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孩子暑假,筆者一家四口回到了家鄉。
因為防疫的種種繁瑣,這兩年筆者數次只身回老家,兩個孩子已有三年多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了。
前些年筆者曾把父母接到身邊,但因為人生地不熟、父親也不習慣大城市鋼筋水泥里牢房般的生活,往往待不到十來天就嚷嚷著回老家。這可能是原因之一。
更主要的原因,筆者猜想他大概是覺得大城市生活成本太高,不想給我增加負擔吧。
而今,71歲的母親照舊還在種地,74歲的父親照舊還在工地做雜工。收入雖然不高,但足以支撐他們的“自尊”,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幾個子女給他們寄錢,給子女減負;母親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做了一輩子農民,天生的勞碌命,閑不住的”。
父親在70年代后期就以“農民工”(計劃外用工)的身份,被從生產隊招進了縣里的城鎮集體性質的建筑隊當“泥瓦匠”,如果公有制不毀滅,他或許有希望成為正式工、端上“鐵飯碗”;然而,80年代建筑行業的用工制度首先被改革,建筑隊轉為私人承包,曾經的“領導”變成了“老板”,而父親也成了改開之后第一代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工。
父親性格木訥、不善言辭,但也正是因為父親老實,干活又踏實、勤奮,被原先的領導(也是后來的老板)所“器重”,讓他管理一個幾十號人的建筑小組,負責安排任務、計工時、發工資等等。
80年代中后期,分田單干后糧食征購價格提高的紅利已經消耗殆盡,農村的勞動力剩余已經大量出現,為了生存不得不另尋出路。于是,村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跟著父親進了建筑隊伍,父親既是他們的“師傅”,也成了他們的“小包工頭”。
但是,因為生產隊集體主義價值觀的熏陶,農民出身的父親篤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篤信干多少活就應該拿多少錢,絕不多吃多占。當老板已經發大財、其他的小包工頭也成了萬元戶的時候,父親照舊還是老樣子,他的所謂“小包工頭”角色更像是曾經的生產隊小隊長;盡管會被那些先富起來的親朋好友看不起,但父親總是一副樂觀開朗的樣子。
90年代初,哥哥、姐姐和我都在上學,學雜費年年見漲,父母咬著牙沒有讓我們像村里很多孩子那樣輟學。但是,父親當泥瓦匠的收入以及母親極其微薄的種地收入,已經很難維持家里的開銷,父親被迫離開家鄉,又當了幾年煤礦工人。筆者人生的第一張照片就是在我家里的油菜花田由下鄉的照相館師傅拍攝,郵寄給父親的。
90年代末,房地產業開始興起,建筑行業用工需求大增,父親又隨著打工的人潮到了大城市,干起了老本行。此時,他曾經的徒弟反過來成了“領導”他的包工頭。每每春節返鄉,父親總要抱怨徒弟“心黑”。其實徒弟念及情誼已經很照顧他了,他只是看不慣徒弟“截留”“吃差價”的行為。社會風氣、人心皆已如此了,父親也只有抱怨兩句而已……
干了大半輩子泥瓦匠、還當過幾年礦工的父親,剛到六十多歲就已經患上了嚴重的肺病,常年要與藥物相伴。這次回來家,他的床頭還擺著很多藥瓶。
傍晚,筆者帶著父母到縣城已經開了幾年他們卻從來沒進來過的河邊公園散步。
走在父親身后,望著他那佝僂的背影,聽著時時傳來的咳嗽聲,筆者的眼眶濕潤了,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兒時發燒,父親用他寬闊堅實的肩膀背著我走在泥濘的田埂上,去看醫生的場景。那時,父親的身軀是高大、偉岸的;而今,父親真的老了……
還記得筆者從村小考入了縣城的重點中學后,有一次因為陰雨天工地停工,父親和母親一起到縣城賣菜。回家前,他專門買了一雙新鞋送到了筆者的教室。看著教室門口父親破舊的著裝和挑菜的菜筐,還有那些家住縣城的同學投來的異樣目光,筆者心里竟然對父親生出了一分怨恨;長大懂事后,每每回憶起這一幕,心里只有無盡的自責與悔恨……
父親這樣的老實農民,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注定是發不了財的,哪怕他很早就入了縣城建筑隊,還當過“小包工頭”;當市場大潮把一個個個體洗禮成“為自己”的理性人的時候,父親這樣的整整一輩的老實巴交的勞動者,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而今村里與父親同輩的人,或是已經離世,或是成了農村的“守望者”,他們子女或是常年在外務工,或是已經移居城市。農村與田野的美好只存在于筆者的兒時記憶里。
結婚成家之前的每個春節,筆者都是在老家度過的。“年味兒”早已越過越淡,背后則是“人情味兒”的逐漸淡漠。曾經的鄰里關懷、噓寒問暖慢慢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相互詢問今年掙了多少錢,然后成為家長里短、“捧高踩低”的談資;而父親從來不問筆者這樣的問題……
與村里的同齡人相比,不肯服膺于“成功學”教唆的筆者算不上“混得好”,然而,在父親眼里,兒子依然是他的驕傲;而筆者也為擁有這樣一位父親而感到驕傲。
雖然父親這樣默默無聞、籍籍無名的普通勞動者,注定不會被書寫帝王將相的歷史所記載,甚至已經早早地被這個時代所淘汰,但是哪怕他們早已被生活的重擔壓得佝僂,但他們也曾經年輕、曾經偉岸、曾經是“眼里有光芒,心中有力量”,父親這一輩的勞動者骨子里,鐫刻著前一個時代的深刻烙印——勤勞、樸實、善良、樂觀、追求公平正義——正是這些寶貴的品質,照亮了筆者前行的路。
筆者總以為,作為一個群體、一個階級,如父親這樣的“小人物”的故事終將會被后人記起,也應該被后人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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