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年春,我約《中國青年報》記者叢玉華,《農民日報》記者何紅衛,來舒山村采訪之后,從舒山村二組大垅翻山越過一條幾乎不叫路的羊腸小道,徒步去中寨郭家崗了解情況。舒山村書記雷鵬安作向導,一路看,一路介紹。走過一個叫郭石坳的小村,這里原來住著四戶人家,郭生寶、郭家運、程寶坤、程寶國,屋后有竹林,屋旁有桃樹、杏樹、李樹,門前有水塘,可以想見,當時是一個多么山清水秀的迷人的小村莊,如今只剩下斷墻殘壁。孤老程寶坤雙目失明,兩年沒人管,只能靠鄉親門接濟,生活無著落。程寶國沒兒子,只有跟著女兒過,后來女兒也因家庭負擔重打工去了,他依舊成了個孤老,靠女兒也靠不住。郭生寶老死后,郭加詠便搬走了,這里再也沒有人住了。斷墻殘壁爬滿了爬山虎,顯出了這里的荒涼,附近的農田也整個兒長滿了齊腰深的茅草,沒人耕種了,有的田塊上已經長了樹。我們默默的看了一會,拍了照。 我們穿過郭石坳,走進一個叫萬丈溝的地方,已經是懸崖峭壁,無路可走,只聽見深澗下是潺潺的流水聲,卻不見底。雷鵬安說,這里原來是他上學的路,長時間沒有人走,路也就消失了。雷鵬安帶著我們左穿右突,才找到一條村人砍柴的路。路上橫著好幾株碗口粗的松樹,擋著了我們的去路,再看旁邊鋸倒了不少大松樹。雷朋安說,中寨村民走的都走光了,剩下的人沒錢用就砍樹賣,以破壞生態資源為代價。一邊走我們還看到一面面山坡上被看柴薪的村民砍得光禿禿的,滿是白森森的樁子,天一下雨,肯定水土流失嚴重。 我們好不容易花了進兩個小時的功夫,終于到了這中寨村最近的郭家崗。聽說有人來調查,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跑了出來,眼巴巴地看熱鬧,其實全部的村民也就20幾個老頭和婦女。首先進入我們的視線的是一個破破落落的村莊。大部分倒的倒,塌的塌,斷墻的斷墻,殘壁的殘壁;一個空洞的門樓,一個個大門上掛著銹跡斑斑的鐵鎖,顯然人去屋空。給人印象是一個廢棄的村莊,村民中有一個是老書記郭生元,他一個人在家,他有四個兒子,大兒子郭安心當兵后在縣工商局開車,二兒子郭國心為了孩子讀書在鎮上租了房子居住,老伴幫忙照護孩子去了。三兒子打工在外面說了一個女朋友,但女家嫌郭家崗遠,不愿嫁過來,三兒子只好到外地女方那邊當坐堂女婿去了。家里就剩下郭生元了。四兒子也因為娶不到媳婦,經人牽線搭橋到孝感女方家當上門女婿。他的兩處房子,垮塌了一處,他也懶得修,他說修了也沒人住,等于白修,就他一個人住不了那么多。 郭生元還告訴我們,他當了10多年村干部,如今老了,也沒有半點福利待遇和照顧。對于他提出在這些村干部待遇問題,我們還一時無法回答他們。這應該是政府管的事和社會學家研究的問題。 我們問,這個灣原來多少人,郭生元和郭明才告訴我們,這郭家崗原來330人,大集體時可紅火,分成二個小組,只是近10年之間,打工的打工,搬走的搬走,搬到那里去了我們都不知道。由于這里交通不便,信息不靈。許多年輕的后生呆在家里連個媳婦都找不到,只有出去,到別人那里當上門女婿去了。這些伢們到外面打工還能“騙”個媳婦,但人家都不愿意嫁到郭家崗來,男伢只有到女方那邊去,所以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就剩下這些老頭和老太婆。等這些老頭老太婆一死,郭家崗就沒有人了,村子就不存在了,消失掉。 如今,郭家崗只有一個還算年壯的郭明才沒有走,他當過兵算是有點頭腦的人,他靠走村串戶收谷子、茶葉、板栗等土特產或是破爛什么的,他若不是搞點小買賣賺點腳力錢,就沒法過活,他的哥哥郭明友在10年前就搬走了.他感嘆地說:“舒山那邊還來了個副省長看看,我們這兒成了個死角,沒人管,到過中寨村最大的官就是修太子廟水庫時,來了一個水利局副局長。如今,郭家崗村民不知道鄉里書記鎮長姓甚名誰,平時鄉里干部都很少來,因為不能通車,要來郭家崗只有用腳走,就算鄉里干部來幾回,也都是催糧派款的。 我們問,改革開放這么多年,郭家崗就沒有一點變化么?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變化個啥?三十年,村子越變越窮,越變越破,人越走越光,倒象回到了三十年代沒解放那時候一樣,蕭條和破敗?!?“說起來好笑,中寨村連干部都沒人當,前年,村支書余雙成悄悄跑出去打工去了,拿不到工資不想當書記。中寨村書記不好當,人都走光了,稅費都收不上來,鄉政府老逼他,他只有跑了。”“說句笑話,過年時那家殺年豬,連幫忙捉豬的人都找不到,要是死了人,連抬棺材的人都湊不齊?!?BR>“聽說,前幾年,你們這兒也尋短路了好幾個人?”我們問。 “是有這事。”在一旁的郭家權說:“我老婆陳幼云就是四年前死的?!?BR>“什么原因呢?” “窮唄,日子過不下去唄!” 郭加權當時沒有講述他老婆死時的細節,是我再次回到老家時通過別人了解到的。村里人都說陳幼云是個好人,她在村里人緣好,誰家有事都肯幫忙,既不跟張家紅過臉,也不跟李家鬧過矛盾。誰都認為這么好的人怎么會死。據說她的死是因為有一天鄉里和村里收提留,他家欠著137塊錢,男人郭加權不在家,鄉里來了“棒子隊”催得急,半點也不準拖延,他一個女人家借不到錢,急得沒法,再說,村里人也都在為交稅著急,自然也無人有錢借她,沒辦法,他只好把自家的花狗買了,而那天也還好來了個收狗的。她的這條花狗跟她生活了10多年,很通人性。冬天,常跟男人去打獵,攆起兔子和野豬來很管用,常常咬住野豬的腿不放,讓野豬跑不動,男人就一銃能打倒。如果沒有這條花狗,男人打獵時可能打不倒野豬。山里的野豬特別多,常常糟蹋莊稼?;ü愤€很聰明,有時,他自己上山咬些野物回來,比如一只山雞或者一只兔子,咬死后,它不直接銜回來,而是放在屋后某棵樹下,然后回來向主人報信,“嗚嗚——”地哼著,咬住主人的褲管往外拉,然后它搖頭擺尾的在前面帶路,給主人一個驚喜。每當陳幼云和男人郭家權見到狗跑進來“嗚嗚”地哼,就知道花狗又咬野物回來了。于是,把野兔、山雞剝了洗了,用青椒暴炒美美地吃上一頓。她家因有這只花狗,常常能吃到野味,人吃肉,就把雜碎下水給狗吃了,夜里,花狗看門又很細心,一有風吹草動它就報信,這樣通人性的狗,一家人自然舍不得…… 男人郭家權回來后,果然責怪女人不該把狗賣了的,說她沒頭腦,短見識,好毒的心,男人氣得兩天沒理他。陳幼云也好傷心,她覺得男人錯怪了她,一氣之下,跑到廁所里用一根繩子給吊死了…… 后來,村人不解,這么矮的茅廁怎么能把人吊死?肯定冤鬼找上她了,死時,腳還在地上,沒有懸空,肯定是她把腳縮著,讓身體的重量懸落在勒住脖子的繩子上斷氣的。更不解的是為了一條狗去死了。 據我的老鄉現在湖北某部服役的郭翔告訴我,郭翔的老家正是郭家崗人,當時,他在外當兵。有一次,他回老家探親,碰到過陳幼云,那次,陳幼云挑著一擔柴到東新街上去賣,走得很累。按輩分,陳幼云應該叫郭翔為叔,陳幼云說:“哎呀,叔子,您總算考軍校當干部走出了郭家崗,我們卻一輩子在那里苦熬,伸不了頭?!?BR>“是的,我那時也買過柴禾,山里人,沒有什么別的經濟出路,只有賣柴,換個油鹽花費,家鄉人真是不容易。”