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陳斌(化名)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參加了一個“工友交流會”,參加交流會的多是一線工人,陳斌也在其中。他介紹了自己是工業區內某個工廠的一名業務員,然而,他的自我定位是“工人”。今天的中國社會,“工人”的定位已經變得不清晰,那段特殊的社會主義歷史讓“工人”這個指稱在中國變得模糊,現在似乎更流行用“農民工”來描繪當下的大部分工人。
我記得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一個爸爸,外面租房很貴,我的基本狀況是:家庭處于撕裂的狀態,我沒有能力租個房子把老婆、女兒接到深圳來生活。她(女兒)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我教的;她叫第一句爸爸,我沒聽到;她第一次走路,我也沒看到。我對我女兒很愧疚,但是我無力去改變這些東西”。他說完這句話,大家就都沉默了。我注意到,他說的是“我沒有能力在深圳租房子”,而不是“我沒有能力在深圳買房子”。也許,他連想都未曾想過在深圳這樣的一線城市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吧。
因為第一次見陳斌是在“工友交流會”上,我想當然地認為他應該跟大部分“農民工”一樣,中學就輟學出來打工,或是職業技術學院畢業。于是,第二次見面時,當得知他竟是大學本科畢業時,我非常驚訝。我訝異的是,一個大學生竟然會自我定位為“農民工”,今日的中國大學畢業生竟然無法在深圳租房定居!猶記90年代初期,大學生還是城市中的“珍稀品種”。
我并非不知道中國社會有這么一個龐大的大學生弱勢群體,早在2009年廉思在《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中呈現了以高智、弱小、聚居為特點的大學生群體時 ,我便關注到了這個群體。只是2009年的“蟻族”多數尚未成家,他們多數將當下的困境視為生命歷程中的一段落魄歲月,他們對自身未來的期待是“社會精英”,“絕大多數蟻族認為未來五到十年內自己的社會經濟地位會提高,對自己未來成功普遍抱有很強的信心。也就是說,他們認為蟻族和社會精英之間的邊界具有通透性。” 那時候的蟻族雖然辛苦,卻“意氣奮發”,對未來充滿期待。而今日陳斌,正在以自己的生命歷程給2009年的蟻族們重重一擊。
三遷工作
陳斌,27歲,1987年出生于安徽合肥肥西縣的一個村落,2009年畢業于合肥某普通本科院校國際金融專業。2009年的合肥還彌漫在“學好外語,進軍外企”的氛圍當中,“進外企”成了陳斌和他的同學們共同的夢想,他一直希望延續大學專業,從事“國際貿易”行業。然而,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合肥一家游戲公司當英文客服,剛進去的基本工資是800,轉正后是1500。由于英文客服需要跟國外客戶交流,所以他有時候需要上夜班,當時的平均工資不足2000,公司沒有包食宿,所以他還需要花200多塊錢在外租房。
2011年,本著想“出去看看”的心態,并延續“國際貿易”的職業規劃,陳斌去到了姐姐打工的東部沿海城市——寧波。他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個加工廠做出口工作,2011年,他的基本工資是1800,包吃住,還有1%的銷售額。他第一年的提成是15000,第二年提成是25000。就在寧波的這家工廠,他認識了他的妻子,并于2012年結婚。他的妻子是安徽阜陽人,在該加工廠當質檢工人,懷孕后便回安徽老家待產。
陳斌的父母都是60歲左右的當地農民,家中有個姐姐,為了能支撐弟弟讀書,很早就出去打工了。陳斌的父母除了平時在自家的農地上種田之外,還會在村里打一些零工。村里有個木板廠,不僅打理農田,父親還會到村里的這個工廠打工賺錢,有時候村里有人建房子,父親也會去當建筑工。陳斌告訴我,從大二時,他就沒有再花過家里的錢,除了在學校爭取勵志獎學金之外,寒暑假他也會去打工賺錢。結婚的所有費用,也都是自己工作幾年賺的。
妻子懷孕后,經濟壓力開始增加,陳斌不得不尋求新的工作機會。他聽親戚朋友說深圳的工資比浙江更高一些,于是,他也動了前往深圳工作賺錢的念頭。除卻經濟方面的考量,陳斌對深圳實際上也有一些向往,年輕的陳斌想去探索這個與世界接軌的城市。于是2013年五月份,在女兒出生兩個月之后,陳斌只身前往深圳迎接他的第三份工作。陳斌目前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處于發展階段的貿易公司,老板也比較年輕。作為外貿業務員的陳斌底薪四千,包食宿,同樣是1%銷售提成。由于2013年初來乍到,陳斌的提成只有幾千塊,但是2014年,他估計會有三四萬的提成。
