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也是“硬道理”
——中國經濟安全系列之十四
江 涌
原載《世界知識》2008年第13期
5·12汶川大地震這一巨大天災深深震撼著、刺痛著每個有良知人的心。在舉國上下眾志成城、共赴國難的同時,每個能夠思考的國人,都應痛定思痛,深入思考中國從這場大災難中汲取什么樣的教訓。如果此前一系列的不幸尚不足以令我們深刻反思的話,那么汶川大地震巨額財產損失、幾萬名同胞的生命,尤其是那些承載多少家庭希望與夢幻的孩子們的生命,應令我們徹底反省。
安全的“硬道理”愈發凸顯
由于生存條件艱巨,中華民族因此很早就有了很強的危機意識。《周易》就告誡,“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孟子》的警告更加直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我們的東鄰日本,是個人多地狹、資源貧乏而又多災的國家,每年發生有感的地震約1000多次,全球地震的10%發生在日本及其周邊地區,由此國民培育出濃厚的危機與防災意識。尤其是在1923年9月東京大地震后,日本對建筑抗震提出了統一標準,并建立了一套有效的應對機制,還設立了“防災日”。經過多次災害的歷練,日本不斷加強安全能力建設,從而成為能夠有效防范、抵御各種自然災害的先進國家之典型。
相較日本人,當今中國人的危機意識淡薄多了。近些年來,隨著社會經濟繁榮,太平盛世的情緒彌漫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一些人甚至提出要修改國歌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歌詞。其實我們也遭遇了眾多自然災害,人為災難也未少見。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造成24萬人死亡,由此產生一大批孤兒、孤老和孤殘,經濟損失(按現在來衡量)達6000億元人民幣。然而,從汶川大地震來看,最起碼從建筑質量要求來看,我們并沒有充分吸取唐山大地震的慘痛教訓。有報道顯示,處于地震帶汶川等縣市,很少有學校教育學生如何防范地震,有學生因對地震“敏感”影響課堂秩序,反倒成為同學嘲笑以及老師處罰的對象。
如果簡單將當今中國人定性為“缺乏危機意識”也是不全面的,中國從古到今,都非常注重社會秩序的穩定,由此建立里一整套穩定社會秩序的機制,這也應是危機意識的一種表現。但是,穩定不等于安全,穩定有太多的主觀臆斷與政治色彩,安全不僅有面臨危險的主觀感受(安全感),而且還有置于危險境地的客觀狀態。在中國古代,從禹湯開始,歷經周成王、秦穆公、漢武帝、唐德宗、宋徽宗、清世祖等諸多王朝,如果遭遇大地震等重大自然災害,宰相通常是要辭職的,皇帝也會發“罪己詔”,歷數自己的“罪過”,請求老天的饒恕。如此,人們心理平靜,社會安定。2001年1月,印度古吉拉特邦發生里氏7.9級地震,奪走近兩萬人生命,數十億美元的財產頃刻間化為烏有,富庶的古吉拉特邦的經濟一下子倒退了20年。當時當地的穆斯林普遍認為,是無節制的電視節目惹怒了真主,所以安拉就以地震來懲罰人類。于是,穆斯林居民紛紛砸毀電視機,人們的心理由此平靜,社會由此安定。
但是,我們知道,上述處理問題的“有效”辦法,顯然不是“科學”的,只是獲得了某種安全感,并沒有改善安全的客觀狀態,因此當然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其實我們長期以來片面追求表面穩定而忽視實質安全的做法,也是經不起推敲與實踐檢驗的。唐山大地震時,地方地震監測站震前曾有預報,但是當時的中央(實際為“四人幫”把持)專注于批判“右傾翻案風”,地震局的領導也不得不講政治。但是,秩序穩定與政治高壓能抑制住大自然的巨大能量釋放嗎?改革開放后,改革、發展與穩定成為國家工作的中心,國家專注于經濟建設,所以倍加珍惜社會穩定,穩定壓倒一切。但是,我們一些地方、一些部門誤解了“穩定”的內涵,為“穩定”而“穩定”,想怎么“穩定”就怎么“穩定”,粉飾太平下往往會掩蓋更多更大的危險。5月9日四川省政府網站上有篇報道,標題是“阿壩州防震減災局成功平息地震誤傳事件”,文章說馬爾康縣有村莊傳言地震,防震減災局及時平息謠言。無他,只是擔心影響社會的穩定,或許還有幾分擔心影響奧運的祥和。
自然、科學、規律,是不講政治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人定勝天、征服自然、駕御規律,對自然、科學、規律的傲慢與無知,過去、現在都會付了出沉重代價。因此,再高尚的人群都應在大自然面前保持百倍的謙遜,社會穩定必須建立在尊重自然、尊重科學、尊重規律的基礎之上。