郭翔也感嘆了一句。 “挑柴賣,要跑20多里地,還要上坡翻嶺,上一趟街,骨頭都要散架,才賣5塊多錢,這樣活著幾累喲!下輩子投胎不再投到山里?!?BR>“不過現在總比以往好些,路要寬些,回來請個三輪車嗎?免得這么累?!?BR>“請個三輪車,來回得10塊,一擔柴還不夠車費錢?!?BR>“能不能搬出來呢?不在郭崗住。” “搬到按兒去呢?農村人,搬出來還不是種田,外面人生地不熟,別人欺負你,為個人,難?。 ?BR>“慢慢來吧,以后,條件會好的?!?BR>他們一路走來,陳幼云說了很多悲觀的話,也坦露了她自殺前的心理軌跡。從那之后,郭翔就沒有見到她,再下一次,他探親回來,就聽說陳幼云上吊自殺了,他還為次傷心了好一陣子。 “是的,我的老二談得強也是5年前死的?!痹趫龅睦洗笳劦脛傉f,“我老二只要是生活困難,,連買雜交稻種子的錢都沒有,老婆罵他無用,連罵了三天,他覺得一個大男人活在世上沒臉,就偷偷跑到山林里吊死了,三天后才發現的。他生前一直迷上了基督教,整天“主??!主啊!”地把信仰寄托在神靈上,他死了正好到他的“主”那兒去了?!?BR>“據說還有一個郭道祥,也是自殺死的?”我們問。 “郭道祥……不是自殺死的?!惫f。 但對于郭道祥的死有爭議,有說他是,有說他不是,據楊豪道過側面了解郭道祥確實是自殺的,但他們為什么不承認呢?據在郭家崗長大后搬走的郭明友透露,他直接肯定的說,郭道祥是自殺無疑,他是郭崗人,他最清楚。如今,郭姓人一直不愿意說,是因為怕說了郭道祥自殺的話,于兒子的名聲不好聽,我知道這些父老鄉親,他們不愿意透露真情本意是好的,反正死去的人已經死了,不能讓活著的后人再背不好的罵名,活者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就得顧全他們的臉面,讓活著的人活得輕松一些 后來我們通過各方面的打聽終于了解到郭道祥死因的真相。 郭道祥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喜明常年在外打工,媳婦在三里街上租了房子照顧子女讀中學。小兒子悅明嫌郭家崗窮,搬到三里土城村去住,在那里找了個媳婦,就不要這個家,老伴去幫助小兒子照顧幼小的孩子,郭道祥就成了一個有兒有女但沒人管的“孤老”,守著郭家崗的老房子,一個人在家熬日子。如果他身體好,也還過得去,關鍵是他有“氣力”(氣管炎),不能干重活,一動就喘氣,一咳起來就全身抽搐,人就抽做一堆,腰都直不起來,有時一口氣喘不過來,臉都憋烏了,晚上睡覺也咳嗽,咳得根本不能入睡,可以想象活著的艱難,村人說,象他這樣活著,真是生不如死。由于兒女都不在身邊,老伴也不在身邊,郭道祥平時的生活就沒人管,自己不能勞動,不能照顧自己,經常飽一頓餓一頓,他覺得為人咋這難。一天晚上,他咳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覺得活著受罪,想不開,喝了小半瓶農藥,結束了痛苦。 后來,據村民告訴我,郭道祥死的時間還不是很長。2001年5月間,死的時候是65歲。說起來,郭道祥還當過大半輩子民辦教師,一直沒有轉正。正因為他有文化,所以他給兩個兒子取的名字也含義深刻,他給大兒子取名“喜明”,他給小兒子取名“悅明”,兩個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喜悅”二字,他原以為有了兩個兒子就夠他“喜悅”,夠他幸福的了,沒想到這“喜悅”竟是一場空“喜”,一場空“悅”。兒子不能守侯在自己身旁盡孝,自己老了沒人管,落得這樣一個悲慘的命運,最后只好選擇自殺。 我們還了解到郭家崗另外幾名自殺者的名單:雷德生、郭道云、郭生智、郭道先、郭道品、項幺婆……另有5名莫名死因死亡的,他們是郭生富、郭道勤、郭大黑、郭道亮、郭道龍,共19人,我無法面對這一群沉重的死亡名單。為了行文的方便,我們放在后面敘述。我們接著第一次的采訪寫完。 在郭家崗的采訪中,我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走的走了,死的死了,留下來的人該怎么過?“你們現在最迫切的要求和心聲是什么?”我們心情沉重地問。 “我們說了也是白說,沒人管的。要是有人管了,我們郭家崗就不是這個樣子。”郭明才說,“我們最著急的是沒有學校,孩子沒地方讀書,小學三年級就沒有辦班,就得到鎮上租房子住,每年學費加房租費加生活費最低最低也得三五千塊,我們根本負擔不起。再一個,就是能修一條象樣的機耕路,讓外面的東西能拖進來,村里的東西能拖出去,減少我們肩挑背扛的痛苦,我們建房子連水泥、沙子都運不上來。沒有路,什么也別想搞。其實,我們郭家崗山場面積闊大,長著很茂盛的草稞,如果發展養殖業象養羊養牛還是很合適的;搞種植業也可以,種些藥材和值錢的東西就更好,但苦于沒有啟動資金,就是有啟動資金,我們偏遠,掌握不了信息,又想搞,又怕搞虧本了。所以我們左右為難,只能維持現狀。” “如果村里不發展,恐怕許多人還得走。過去中寨村600多人,還有另外幾個村民小組,現在只剩下不足200人,象我們郭家崗是原來人最多的組,400多人,現在差不多走光了,就剩下我們這些老貨?!惫獞n心忡忡地說。 對于中寨村的人口大流失,村民大逃亡,我們也產生了很多憂慮,類似這樣的現象絕不僅僅是中寨村,我們在下鄉采訪時經??吹降氖峭恋卮竺娣e拋荒,農村人口大量流失,但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制止呢?媒體上也經常公布,億萬農民進城,當然農民進城并非壞事,城市建設也都是靠農民在搞。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倘若9億農民都涌入城市,同城市人搶飯吃,城市就無法承受。我想這肯定又是一個災難,就會出現第二次“農村包圍城市”,就會把城市吃掉,想一想真是可怕,按農民逐年進城人數增多的發展趨勢來看,這種情況絕對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是這樣,社會肯定會發生動蕩和不穩定。 雖然現在國家的政策是允許和鼓勵農民進城,轉移農民,富裕農民,但如果農村都象郭家崗一樣農民全部拋荒棄田,離家出去,涌入城鎮,農民都不種田,國家糧食安全也會成問題。經濟部門不是一再公布糧食生產一再減產。真象布朗先生預言的那樣:“二十一世紀,誰來養活中國?”我們的決策者,應該多一些憂患意思??! 俗話說:“故土難離。”農民不是迫于無奈是不會背井離鄉的。但現實是,不出門打工,困在農村,經濟收入是死門。但農村大量的土地不能擱荒啊!必須留住部分農民,不然發展農業從何談起?發展農村經濟更是一紙空文,人都沒有了,還怎么發展?