一環扣一環,不得不買房
2014年初,陳斌買房了,不過不是在深圳,而是在合肥郊區。90多平米的毛坯房一共花費了59萬,首付是19萬。他的父母掏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五萬多,而他和妻子兩人幾年工作下來也有八九萬的積蓄,雙方的姐姐也各自拿出了兩萬的積蓄借他們。就這樣,拼拼湊湊,把首付湊齊了。陳斌的提成是每年一次性提取的,現在他每個月都在還房貸,他每個月有2900的貸款要還,而剩余的1100則一方面承擔自己每月的簡單消費,一方面承擔家庭的支出,生活相當拮據。為了盡量避免任何可能的消費,他的生活已經被壓縮得不能更簡單了。
說到買房,陳斌說,“其實之前沒想過要買這個房,但是如果沒有房子,我回去要怎么生活?孩子要在哪里上學?上學的租房費用要如何承擔?老家也要被拆掉了,到那一天我不想一家人沒有地方住”。
這要從一筆帳說起。陳斌說,“我如果把我老婆接到深圳來,那么房租、奶粉錢和小孩生病的花費,這些費用加起來一個月兩千塊是跑不掉的。如果我老婆不上班,我就要一個人養三個人。如果我老婆去上班,小孩又沒人帶。以后上了幼兒園,學費就更多了。”以陳斌今天一個月4000塊的收入,要在深圳租房養家恐怕不可能,買房就更是他不敢想的了。事實上,不僅在深圳租房生存困難,即便是在合肥,要一家人租房生活,也并非易事,陳斌告訴我,他的行業在合肥的基本工資就2500左右,提成部分也無法保證。可見,即便回到合肥,陳斌同樣面臨著這個困難,并且收入還會大幅度降低。所以,除非回到老家村里,否則在其他任何城市的租房費用對于陳斌一家而言都是巨大的負擔。
昂貴的租房費用并非導致陳斌決定買房的唯一原因,2012年,由于合肥新橋機場的建立,周邊的村落必須拆遷,而陳斌的家也處于拆遷的規劃范圍內。他告訴我:“我們那邊很多地方,地一旦被征了之后是沒房子住的,要到鎮上租房子,并且很可能租不到房子。我周圍基本都是這個情況,政府會給你租房補貼,但是新房子還要過幾年才能蓋好,要等蓋好了,政府才能給你。”這就意味著,如果沒有自己的房子,陳斌一家老少將可能面臨數年時間在外租房的窘況。他說,“每個人都想要有個家,沒有誰想漂泊,不能居無定所。如果只是住宿,感覺又不一樣”。
且不提陳斌擔憂的“寄人籬下,房東隨時能讓你一家離開”的困境,這個社會對老弱婦孺的租賃也并不友善。他說:“有老人租房特別不方便,有些房東不給老人租,嫌老人臟,又怕老人生病,有忌諱。我們一家人這么多口人,要租一個稱心的房子也不容易”。老家面臨拆遷,也是促使陳斌下決心買房的原因之一,長期戶外勞作的陳斌父母都已是耳順之年,陳斌實在不忍心父母再遭受遷徙之苦。
女兒的出生,迫使陳斌一家最后做出了這個決定。正如陳斌對自己目前家庭狀況的描述,他的家庭目前處于一種撕裂的狀態。陳斌只身在深圳工作,妻子不得不離開老家到合肥市的工廠上班,而女兒則在老家由陳斌的父母帶。妻子每周休息一天,這一天她會趕回老家與女兒相聚,加上加班費,妻子每月的工資有3000多。我也問過陳斌,為什么不讓妻子到深圳工作呢,這樣至少夫妻兩人可以團圓。他說:“主要是考慮到孩子比較小,她在合肥工作起碼周末可以回家看小孩,她(女兒)已經沒有父愛,我不想她連母愛都沒有。”隨著女兒逐漸成長,他也意識到自己不得不買房。“租房子最怕搬家,房東讓你搬,你就得搬,畢竟那始終不是你的房子。而搬家的時候,最頭疼的是孩子的讀書問題,你搬走了,孩子讀書怎么辦,孩子小學初中最好學校固定一點,不然影響學習。”種種原因,讓陳斌全家最終決定湊錢買房子。孩子的出生,對于陳斌一家而言,無疑是買房的巨大動力,我也問過他,那怎么不遲點再要小孩呢,他一句“太晚生沒人幫我們帶”竟把我堵得啞口無言。
講完故事之后,陳斌突然對我說,“不講起來還不知道,這些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的,我不得不買這個房子。”
進退維谷,不敢想象的未來
像陳斌這樣,沒有重點大學畢業證,沒有資源,只身在一線城市工作的年輕人并非少數,他們以各種方式蝸居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或者如蟻族般聚居而住,或者因為各種原因居住在不同的地方。他們對一線城市帶有憧憬,然而,成為這個城市的居民對他們而言卻非常困難,更別提舉家定居于此。種種困難讓他們對這個城市望而卻步,而有限的收入使得他們不得不減少社交,這又讓他們難以融入這個城市。有人會說,何不回家?“逃離北上廣”早就不是什么新穎的口號,陳斌用他的經歷告訴我們二線城市同樣有種種無奈。像陳斌這樣,在家鄉所在二線城市亦沒有多少資源的人而言,“逃回北上廣”又成了當下的另一種潮流。“逃離”還是“逃回”,無論怎么選擇,不可避免的都是前路茫茫,他們進退維谷,他們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徘徊。他們的未來會如何?
