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平和縣因其出產的“琯溪蜜柚”蜚聲中外。近三十年的蜜柚種植,改變了這個貧困縣的面貌,也為當地民眾帶來了財富。但追求產出、市場效益的生產模式,使得在蜜柚種植過程中,化肥、農藥的使用量越來越大。而環保廳的一紙報告,則是捅破了這一化學農業生產模式表面上的光鮮。
事實上,平和事件并非個案。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分田到戶之后建立的小農生產開始被吸納進市場經濟之中。農民的生產不再是為了自給自足,而是為了市場。在市場邏輯的影響下,高附加值的蜜柚代替稻田和傳統蕉林,小農極力增加產出,以獲得更大的交換價值。在土地有限的情況下,產出的增加只能是依靠化肥、農藥。久而久之,化學農業帶來的環境問題就會凸顯出來。
面對農業生產污染的難題,我們的出路何在呢?難道是文中所言的減少散戶、打造“市場化的大戶(規模)經營”?顯然不是的,市場化的大戶(規模)經營對于化學農業污染問題的解決只能是治標不治本,美國農業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不能從根本上扭轉這種帶來污染的農業生產模式。真正的出路只能是建立在生態基礎上的、集體化的農業生產模式,也即“生態社會主義農業”。
琯溪蜜柚
正文
不算震驚的水源超標報告
2016年6月16日,福建省環保廳發布報告,平和自來水水源地鉈超標。而經過檢測,處理后的自來水符合國家標準。初步排查,當地環保官員傾向于鉈來自果園里施用的化肥。眾多對鉈有專項研究的國內學者也分析稱,含鉈的鉀肥過度施用,或是罪魁禍首。
其實,這則消息在當地很多人看來,也不算震驚。關于蜜柚種植帶來的環境壓力,很多人已經意識到了。
6月16日,福建省環保廳公布的5月全省設區市、縣在用的集中式生活飲用水水源地水質狀況的報告。報告稱,平和縣位于花山溪的自來水水源地,重金屬鉈超標20%。根據我國有關標準,集中式生活飲用水地表水源地鉈的標準限值為0.0001mg/L,這次檢測出的結果為0.00012mg/L。
今年54歲的蔡山,家住平和縣城小溪鎮坑里村,兩個孩子都在外地,一個在讀大學,一個在廣東工作。
“就是那天晚上,我大兒子發微信給我,告訴我這個消息”,蔡山回憶,收到微信后,他覺得倒也不算特別震驚。因為擔心自來水安全,他們家早在三年前便已安裝了凈水器。
那個時候,平和縣委宣傳部和平和縣自來水廠已經迅速展開了行動。
一方面,平和當地的電視在轉播中插入了自來水的檢測報告,平和官方運營的微信公眾號也發出文章,明確省環保廳的報告中所指取水口的地表水水源存在超標,是未經自來水廠處理的,經過處理后,居民家中放出來的自來水水質是達標的,請廣大市民不必恐慌,放心飲用。
6月25日,平和各有關部門根據此前會議的部署分工,將鉈超標重點鎖定在農業面源,并對全縣的農藥、化肥等進行拉網式排查。
在平和小溪鎮,大家還是如往常一樣,在花花綠綠的農藥、化肥廣告牌下穿梭。一家銷售桶裝礦泉水的老板稱,平和縣城大大小小銷售桶裝水的店有10多家,生意還不錯。在他的店里,產自鄰縣的18L的山泉水,一桶售價是10元,“像我家三口,泡茶、煮飯、燒菜一周至少需要2桶,一個月需要80元,很多人不舍得花這筆錢”。
蔡山就是不舍得花這筆錢的村民。6月25日傍晚6點,他從蜜柚園回到家里,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這時屋內傳來妻子的聲音,“快去載水,沒水煮飯了”,說著妻子從屋里提出來兩個白色的水桶。蔡山接過后,熟練地綁在摩托車后,他載水的地點是縣城北側的望山湖,距離他家約4公里。
“這里地勢比較高,山上比較少種蜜柚,而且地下水是當地一家企業挖井抽起來的,經過化驗合格,免費供大家使用。”蔡山說。
從縣城來載水的人不少,一輛輛摩托車載著白色的水桶停下,他們排著隊裝水。蔡山遇到了一個也常來這里載水的熟人老賴,說他更辛苦,是從山格鎮來打水的。山格鎮與平和縣城緊挨著,距離取水點約6公里。