農村不發展,國家就不能興旺,前任江總書記不是在十六大會議上精辟見解地強調“農業興,百業興,農民富,國家富,農村穩,天下穩?!?BR>現在黨中央提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但最大的困惑是農村沒有人,我們一方面還要鼓勵農民回鄉創業,一方面還要發展鄉鎮企業,讓農民離土不離鄉,農民都往城市擠,最終不是農民真正的出路。 也有社會學家說:“中國的根本問題就是農民問題?!钡肓糇∞r民,政府必須改革他們的生活環境,生存狀態,加大對農村對農業生產生活設施方面的建設投入?!本拖蠊覎?,村民上街沒有路,孩子讀書沒學校,在家的小伙子連個媳婦都找不到,這怎么能留得住他們?所以,我們的政府要制定出新的措施,讓農民在自己的家鄉創業,現在農村一片破敗荒蕪,太需要有人在農村的大地上創業了,。比如水利要修,渠道要挖,通訊設施要搞,交通要改善,文化生活要豐富……等等許多要干的事。眼下,大批的農民出去,大片的田地拋荒,造成地方政府大批的稅費收不上來,如此下去,基層政府也會拖垮的。所以2004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引領9億農民努力增收”是英明的政策。 二 由于此次了解情況不盡如人意,我們感覺中寨村民對我們隱瞞了一些什么?我們決定再去。10天后,我們又第二次造訪中寨村,同行的還是《中國青年報》記者從玉華和《農民日報》記者何紅衛。因為中寨村不通公路,我們依舊從舒山村翻山越嶺走進去,花了兩個多鐘頭的工夫。這回是舒山村村主任吳亮明帶路,我們又見到了做小商販的郭明財,他這次喊來的人更多,有死者雷德生的哥哥雷國生。雷國生說他弟弟雷德生讀完初中后,一直在家干農活,91年間,那時候農民還不知道外出打工,要是打工外出了興許還不會死,直到26歲,德生還沒有找上媳婦。而且住在鬼不生蛋的太子廟,比郭家崗還遠2里路,也是郭家崗的一個小組,郭家崗2個行政小組,5個自然灣,即前面提到的已沒有人煙的郭石坳,還有地田村。郭家崗的姑娘、甚至中寨村其他村的姑娘紛紛外跑,而外面的姑娘根本不嫁到山里來,所以,山里的小伙子弄不到媳婦也就在情理之中。雷德生整天精神憂郁,一天到晚象個霜打焉的茄子,不跟人說話。雷國生同弟弟分家多年,自己有老婆孩子,整天忙于生計,也顧不得注意觀察弟弟的思想情緒變化。那是五月的一天早上,此時正是大忙的季節。看到弟弟德生家9點多種太陽升起老高還沒有開門。農村人是不睡懶覺的,太陽曬屁股還不開門被稱為是“懶漢”,尤其是大忙季節。開始,雷國生以為弟弟是病了,喊了幾聲也不開門,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后來,他用菜刀把門撥開了,一看,立時傻了,他發現弟弟德生用一根牛鼻繩懸在梁上,不知什么時候就斷氣了,舌頭伸得老長。弟弟就這樣結束里26歲的生命。許多年之后,這個鏡頭還一直刻在雷國生的腦海里,消磨不掉。 “你們中寨村到底死了多少人?”《農民日報》的記者何紅衛進一步問。 “莫亂說,莫亂說——”郭明財象第一次一樣,眨著一雙狡黠的小眼睛,在打話岔。 我有些不悅,說:“明財表叔,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因為你在村里是個明白人,希望你能說真話,結果你卻不說。我明明知道中寨村死了10多人,我老家就在那邊,早聽人說,你為什么要掩蓋事實真相?” 這時,記者何紅衛也開口了:“我們這次來采訪你們,是向上面反映真實情況,對你們有幫助,你們要是隱瞞自殺的真相,以后再想有人反映就沒這個機會了?!?BR>郭明財一臉窘態,半天,他嘆了一聲氣:“你們不知道我們當農民的難哪!說了真話以后上面的找我們的麻煩。四年前,鄉里的國策隊不知為啥事來個8個人,要把我抓去住學習班,我現在想起來都怕?!?BR>“你反映村里村民自殺這個現象,有不是告誰的狀,誰找你麻煩呢?”何衛紅安慰道。 “那你把你電話留下,他們要是整我,我就找你?!惫髫斖赋鲆环N農民的精明和膽小。 “行,走時我們會留下電話的,放心吧!” 郭明財這時才打開話匣子:“就先說我自己的家吧,我父親也當了一輩子大隊干部,現在不能動了,癱瘓在床,在妹妹家住著,我們兄妹三人輪流贍養。我父親有嚴重的氣管炎,治不好,咳嗽喘氣,一咳嗽起來床都震動了,一晚上咳到天明,我知道父親受罪,但沒辦法。要是我們兄妹不講孝道,恐怕我父親活不到這份上,又有病,又受罪,要是沒人管,恐怕也會自殺的。我大哥郭明友也是因為孩子沒地方讀書,全家搬到東新鄉燕山村去了,兩年前,嫂子也死了,日子苦得很,兩個孩子還是沒讀成書,打工去了。我家里的情況雖然說好一點,要不是我舍得吃苦,走村串巷收點破爛什么的,賺點腳力錢,光種種田,恐怕我的孩子也讀不成書了。我的大兒子最終還是沒有讀完初中,就到南方打工去了,就是打工也要讓孩子多讀點書。沒文化,打工沒人要。” 郭明財開了口,在座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起了自己的家庭情況。組長郭自明說:“我們想發展一些家庭副業,沒有資金做本,信用社貸款難,2003年7月28日我好不容易貸1000塊錢,半年還沒到頭11月10日就還了,竟算了152塊的利息,這高的利息,我們不敢貸。說是小額農貸,扶持農民的低息貸款,其實在下面不是這回事。” 這時,坐在旁邊的一個中年婦女,村人說他是上次見面的郭道申的兒媳婦,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付久華,她說:“你們方才問到農民為啥子自殺,農民活不下去嘛!這也難,那也難,比如說,孩子讀書沒地方,小伙子說不上媳婦,山里人生了病沒錢治,老年人沒人管。象我家那個貨老實,沒出外打工,我也40多歲了,打工沒人要,要不然,我們都走了,剩下我們家80多歲的老頭子沒人管,恐怕也會尋短路的。你到我們村問問,我們灣里都剩下一些老頭子和老實貨出不了門,年輕人都溜了?!惫郎甑膬合备毒萌A快人快語,他是被郭明財請來幫忙做飯的。我想起上一次坐在靠墻邊沒發一言的佝僂著腰的老頭黨員,就是郭道申。 上次來的郭生忠今天也來了,他才48歲,由于患上了嚴重的風濕關節炎,差不多半癱了,不能干重活,農活都由媳婦干。兒子考上大學,借了一屁股債,將來咋還? 在村民的回憶中,他們悲哀地講述了另外幾位親人自殺的情況…… 郭道品。曾在抗美援朝中當過志愿軍,立過功,回來后生活困難,申報補助,但民政一直沒有下文。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郭勝生,二兒子郭小毛,小兒子叫郭三,勝生為了孩子讀書到三里鎮街上租了間房子做豆腐,一邊維持生計,一邊供兒子讀書,很少回家。老二小毛在外打工談了個武漢市黃陂區的的女朋友,但媳婦嫌郭家崗窮、遠、偏僻,來了一回再也不來了,她說,她不愿意在郭家崗住,小毛要是愿意跟她好,那就搬到黃陂來住,小毛怕媳婦黃了,只好答應搬到媳婦那兒去落戶。郭三也是在河南做工經人介紹說了一門親,女方看上了郭三這個小伙子,也是嫌棄郭家崗不好,說:“你要是愿到河南來,我就答應跟你成親,反正那郭家崗我是不愿意嫁過去的,要不然,就吹?!