“未來?我不敢想象未來的生活狀態。我爸媽都年紀大了,我爸干不動了,女兒也要讀書了,明年我必須回去。一份工作只能還貸款,我還有一些債務要還,一份工作應付不來,到時候可能只能找幾份兼職”,陳斌說。
陳斌現在跟家里的溝通全靠電話,深圳的生活節奏和老家又有一些不同,他自己和妻子也常常加班,所以實際上他們的通話頻率也并不高。然而,如今的每一個電話對陳斌而言都是巨大的壓力,每一次電話的主題都是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他告訴我,“十一的時候我老婆就讓我回去,但是我債還沒還完,她每次打電話都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還完外貸再回去,不然回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姐姐的錢了。我不知道別人父母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每次打電話回家,我父母都嘮叨,他們唯一的指望是我,就希望我回家。記得有一次是年關,我爸在工廠里喝醉了,還是在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對于孝順的陳斌來說,父母的盼歸無疑是巨大的壓力,他還告訴我,他從小在農村長大,他親眼看到父母親有多么累,父親打工的那個工廠條件很差,中午剛吃過飯就要開始干活。父親要一天從早忙到晚,根本沒有休息的概念。
當然,妻子和孩子的期待也讓陳斌在這座城市坐立不安。“不僅老爸老媽說,我老婆也在電話里說,讓我早點回去,她說,你看你,每次回家,孩子都不認識你。是真的,孩子看到我就哭,抱她的時候也不讓我抱,像個陌生人。那時候覺得很心酸,在外面打拼雖然經濟好一點,但是失去了很多東西。雖然我也能在電話里聽到她喊爸爸,但是我卻不能參與她的成長。我覺得我女兒好可憐,老家也沒有同齡人,她一個小孩子每天只能跟在奶奶身后。這一點我就比她好很多,我小時候父母都在身邊。他們現在雖然物質上比我們擁有得多,但是精神上很可憐”。
就陳斌一家目前的狀況,改變家庭撕裂狀態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去”。然而,不管“留下”,或是“回去”,對他而言都是煎熬。“回去”以后呢?他也不知道,對他而言,當前的最大問題,就是還清買房留下的這些債務。
結語
這不是陳斌一個人的故事。他告訴我,他身邊的所有親戚朋友都正在經歷這種家庭撕裂的境況——勞動力在另一個城市,家里剩下父母孩子。放眼中國,幾個億的人口都在面臨著這樣的狀況。不僅是陳斌這樣的農村大學生,數億農民工也大多數面臨著這個困境。當然,農民工問題又是不同的脈絡,他們的困境與陳斌也有不同,這里不作展開。讓我們回到陳斌的故事的本身,表面看來,似乎是一個房子/一個家把陳斌逼到不斷換工作,而今又進退維谷的境地。然而,這又哪里只是一個房子的問題?正如陳斌自己所言,“這些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的”,那么,我們要如何去解開房子背后的每一個環節?
福柯指出,新自由主義導致了經濟學認識論的轉變:從經濟活動分析延伸至之前被認為的非經濟領域,從經濟活動的分析轉向人類行為的內在合理性分析。每一個個體被建構為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而經濟人也被重新定義為自己的企業家。 作為經濟人的勞動者成為具有人力資本的技能-機器,教育、健康等問題被納入了“人力資本”范疇當中。 可見,新自由主義的治理模式已經滲透到個人生命中的每一個環節,從個人發展到家庭,到教育,到后代,我們和陳斌都活在這個新自由主義的框架底下。那么,女兒的出生、父母的健康自然也逃脫不了新自由主義的治理模型。
今天陳斌們的生命已經完全被新自由主義制度綁架了,任何一個環節都沒有反抗的余地。故而,女兒的出生在帶給陳斌一家喜悅的同時,更多的無疑是壓力。這種壓力迫使陳斌為增加收益不得不流動到深圳,家庭從此撕裂。然而也正如陳斌所說,再遲幾年他的父母便沒有能力幫他帶孩子了,那么孩子的教育成本又將提高。而在今日的中國,若是選擇不要孩子、反抗既有的家庭體制/文化傳統又將給陳斌帶來更多不同的——可能是來自父母的,可能是來自社會的——壓力。表面上這是陳斌自己選擇的生命,實際上卻都在整套既有制度的計算之內,即便不買房,他也進退兩難。他最終與無數普通人一樣,屈服于既有結構,然而作為金字塔底層的他不同于2009年樂觀的蟻族,他是悲觀的、痛苦的,卻不得不向前的。即便前面沒有希望,即便他連自欺欺人的本錢都沒有了,他依舊受制于這套新自由主義話語結構;而此刻房地產商正站在結構的頂端風度翩翩、侃侃而談。
此刻,我們——所有和陳斌一樣正在為房子而努力著的年輕人——還有什么理由繼續擁抱新自由主義,成為地產商等壟斷資本的墊腳石?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