大家一邊裝水,一邊談起飲水安全的問題,蔡山突然大聲說起,“都是我們平和人自己害了自己啊”,說著大家誰也不吭聲了,各自裝著自己的水。
蜜柚遍布帶來的環境之殤
盡管平和縣各有關部門的鉈來源排查行動已持續半個多月,具體結果尚未出爐,但熟知當地各項監測數據的環保、農業等部門深知,主要還是在農業面源。監測數據顯示,大規模的蜜柚種植,讓平和環境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其中,自來水水源地的硝酸鹽氮多月超標,50.5%的果園處于磷素環境高風險狀態,土壤酸化……平和蜜柚種植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末,二十多年來,青山良田均轉變為蜜柚園。隨之而來的是,農藥、化肥的濫用,飲用水安全也受到影響。
漫山開墾出來的蜜柚林
坑里村位于平和縣城東部,美麗的花山溪環村而過。隨著縣城城區擴大,這個村跟縣城已連成一片,該村總人口約5000人,全村耕地面積1380畝,山地面積4659畝。如今,無論耕地還是山地,放眼望去,村子已被蜜柚樹團團包圍,哪怕是村道邊上僅有的空地。
蔡阿生今年52歲,是村里蜜柚種植大戶,家中有近6000棵蜜柚,是村里最早種植蜜柚的村民之一,當時他也沒想到自己這一輩子都會與蜜柚打交道。
“我小時候,這里就種香蕉和水稻兩種,祖祖輩輩都這樣。”蔡阿生指著村口一片蜜柚林說,那里原先是水稻田,村里最早種植蜜柚,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末。
“到90年代,因為種香蕉收益不好,以及政府推廣種植蜜柚,村民紛紛砍了數輩人維持生計的香蕉樹。”
一位不愿具名的退休干部稱,當時農業管理部門發動干部帶頭種植蜜柚,鼓勵開發荒山,不僅香蕉林轉為蜜柚林,連水稻田也改種蜜柚。
蔡阿生記得,起初還主要靠鋤頭,速度不快,更集中的種植是在90年代中期后,“當時一把火把山燒了,然后鏟車開到山上,一個山頭不用個把月便種滿蜜柚”。
蔡阿生的說法與平和縣統計年鑒的數據不謀而合。統計數據顯示,從1949年至1986年,平和縣水果產量增速緩慢,僅從0.05萬噸增加至0.75萬噸。1987年至1995年,則明顯增加,從1.57萬噸增加至17.4萬噸。而速度加快是在1995年之后,幾乎每年以近10萬噸的速度在增長,截至2012年,水果產量達131.46萬噸。2010年,平和水果種植面積達82.62萬畝,比龍巖全市69.78萬畝還要多。
從坑里村環繞而過的花山溪,又名琯溪,上游流經平和霞寨鎮、國強鄉、坂仔鎮,與南勝溪匯合后,向東北方向流向小溪鎮,最終與鄰縣的南靖荊江匯合入九龍江西溪。
這是一條優美溫潤的河流。明末清初,一艘艘滿載克拉克瓷的小舟順流而下,從月港出發,將瓷器遠銷全世界。就算到了近代,她也不失姿色。著名作家林語堂在《我的家鄉》中回憶到,他正是坐船從花山溪順流而下直達鼓浪嶼上學,最終從這里走向世界。
而隨著平和“琯溪蜜柚”名揚天下,也徹底改變了這條九龍江支流的面貌,花山溪流經的鄉鎮無論山頭還是田間,蜜柚遍布。
2005年10月,首屆平和琯溪蜜柚節開幕,政府打造的“琯溪蜜柚”品牌逐步推向高潮,平和一躍成為全國最大的柚類生產基地和出口基地縣。隨著平和蜜柚產業的不斷擴大,圍繞著蜜柚的上下游產業鏈條也逐步形成,如今每個鄉鎮街道上,與蜜柚相關聯的農藥、化肥店最為密集。
“花山溪沿岸的鄉鎮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了蜜柚”,在坂仔鎮經營一家化肥店的盧老板稱,坂仔原先也是以種植香蕉為主,后來大家紛紛砍了種植蜜柚。
蜜柚猶如當地村民的搖錢樹,盧老板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一棵成年蜜柚的產量150~200斤,如果收購價按1元/斤算的話,扣除化肥、農藥成本約30元,一棵蜜柚可收入約150元,如果種一千棵,一年收入有15萬元,而大戶都是以百萬計,”他開玩笑說,“富不富,看蜜柚,嫁人都得先問對方家里種了多少蜜柚樹。”