惫氲皆诠覎彶豢赡苷f上媳婦。只好答應到河南當上門女婿去了。 郭道品的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老伴也亡故了三年,自己感到孤獨,病了也沒人管。有一次他病了,很想吃肉,叫人帶信要勝生割點肉回來,信是帶到了,可等了5天勝生也沒把肉帶回來,就服毒自殺了,死的時候是63歲。郭道品死后,兒子不再回郭家崗,老房子全倒了。 郭道長是前面介紹的自殺者之一的郭道祥的親兄,兄弟倆竟選擇了同一種結束生命的方式。但郭道長終生未娶,是一個孤老,老了不能動,也沒人管,只好選擇自殺,結束痛苦。在農村,孤老這樣自殺的概率很高,大多沒有兒女,沒有親人,一旦老了,身體垮了,生活不能自理,想吃飯沒人送,想喝口水也沒人送,如此受罪,只有選擇自縊。這些事例折射了農村養老問題的嚴重性,希望國家盡快啟動農村社會養老保險的社會保障體系,解決孤老生存問題。 郭道先的死因是由于郭家崗的交通不便,許多村民紛紛遷走,兒子郭明奎也動了心思,要搬到東新鄉燕山村去,他也阻擋不了,任由兒子去,兒子終于搬到了燕山村滴水崖灣。暫住在親戚家,他只好跟了兒子。因為要吃飯,揀了別人三畝田種,盡管搬了個新地方,但還是農村,兒子還得照樣外出打工,不然經濟上就是死路一條。兒子打工走了,3畝田自然該他伺候了。老伴長常年癱瘓在床,也全靠他照料。后來,兒媳婦也跑出去打工去了,把孫子也甩給了他,也該他照著。所以,家庭負擔全壓在他身上,隨著年齡的增加,他一年比一年衰老,身體一年比一年差,干活很吃力,他想不干活也沒辦法。這時候,他就動了念頭,自己活一天就要勞動,而自己老了又干不得,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不干活了,就是“享福”。在一個晚上的后半夜,老伴睡著了,孫子也睡著了,他就在柴房里用一根繩子上了吊,死的時候65歲。 村民還告訴我們,郭家崗還有一個叫樂昌華的青年人也是自殺的,他讀過初中,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了,但就是28歲還討不上老婆,同前面介紹的死者雷德生的情況近似。那時在91年,村里外出打工還不多,如果象現在能外出打工,就不會想不開去自殺。但那時許多高考落榜的回鄉青年,長期困在家里,感到前途渺茫,再加之連媳婦都找不到,覺得沒活頭,心情憂悶,就尋了短見。樂長華就是這樣,看不到前頭和希望,就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快近中午了,村民還在繼續歷數他們村自殺的人員。郭道立說起來也是一個苦人,雖說有兒子,但兒子郭金城不在身邊,轉成公辦教師后調到山口村教學去了,家里的責任田就全部壓到他肩上去了。后來,媳婦為了招呼孩子讀書也隨兒子一塊去了。所以他有兒子跟沒兒子一樣,家里就剩下他和老伴倆人相依為命,守著4畝薄田。郭道立種的那四畝田,就有好幾十個田塊組成,一畈田從下到上,成梯形,一出門就爬坡,送一擔糞要走半天,挑得腰發酸腿發軟。所以很難耕種。平時,他還有一頭黃健牛要放,不喂牛就沒法耕田。正是因為放牛的時候,天陰下雨,山路泥濘打滑,摔了一跤,把腰椎骨摔斷了,沒錢治,不能干活。眼看春種大忙季節開始,有人已在整水田,他卻躺在床上不能動,心里急得如湯煮,使他又急又氣,無奈自己癱在床上,沒得法??磥磉@腿一時半刻也好不了,最后還得痛死,不如干脆早點死,免得疼痛難受,也免得不能干活心里焦急,眼不見為凈。四月的一天,老伴放牛去了,他就爬起來,摸索著用一根繩子上了吊。后來村人也搞不明白,他癱著一只腳是怎么把繩子系到7尺高的樓檁上去的,反正聽到他老伴放?;貋淼暮艟嚷暎脦讉€人把郭道立從樓檁上解下來,已經就斷氣了。 郭道立一死,剩下他老伴一個人,牛被兒子回來賣掉了,把老母親接到三里鎮街上和媳婦一塊住,5年再也沒回來,房子都塌了。 在鄉下,農民的體力勞動重,臉朝黃土背朝天,風里雨里,泥里水里,患上氣管炎和風濕關節炎疾病的比較多,他們一般小病就拖,大病就熬,到醫院看不起病,結果老了根子,治不好。到了老年,身子垮下來,病就嚴重了,患風濕關節炎的最后癱瘓在床。氣管炎的后來成了半廢人,一動就喘氣,完全喪失勞動,甚至自理能力。這時候,倘若子女不孝,他們就會動自殺的念頭。而這年頭,子女哪有守侯在父母身邊的?早天南海北地加入打工潮的隊伍去了。所以,為解決九億農民看病的問題,而農民看病難一直是老問題。看來,發展和推進農村合作醫療勢在必行。 還有一個死者郭生智也是一個孤老,自殺的時候是61歲,他早年也曾娶過老婆,在68年過糧食關的時候,家里沒糧食吃,常常剝樹皮吃,或者采黃荊樹籽炒著吃,吃了拉不出來,老婆活活地給脹死了, 5歲的孩子也餓死了。他心情極度悲觀,好長一段時間,他打不起精神來。據村人說,老婆死了之后,對他的打擊蠻大,他覺得沒有臉面,連老婆都養不活,后來找了一個弱智的女人,沒有生育能力,兩年后也病死了。村人還說郭生智還是村里為數不多的略通文墨的人,早年讀過私塾,“之乎者也”念得幾句,唐詩宋詞也呤頌得幾首,但這都不能當飯吃,這些墨水沒發揮作用,最終爛在肚子里。他后來種了幾畝田,閑暇之余,讀點古書倒是一種享受,村人常常看見他手捧一本舊書,在搖頭晃腦的呤哦,倒還蠻沉迷呢!村人認為他懂文墨,有見識,知禮節,所以,郭姓人遇到有什么大事,就請他拿主意,遇到郭姓人有紅白喜事酬客,都得請他當“支配先生”,安座請客,相當總指揮的意思。他總是把酒席安排得有條有理,使得客人沒意見,吃飽喝足笑呵呵地走路。所以,他是郭姓人的“智多星”,誰家請客都離不開他。大集體的時候,他當過小隊會計,記記工分,算算帳目,倒也沒有吃多大的虧。聯產責任制后。他也分了兩斗兩升田(即1.1畝),一個男人種兩斗田也不算吃力,因為那時他才50多歲年紀,在鄉下還算正干活的老農夫的年齡,不算老。在鄉下,70歲還種田相當普遍。 日子就這么過著,后來,本家一位兄弟過世了,他很想到兄弟家“背檁子”(即入贅上堂)同弟媳婦一起過活,組成一個家,年輕時的夫妻老來時的伴嘛,好在下半生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弟媳也愿意,但無奈侄子不同意,好事沒有辦成,但他還是牽牽掛掛地同弟媳婦好了幾年,幫弟媳婦干活,種地。后來,族姓人也出面說和,侄兒子還是不同意,說找“繼父”的名聲不好聽。他沒法,這次老來的婚姻又遭到失敗,給他的心理又是一個傷害。本來,前兩次婚姻因為老婆死了,就給了他一個打擊,使他精神憂郁了好長時間。這次“黃昏戀”沒成之后,他的心情更加郁悶起來,一天到晚不跟人說話,愁眉苦臉,想是心理上極度痛苦了。 過了61歲的時候,他估計成親的事沒有希望,而坐骨神經痛的毛病也犯了,他的心情極度悲觀,對生活也失去了希望,心恢意冷了,看來只有下輩子再成家。哀莫大于心死,一天晚上,他就服了半瓶子農藥,到他夢中的“天國”去了。 ……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當頂,春日的陽光曬得人暖融融的。我們準備走,郭明財說:“飯早就做熟了,走哪兒去,按說,您們這些貴客是請都請不到的?!薄掇r民日報》記者何紅衛說:“我們搶在吃飯之前拍張照片,走,我們到村子轉轉?!蔽覀儚拇灞钡酱迥?,從村前到村后轉了一圈,看到的郭家崗是一個破敗的景象,房子倒的倒,塌的塌,有的僅剩下一院圈,破罐子、爛木頭及破舊衣物到處都是。象是經過了一場戰火硝煙似的。順著前面一排房子數,一溜兒17家門戶,現在僅剩三家住著人,飄出裊裊的青煙,算是有可一點人氣。 郭家崗灣北頭有一棵千年的古檀樹,五年前曾一次被雷擊中了,現在已經枯萎了,干枯的樹枝就象是世紀老人枯萎的雙手申向高高的藍天,更加襯托了郭家崗的破敗。半夜里,風刮在樹梢上發出“嗚嗚”的聲音,象是百歲老人在“哼哼”地發出可怕的低沉的嘆息。古樹的不遠就住著郭家權,他沒事的時候就在下面掏樹根,因為樹根已長到他家墻根下去了。村人說,古樹是他挖死的。還有木匠郭生忠也常用鋸子鋸那枯樹椏當柴燒。結果他們兩家都倒了霉。村人說樹大有神靈,他報復了郭家權,讓他老婆陳幼云死了。也報復了郭生忠,讓他得了風濕病半癱不癱的。 村人還說,自這棵鎮灣樹的千年古檀樹枯死了之后,郭家崗便開始破敗了,人慢慢地沒有了,死的死,走的走,跑的跑,灣子里房子也大半倒塌了,就成了如今這個破敗景象。 由于郭家崗交通不便,信息不靈,遙遠。偏僻,許多青年后生娶不到媳婦,要么跑到外面當人家的上門女婿,要么用姐妹換親,要么找個癡呆的沒有行為能力的傻女做老婆,為的是繼個香火,這就更加可悲可嘆了。 死者談德強的哥哥談德剛也找了個癡呆女作老婆,原指望生下一男半女傳個后,但10多年了傻老婆一直沒有生育,最后只好抱養了個孩子傳后代。 郭生元的二兒子郭國興,也是因為討不上媳婦,經人撮合找了個別人家的癡呆女作老婆,日常生活尚能料理。癡女為郭國興生下了一個兒子之后,郭國興便嫌棄這個傻媳婦,不把她當人,只讓她干活,不給她飯吃,還三天兩頭的打他,病了也不給治。后來,傻媳婦讓疾病給拖死了。就剩郭國興和不滿三歲的兒子,郭國興依然成了光棍。 據郭家崗人自己統計,全灣有20多個光棍漢,老光棍加小光棍成了群。 這是一家兄弟四人的婚姻悲劇。老大郭生木討不到媳婦,用自己的妹妹和一個姓張的家庭換親,才有了一家人,如今孩子都成人了。但他的妹妹嫁給比她大十多歲多病的男人,生活一直不幸福。老二郭明勝直到45歲一直沒對上老婆,最后是一個親戚在車站撿了個剛出生被人遺棄的女嬰送給他,也虧他一口水一口飯地喂養,好不容易哺育長大,如今在讀小學。老三郭明元由于說不到媳婦,過了三十歲時只好到東新鄉燕山村一戶人家屋里做了坐堂女婿。老四郭明良討不到老婆,找了個完全癡呆的女子做媳婦,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明良后來又感到后悔,曾兩次服毒自殺,被鄰居救活,說不定哪天他又會想不開的。 這是一家兄弟四人的婚姻狀況。徑可想而知郭家崗人娶媳婦難,其可悲程度令人哀嘆,同時又不得不叫人產生許多沉思。 但郭家崗人生得并不笨,為什么就是這樣一種命運?郭家崗還出過兩個大學生。郭生潮的兒子郭玉龍,考上南京建筑設計學院,由于家里湊不齊2萬塊錢的學費,只有忍痛放棄讀大學的機會,郭生潮為此事還哭過,想到好不容易家里省吃儉用供養出一個大學生,最后讀不起書卻空喜一場。沒有走進大學校門的孩子只有加入了南下打工的行列,淪為一個普通的打工仔。 郭生忠的兒子郭寬心,考上武漢化工學院,為了盡量讓兒子完成學業,家里已差不多傾家蕩產了。郭寬心不得不靠勤工儉學維持生活。 如今,郭家崗走出來的只有郭翔,但郭翔的身世也很苦,他7歲時,父親患肝腹水喪命,同時,哥哥郭明剛也投塘自殺(只是已有15年,時間太久了,本問沒有記錄過去),家里只有他和年已六旬的老母。后來,他通過自學,發奮努力,當兵之后,考上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如今成了一名現役軍官,他還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中午,我們就在郭明財家吃午飯,他請了一個會做飯的嫂子付久華幫老婆做飯,做了滿滿一桌,有10多個菜,象臘肉、臘魚、臭豆腐、腌韭菜、腌鴨蛋、珍珠花、腌蒜瓣……等腌制和特制的農家小菜,都是在城里餐桌上吃不到的。在場的許多村民都在這里吃飯,擠了滿滿一桌,我們真切地感到山里人的厚道。 三 吃罷了午飯,聽郭家崗的村民說,中寨六組南沖灣楊家山還有幾個自殺的,另外河東一組也有一個自殺的。你們可以去問問。 我們一直從半山腰的郭家崗下到一個叫學堂塝的老學校。這時,《中國青年報》記者從玉華說,她是寫教育的,她正好要到學校看看山村的教育情況,我們一塊都去了。 學校只有一個老師叫佘發旭,教一、二、三年級共8個學生的 “復式班”,聽說明年就不辦了,我們順便到校區轉了轉,學校的房子一半都垮了,院子里長滿了齊腰深的枯草,襯托了學校的破敗。只有一間教師正在上課,傳來“哇哩哇啦”的讀書聲,顯得很單調和微弱。佘發旭老師也禿了頂,他校長、主任、代課老師兼一身,他自嘲說:“校長兼校工,教書帶打鐘;我說受了累,人說我不中?!彼f他在這里一直教了30多年書,前年才轉成了公辦教師,他打算站好最后一班崗,明年就要退休了,因為鄉教育組已經通知明年這學校不辦了,他老家在中寨村,也不想調到別的地方去,自己家里還種著2畝多田,老婆也在家里,自己已到56歲了早該退了。他幸喜前年轉成了公辦教師,退了休還能拿幾百塊錢的基本工資,比一般的民辦教師強多了。 再拐進一條田沖就是中寨村6組南沖灣了,距離郭家崗至少有6華里。南沖村是一個又破又臟的村子,門口沒有一處平,滿是垃圾堆碎石頭,房子參差不齊,很沒規則。門場上到處是牛糞和豬屎以及爛稻草,門口的一口池塘也被泥紗壓了一大半,剩下的是一潭臭水。 一問,村子里的青年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也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在家。 這6組南沖有一個武長平的媳婦是自殺的,死的時間是94年8月份。武長平不在家,村人說他媳婦死后他又搬到外面去住了,我們無法見到他本人,自然只有聽一的年長老的介紹。 說起來,武長平還是我初中的同學,自我出去以后,再也不知道武長平家里的情況了,也不知道他老婆叫什么名字。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暫且在問中稱“武長平媳婦”。 武長平媳婦李金秀是縣城關村的姑娘,那時武長平在城關開拖拉機跑短途運輸時認識上了,媳婦是一個菜農。要是武長平在家里,人家城關鎮的姑娘是萬萬不會嫁給他的。