衡量一切工作是非得失的判斷標準,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給了我們一個“試金石”,那就是三個“有利于”,即否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社會安全、國家安全、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顯然相應地內涵于三個“有利于”,提高安全感、增進安全狀況應是發展的重要目標。從宏觀領域看,隨著和平與發展逐漸成為世界主題,尤其是全球化步伐日益加快,人們對“安全”概念有了新的感知與理解,原來的以軍事安全為核心、包括政治和外交安全在內的傳統安全似乎與普通民眾漸行漸遠,而其它諸如金融危機、資源環境危機、恐怖襲擊、重大自然災害等非傳統安全的影響越來越大。就微觀方面而言,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早就揭示,當人們生存問題得到基本解決后,安全的需要會日益迫切。宏觀趨勢與微觀理論反復印證,當今中國,在人民的物質與文化生活水平有了明顯提高后,居民對安全的需求迅速提高,安全與發展同是“硬道理”,安全可能還是更大的“硬道理”。
發展的“硬”道理為何越來越“軟”
國家的崛起、民族的復興與大眾生活水平的提高等等,都需要發展,都依賴發展,所以對于中國,不僅是過去、現在而且在可預見的將來,發展都將是硬道理。黨的十七大強調,必須堅持把發展作為黨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堅持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在發展這一“硬道理”的指引下,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取得了巨大成就。然而,在改革開放的實踐過程中,由于發展觀被嚴重扭曲,導致我們在發展規律的把握上、發展理念的創新上、發展方式的轉變上、發展難題的破解上,存在一系列問題,發展的“硬”道理因此也就越來越“軟”。
發展規律:經濟化。長期以來,我們將社會發展等同于經濟增長,“發展是硬道理”長期以來被曲解為“增長是硬道理”,社會的全面發展在一些部門和地方被理解演繹為國民生產總值(GDP)的不斷提高,經濟規律被當成“萬能規律”。兩千多年前,亞圣孟子告誡梁惠王:“上下交爭利,而國危矣。”然而多年來,我們多項工作的實際指導方針,就是一切向“錢”看,或看錢是一切,不斷放大、夸大乃至迷信經濟手段、市場功能,功利主義彌漫社會每個角落。因此,諸多社會事業甚至越來越多的公共權力被紛紛市場化,那些難以帶來經濟效益的社會事業紛紛被邊緣化。新加坡聯合早報5月18日引用香港大學地球科學系教授陳龍生的話說,汶川以前曾多次發生大地震,但內地相關地質部門并未加強對震災的監測。陳龍生分析,唐山大地震后中國“曾大力加強震前預報”,并于上世紀70-80年代建立起“全面檢測地下水變化”的機制。但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的防震工作反而“停止”甚至“嚴重退步”。
經濟規律:簡單化。與多項無經濟效益的社會事業發展嚴重滯后相反,各類與經濟相關的事業則興旺發達。“超常發展”一度成為地方政府普遍的“口頭禪”,著名的“深圳速度”(一周就能蓋起一層樓)被廣泛學習效仿、無限延伸演繹。我們曾不斷被講述這樣的故事:在西方甚至幾年蓋一棟小樓、一兩百年蓋一處教堂,講述者由此譏諷那是“蝸牛”速度,是資本主義帝國斜陽的特征。
近年來,社會經濟問題日趨復雜,在強調“快”的同時,注意“好”的效果。但是,問題已經是積重難返,浮躁、浮夸、做表面文章盛行,“形象工程”競賽登峰造極。動輒就要搞地區最好、全國最好,如今還紛紛要搞全世界最好。在建筑行業,大都是炫耀設計的潮流、裝修的現代、環境的新奇,有的甚至把建筑空間可以大拆大改當成賣點;房屋銷售中罕見將樓盤的結構特點和質量標準作為廣而告之的重點;寫字大廈動輒高百米,外表通常都是魚鱗般吊掛著厚重石板或鋼化玻璃,平時看上去光鮮亮麗,但是一旦遇上地震或強風,瞬間可能成為殺人兇器。
發展目標:異化。我們的發展目標就是要解決社會基本矛盾,不斷解放和提高生產力,以不斷滿足大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的需要。短短幾十年間,我們象變魔法一樣,從地底間喚出巨大的經濟增量,GDP世界第四,很快就是第三,外匯儲備世界第一,我們炫耀,這就是“財富”。我們殫心竭慮,不斷通過優惠不能再優惠的政策招商引資,最后終于把“人間天堂”改造成了“世界工廠”,我們心滿意足,這就是“財富”。當然,我們津津樂道的還有大中城市特別是沿海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我們認為這就是“財富”,是碩大無比而且還在不斷增長的財富。然而,我們這些“財富”的壽命往往只有二、三十年,而巴黎老城區幾百年的建筑比比皆是。我們的街道修了挖、挖了修,早就有“馬路拉鏈”一說。有專家出來解釋,這是經濟活力的體現。然而,一場大地震過后,這些原來反復被炫耀的財富與政績,瞬間變成了瓦礫、垃圾與過眼云煙。
