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美食家汪曾祺在《昆明的菜》一文中提到:云南汽鍋雞,是他心中最好吃的雞肉做法。“湯如清水,雞香撲鼻”,而時過四十年,當汪曾祺再次吃到汽鍋雞的時候,卻大失所望,昆明的汽鍋雞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味道。
做法還是那個做法,而雞肉卻不是那個雞肉了。
1
消失在舌尖上的味道
云南汽鍋雞的墮落,是食材商品化選擇的妥協。
最適合做云南汽鍋雞的雞種,是來自楚雄州武定縣的獨有品種:武定雞,這個擁有600多年歷史,被列為貢品的地方土雞,如今卻很少被用來制作汽鍋雞,取而代之的是商品化程度更高、更容易標準化的肉雞。
武定雞被淘汰出傳統汽鍋雞的命運,并非個例,這只是中國名菜變味的一個集體縮影。
雞骨醬,上海人心中最正宗的上海味道,要想做出來的濃香下飯,必須用當地獨有的品種:浦東雞,因其肉質鮮美,在上供朝廷時被慈禧太后稱為“江南飛來的鳳凰”。
白斬雞,作為廣東人最愛吃的一道菜,以肉嫩細滑著稱,用的便是當地名雞:清遠麻雞,宋朝便有了養殖歷史,尼克松訪華時都曾慕名指定品嘗清遠麻雞。
叫花雞,金庸武俠里的一道名菜,要想骨酥肉嫩,香氣逼人,只能用江蘇當地的特色品種:鹿苑雞。是兩代帝師翁同穌的最愛,清代就被列為常熟四大特產之一。
但都沒有逃脫與武定雞相同的命運,2006年,浦東雞、清遠麻雞等23個地方雞種被納入《國家級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名錄》,2014,在對名錄進行修訂時,又新增了鹿苑雞、雙蓮雞等5個品種。
這些名菜最好的味道,我們卻越來越難嘗到了;而有些名菜,因為食材品種的消失,永遠消失在了中國人的舌尖上。
2
伴隨起源的中國土雞史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養雞的國家,遠在新石器時代,考古學家就發現原雞的骸骨,至今已有七千年歷史。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也有“雞”和“鷄”字,為“鳥”旁加“奚”的形聲字,意為牽著繩子的鳥。
每個家庭養雞,不僅是小農經濟下的一種生活方式,更是被賦予了理想生活的意象,老子的理想世界是“雞犬之聲相聞”; 孟子的治國方略是“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對于一個家庭來說,雞是安定美滿的象征。“無雞不成宴”,作為自給自足的肉食來源,也是中國人的待客之道,親切且隆重。
在七千年的馴化過程中,中國共有107個地方雞種分布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是世界上雞遺傳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但2016年,農業部稱超過50%的地方雞品種數量呈下降趨勢,瀕危和瀕臨滅絕品種約占地方畜禽品種總數的18%。
為了保護地方雞種,2014年農業部公布了包含28個地方雞種在內的《國家級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名錄》,建立了2個國家級地方雞種活體保存基因庫和1個畜禽遺傳資源體細胞庫,確定了13個國家級雞遺傳資源保種場。
2017,土雞在白羽肉雞、黃羽肉雞的夾縫中,勉強保留約7%的市場占有量。
能讓這些優秀的地方雞種基因艱難保留下來,除了國家的保種,更重要地還是依賴于中國傳統的小農散養的模式。幾乎每一個中國農民,都會養幾只幾十只雞。這種傳承了四千年的種養結合的農耕模式,是目前全球農業愛好者最推崇的模式,它不僅僅是保留了基因品種的豐富性,也極大的保證了雞肉品質和口感。
3
懷念的兒時味道
三年前的一次美食活動,一人一道拿手菜,我們在現場熬了一鍋雞湯,一只整雞一大鍋水,調料只有鹽和幾片生姜,其余什么也沒有。那天的雞湯一出鍋就驚嘆聲起,成了整桌最受歡迎的菜,一大鍋湯最早被喝得干干凈凈。
那一天好多人都說:吃出了小時候雞肉的味道。
那是雞肉本該有的雞香味,但離開土地的人很難吃到這曾經習以為常的味道了。
巴山土雞——我們從大巴山深處的小山村里帶回的土雞,很多買過的人三年后,還時常還會收到他們的詢問:什么時候還能再吃到巴山土雞?