武長平在城關租房子結婚,開了好幾年拖拉機,后來生意不好,只好又回到老家中寨村南沖,老婆跟他感情很好,加上又有了孩子,生活了幾年,武長平回到了南沖,他也只好回到南沖過日子,但縣城的姑娘干鄉下的苦活累活干不下來,又沒辦法?;貋碇?,孩子讀書成了最大的一個麻煩,每天天不亮起床做飯孩子吃,吃了要到18里路外的東新鄉太平村去讀書,天天早晨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這時,她有點后悔嫁給武長平,到山里頭受這大的罪,只是苦在心里,沒說出來,但她偷偷的哭過幾回,精神越來越不好,動不動就生氣,就同武長平吵。開始,武長平也想到媳婦嫁了他,回到鄉下干農活受了委屈,遇事讓著他。但時間一久,媳婦有事沒事地同他吵,他也煩了。在八月份收割谷子的一天,媳婦因為割谷割得很累,不想割,同武長平爭執了幾句,就負氣地喝農藥死了。媳婦娘家為此事還大鬧了一場,要把武長平家的房子掀翻了,姓武的本族人說了許多好話,陪了好多不是,村里干部、鄉里派出所都出了面,次事才沒有鬧大。但從此武長平就不敢再在家里住了。 村民反映最強烈的是男沖灣的孩子讀書得苦,此地距三里鎮30華里,離東新鄉20華里,離東新鄉太平村完全小學也有18華里,所以,他們村的孩子都在太平村上學。孩子們卻是走讀,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到學校,晚上放學回來天全黑了,,一天兩趟,早去晚歸,行程36華里,碰上天陰下雨,冬天下雪,那就更難跑了,個子小的孩子常常跑得哭。山里的孩子求學之艱難真不敢想象。 南沖再有一個自殺的就是項幺婆,他們村人卻這樣叫她,其實她是我愛人娘家的姑婆(即姑奶奶),我也該叫她姑婆。后來我才知道他的本名叫項玉華,但很少有人叫起,在老輩婦女中,名字往往比忽略。姑爹是比她前一年死的,他們兩個老人死后,家里就剩下一個苕兒子和苕媳婦,另外還有兩個孫子,孫子倒是不苕,是我姑婆感到最安慰的。 她的家我熟悉,去年“五一”節我和愛人提了一包穿舊的衣裳送給我姑婆的苕兒子郭生雙。她家里的房子在村子中間,恐怕是70年代的老土坯房,沒有窗戶,屋子里又黑又陰暗,地面又潮濕,家里沒有一件象樣的家具,一件神柜恐怕有40年了。其他再沒有什么,只有幾張破椅子。真不知道我姑婆死后,他這苕兒子和苕媳婦怎么樣過生活。 郭生雙(我應該叫他表叔)正好在家,看見我來,他“嘿嘿嘿”地笑著,他顯然記出了我,“你不是在外頭搞事,咋的跑到這里來了?” “來看你呀!”我笑著說道。 “我這里有什么好看的?嘿嘿嘿,坐,坐。” 看到滿是灰塵的椅子,我們怎么也沒法坐下去,只好站著向屋里四周看。 “大晴天,怎么在屋里玩,不干活?”我說。 他答:“我腳痛?!?BR>姑婆在時,總是他支派兒子干活,姑婆一死,沒人管他了,他想咋樣就咋樣,所以屋里不是缺了這就是沒了那,幸好兩個孩子一個16歲一個14歲就隨著村里人外出打工了,一年還能掙個千而八百塊錢回來,不然這個家就更沒法過了。 面對這樣的人了解情況顯然是個障礙,我們用不著向這個沒有語言表達能力的人問他母親死的情況,他也說不上來。四年前,姑婆死的時候,愛人早向我講述了他的死因,只是當時沒打算寫這個稿子。我現在回憶起來還記憶猶新,半點不曾忘卻。 我姑婆一家村里可算是最老實的人,在農村,老實人也最受欺負。姑婆那“二半吊”苕兒子郭生雙農活倒是會做一些,只是干那樣活要指派他去干,然后干完了又喊他回來,不然他不知道什么季節該干什么。有時,他干起活來不知道回頭,比如,他耙田是時候,一塊田常常耙半天,土坷拉已經耙得很碎了,他還在反反復復地打轉,但如果別人不提醒,他會一個勁地耙下去,不知道停下,直到老父親大聲叫一聲:“生雙,莫耙了,耙好了。”他才知道耙好了。郭生雙就是這樣一種不會拐彎的人,有時吃飯還要去喊他,不喊他不知道回來。后來,老父親去世了,沒有人指揮郭生雙干活路,只有老母親來指劃。但有時苕兒子不聽他的話,我的姑婆常常氣得哭,嘆自己命苦,恨自己那輩子作了孽,人家的兒子能干大事能當大官,他卻養了個召兒子,苕得做活都不曉得回頭,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更叫我姑婆慪氣的是,常常遭村里人恥笑,他覺得活著跟不上個人,比比別人活著矮幾分。 老實人在鄉下遭人欺負肯定是避免不了的,于是我姑婆家就常常遭人欺負,對她的打擊很大。有一次,她好不容易賣雞蛋積攢下來的20塊錢,到鎮上扯了一塊二丈多長的油氈布準備蓋谷垛子用的,免得苕兒子不會用稻草蓋谷垛子而讓谷垛子滲了水。單但一次下雨時,不知誰在晚上把他那塊油氈布偷跑了,以至于谷子垛子滲水漚爛了一大半。那一回,我姑婆氣得渾身打顫,在谷場上罵了一天朝天娘,然后躺在床上三天沒起來,想到自己的兒子老實,受人欺凌,沒心沒肝的人不同情他這孤母苕兒可憐,竟偷他的東西,下她的黑手。 單單這件事過后不久,我姑婆那兩只正在下蛋的母雞有一晚上也叫人偷吃了。要知道,鄉下人的油鹽錢就靠雞屁股生蛋,那兩只母雞就是她家的“油鹽罐”??!她家平時吃油點燈打米用的零花錢,都是從這兩只雞婆屁股里摳的。這一來,不是活活地斷了她家的財路嗎?這一連串的打擊把我姑婆的心傷透了。她再一次氣得三天沒沾一滴水??吹焦闷挪〉沽耍擒鎯鹤庸p竟然知道去告訴堂兄郭生德去找醫生給母親看病。但醫生被請來后,生雙推開母親的房門喊了幾聲沒有應,苕兒子郭生雙,苕兒子郭生雙推了幾下也沒有動。生雙又喊來堂兄生德,生德用手在鼻子下一探,我姑婆不知什么時候就斷了氣,身子都冷了。苕兒子郭生雙說苕卻又不苕,他知道娘這腳一蹬,就丟下他不管他的事了,他今后再靠誰呢?他鼻子一酸,眼淚竟“卟噠卟噠”地掉下來,撲倒在娘的身上大哭:“娘,你不能走哦——嗚嗚嗚……” 村人不知道我姑婆到底是怎么死的,有的是說她喝了農藥,但嘴上卻沒有農藥味;有人說她自己給自己掐死的,因為她臉上分明是烏紫烏紫的顏色,還有人說她是給氣死的……反正我姑婆的死給村人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迷…… 我們從南沖回來,順沖下,折回學堂岜學校,再繼續順河下,過地田村,再順著一個山腳往下走就是河東五小組。 我們過了地田村,走在一個山路邊,看見一個佝僂著腰的老太婆在揀柴禾,與其說在揀柴,不如說是在摸著抓柴,因為她用手在一棵矮小的松樹旁摸索著抓住一股小松樹的枝椏,半天也夠不著,然后終于抓住,折了半天才折斷,折斷后,又艱難地彎腰放在地上,地上已經有了3株松樹的小枝椏;再然后,她又摸索著去折另一株小枝椏。憑直覺,這老婆婆的眼睛肯定瞎了。我大惑不解,中寨村的大部分人我都認識,因為原來是一個大隊,誰的老人會是這個樣子? 我們站著看了一會,我問:“老人家,你的后人是誰?怎么這大把年紀還在揀柴,這濕柴怎么燒呀?” 聽見有人問候,老人艱難地轉過身來,腳站不穩差點摔倒,我一把扶住。老人眨著一雙流淚的黯淡無光的眼睛看著我們,但眼珠象被蒙上了一層白膜的東西給罩住了?!澳銈兪悄莻€呀,我看不見?!惫焕先耸莻€瞎子。 