發展理念:僵化。中國近代以來長期落后,而且還有落后挨打的痛苦經歷,所以對西方頂禮膜拜的思想嚴重,凡是西方的都是先進的、文明的,都是我們應該學習和模仿的。西方為“先污染,后治理”的工業化模式付出了沉重代價,我們還是眼睜睜走上了這條不明智的道路。城市化也在亦步亦趨。城市在無限擴張,農村人口向城鎮集聚,城鎮的人口向中小城市集聚,中小城市的人口向大城市集聚,大城市人口只好向空中集聚。
“兩院”院士、建筑與城市規劃學家吳良鏞總結唐山大地震有三條教訓:一是建筑工程安全應在首位;二是城市“生命線”(包括四通八達的交通、通訊等公共設施)十分重要;三是城市綠地是一個有效的“救生圈”,足夠的綠地可以起到隔離作用。然而,中國的城市規劃并沒有充分吸取這三大教訓,建筑質量、“生命線”與“救生圈”很少齊備,中小城市與小城鎮更是等而下之。所以,一旦遇到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如地震、洪水、泥石流等,毫無疑問會造成嚴重后果。
專家普遍認為,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次8級的大地震的震中不是在成都、重慶等那些人口數百萬、上千萬的大城市,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但是,沒有誰能保證,未來大地震不會在人口高密的大都市發生。因此,對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來講,應該獨立設計自己的城市化道路,應該分流大城市的居住人口,探索小城鎮、分散化、多功能衛星城的現代居住模式,這種模式可能會更加安全,居住會更加舒適,同時抵御自然災害和減少傷亡的能力也會更強。
發展成果;兩極分化。黨的十七大明確指出,走共同富裕道路,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做到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毋庸置疑,即便我們剔除很多虛假的財富,我們還是創造了巨大真實的財富,否則我們就不會在國際社會那么招人妒忌,應對年初冰雪災害和現在的震災也就不會那么胸有成竹了。但是,巨大財富總量的分配嚴重不均。“大中城市似歐洲,邊遠農村象非洲”已經是當今中國的生動寫照。我們還堅定地保留社會主義稱號,但是我們的收入差距在整個世界已為數不多。國際專家估算的用于衡量收入差距的吉尼系數,中國已大大超過警戒線。
對比富裕的大城市居民與欠發達的小城鎮和農村居民,發展差距更加強烈。近些年來,在中國快速的城市化進程中,許多小城鎮如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但是,和富庶的大城市相比,這些從耕地中崛起的小城鎮往往在建筑安全標準的執行上非常寬松,農村則毫無標準可言,因此在遭遇地震沖擊后,小城鎮和農村居民損失慘重。此外,在中國東部經濟發達地區,阡陌縱橫,道路四通八達。但是,在偏遠的西部尤其是那里的山區,很多地方還沒有實現“三通”,地方的所謂經濟中心,往往也只有一兩條像樣的道路。汶川地處四川崇山峻嶺之中,大地震發生后,山體滑坡、涵洞塌方,道路即被堵塞,數千年前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記憶重新再現。發展的巨大差距不僅為自救與救援設置了重大障礙,同時也為災后重建帶來了巨大困難。
多難興邦需要正確的安全觀與發展觀
《左傳·昭公四年》:“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這大概是“多難興邦”成語的由來。在今年2月南方發生冰雪災害時,溫家寶總理就以“多難興邦”勉勵國人,“中國從革命到建設,就是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而前進的,我們完全相信通過克服這場自然災害,我們會把中國建設得更加美好!”這是一個成熟政治家應有的革命樂觀主義。在地震發生后,共和國總理第一時間就趕赴災區,第一線指導緊急救援,映襯著災區的慘狀,那情那景令無數國人、世人動容。
但是,我們的一些部門的第一時間是趕快撇清自己的責任。XX部發言人表示,“受災地區房屋是依照相關標準而建的,但是此次地震及余震的強度超出了最初設計的抗震標準”。“和普通房屋相比,學校教學樓往往是大跨度大開間建筑,自然容易倒塌”。這明顯是在考問國人的智商:那些希望小學的校舍為什么不倒?政府大樓的大跨度大開間會議室、禮堂為什么不塌?中國建筑工程中的貓膩早就為國人熟知與詬病,相關部門為什么第一時間對此反映如此遲鈍?
