最終使心學之末流被清初遺民怒斥為亡國之說。
從80年代至今,從死灰復燃的早期自由派到10年前后的公知巔峰期,再到現在新自白左后現代合流的小布末人,其言行模式總結一番,仍不外乎是表面“致良知”,內里“無善無惡”。
這點來說,沙白女士倒是真誠的。她只把自由掛在嘴上,起碼沒有拿良知當幌子。她對自己的極端精致利己毫不遮掩,只要限制自己自由,無法讓自己獲益的,無論是國家法律,還是被她認為把疾病遺傳給她的母親,不肯給她換腎的表妹,對她置疑的網友,她都不會有絲毫的理解和容忍。這很好,起碼那些被沙白女士自由靈魂與人生厚度感動到頭腦發昏的傻白甜們在看到這番去過40個國家,年薪150萬才叫好好活著的發言時,頭腦或許能清醒那么一下下。
當下,我們在網絡上確實能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對極端自由與利己想法毫不遮掩。這類人群往往熱衷抱團,并且極具攻擊性和對線熱情。一方面,這固然是互聯網輿論形態發展的某種必由階段;而從歷史進程上來說,冷戰中為了將社會主義國家與殘酷,專制,野蠻劃等號,自由主義被長期與良知綁定在一起。然而到了今天,自由主義附加的道德神話已經趨近破產,西方版本的“致良知”——進步主義也只剩多元化和環保動保等幾塊遮羞布??梢哉f無善無惡的自由主義“自性”將會加速褪去光鮮外衣,擁抱各類極端思潮。這反映到互聯網上,就是“人死為大”式的溫情脈脈廣泛破碎。
雖然真的探究起來,“人死為大”不應該說算是一個真正的中國傳統價值觀,其中有很多模糊和曲解。但這個觀念畢竟看起來還是“溫情脈脈”的,而如今在互聯網空間中,溫情脈脈的面紗確實在廣泛破碎。這也不全然是網絡極化的問題,話語聲量本質上也是一種權力,帶有公共媒體屬性的發言者并不能被視為單純的私人發言,是權力就得有相應的界限和責任,也得承受更高標準的審視。
在從前,個人網絡發言和媒體發言之間還有著相對清晰的界限,然而現在自媒體范圍的無限擴大以及算法的流量導向,讓平臺類個人賬號多少都沾上了公共輿論屬性,而很多個人賬號也確實在自覺不自覺的努力擴大自身對公共輿論的影響力。這種情況下,每一個熱點爭議議論就都變成了一場公共對抗。如沙白女士這樣講明了要引發大眾對“現行法律道德規范的思考”,又被媒體拿來當作棋子熱炒,既然想要輸出議程,就不可能要求大眾單方面承受。
如下面這位媒體人,本次輿論風波的始作俑者之一,一邊通過斷章取義式的吹捧渲染獲得百萬閱讀沾沾洋洋得意,一邊說大眾網暴沙白,實在是過于又當又立了。正常人都不提倡網暴,但事情難道不是你挑起來的?你說的對,輿論不應該針對沙白,本來應該針對的是你。
在當下的輿論戰場中,我們也可以套用那句名言——“末人們帶著一種天真的幻想進入了輿論戰爭:只有他們能PUA別人,而別人不能對他們還手。”當下這些議程設置家們就是如此,堅持在輿論場中日拱一卒,抓住一切縫隙制造分裂。而一旦引起反噬,就會擺出一副“那能一樣嗎”的嘴臉。
生活在玫瑰色世界觀中的后現代末人就是如此天真。如昨天余亮老師的文所說,“沒有什么獨立觀點,末人個個相同。后現代世界流行的幸福觀念特別狹窄,一切迎接挑戰、直面痛苦的經驗都被踢出幸福的內涵,任何磨練都被懷疑成PUA和沒苦硬吃。只能精致享受,不能粗糲挫敗。”(見今天三條轉文)
玫瑰色世界觀里怎么會有什么真正的獨立人格呢?就像我們會發現沙白女士的言論非常的“典”,基本上可以當成某種標準模板,這么典的東西可能是獨立的嗎?想想當下MBTI這類偽心理科學是如何在年輕人中爆火的?從現代性萌發伊始,這些所謂的人格分類就已經被工業理性和技術規訓預設于源頭之中。后現代的色彩斑斕與極致自我,不過是現代性自我毀滅過程中的回光返照。你以為的個性,不過就是在被灌輸中不斷對號入座的結果。
