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寫公號文的最大缺點,就是不太喜歡以及習慣跟著熱點更新,這個,從新聞傳播學角度,大概是極其失敗的,也嚴重影響了我的文章的閱讀量、傳播量。出現這種情況,首先肯定是因為我個人在寫作方面不夠勤奮,這個,必需給所有關心我的讀者真誠地道個歉了!其次,也和我有一種拖延癥有關:一個問題,自己沒有完全想清楚前,斷然不會倉促下筆,免得寫下的東西日后讓自己讀起來都覺得寒磣。
年輕人,在火車下鋪拉簾子,拒絕老人暫坐這事,好像已經過去幾個月了。當初各種評價很多,但是,在我閱讀的文章中,更多作者選擇了支持拉簾的下鋪年輕人,認為,既然他們買了下鋪,那么,下鋪本來就屬于他們的權利范疇。他們如果出于好意讓其他人暫坐,那是他們的慷慨;而拒絕他人,則在自己權利范圍之內,別人無權強迫他們。這就和坐公交車給老年人讓座一樣;年輕人讓座,是一種美德,但不是一項必需履行的倫理義務。
我想,這些論者,大約多年沒有坐火車臥鋪的經歷了。現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一族,出行最主要的方式是飛機與動車,飛機只有頭等艙、商務艙、經濟艙的區別,動車只有不同座位等級的區別,但是,除了動臥(這玩意通常比機票還貴),不會有上下鋪的共存了。所以很多論者,在探討問題時,其實是在談一種他們已經疏遠、甚至不太了解的出行人之間相處的模式。
其實,這些媒體、自媒體人的生活經驗,何止是不太了解真實的火車臥鋪的情況?這些年來,確實,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借用一句社會學術語,年輕人,尤其是媒體人,已經高度地成為“原子化的個人”了。不同人與不同人的邊界,由家族、大家庭、核心家庭,最終簡化為單一的個人。這種單一的個人,其心中,所有的其他人,都是一定意義上的異己與他者,個人,在相當程度上解脫了對“群體”“他人”的義務,而個人“權利”的邊界因而得到凸顯、強調。這也是,為什么這些年輕的下鋪乘客用簾子來在公共空間中區分出“屬于他或她”的那一部分的原因,這是一種對于個人權利的宣示;而為什么這么多媒體人、自媒體人,甚至我平時以為的傾向于左翼的自媒體人贊成他們的舉動,相當大程度上也是默認了下鋪乘客對于下鋪空間的“權利”,以及對這種維護個人權利行為的支持。
說實在,雖然,世紀之交,在學界高層,華語學界發生過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的理論之爭,但這種爭論更多是學理的、關于大政方針路線的,普通民眾基本不知道這個爭論,一般學人對這個爭論也知之甚少。那個年代,對整個國民思想意識發生巨大影響的其實只有自由主義,公共知識領域、小資文學、新聞媒體里,充斥的基本都是自由主義的話語。這種話語的核心是把人從集體中抽離出來,成為“唯一”有意義的實在的主體,解構個人的各種傳統義務,而用權利話語鼓勵個人去為自己獲得更多利益。這種話語之流行,不但是因為我們所說的知識分子、傳媒人的宣傳,更大程度上,也是與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高度契合的,個人在市場經濟發展中獲得至上的主體地位,無論作為經營者,還是作為消費者,尤其作為消費者。
所以,消費者以為自己購買了某種權利時,必然就需要明確這個權利的防御邊界,使邊界內成為自己高傲地可以宰制的領地。這種情況下,下鋪乘客拉個簾子宣示權利,再正常不過。而各種媒體的討論,也基本默認了這種權利的存在。
在這種新聞事件的發生與討論過程中,實際上,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潛在意識在被不斷強化。同時,這種潛在的意識形態,也與經濟學乃至法律經濟學中極度鼓吹的一種思潮:產權一定要清晰,相契合。這種意識形態中,我購買的物品或者服務,以及相關的權利,必然是我可以自主支配的,并且邊界清晰的。其他人如果進入我的權利邊界,我可以果斷拒絕他,或者要求他支付相應的對價進行交易。制度經濟學很多理念,大致如此。
我們必需承認,這種個人本位的、要求產權清晰的自由主義思潮,今天正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下,極大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中國社會,某種意義上,正在走向全面接受這種“自由主義的游戲規則”。然而,我必需指出的是,這一規則是否是最優規則、這一規則是否存在某些致命的弱點,中國精英階層其實普遍缺乏著某種意義上真實的反思。
以火車臥鋪為例。下鋪的權利到底為何,能夠清晰地劃出來么?法律上賦予下鋪清晰的權利,真的是對解決這一社會問題的最優解?恐怕未必。
首先,現實中的火車臥鋪硬臥,存在下、中、上,三個鋪。但是,下鋪以外,只有一個靠窗的凳子和桌子。而中鋪、尤其上鋪,人基本上不能坐直。那么,旅行途中非睡覺時間,中鋪上鋪必定有一個人是沒地方可以正常坐。而且也沒有桌子吃飯啥。很多評論者不傻,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質疑的是火車臥鋪不該這么安排!