何紅衛當即給老人拍了一張相,這絕對是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和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 我怕說多了老人不懂,只好敷衍了一句:“這是縣里來的?!苯o干部臉上貼了個金。 “?。∧銈兪歉刹垦?!” “老人家,你兒子是誰呀?” “兒子郭家運,是抱養的,不太管我,這陣兒到建筑隊打工去了,媳婦陳金華不要我跟她一塊住,把我分開了8年,我男人叫郭生寶,死了8年,我一個人過,我造孽,咋也不死?!崩先苏f著,聲音哽咽了,想是很悲傷。說起郭生寶我肯定熟悉,我以為這老婆婆不在了,沒想到她還活著。 “您老今年高壽?”何紅衛問。 “唉,八十七,活著受罪喲!” “那您一個人怎樣生活?”從玉華問。 “媳婦一個月給我20斤米,有時10斤,油一個月1斤,有時半斤,火柴一個月給三盒,菜我自己摸著種一點,有時媳婦也給點,我一個人燒火做飯吃,眼睛瞎了,做得生一頓熟一頓。我半年沒吃過一回肉,我好想吃肉。唉唉!”老人連連嘆氣。 老婆婆的兒媳婦陳金華一說我更知道了,她就是我前面介紹的舒山村自殺者陳安海的二姑娘,我說:“跟她弟弟說說,這樣對待老人怎么行呢?至少村干部要出面管管。” 何紅衛提議到老人住的地方看看,這時,舒山村主任吳亮明說:“算了,算了,免得天黑了,趕不回舒山村,一會摸黑路上不好走,我們不去看,弄不好婆婆的媳婦回罵我們多管閑事?!眳橇撩鞯故桥聞e人罵他。 這時,《中國青年報》記者從玉華說了一句:“這老人怪可憐的?!比缓髲目诖锾统鲆话僭X,塞給老人:“老人家,這是一百塊錢,給您買點肉吃。”隨后,何紅衛也掏出五十塊錢遞給老人:“老婆婆,這是五十塊錢,您拿好?!?BR>老人要跪倒在地上磕頭,被我們拉住了,老人連連稱謝:“作福,作福?!?BR>最后,我們走了好遠,看見老人還在朝這邊張望,盡管他看不見什么,我們也走了好遠還回過頭去看她,直到轉過一個山嘴看不見了為止。 吳亮明說:“你們給的錢說不定白費了一片好心,老人家沒法用,她自己又不能上街買肉,說不定叫她兒媳婦給哄了去?!?BR>不知不覺中,我們就到了河東村了,何紅衛記起來了:“這個灣不是有一個自殺的嗎,去看看吧!” 吳亮明說:“去也看不到什么的,家里就剩一個老頭子,他也不會說的。這個自殺的人叫楊愛,娘家是我們舒山村的,我們都知道,老楊也知道。不用去問別人,死人的事去問別人,家里人不高興。” 吳亮明看了一眼我,然后他慢慢地講起了楊愛自殺的大致原因和經過。 是的,他們說的楊愛就是我本家堂妹,她是2001年5月自殺的,那次我正好從武漢回來,我們本家一群叔子弟兄都要去“興師問罪”,找男方家的麻煩。楊愛的父親我叔子楊先保膽小,制止了。叔父楊先保是個書樹葉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楊愛19歲就被嫁到 中寨村一組的河東村,丈夫郭安脾氣暴躁,按鄉下的話說就是比較“橫”。他整年在外面打工,農忙時回來幫一下。楊愛小小年紀就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擔,又是農活,又是孩子,又是照顧老人,已是受盡了委屈。2001年5月,郭安回來幫忙“雙搶”插秧,那幾年拖欠農民工已是普遍現象,郭安回來建筑工頭沒給他多少錢,在大老遠的天津趕回來,車費一除,連買化肥的錢都不夠。請人幫工的生活費更沒有,楊愛就說郭安掙前少了。而郭安也乘機反擊說楊愛沒把家務事料理好,兩個人就爭執愛來,郭安動手打了楊愛。楊愛本來就在家干得很怨,很受委屈的,想到郭安還不通情理地打她,她一時覺得更受委屈,想不通,在郭家安不理她的時候,她就喝了農藥。等到發現的時候,慌忙送到25里路遠的鄉鎮衛生院時已經晚了,沒得救了,楊愛死時才20歲。事后,郭安后悔得用頭撞墻,但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今后的日子只有他和才一歲半的兒子相依為命,他整日變得癡癡呆呆,象丟了魂似的。怪誰呢,只有怪自己。 另外,在中寨村還有5個蹊蹺死亡的。雖然不是自殺,但比自殺更慘。 一個是郭家崗5組的郭道山,65歲,患有高血壓,他對兒子說,頭總是發暈。他的兒子郭生平在當小組長,郭道山便一天到晚放著三家共用的三頭黃牛,另外還有十四斗田(即7畝)也一半該他伺候,家里負擔重。7月份的一天下午五點多種,郭道山去山上找牛去了。山里人放牛不是一天到晚跟著牛屁股,而是一大清早把牛趕上山,然后回來下田做活,等到太陽落山光景再去清點牛,干活放牛兩不誤,只是人勞累一些,好在山里人勞累慣了。 郭道山找了半個多小時沒找到,跑地滿身是汗,這幾天,天氣悶熱,牛總是亂跑,不安心啃草。可能是累的原因,他的頭又開始發暈,眼睛發黑,可能是高血壓的老毛病又發了作了。盡管他鎮住自己,最終還是眼睛一黑,便不省人事了。跟他一同放牛的雷祖科從不遠出看到郭道山從一個石崖滾到山澗下,馬上回來喊郭道山的兒子郭生平上山去抬他的父親,郭生平從田畈回來喊幾個人上山去找父親,發現栽倒在山澗下的父親已經不行了,口鼻出血,回來一會就落氣了。郭道山死的那年是98年,死時是65歲。郭生平說,父親不是摔死了,還能幫自己干幾年活。 同樣因為放牛在山上摔死的還有中寨村二組楊家山的郭道勤,郭道勤年紀就更大了,87歲還要放牛,不得停息。山里人好命苦,一直要勞動到死。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縣城一家工廠上班,廠子不景氣,早就下了崗。他跟小兒子郭生勝一塊過,三個孫子都在讀書,負擔更重了,小兒子已經負擔不了,只有到外面打工去掙點錢,家里的責任田就甩給了病病怏怏的老婆種。郭道勤老了,自然象山里干到死的老頭一樣不能吃閑飯。為了減輕兒子的負擔,雖不能干田里的重活,但家里的一頭耕田的黃牛卻一直成了他的活路。農民種田沒有牛不行,耕田全靠牛當家,所以農民種田就得養牛,家里就得一個人放牛,很麻煩的事,要是家里沒有人放牛的農戶,就得交給別人放,每頭牛每年300元,家里要是有人盡量不請人,免得多開支一筆錢。有一天,天陰下雨,山高坡陡路難行。87歲的郭道勤本來就老了衰了,腿腳沒勁,找牛時忽然被一塊石頭絆倒,滾落到兩丈多高的河崖下,當即腦門暴裂,斃命而亡。 父親一死,郭生勝的負擔就更重了,再也沒法外出打工,只有在家里種田,老婆談青蓉長年疾病纏身,到醫院檢查說是心臟病和頸椎病,這兩種病都是慢性病,不容易治好的,所以一天到晚遭受著病痛的折磨,只有苦熬著日子,熬一天算一天。兩個孩子也讀不成書了。兒子郭家家15歲就外出打工了,小女兒郭美娟勉強讀到14歲也終于失學,家庭負擔不起,跟著哥哥一塊打工去了。 郭大黑是92年死亡的。郭大黑從小患過小兒麻痹證,高燒不退,后引起抽筋,僥幸活下來之后,便落下瘸腿的后遺癥。父親認為殘疾兒子讀書沒用,該上學的年齡沒送他上學,從此大字不識一個,跛著腿放羊。到了30歲時,依然是光棍一個。在偏遠的郭家崗,好腳好手的后生都討不上媳婦,何況他是一個瘸腿?自然只有等下輩子娶親了??蓱z的郭大黑只有跟著父母過日子。父母死后,便跟著弟弟郭紅兵過。