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底,我正在云南哀牢山區的一個村子里走訪,一位不太熟絡的朋友,翻了我在云南田野調研的朋友圈,然后給我留言說:為什么云南農村里也很少看到有耄耋老人?
當時我正顛簸在山路上,沒有回復他。
晚上回到酒店,我正想慢慢給他解釋,拿著手機卻發現這個問題變得越發沉重。
是的,中國的農村越來越年輕,年輕到農村人的平均壽命只有68歲。
2017年,國家統計局與衛健委聯合發布《全國各省的平均壽命排行》,以北京、上海、天津為代表的大城市的平均壽命均超過了80歲。
而云南的平均壽命只有69.54歲,略高于西藏不到一歲,居全國倒數第二。
早在2011年,熊培云在《一個村莊里的中國》新書采訪時就說過:中國農村與城市的平均壽命相差了12歲。
都說農村環境好,但是為什么壽命卻這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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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節回老家,猶如一場永遠的告別式。
那些親切而活躍的面孔,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見面。許多人感覺久未謀面,忽然間想起,母親才說,他/她已經在某年某月病逝了。
人們都說農村山清水秀、自給自足,卻總感覺死神一直在村子上方環繞,收割的人越來越年輕。去年,我一堂哥患上肝癌,去世時才40歲,全家僅剩下一老父親,剛過六十,成了真正的鰥寡孤獨。
我父親因食道癌去世后,母親總在抱怨,現在奇奇怪怪的病怎么這么多?在她小時候,人們很窮,吃不飽飯,但是卻從未聽過這些病呀。
這種現象并非只發生在我們村子。
從2016年至今,5年間我訪了中國數百個村莊,從東北到云南,從青藏到華東,這幾乎成了農村的共性,魔怔了一般整飭著全國的所有農村。
我們查閱了許多資料,也證明了這一事實。
近三十年來,中國的癌癥發病率和死亡率一直在上升,從2010年開始,已經成為中國人主要的致死原因。《2015年中國癌癥報告》中,我們清晰地看到這樣的描述:
將所有癌癥的發病率和死亡率結合起來看,農村居民的年齡標準化數據要高于城鎮居民——農村癌癥發病率為213.6人/10萬人,城市癌癥發病率為191.5人/10萬人;農村癌癥死亡率149人/10萬人,城市癌癥死亡率109.5人/10萬人。
無論是發病率還是死亡率,農村居民的年齡標準化數據都要高于城市居民。
四年之后,《2019年中國癌癥報告》也指出:十多年來,我國城鄉癌癥發病率呈上升趨勢,平均每年保持3.9%的增幅,尤其是農村地區,發病率的增長速度遠遠高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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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寧靜美好的農村,卻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中。
這幾年,在考察食材的過程中,也到訪過許多貧困家庭,在這些困難的家庭背后,大多都有一個因病致貧的共同命運。
當我們深究原因的時候,除了習慣各異的生活方式和條件欠佳的農村醫療,我們許多人忽略了另外一個問題:農藥化肥的錯用與濫用。
我國農民的文化素質普遍不高,對農藥的防范意識薄弱,進行農藥作業操作不規范,導致農民噴灑農藥時,最先受到傷害的是農民自己。
在2020年云南永續中心年會上,國際有機農業運動聯盟(IFOAM)亞洲理事會主席周澤江在開幕式上也講到:農民噴灑農藥時,自己吸入和經皮吸收的農藥,是食物農殘攝入的若干倍。
事后,我找周老師詢問數據,周老師說:目前還沒有具體數據,但農民自己肯定受害更嚴重;食物攝入的統計單位是PPM(百萬分比濃度),以毫克算,但是如果打農藥,就不是毫克的問題了。
盡管國家及地方層面,也一直在規范和引導農民施藥規范,例如:避開高溫時間、噴藥前喝水、佩戴口罩和手套、必須穿防護服、噴藥后及時洗澡等,但是收效甚微。
據我國急性有機磷農藥中毒(AOPP)統計,20世紀80年代,我國每年農藥中毒人數約10萬余人;1992年—1996年26省5年中毒人數247349例;1997年—2003年間,農藥中毒108372例;2007年,僅山東省報告AOPP的人數在2096例。
1995年—1998年,僅山東省無隸縣人民醫院收治的農藥中毒患者就達329人。
就在2020年8月28日,浙江省紹興市諸暨市第四人民醫院急診科,不到10天時間,就有8人入院,皆因農民徒手拌農藥,給水稻打藥。
每年,因為農藥急性中毒的新聞,層出不窮,有些事件令人揪心。
除急性農藥中毒以外,近幾年,因服毒自殺而臭名昭著的百草枯中毒事件,被稱為“只給你后悔的時間,但不給你后悔的機會”。所有的患者都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肝腸寸斷,而醫生們卻毫無辦法。就連百草枯之父李德軍也無奈地說:沒有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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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急性中毒的案例永遠只是冰山一角,而我們看不見的更大的隱患還隱藏在水下面:慢性中毒。