尼采批判的末人,指失卻理想與堅毅,追求平庸幸福的末代之人。余亮老師文中說到“末人的人生都是一場慢性的安樂死。”從歷史上看,作為現象的“末人”,其群體人生是一場漫長的續命。19世紀的歐洲文學中,對貴族和新興資產階級庸常生活的批判是核心主題之一。庸常終將導致歐洲理性世界的崩毀,《名利場》中的愛米麗亞認為歐洲的戰爭,拿破侖的存在這些之所以重要,不過是因為它們會影響自己情郎的安危。當滑鐵盧勝負未分時,布魯塞爾如末日一般準備著集體逃亡;戰爭一結束,歐洲名利場馬上荒淫如故。
如此過去一百年,再沒有拿破侖出現,毀滅沒有到來,革命也從未成功。直到一戰之前,歐洲青年們仍然認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是“值得一試的冒險”,會像以前一樣很快結束。慘烈的一戰之后歐洲人又喜迎“我們時代的和平”,二戰,冷戰,蘇聯解體,信息技術爆發……滋養末人的土地一次又一次被復蘇,如西馬之流最終也以人道主義的姿態為自由主義續命。
這一切在輝格史觀的話語中被默認為天經地義,被當成供養品的廣大第三世界卻連現代性之門也未完全邁入。撕下“末人”群體身上后現代進步多元自我的光鮮外衣,內在仍不過是二百年前歐洲那些腐爛的吸血鬼。所以也不難理解,我國互聯網上的各路后現代末人對秦暉式遍地極權小共同體的理想國降臨人間是那樣期盼。
然而,互聯網是把雙刃劍,它不光召喚著后現代,在信息世界的扁平化歷史時空中,它同時也在召喚著前現代。至于召喚來的是柄谷行人們所期待的前現代中積極的東西,還是那些隨著保守主義回潮的腐朽之物,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取決于后現代末人們的選擇。
是繼續作天作地,試圖用自己的瘋癲點燃整個社會,還是社會與自我,主流與多元勉力互相扶持,尋找真正的新道路?不同的選擇結果如何也許不用爭辯,眼下大洋彼岸正在為我們上演末人又一次的大型歷史實驗。
無奈的是,理性終究是脆弱的。在公共輿論中,本質上別說爭辯說服不了人,很多時候事實也說服不了人。作為一個凝聚的社會整體,維系的本質說到底是作為最大公約數的生活情境和社會實踐范式,而不是辯經。讓沙白女士們容忍中國這樣的社會范式,不管對她還是對誰都是一件難受的事情。
爭論和批評確實沒有用,在跨階級共情和認同普遍發生的當下,按價值范式而不是民族國別地緣來劃分共同體可能確實也是某種實踐需要。所以我一直認為應潤盡潤,大潤大好。這并不是陰陽怪氣,而是各自精彩。就像防疫三年我國積累了可觀的“潤”的勢能,恢復跨國流動后,就出現了一波“潤向自由”的小高潮。這難道不是好事?
當然,潤是有成本的,我對沙白女士這樣有行動力有決心的人真心尊重祝福。不過隨著中國的發展,相信潤的成本總歸會是越來越低的。
至于說那些還在東食西宿,或者像媒體行業中某些群體那樣還幻想著靠“日拱一卒”來實現某種訴求的,像那些事先張揚這樁“安樂死”,用每一次縫隙制造分裂的,那些試圖把中國變成后現代神國的,我只能說,后現代終究是一場幻想,脫離老中這個現代理性主義最大維護者的約束,你猜你在試圖召喚后現代神國降臨時,會在這片有14億人口的古老土地上召喚出什么?
不論召喚出什么,恐怕都不是末人們的玫瑰色世界觀所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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