蜜柚深深影響著平和這座山城,山舊線沿著花山溪直通到上游幾個鄉鎮,路邊立著當地房地產的大廣告牌是類似“柚子換房子”這樣的廣告語。
路上一座“軍營橋”橫亙在花山溪上,軍營橋是平和自來水水源地上游保護范圍標志建筑,軍營橋下游6000米都是二級保護范圍。
橋另外一頭就是坂仔鎮山邊村,正在蜜柚園勞作的村民賴水聲,說起自來水水源鉈超標的事情,直搖頭,“農藥、化肥用那么多,下雨一沖就跑溪里去了,但是不打農藥、不施化肥,蜜柚無法收成,沒有辦法”。據其介紹,一棵蜜柚樹一年就需要施肥約15斤,農藥是根據實際情況而定,有時一個月就要打藥一次。
“果農過度施用農藥、化肥的問題,確實嚴重影響了平和的生態”,剛上任三個月的平和縣農業局局長楊和國,曾擔任過平和縣環保局局長、水利局局長,深諳其中的問題。“坡度大于25度,就不適合種植蜜柚,容易造成水土流失,但這些都是歷史的教訓,”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環保官員稱,“如果當初水田禁止用于種植蜜柚,至少可以起緩沖的作用,但是過去大家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過度種植蜜柚帶來的環境污染問題,在一些學術研究和花山溪監測數據也顯露端倪。去年8月,由省熱帶作物科學研究所牽頭,對平和蜜柚果園土壤磷環境風險展開研究。研究結果顯示,平和全縣50.5%的果園處于磷素高風險狀態,12.2%的果園處于中風險狀態。“過度開發和果農盲目性施肥,水體富營養化極其嚴重。”論文中稱。
不僅是磷素處于高風險狀態,去年以來,平和自來水水源地及出廠水日常監測數據顯示,多個月份硝酸鹽氮也超標。“排除上游養殖、工業不多,一般跟大量氮素化肥的施用有關系。”湖南工學院副教授龐朝暉稱。
禁毀林種柚 平和尋求轉型
正視平和蜜柚種植帶來的環境污染問題,在當地已成為共識,如何轉變才是出路?
無論是政府還是當地果農,都面臨著一些兩難問題。而在專家看來,生產分散經營是現代平和蜜柚業生產發展的最大障礙。如何改變當下點多面廣、分散經營的現狀,是未來蜜柚產業轉型升級的關鍵。在平和縣在“十三五”規劃中,重視生態保護、發展文化旅游產業已成為主基調。當然,當務之急還是要嚴控蜜柚的種植規模,所幸去年年底,平和已出臺相關文件,持續20多年的蜜柚種植快速擴張,終于踩下剎車。
不僅是環境污染,平和縣農業局高級農經師朱友添調查發現,果園長期施用化肥會造成土壤嚴重酸化。根據全縣測土配方施肥土壤調查報告,全縣山地果園取樣4003個土樣酸堿度化驗報告分析,土壤PH<4.5達強酸性占取樣總數的80.8%。并且,由于長期大量施用化肥和農藥,不重視施用有機肥,蜜柚果實品質呈下降趨勢,果肉渣質較多,瓣內可食部分有的未采摘已經木質化;而土壤酸化、板結,蜜柚根系生長受阻,吸收養分緩慢,也導致產量下降。
坑里村的蔡阿生早在幾年前就意識到朱友添說的情況,因此他也是村里較早使用有機肥的果農之一。“我的有機肥是云霄買來的,一噸300元,比化肥沒有高多少,但人工成本則高得多”,蔡阿生說,大部分果農不用有機肥,主要還是因為有機肥購買渠道少、人工成本增加,特別是散戶,都不舍得花這本錢。
其實,2014年,平和縣財政曾拿出400萬元補貼果農施用有機肥,并確定正規有機肥供應商。“蜜柚種植面積有65萬畝,僅補貼8.77%,補貼面少,示范帶動作用比較有限”,朱友添這樣介紹財政補貼的效果。
平和農業局局長楊和國也坦承,平和產業比較單一,主要靠蜜柚,免征農業稅,政府財政收入微薄,典型“百姓富、財政窮”。
不過,就算是部分種植大戶使用有機肥,朱友添也發現一些問題:部分果農從全國各地收購動物糞便,最遠的有新疆和內蒙古的羊糞,動物糞便未經發酵腐熟處理,直接施入蜜柚果園,動物糞便攜帶的生物種子,也落入果園生根發芽,如近幾年出現野苦瓜藤、野地瓜藤等,生長速度極快,一天可長10~20cm,月內可纏繞包圍果樹。
當了8年的平和縣環保局局長盧建東則對農藥瓶回收問題糾結許久,“我們早就想做這個項目,其實回收農藥瓶簡單,但是目前全省都沒有一家公司有這么方面的資質,因此回收起來后怎么處理?”