然而,他們可曾想過,如果火車臥鋪,如他們所愿,安排得每個臥鋪乘客都有自己乘坐的座位及及使用的桌子,那么,同樣的火車車廂,得減少多少載客能力?減少多少運力?如果火車車廂減少了載客能力,那相應的票價又得漲多少?
這個問題其實是簡單而明顯的。當某些人刻意彰顯自己的自由權力時,引發的必然后果是社會總福利的減損!你下鋪,是選擇不讓其他乘客坐你的鋪,還是干脆多花50%票價去坐軟臥?軟臥倒是上鋪可以保證有自己的座位,不坐你的下鋪。這種情況下,所有硬臥改軟臥,下鋪拉簾子就基本不是問題了。問題是,那些矯情自己下鋪權利的乘客,愿意多花錢去坐軟臥么?大家都坐軟臥,火車的運力肯定受影響,而消費者出行的費用必定普遍提升,這是這幫主張下鋪拉簾子權利者所要的結果?
其實,以我多年坐火車臥鋪的經驗。真正晚上睡覺時,沒哪個中鋪或者上鋪乘客會無聊到非要坐在人家的下鋪。而白天非睡覺時間,大家也是協調著來,中上鋪乘客需要用餐桌吃飯時,下鋪乘客一般會謙讓;而下鋪乘客累了躺下時,中上鋪乘客也會刻意坐到不影響下鋪乘客躺臥的地方。這種情況,并沒有明顯的權利邊界,有的只是大家按照具體情形符合情理的謙讓;這種情況下,往往車廂內乘客都能相對舒適地度過旅途時光。而不必承擔更為高昂的車票費用。
十多天前,我從哈爾濱回重慶,坐了四十幾個小時臥鋪,大家就權衡地很好,一路上都開開心心。
有人說,是否能制定規則把這種不同鋪位使用下鋪及餐桌的情況規范化?從而使權利明晰化?這種人估計太幼稚。社會生活中,會出現很多不同的具體情況。比如,下鋪太胖咋辦?比如中鋪是老人咋辦?等等等,很多具體的情況根本不可能通過制定規則預先解決;強行制定了規則,也不一定合理。
更進一步,制度經濟學里刻意強調的“產權明晰”,本身就是存疑的。很多具體情況的產權是不太可能真正明晰的。你種地,地里肥料的味道飄到了隔壁,算不算侵犯了鄰居的權利?你的房子,上空三米的地方,屬不屬于你的領地,別人的無人機能否飛過?估計這些層出不窮的新問題足夠讓那些主張產權明晰的學者頭大的。
為何?因為自由主義者習慣了按照個人本位來理解這個社會,卻忽視了,社會事實上是一個連帶社會。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不僅僅是契約,更多的是與契約無關的相互協作、寬容。社會連帶主義曾經是一種重要的西方社會思潮,可惜國內似乎并沒有啥學者給予足夠關注。
今天西方社會,尤其強調自由主義的美國,各種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很多其實與自由主義下個人的原子化相關的。今天的中國,也在逐漸走向個人的原子化。不過,現在的一代人挺雞賊的,平時強調核心家庭的獨立空間、不受打擾的二人世界等等,而帶孩子之類的事上接受上一代的幫助,又不那么強調自己作為個人的獨立性了。不過,這代人老了后,又會怎么對待自己的下一代呢?
我想,是時候好好考慮,全面接受自由主義游戲規則的后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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