汶川地震發生后,相關部門在第一時間給了充分理由解釋:地震預報仍是世界難題,而且大地震預報關系社會穩定,所以結論應相當謹慎,對此大眾能夠理解。但是,當有人再次懷疑:三峽工程建成后,原來風調雨順的四川與重慶為何災難不斷?三峽工程是否改變了上游的地質、地理、自然生態?同樣的部門立即出來進行斷然否定,前后判若兩人,絲毫未見對科學嚴謹謙遜的態度。世人是否注意到,2007年3月,由于暖冬,僅僅是誤報了櫻花開放時間,日本氣象廳為此向國民公開道歉。
“吃一塹,長一智”,但中國人偏偏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三十年前的唐山大地震其慘痛教訓,我們吸取了多少,值得反思。我們不能簡單將汶川劫難歸咎于天災,完全不可抗逆。因為同樣的地震發生在日本,肯定不會有如此大的傷亡。我們不能滿足于與唐山大地震的簡單比較,歷史在進步,而進步緩慢了就是退步。我們不能滿足自我安慰與麻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沒有置疑與反思,無以進步,而且還有可能不斷重復慘痛的教訓。1966年邢臺地震和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后,經過對工程震害調查和相應的科學研究,修訂了建筑抗震設計標準,提高了建筑的抗震能力。自上世紀90年代商品房開發市場開始活躍后,國家陸續出臺了《建設工程質量管理條例》、《建筑抗震設計規范》等相關建筑質量和防震防災的嚴格規定和要求。但是,在中國“有法不依,執法不嚴”也是毋庸置疑的公開秘密。
在這次抗震救災中,盡管中央政府表現出了超強的快速反應能力和強大的動員能力。但是,由于平時沒有任何危機意識與應對機制,地方部門應變能力差,反應遲緩,縣市級普遍缺乏抗震救災的機器設備、技術裝備和專業知識,無法有效地組織居民抗災自救,特別是在道路、橋梁坍塌,斷水、斷電、斷通信的嚴峻情況下,大部分只能坐守待援,耽誤了被埋人員的寶貴時間。
地震預報仍是世界難題,但中國能夠而且可以做得更好。關于地震,中國有幾千的各種觀測和非常全面記錄,有群策群力群防的經驗,這些資料與經驗凝聚的“土法”中同樣包含著科學。上世紀70年代,我們通過“土洋結合”成功預報幾次大地震,世界罕見。因此,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沒有能力做到的,中國沒有理由也一定做不到。中國的知識精英必須克服西方領先難以超越的心理障礙。
汶川大地震發生后,《人民日報》在5月16日刊登《多難興邦》一文指出,“大難如大考,考驗著一個民族的凝聚力、領導力和執行力;如煉爐,熔煉出一個民族的脊梁和英雄本色;如學校,啟示著一個民族從災難中學到更多的東西,增長新的本領。”這是哲人智者的解釋。歷史經驗表明,多難可以興邦,但是多難并非必然興邦。看看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幾個世紀以來,災難連綿不斷,而至今也未能看出,有哪些國家能從中振興。多難之所以能夠興邦,是因為蒙難之邦,能不斷從災難中汲取教訓,形成并凝聚共識,使之成為振興的經驗與基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不僅需要科學的發展觀,而且還需要正確的安全觀。「 支持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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