93年,他32歲的一天,忽然肚子痛得厲害,村人說他可能是得了“絞腸癥”。他“媽呀娘呀”地喊叫了三天,痛得在地上打滾,屋前屋后的人說,他喊得震心。弟弟也沒有請醫生給他看病。他本來就是一個多余的人,他的生命不如一只狗,他痛苦地喊叫了三天之后,聲音就漸漸微弱了,后來就沒有聲息了。郭大黑就這樣死了。一個生命就如同一只微小的螻蟻。 郭道氣是個孤老,但他是共產黨員,當過大隊長,抗美援朝中當過連長,立過功,受過獎,后來響應號召回鄉務農。第一次娶的老婆,人家嫌他窮,偷偷跟人私奔了,后來一直未娶。跟兄弟郭道和住在一起,因為家里人多沒菜吃,便上山采野菌子吃,吃了便上吐下瀉,第二天就死了。按常規說法就是毒菌中毒,在醫學上是很普通的食物中毒,一般的醫療條件就可以處理的,但由于郭家崗沒有醫生,離鄉鎮又很遠,而且不通公路,使許多不該斷送的生命就這樣白白的斷送了。兩年后,兄弟郭道和得了疝氣、痔瘡,多種疾病折磨著他,因無錢醫治,便也自殺了。 這里必須提到的是郭生華一家,他本人長期“爛腳桿子”(一種頑固皮膚病),40多年,后老婆嫌棄他,跟人跑了,他后來因偷樹,被樹壓死了。一個兄弟是個苕貨,村人也就叫他“苕貨”,終生未娶。另一個兄弟郭生五也結了個癡呆老婆,再一個兄弟郭生六娶不到老婆,經人介紹到百里以外的京山縣當了上門女婿。 更奇怪的是郭道農,老婆死了多年,只有一個兒子,在鎮上讀書,他病了兩天,沒吃沒喝,閂著門也沒出來,村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三天就聽說死了。 我們走到河東最后一灣,已經是又累又渴,我們大概走了四里路,但還沒有走到接通舒山村的公路。河東一組有六個自然灣組成,相距五公里左右,山場面積很大。我們原準備見一下住在河東村的中寨村的村干部彭賢康和付金明,聽說他們“走”了,吳亮明說:“肯定是躲了?!币簿椭缓米髁T。我們到一戶叫郭道美的人家討水喝,何紅衛說,看天還沒黑,順便問兩戶中寨村這么多農民自殺,到底成因何在? 郭道美就信口地說起來:“前四五年沒有稅費改革,我們這兒的農民負擔可重,每畝田200多塊;要攤牌提留要得可兇,沒有錢交就把你弄去住學習班,每天還要交20塊錢的生活費,就是沒錢才交不起提留的,再一交生活費,那不更虧了血本,更是水打沙壓吃大虧。鄉里的督辦組來了,動不動就搬你家的東西,撮你家的谷,牽你家的牛,象是土匪似的。我就被通知去住學習班,是我在縣紀委當干部的外孫打招呼才免了沒去,但我還賣了一頭牛把拖欠的款子交了。你想想,農民負擔重,日子過得難,整天都怨天怨地,心里憋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氣,家里經常為經濟方面的困境吵嘴,覺得沒搞頭,再一遇到不順心的事,本來就不想活,就只有尋死。我們這一塊地方前幾年喝藥的上吊的自殺的人蠻多。” 郭道美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我到鄉下采訪,常聽人說,某某為一點小事死了,太不值了。是的,農民自殺,為一點事賭氣,拿命來抵,這是他們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輕賤自己,他們把死看成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就象是去走娘家,就象去趕集,農民把死看得這么輕率,不能不叫人陷于深深的思索…… 我為這些視生命如草芥,把生命看得如此淡薄,不值地犧牲生命的人而感到扼腕長嘆……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讓我們一起牢牢地記住前蘇聯著名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一句名言,珍惜生命,是對社會也是對父母負責。 透過以上這些震撼人心的事例,不能不使我們陷入深深的思索。我們明白扶貧的意義和重要性以及緊迫性。正因為貧困,正因為生存環境惡劣,人們看不大希望,才選擇自殺和背井離鄉。所以新一屆政府急農民之所急,想農民之所想,采取一系列惠農支農強農政策,統籌城鄉經濟發展,讓農民充分享受改革開放成果。不斷改變農民的生產生活設施和條件,加快發展合作醫療,提倡農村養老保險,加大扶貧攻堅力度,為的就是讓農民共享改革發展成果,真正做到全面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和全面實現小康社會的目標。 2008年3月17日修改 作者簡介 楊豪,湖北大悟縣人,民革黨員。1962年9月18日出生于一偏僻山村。幼年喪父,家貧失學,少年歷經磨難,看透世態炎涼,飽嘗人間艱辛,故而對生活有著強烈的愛和恨;熱愛善良,崇尚良知,憎恨邪惡。報告文學正是他的一種渲泄方式。 先后在湖北省文聯文化藝術中心、湖北省作協《楚文學》編輯部、中國改革雜志社、新華社湖北分社工作過。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發過小說、散文、紀實、報告文學百萬余字。主要以報告文學為主,其《農民的呼喚》在《當代》發表后,引起強烈反響,先后被數十家刊物轉載,并被中國作協創研部收入《1999年中國報告文學精選》一書?!吨袊r村教育現狀憂思錄》在《報告文學》雜志發表后,又被《2000年度中國最佳報告文學》收集。以及出版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關山經濟航母》(與人合作),《中國農民大遷徙》,《長江,憂患的母親河》。此外,還有《中國農村鑒證——21世紀“三農” 難題破解》、《跨世紀憂患——農民問題新動向》等作品問世。其文風以憂患意識見長,得到評論界的充分肯定。其《中國農民大遷徙》獲2007年“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項目”?,F供職于國家日史編輯委員會。 他的報告文學創作態度是:真實地記錄歷史,反思社會,審視現實,歌頌真善美,鞭撻假丑惡,追尋正義,拷問良知,刀筆斬鬼域。相信蒼天有眼,好人有好報。 通聯:中華人民共和國日史編輯委員會 (北京豐臺區長辛店云崗路198號)郵編:100072 電話:010—83318311 1397164109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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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東林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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