早在10多年前,國內許多學者就開始對長期接觸農藥的農民進行了漫長的跟蹤調查,他們紛紛發現,農藥對在癌癥、阿爾茲海默癥、睡眠、精液質量等方面有著顯著的負面影響。
2010年,新鄉醫學院李鵬老師等人,對豫北地區1176名長期接觸有機磷農藥的農民和100名無農藥接觸的農民進行了分組對照統計,統計結果發現:長期接觸有機磷農藥,會引起血中脂質過氧化指標的增加,接觸有機磷農藥>10年的農民,體內自由基明顯高于正常人。
也就是說,長期接觸有機磷農藥的農民,患上包括但不限于癌癥在內的重大疾病的概率要明顯高得多。
有機磷的毒殺原理,對神經系統損傷也不可估量,引發精神錯亂、語言失常、抑郁癥、焦慮癥等癥狀。
2009年10月,《世界衛生組織簡報》上刊登了一項有機磷農藥與自殺意念關系的研究報告。這項報告的研究對象為我國浙江省的農村,所選樣本共10035人,其中9811人完成了訪談。而報告顯示:使用有機磷越多的地區,存在自殺意識也就越高。
報告的推斷已成事實,這樣的“自殺村”就真實存在著。
印度卡爾戈內,有一個叫巴迪的村莊。村子僅有2500人,大約320戶人家,但在過去20多年里,這里就發生了超過350起自殺事件,每一戶就至少有一人自殺而亡。
而且,在2016年的第一季度里,巴迪村又多了80名自殺村民,2016年初,村子里幾乎每天都有人自殺。
人們很難解釋自殺的原因,甚至連媒體和政府都認為這是一系列靈異事件。
卡爾戈內,又是印度最貧窮落后的地區之一,在生活壓力下,巴迪村許多走投無路的農民選擇了輕生。
直到有一天,一名精神科醫生才揭曉了答案:容易自殺,可能與村民濫用有機磷農藥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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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機磷農藥,究竟是個什么鬼?
在化學農藥中,根據化學結構的不同,分為有機化合物和無機化合物,有機化合物占農藥中的絕大部分。
有機磷農藥,在農藥市場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是當今農藥的主要類別之一,全世界已有超過了300多個品種。
在我國,曾一段時間,有機磷農藥占農藥市場的70%份額,現在雖有減少,但是有機磷農藥的殺蟲劑占據著半壁江山。
根據毒性,我們大致可將有機磷農藥分為:高毒類、中毒類、低毒類。
令許多人聞風喪膽的敵敵畏,也只是有機磷農藥家族中的中度毒農藥。比敵敵畏更毒的有機磷農藥,不勝枚舉,而且許多有機磷農藥在氧化后,毒性再次大增。
1937年,德國科學家施拉德發明了世界上第一款有機磷殺蟲劑。由于其毒性強烈,被德國納粹列入化學武器,投入到戰爭中使用,研發了毒氣炸彈“崩塌”和其加強版“沙林”。
1950年代開始,商品化的有機磷殺蟲劑開始迎來了它的時代。有機磷農藥的崛起,與有機氯農藥的被禁有著直接關系。
1970年代以后,由于有機氯農藥的嚴重危害,土壤中的半衰期最高可長達600年,甚至在南極企鵝體內都查出了有機氯農藥殘留。發明人穆勒還曾因此獲諾貝爾獎,可是在面世不到30年后,有機氯農藥被聯合國全面禁止投入農業,中國也在1983年開始禁止了滴滴涕、六六六等有機氯農藥的使用。
有機氯農藥的被禁,使得有機磷農藥開始備受追捧,大放異彩。各種含有機磷的殺蟲劑、殺菌劑、除草劑紛紛研發面市。2019年中國農藥總產量為225萬噸,共2000余家正規農藥企業。
1998年,由50多個國家聯合簽署的《鹿特丹公約》,將甲胺磷等5種高毒有機磷農藥列入禁用藥;2005年,中國成為《鹿特丹公約》締約國,宣布從2007年1月1日開始,全面禁用甲胺磷、對硫磷、甲基對硫磷、久效磷、磷銨等5類高度有機磷農藥。2018年,農業農村部擬禁用甲拌磷、涕滅威、水胺硫磷、氟蟲胺等四種高毒有機磷農藥。
甲拌磷是一種高毒農藥,由于其毒性猛烈,通過觸殺、胃毒等作用于目標體,很多人又將它特別分類為:劇毒農藥。可通過吸入、食入、經皮吸收,急性中毒者:可發生惡心、嘔吐、腹瀉、水腫、昏迷,或可猝死。慢性中毒:會造成神經損傷、三致危險(致癌致畸致突變)、白血病等。大鼠口服實驗中,半數致死量為2.1~3.7mg。
好了,讓我們回到現實。
2020年10月15日,西安一幼兒園食堂內小青菜被檢出甲拌磷超標51倍!食品中的含量不得高于0.1mg/kg,而抽檢的小青菜甲拌磷含量高達0.51gm/kg。
直到12月初,事件才被媒體披露出來,而在這期間,有家長反映,已有孩子出現腹瀉腹痛情況。
孩子永遠是最脆弱的群體,吸收好,發育快,體重輕,食材中的農殘往往在他們身上影響會更大。
農民大多是被驅使的,在一場又一場的交易中,他們處于被動。他們噴灑的所有農藥,都是在消費行為的引導下不自覺完成的,他們也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啊。而我們是否也應該覺醒,在食物安全方面,我們如何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啊?
胡適說:決定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首先看他如何對待孩子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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