時至今日,平和縣經濟作物站高級農藝師張金桃認為,現代平和琯溪蜜柚柚業生產發展的最大障礙是生產分散經營。據其不完全統計,平和全縣種5000株以上大戶近千戶,10000株以上的近百戶,剩下大部分都是散戶。
生產分散經營,點多面廣,給農技推廣及市場監督管理都帶來挑戰。
平和農業局局長楊和國稱,散戶種植,涉及千家萬戶,“比如我們自己種的蜜柚,一棵一年只需要12斤的化肥,而很多果農則施肥15~20斤,這多余的化肥全縣加起來就可怕了,盡管也去宣傳了,但畢竟包產到戶,大家還是各種各的”。
鉈超標事件發生后,平和縣農業局負責對農藥展開100%排查。5月底即在花山溪上游的國強鄉查處一起假農藥案,該鄉供銷社紅建農資門市部銷售的一款農藥含有非標明成分乙螨唑3.5%。
平和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則牽頭對全縣化肥流通領域的監管排查。半個多月的時間抽樣送檢了54批次的化肥,覆蓋到每一個鄉鎮。“以前從來沒有這么大規模抽樣,更多是抽檢,以專項行動等形式進行監管”,該局市場監督管理大隊歐大隊長稱。
一位不愿具名的執法人員透露,當前物流發達,果農購買化肥、農藥的渠道很多,點多面廣,依照部門專項行動,并非長效之策。
平和縣經濟作物站高級農藝師張金桃調研了平和的蜜柚專業合作社,截至2014年,平和縣全縣蜜柚專業合作社60多家,多是為出口蜜柚商檢報備或為相關政策而成立的,但規范性建設,可真正發揮合作化經營發展作用的沒幾家。他建議政府出臺扶持政策和加強合作化經濟組織與規模經營戶規范管理措施,加強對現有蜜柚專業合作社的建設指導、管理,扶持合作社逐步走入正軌。
正視平和蜜柚種植帶來的環境污染問題,在當地已成為共識。去年年底,平和縣舉行“十三五”規劃項目策劃大賽,其中最高獎項項目達50萬元,以吸引各方對平和的轉型發展建言獻策。
“當地政府對未來發展轉型重視可見一斑。從最終獲獎的結果看,主要是與平和環境生態保護、文化旅游發展有關的項目,比如一等獎就是平和縣城區安全生態水系項目”,廖靜雅稱。她研究生畢業于廈門大學環境與生態學院,目前供職于廈門一家環保NGO,常年關注九龍江流域的保護。在她看來,如今平和縣重視生態保護、發展文化旅游,整個轉型思路是正確的。
張金桃則從專業角度出發,認為首先平和應該有效控制蜜柚適度發展規模,禁止再度開山種果,保障平和縣整個產地的生態安全和促進多樣性生物的再生。
6月26日午后,烏云從西邊卷來,暴雨降至。烏云下方,一塊碩大的廣告牌立在207省道邊上,上面醒目寫著“嚴禁在林地上新種植蜜柚等果樹;杜絕挖掘機等大型機械擅自上山開墾林地新種蜜柚”等大字,出自去年年底,平和縣出臺的嚴禁毀林種柚紅頭文件。該縣持續20多年的蜜柚種植快速擴張,終于踩下了剎車。
文章來源:海峽都市報;海都記者 蘇禹成 攝影 戴江海。原載于“九龍江衛士”公眾號。原標題“【重磅深度】漳州平和蜜柚種植污染調查”。篇幅所限,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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