我也只能遺憾地告訴他們:不再賣巴山土雞。
放棄雞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一只土雞,每天需要吃掉至少200g糧食,一斤糧食按1.5元計算,8個月下來,光是糧食就已經144元,這還不包括雞苗費、人工費、運輸費……這樣一只高價土雞,與均價50塊一只的白羽雞競爭,實在面臨著難堪境地。
時至今日,大巴山深處的小山民們,都不再敢大量養殖巴山土雞了。
不管怎么不情愿,都不得不承認:活在農耕文明里幾千年的家雞,在商業化原則下終究難以立足。
△巴山土雞
4
一場關于洋雞的入侵
許多人懷念小時候的雞肉味,并非沒有道理,這是一場實質性的土雞退位戰爭。
1972年,荷蘭女王贈與了中國50只白羽雞,白羽雞自此開始踏上中國這片土地。
80年代,華人在泰國創立的正大集團正式把白羽雞引進到國內,開始大規模立體養殖。全新的工廠化養殖模式,將食品工業化,極大的降低了養殖成本,縮短了養殖周期,讓曾經奉為餐桌珍味的雞肉,變成了非常廉價易得的食材。
2017年我國白羽雞出欄量為42億羽,與黃羽雞占到全國雞肉總出欄量的83%。
這個在四十年時間里,迅速登上中國人餐桌的白羽雞,學名叫快大型白羽雞,被老百姓稱為肉雞,有著高生產效率和高飼料轉化率,在對溫度、光照、飼料的控制下,能把出欄時間縮短到40天,是目前中國市場上商品屬性最高、出欄量最大的雞種。
中國每年在引進這種白羽育種雞的花費都在幾億元, 從2004 年的 48 萬套祖代雞上升至 2013 年的高峰值154 萬套,近些年因為疫情原因有回落,但因為國內白羽祖代雞育種基本處于空白狀態,還是不得不全部依賴進口國外祖代白羽雞。
與此相對的,在十五大之前的國家級畜禽資源保護上,每年投入不過幾百萬,平均到159個畜禽品種上,每年不過幾萬元。
直到十二五期間(2011-2015),我們才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2012年,中央財政畜禽保種經費增加到了史無前例的5320萬元,然而平均到每個地方雞種上來,不足40萬元。
洋雞的迅速擴張,讓土雞越來越無處可逃。
5
角逐速度的養殖成為一場災難
與“雞犬相聞”這樣理想世界描繪的完全相反,白羽雞的生長相對于中國本土雞來說,是一場“生而為雞”的噩夢。
去年澳大利亞拍了一個紀錄片《統治》,被稱為一部禽類的災難片,用鏡頭為我們展示著一生都只能生活在自己排泄物里、沒曬過太陽、沒走過路的白羽雞,是怎么爭分奪秒地生出肉,然后一一登上我們餐桌的。
這樣高速生長的白羽雞導致了其生理與免疫功能的脆弱,養殖者不得不通過大量的抗生素來保證存活率。
中國是抗生素生產大國,也是使用大國,有數據統計,中國年產抗生素原料大約 21 萬噸,出口 3萬 噸,剩下的除了人用外,有9萬噸抗生素都被用于動物。
2017年央視曝光了遼寧省普蘭店市的皮口鎮,由于海參養殖戶大量添加抗菌素,導致近海物種幾乎滅絕,從側面反映出中國養殖業抗生素濫用的嚴重性。
這樣的事件對于消費者來說已屢見不鮮。早在前幾年速生雞事件曝光之時,央視記者在山東青島等地調查長達一年后就發現,一些養雞場違規使用抗生素和激素養殖白羽雞,一只肉雞40天內至少吃了18種抗生素,其中的地塞米松是腎上腺皮質激素類藥,長期大量使用可引起動物體重增加、引發肥胖等癥狀,讓一只處在育肥期的白羽雞每天長二兩肉。
養殖變成了一場速度的角逐,從在美國本土時的125天,到1976年剛進入中國市場的63天,再到2012年,只需要養40天。7年又過去,不知道如今有沒有打破昔日記錄?
隨著人們消費需求的提升,工廠化的家禽養殖,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禽蛋食材,也大幅度降低了雞肉曾作為珍饈食材的地位。但是這樣沒有味道的食材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我們的消費水平究竟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我們的消費觀念是進步了還是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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