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路
老家在洞庭湖畔一個沒有名氣的村莊。很多年以前那里還是一片澤國。白居易的詩“渺茫千里白,帝亦無奈何”講的就是老家。后來,湖水淺了下去,湖底露了出來,成了陸地,有了人來開墾,居住,繁衍生息,于是便有了老家。
在歲月的滄桑巨變中,老家總是易遭水患,直到我的父輩那代才解決水患問題。父輩那代人,迎來了新中國,也迎來了治湖治水的千秋大業。為了這千秋大業,他們付出了自己的整個青壯年年華甚至一生,硬是憑自己的一副肩膀一擔擔地挑土方式筑起了一道巍峨如山的防洪大堤,還開鑿出了溝渠貫通三湘四水、旱澇保收的排灌工程。我的父親就是在治湖工程中患上了風濕性關節炎而導致雙腿癱瘓,后來又因為那時缺醫少藥地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但父親他們那代人都認為值。因為,湖治好了就不會十年九災,連年鬧饑荒了,子孫后代就能過上安穩的日子了。通過父輩們的奠基,魚米之鄉才真正在老家名至實歸,也使我有了快樂多趣的童年。記得那時候,老家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就是田里用來度冬養綠肥的一鐵鍬寬的小“清溝”里都有巴掌般大小的魚。一個小孩子,就可以管住一家人餐桌上的魚蝦。至于水患則只是我們從大人那里聽來的一個傳說。童年記憶中唯一遺憾的事就是老家沒有過一條好路。
“天晴一把刀,落雨一團糟”,這是老家的人對老家的路的概括。童年時我最苦惱的事就是雨天上學。彎彎曲曲的泥濘小路,就像抹了油,走在這路上,你無法知道什么時候會摔得四腳朝天。也記不清摔過多少次,多少次哭喊著回家叫媽媽。而母親望著泥猴似的兒子卻只能心疼和無奈!
到了1976年,老家著手搞居民線。先開一條與湖相通的人工干渠,再把滿天星似的散居住房全部搬到干渠兩旁一條線上來,既費力又花錢。隊里開社員大會討論此事的時候持反對意見的多,表態支持的無。母親在會上只說了一句話,大伙便都贊成搞居民線了。母親說搞居民線路就寬了直了,孩子上學方便,大人上個街、拉個車運個什么東西也方便。
居民線僅三年時間就完成了。這時,老家的阡陌少了,但有了筆直寬大的“朝陽渠”;畫地為牢的散居屋沒了,全部搬到了朝陽渠的兩岸的居民線上;家家戶戶的門前,是一條可以走拖拉機的路,這條路同時也是家家戶戶的禾堂的一部分。居民線工程沒有損失老家的耕地,但景象卻使老家氣派了很多。老家的路一改過去人丁稀少的狀況,變得車來人往,沸騰起來了。也就是在這條路上,母親來來回回地把她種的菜,養的雞蛋鴨蛋擔到街上去換回了我的學費,把我送進了初中,高中,大學,我們生產隊破天荒地有了第一個大學生。之后,母親便像完成了她生命中的使命一般,追父而去,永遠離開了我。那年我剛剛完成大學畢業考試。我走在母親走了無數遍的這條路上送別母親,淚如雨下,雙腿如鉛……
老家的路已經嵌進了我的靈魂。
參加工作后,我天南地北地到處跑,離老家越來越遠,這一晃就是十八年。老家始終是我夢繞情牽的地方,我對老家的思念在與日俱增。可喜的是我終于有機會可以攜妻兒回趟老家了!雖然千里迢迢,但心情卻是特別地愜意!
我終于又走在老家的路上了!老家特有的泥土氣息立即沁我心脾,使我心醉!剎那間,我看到了母親辛勞的背影,聽到了過去這路上的歡聲笑語。我告訴我的妻兒,這條路就是跟她們講過多次的那條老家的路。
老家的路呀,我對你是如此地記憶猶新!過去種在路邊的水杉樹已經長的好高好大了,但路面卻不如以前,到處坑坑洼洼,走在路上,眼睛一定要看在腳尖前面,否則就會踩到坑里,人就自然不能昂首挺胸。“朝陽渠”也已多年失修,渠兩邊雜草叢生,渠道里已經淤得底露草生,水流如線了。路背渠的一側是各家各戶的菜園,菜園里一片凋零,看不到以前瓜果飄香,蔥蔥郁郁的景象。路上也少有行人,碰到了幾個人,卻彼此不認得,都是我沒見過的婦女或兒童。居民線上,關門閉戶的多。開著門的幾家住在里面的人也大都是我不認識的婦女兒童或耳目失聰的我的父母輩老人在屋里孤獨地守候。他們表情麻木,雙目無神。我走上前去打招呼,卻終始沒有看到過去老家人那種生氣勃勃,昂揚向上的面容。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凄涼和蕭條,我不知道我的老家為什么會與我憧憬的大不一樣。
孩提時的玩伴是現在的村干部了。面對我的修路鑿渠等一連串的提問,他一臉無奈,對我說:一是沒錢,二是沒人。
我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我說,過去我們的長輩那代沒錢,卻能根治千年水患,卻能開渠筑路,搞成居民線,現在只是組織勞力把路面搞平,把渠疏通,相比過去的難度小了何止百倍。他說,現在的人都是各顧各,都只向錢看,沒錢哪里還叫得動哦。
我說,政府不是撥了新農村建設款么?他說,那些錢大都用在修等級公路上,方便你們這些開小車的人走,給政府裝門面,錢到村里的不多,到組里就更少了,辦不成什么事。就是有時上面下來了點錢,想組織村民修個路什么的也找不到人呢。他說,村里的年輕人基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中年人也是如此,村里稍有錢的人都往城里搬,能到外面打工,能搬到城里去住都成了一種榮耀了。留在家里的基本上是老弱病殘。加上社會治安亂,膽小的白天也會關著門。
我說,國家都免農業稅并以工補農了,為什么不勸大家在家種地?他說,種地不賺錢,國家是免稅了,還有補貼款,但敵不過種子化肥農藥上漲,一年下來在地里累死累活的,也賺不到幾個錢,早些年有的還要賠本呢。外去打工,好歹還能混住自己的嘴,存點錢,這樣,哪還有人愿意種地哦。
他忽然蒼涼地對我說:以前死了人,一個生產組就能把喪事辦了,而現在,一個生產組想找齊八個抬棺材的勞力也都辦不到了。一陣透心的凄涼感使我透不過氣來!他見狀,知道了我是在用心傾聽,于是,又向我介紹了這些年來村里包括村風民俗在內的方方面面的情況。說者越說越傷感,聽者越聽越沉重。
當我踏上歸途的時候,老家的路在我眼前忽然變得十分迷茫。這條我熟悉得可以看清父親母親留在路上的足跡的老家的路,此刻我感到的卻是陌生和恐懼。盡管天空晴朗,但我覺得它處在陰霾中,看不清前面的兇險,也看不清前面的通達,給人一種漫長無際,關山重重的感覺。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要記住,老家的路有父親母親那一代先人的魂魄,輩輩子孫還要走下去。而要有走下去,就必須護路養路,否則,路就沒了,路沒了,人往哪里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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